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下的老师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这段重来倒比第一次的效果还要好一点,表现力不错——”
他的话说到一半,视线回到舞台时便戛然而止。
宋茵又摔倒了,还是同一个动作,在同一个位置。
“怎么回事?”
这次崔导演的眉头彻底皱起来,言语间带了怒气朝着台上质问。
众人都觉得这怒气是冲宋茵来的,纷纷闪开,拉出距离,隔她远些,以免被怒火波及。
宋茵的腰背被摔疼得说不出话,还得撑着地咬牙站起来,将滑下来些的裙子腰摆往上提。
“对不起,导演,是我的失误。”宋茵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个躬,又朝两边的群演们弯腰道歉,“再来一次,我会好好跳。”
导演摘下帽子扔到一边,盯着台上看了半晌,“行了,这次从二十六分钟起进入高潮那段起跳,自己站好位。”
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可是在这一分钟,宋茵只觉得所有的痛苦,比不上别人一个肯定的眼神来得重要,汗水从下巴低落,她没抬手擦,小跑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爬起来之前的那一瞬间,觉得抬起一根小拇指都艰难,可只要站起来之后,所有疼痛都消失了。不去想,便不会疼。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静下来,宋茵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里的喘息声,空荡荡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信念——
她不能被打败!
舞蹈生很抗摔,在宋茵练习强度最大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天不带着伤,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家里的医药箱用得最快的便是各种膏药和红花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所有的衣服上都是洗不干净的药酒味,宋母每次边洗边偷偷抹眼泪。
不过是摔倒了,有什么呢?她不畏惧除失败外所有的打击。
毕竟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唾手可得。
首先便是一个拉退翻身的动作,宋茵压下腿定了半晌,才等到音乐响起来,接着往下跳,所有的动作其实早熟悉到成为肌肉记忆,她能分毫不差地演绎出来。
音乐渐急,宋茵加快舞步,旋入人群当中,灯光变暗,换成缭乱的颜色,周身都是飞扬的裙摆,宋茵起跳,果然!又被踩住了。
宋茵又一次摔下来,顾不得疼,第一反应便是飞速反过身紧紧抓住那人未来得及收回的脚踝。
音乐停了。
宋茵呼出一口浊气,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算不上熟悉的脸,皮肤白皙,眼睛狭长,从排演之初到现在,宋茵甚至从未与她说过话。
“这是第三次。”
“为什么?”
宋茵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出口。她们无冤无仇,
女生慌乱地抽了一下脚,没能抽回去,下一秒,宋茵却轻飘飘松开了手,女生倒退着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到底怎么回事?”这下场边的老师也急了,又怕宋茵摔出个好歹,又怕导演真的发脾气,不待别人出声先匆匆朝台上问了一句。
宋茵扶着地板最后一次从地板上起来,落地时,脚腕上颤了一下,她很快站稳,把目光投向台下,声音不亢不卑。
“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三场开始到现在,这位同学总都在起跳的时候踩住我的裙摆。”
全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那女生一人身上。
她似是受到了惊吓,左右张望,仓皇地退了两步,连连摆手,“不,我不是故意的。”
“一次是巧合,三次都踩在同一个地方,这也是巧合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之前没有踩……”
“你在说谎,”群演当中有人走出来替宋茵作证,“你踩了三次,我明明看见了!”
观众席上领导们的脸色彻底黑下来。
京舞的学生女性占据绝大比例,女生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少不了明争暗斗,若是小打小闹做老师的通常便装作看不见了,毕竟谁也管不完这么多,可这是什么场合?
这样的台面上,居然还有人敢耍心眼,学校投资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她简直就是把拍摄当儿戏,重跳了这么多次,所有人都在为她的胡闹买单!简直在崔导面前把京舞的脸都丢尽了!
“邵老师,这孩子是哪个系选出来了?”席下那排领导当中有人出声询问。
这便是要追责了。
女生的眼泪哗地出来了,“老师!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来一次,我真的会好好跳……”
现在换人也还来不及了,拍摄越延迟,效果越打折,她既是这样说,崔博涛便挥挥手,“行,那重来,26分钟起,接着往下跳。”
“宋茵,辛苦你了。”
摄像机后的导演最后安抚一句。
宋茵微微颔首,平缓了一下呼吸,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站位。
脚腕上隐隐传来酸胀滞塞的痛感,可和浑身的淤青比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个插曲看起来就这样带过了,但得罪了领导们,想想也知道,拍摄结束之后,女生会是什么下场。京舞虽然学生不多,但每年退学和拿不到毕业证书的学生,还是同样存在的。
拍摄结束,在舞台的灯光下一整天,宋茵换了衣服走出中央剧院,才发觉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中午时为了上镜漂亮,所有人都只随便吃了一点东西,这样大的运动量,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夏夜的风里都带上了冷意。
