终于,余周周还是鼓起勇气说实话。
“我不能直升师大附中,我得自己考,考试的话要考奥数的而且,不光是这样,老师说”余周周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女孩子上初中很容易跟不上,如果不受奥数训练,或者学不明白奥数的话,就说明脑子笨,上了初中也而且我考不上师大附中,就要去非重点,还有,还有”她发现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理由的背后究竟埋藏着什么,只好住嘴,低着头盯着冰面发呆。
陈桉很久没说话,余周周以为他在酝酿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自己的话,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微笑,就像看着一只困惑的小狗。
“笑什么?”
“你非学奥数不可?非考师大附中不可?她们说不学奥数上初中就会跟不上,上初中跟不上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陈桉一口气说完,歇了几秒钟,“于是你就相信了?”
余周周呆住了。
“难道不是吗?”
陈桉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没学过奥数,我也没上师大附中,虽然可能北大不想凑合我,但是我凑凑合合上了振华,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
余周周呆愣愣地看着陈桉笑出一口白牙,大声地对自己说,“你到底相信谁?我可是活的例子哦。”
那一刻,余周周抹了抹因为惊喜和讶异而涌出的眼泪,不得不承认,陈桉的确是神仙。
至少是她一个人的神仙。
主角的游戏
ˇ主角的游戏ˇ
余周周做梦一般地微笑起来,她胸中追坠的那颗大石头就这样被陈桉取了出来,朝着天边远远地丢走,她甚至能听到它扑通一声砸入江面中。
说来说去,还是害怕走一条没有人相信的道路。然而现在余周周知道,这条路,陈桉也曾经走过,也走出了柳暗花明,她为什么不相信呢?
“难道,只有这些吗?”
陈桉翘起嘴角,并没有让余周周更长时间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
“什么?”
“你不开心,只是因为这个吗?”
余周周突然感觉到有一片羽毛在自己心尖上轻轻扫过。
她有很多的悲伤可以用来安慰别人,只有那两件不可以。
她有很多的困难需要向神仙求助,只有那两件不可以。
也许陈桉只是随便问问,可是他无意中“更进一步”的问题,却让余周周感慨非常。
我可以告诉你吗,神仙?
她还在犹豫,就听见背后的黑狗呜呜低吟了几声,撒腿朝前方跑去,出租狗拉雪橇的摊主这才看到他们俩,连忙迎了上来。
摊主似乎是生怕陈桉他们会退钱,所以陪着笑脸没完没了地道歉,甚至还踢了那只不中用的灰狗一脚,好像希望他俩看到这一幕能解气——陈桉摆摆手说没关系,余周周在一边加了一句“你不许欺负它”,然后才在摊主谄媚的笑容陪护下转身离开。
“看到没,”陈桉摇头,“做条狗也不容易。”
周围的游人越来越多了,冰滑梯旁边也开始排队,热闹的人间气息让余周周从刚才苍茫天地仙侣并行的豪迈气势中醒了过来,她开始思考很多很实际的问题。也许陈桉没学过奥数也没上什么重点初中,然而他毕竟是陈桉。
“我不光学不会奥数,而且我也没有提前学英语,我”她还没说完,突然看到陈桉轻蔑的一笑。
“小学时候提前学初中的课程,初中时候提前学高中的课程,搞竞赛的时候还要用几堂课把大学课程稀里糊涂过一遍为什么一定要提前起跑呢?今天做明天的事,明天做后天的事,急什么?赶着去死然后早点投胎吗?”
余周周被吓到了,陈桉的语气仍然轻柔,可是有着很强烈的愤世嫉俗的味道,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桉,就好像一个什么都看不惯的愤怒少年,微皱着眉头盯着远处的某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拉拉他的袖子,陈桉才恢复了一脸笑容,拍拍她的头,“吓到你了?”
“没有,“余周周摇头,“说得好。“
余周周第一次吃到了比萨饼。他们在冰雪乐园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游乐设施,陈桉突然问余周周有没有吃过比萨。
那个时候,比萨店刚刚进入这个城市,像当初的肯德基一样,让所有孩子都很向往。余周周喜欢上肯德基的时候,妈妈曾经每天晚上给她外带香辣鸡翅和土豆泥回家,直到她吃得想吐。
在物质上,她妈妈竭尽所能地对她补偿,余周周不是感觉不到。
周围其他客人都拿着刀叉轻轻地切割着比萨饼,然而他们这一桌的奶油比萨刚刚上桌的时候,余周周就伸手抓起了一块,浓浓的奶酪拖着长长的丝,极为诱人。
陈桉却笑了。
“你也喜欢用手抓?”
“怎么了?”余周周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抓着比萨往嘴里送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那块三角形的饼。
“忍者神龟就是这么吃的啊”
陈桉笑得极开心,也伸出右手抓起了一块,“说的太对了。”
难过的时候就吃东西,因为胃和心的距离很近,当你吃饱了的时候,暖暖的胃会挤占心脏的位置,这样心里就不会觉得那么冷清,那么空落落。
“周周,不考上海音乐附中了?”
“不想考,”余周周嘴里塞着洋葱圈,她心情好了很多,说话也直率起来,终于有些小孩子的样子了,“我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
“我不喜欢。我喜欢大提琴,但是没有那么喜欢。我我说不明白。”
“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余周周吮了一下手指,看着远方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有一天能让我妈妈不再那么辛苦,我可以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买一栋特别大的房子,然后我们就能变得像以前一样了。我还想还想”还想别人不要再瞧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于老师周沈然和凌翔茜,再也不
她愣住了,含着手指头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看到陈桉温柔的眼神。她说愿望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可是看到这样的目光,却突然鼻子很酸。
“为什么只有妈妈呢?”
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光泽温柔,却有锋利的刃。
余周周抬起头,咽了四五次口水,陈桉的眼神一直坚定而鼓励。
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的确只有妈妈。”
终于,说出来了。
余周周人生第一次完整而平静地对一个人说起自己的事情。她的妈妈和爸爸年轻时候是恋人,爸爸另娶了家里很有钱很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儿,妈妈却坚持生下了她——又或者说,是因为太晚了,打胎实在太危险了。
其实她对那时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小“爸爸”和妈妈吵架时候说过的只言片语,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以及妈妈喝醉的时候抱着她哭泣说出的那些“悔不当初”和“念念不忘”。
所以她只能告诉陈桉,他们是如何不愿意跟她玩,林杨是如何被她连累,还有奥数——她学不会奥数,不仅仅是因为笨,更是因为她太迫切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做到最好,想要像动画片中一样,大反转,把所有的反派踩在脚下,结局一片光明。
然而却没有哭。
“其实我一直特别想要报复他们。我想要变得特别特别好,我讨厌他们。”
恨可以让人变得强大。
“不过我太笨了。我以为我当了大队委员,又学了大提琴,他们说我多才多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都没有用。”
陈桉一直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余周周沉默了很久,他才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周周,我们玩个游戏吧。”
“恩?”
“我们来玩主角的游戏。”
“主角的游戏?”
“就是那种主角被很多人嘲笑,瞧不起,陷害,然后突然掉下山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去了哪里——可是山崖下面总是有洞穴,洞穴里面总是有秘籍,等他重出江湖,大家都发现他已经成了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他好像被自己的说法囧到了,所以笑起来,“就是这种游戏。”
余周周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学校,给自己重新画一条起跑线吧,没有人在旁边干扰,你可以跑得更快。三年的时间,足够你成为一个小女侠。”
余周周感觉到眼前仿佛被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日子还可以这样过,愤怒和仇恨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排遣。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是女侠。
余周周笑了,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她在陈桉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脸上弯弯的月牙。
“恩,”余周周重重地点头,“这个游戏我一定能通关!”想了想又说,“我也会考上你们振华的!”
最后却还是没底气地加上一句,“考振华不用考奥数吧?”
陈桉大笑着拍她的头,余周周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可是山崖下面没有洞穴和秘籍怎么办?摔死了怎么办?”
陈桉伸出小手指,跟她勾勾手,“周周,我就是你的秘籍啊。”
恩,余周周微笑,我相信。
在外婆家门口,余周周跟陈桉挥手道别,陈桉突然叫住了她。
“周周,这个东西早就想给你了,结果每次见你都想不起来,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终于想起来了。”
余周周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低下头疑惑地打开。
照片上的小姑娘,独自站在舞台上,抱着大大的奖杯,脸上的笑容灿烂到难以想象。
余周周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这样笑过。
“那次你的故事比赛,本来带着相机是给洁洁照相的,但是她后来没拿到名次,在台上哭丧个脸,我就没有照,所有的胶卷都奉献给你了。照片洗出来之后一直想给你,但是总忘记。可能也是我觉得照片太可爱了,想多留几天吧。”
余周周眼睛有些湿,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丫头。
“周周,以后都要像照片上那样笑哦,”陈桉俯下身看着她,“一定要笑得那样灿烂才好看。”
余周周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后递还到陈桉的手里。
“你留着吧,你要是喜欢就留着。”
陈桉惊讶了,“你不要吗?照片上笑得多好看。”
余周周摇摇头,仰起脸,绽放了一脸比照片上还要灿烂的笑容,在夕阳温柔的映照下,甚至浮现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清丽美好。
“你留着作纪念吧,”她说,“至于我你看,我照镜子就可以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附入V公告)
ˇ你和别人,不一样(附入V公告)ˇ
余周周的变化,就像一夜春雨过后突然绿起来的行道树一般,某天早晨背着书包睡眼惺忪地走出大门,一抬头,就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她越来越喜欢笑,却很少说话,好像拥抱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在等待什么一样。
等不及一般的蠢蠢欲动,还有快乐,从心里往外散发的快乐,并不是以一种兴高采烈的方式发散出来,而是变得更内敛,更沉静,仿佛身边同龄人的一切悲喜和在意都是小儿科,她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一步迈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成熟也更神秘的世界。
不再像个小丫头,而是一个少女。
她继续准备着每年夏天的大提琴考级,最后的十级,就像是一个句号,对某个人和某个世界的完满的告别。然而奥数班却再也不去上,甚至能够做到无视于老师的白眼——单洁洁终于忍不住,在某天悄悄地问她,“周周,你怎么了?”
余周周摆正笔袋,把从书店租来的《名侦探柯南》往书桌里一推,歪头一笑,“没怎么啊。”
“我觉得你有点怪。”单洁洁低声嘟囔,看余周周不打算解释,才别别扭扭地说出真正的意图。
“你怎么跟詹燕飞那么好啊?”
“你不喜欢她?”
“没!”单洁洁发现余周周越来越擅长乾坤大挪移,越来越像自己那个表哥,她连忙笑了笑,“我怎么不喜欢她了?我就是你看你都不理我了。”
单洁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余周周笑起来,拉拉她的手,“我怎么不理你了?”
“昨天说大家一起去批发市场买同学录,你都不和我们一起去。”
“哦”余周周挠挠后脑勺笑了起来,“因为我不买同学录,所以不想去。”
“难道你已经买好了?”单洁洁惊讶万分,“你都不告诉我!”
余周周摇头,“我没买,也不想买。”
“你不写同学录?”单洁洁几乎感觉自己看到了怪物。
这一年的初夏,几乎所有人都疯狂地在私底下传递着同学录,女孩子们挤在一起为了不同的花样款式而左右为难,大本还是小本,粉色还是蓝色,风景还是动漫,活页还是档案夹,内容是否齐全,必填项目里面有没有星座血型,有没有座右铭和喜欢的明星热爱的食物
同学录的丰厚程度代表了这六年的人缘,大家都重视非常,余周周手里积攒了一堆活页纸,上面都用铅笔在右上角标注了主人的姓名。她一张一张迅速地填写着自己的姓名、昵称、星座、生日然后在每一张背后毕业赠言的部分认真地写上,“祝前程似锦,时时开心,事事顺利,万事如意。”
搞怪的,煽情的,亲昵的大家都忙于开发各种各样更有个性的留言,跟重要的是,很多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对象都把这张同学录看得很重很重——大家都在犯愁,因为究竟能升入师大附中还是八中始终是压在这些男孩女孩欣赏的大石头,可是却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点到为止地说一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却始终写着那几句话,只有在单洁洁李晓智和詹燕飞三个人的同学录上面多写了几句回忆过往的话。
谁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余周周的生活中经历了许多分离,她似乎已经比同龄人更早地预见了这些所谓“永远是好朋友”的承诺是多么的脆弱——她们所有人在时间和距离的面前无能为力,甚至都无法对抗自己的健忘和无情。成长的道路上总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人的心灵却很小,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抛弃。
直到六月中旬的星期二,林杨在放学路上堵住她。
四年级的鼓号队和花束队要参加共青团的庆祝大会,下午要集训,会很吵闹,所以全校下午放假。余周周背着书包路过操场,看到那些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装顶着日头排队的孩子们,突然抬起头看向灰色的教学楼,有种轮回的滑稽感。
生命就像陀螺,转来转去,于是生生不息。
她刚刚结束了感慨,就看到林杨拎着书包靠着围墙正在瞪她。
“有事吗?”
林杨从背后拽出一张浅绿色的纸,“你还好意思问?你看看你给我写的这都是什么啊?”
“林杨,祝你前程似锦,时时开心,事事顺利。”
余周周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怎么了?”也没有错别字啊。
“你怎么能怎么能”他急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他托詹燕飞把同学录交给余周周,殷殷期待了好久,终于在今天收回来,结果就看到这么一句毫无特点的话。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余周周在很多人的同学录上面都写了这样一句话。
写给我的话我怎么能和写给他们的一样?林杨觉得特别委屈,可是他只是捏着纸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写的,和给别人写的一样,甚至甚至还少了一句!!!”
余周周这才发现,她把“万事如意”那句给落下了。
“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加上。”
林杨几乎让她气得鼻子冒烟,“重点不在这儿!你给我重写!”
“重写?”余周周低头看着那张纸,很为难。林杨的同学录格外大,她为了让留言区看起来不那么空,于是把那几句话竖着写,特意把每个字都撑大,所以现在根本没有补救的余地了。
“我给你一张空白的,你重新写!”林杨说完就开始在书包里面翻翻找找,掏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要不明天再说吧。”余周周抬起手挡在额头上躲避初夏渐渐开始毒烈的太阳。
“不行,你拖拖拉拉的,这张就十二个字你都写了两个礼拜,等明天?说不定毕业了你也没办法给我!”
余周周无奈摊手,“那你要我怎么办?”
林杨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脸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僵硬地说,“你去我家吧。”
爸爸妈妈去上班了,所以他们不会知道的。下午的时间,让她在自己家里面好好写,写不好就再重写,林杨迅速地谋划着,一瞬间几乎想要跑回班朝小张老师借教鞭来下午备用。
“我不去。”余周周摇头。
其实,她是故意给林杨写了和别人一样的毕业赠言。面对着那张画着一只小狐狸的好像碧绿麦浪一般的同学录,她手足无措了好多天,才下定决心在上面下笔。
写了像赠给别人一样的话,就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么,慌到了竟然落下一句话的地步。
不去不行!林杨彻底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又或者说,是被自己期待万分最后当头被泼冷水的事实给恼羞成怒了,甚至都忘记了害怕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直接扯起她的手,拽着她就往门外跑。
“你要干什么?”余周周费了半天劲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是眼看着手腕都红了,就是拽不出来。她从来都不知道林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林杨跑出了操场之后,怒火一点点消弭,心中却突然有些异样。
他一点一点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表情,然而现在,即使是松松地拉着她,对方却也不再挣扎,沉默无声地,任由他牵着她回家。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一前一后,胳膊扭着,脑袋低着,脚步飘忽,手心发烫。
周围的景物渐渐淡化成毫无意义的布景板,林杨喉咙发紧,而且胳膊扭得很疼,背后的女孩子彻底成了甜蜜的负担,他想松手让胳膊缓解一下,却又舍不得,骑虎难下的时候,身后一直钝钝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林杨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侧过脸,发现余周周竟然就这样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而且,没有松开他的手。
林杨脚步飘忽,好像在做梦,却不知道这个梦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人永远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周周?”
“恩?”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