真饿啊。
先走的一群人朝她道别,宋茵笑笑,打过招呼,扶了扶鬓角的头发,收紧风衣,沿着阶梯艰难地一步步往下。
剧院门外几百道阶梯,每下一级,脚尖上都传来滞塞感。
她的脚又扭伤了。
宋茵不知道有多严重,因为她不怎么感觉得到那里传来的疼痛,浑身每块肌肉都是酸涩的,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她走得实在太慢,只走到三分之一时,阶梯上便只剩她一人,大剧院外阶梯两侧的路灯有些昏黄,周边彻底安静下来。
宋茵在舞台上是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坚强撑到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心里憋闷得很,心酸又难受。
她不想哭,只能屏着一口气,甩甩头逼自己去想些美好的东西。
外婆的药酒,爸爸的怀抱,柔软的枕头……
宋茵低着头盯着白球鞋的脚尖走,这样阶梯便好像没那么长了。
一步、一步。
就在她觉得精疲力尽,停下来,考虑着要不要坐下喘息时,鞋尖前的阶梯地面上,忽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不必抬头,宋茵的眼眶不受控地红起来。
很想哭,可她吸了一下鼻子,到底忍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下巴微微扬起来一点,台阶下的陆嘉禾与她齐高,视线持平,他冲她挑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不似平日里的不羁肆意,有些温暖的意味。
他的黑发被路灯染成了柔软的棕色,漆黑的眸子像是等待了许久的黎明。
“来接你。”
陆嘉禾的声线低沉舒缓,格外好听。
他悄然张开手,安静地等待着将她抱进来。
第49章 chapter 49
夏夜的空气有些潮湿, 带一点微凉的温度。
天刚黑掉没多久, 转过剧院这一条街,到处都是出来吃宵夜逛街的学生, 灯火通明,宋茵当然不能就这样让他抱着走,那姿势也太羞耻了。
“许多人呢。”
陆嘉禾眨眨眼睛,转过身, 把背留给她, 回头。
“这下总行了吧。”
大概嫌她磨叽, 大少爷干脆直接微蹲下来, 耐着性子催促。
“快点儿。”
宋茵吸了吸鼻子,终于笑了一下。
月光淡淡, 她的笑容又轻又柔,像朵迷人的小茉莉。
感受背后的身体覆上来, 陆嘉禾这才满意站直,把她往背上踮了踮。
大概因为跳了一整天舞,宋茵的腰僵得过分,才上来陆嘉禾便听到了她暗吸一口气的声音。
“怎么了?哪儿疼?”
“没事儿。”
“不说我就一直背着你。”陆嘉禾跨开长腿朝前迈, “今天都不放你下来。”
宋茵抬手戳了一下他的右边脸颊, “幼稚。”
陆嘉禾被手指戳了一下,反而心情颇好地笑起来, “那你说不说?”
“就是摔了几次。”
宋茵不愿多谈, 她其实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一时拿不出证据来, 现在越倾诉只会越委屈。
“撒谎。”
她出来的时候,头埋得很低,那失落的样子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陆嘉禾清楚她的性子,如果是单纯的累到或者摔倒,她不至于这样。
即使马上被陆嘉禾戳穿了,宋茵却也没打算再往下说。
从开始学跳舞那天起,磕碰便是日常的功课,宋茵不喜欢让身边都人为自己担心,早早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感受到背脊上突如其来的沉默,陆嘉禾忽然觉得满怀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就好像上一秒还觉得自己与她无比贴近,下一秒便察觉了一道无形之中竖起的屏障。
宋茵就是这样,她的性子内敛,很多时候,她不想说的东西,别人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你右手的疤,是怎么来的?”
宋茵察觉他不高兴,想了想,移开话题。
陆嘉禾小臂有道缝过针的伤口,十来厘米长,宋茵瞧见过许多次,这还是第一次开口问。
他沉默着加快了步子,没说话。
宋茵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你瞧,每个人都有些不想与旁人说的事。”
晚餐是香烤番茄意面,配菜的色泽鲜艳,摆盘精致,让人食指大动。
宋茵跳了一整天,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若是陆嘉禾没来,她可能会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直接回寝室去。可自刚才起陆嘉禾便不大高兴,现在他既然把她背来了这儿,宋茵想了想,干脆放纵自己一次,反正她今天心情也特别坏。
西餐厅就在焕南路上,离京舞不远,宋茵路过许多次,但从未进来过,因为这儿的消费对她的钱包不太友善。
但其实贵也有贵的道理。她用叉子卷了一口细面,面条口感滑韧,酱料丰润,口感绵长,精选的小番茄烤后酸中带甜,很开胃,还点缀着些切碎的野生蘑菇,确实比从前吃过的味道要好一些。
宋茵平日里吃东西都是小口小口往下抿,跟只猫似得,今天却吃得香甜,可见是真饿了,陆嘉禾拄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招招手,又给她叫了一杯牛奶。
宋茵抬头,瞧着陆嘉禾餐盘里的通心粉还没怎么动,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陆嘉禾吃东西从来挑剔,尝了两口咽不下去,叉子便放下了。
“我想吃你那份儿。”
“可这是我吃过的,”宋茵停下叉子,不解看他。
“那我重新叫。”
这家餐厅卖得贵,那边盘子里的茄汁烩通心粉就没怎么动过,宋茵皱着眉把他抬起来的手拍下来,和他交换了盘子。
“浪费。”
陆嘉禾被骂了也不介意,叉子卷了两下,一口气吃完了白瓷盘里的面条。不见得味道多好,可一想到这是宋茵和他交换的食物,便足够他开心了。
陆嘉禾抬起头来得逞地冲她笑,眼角眉梢全是飞扬的神色。
宋茵愣了愣,忽然发觉,陆嘉禾有时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孩子,固执幼稚得可爱。
她招手,示意他过来,待到陆嘉禾身体前倾时,认真替他擦拭掉了嘴角的酱料。
陆嘉禾怔了一下,随即掀起睫毛,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赞美了一句。
“你今晚真漂亮,茵茵。”
宋茵跳了一整天,匆匆在剧院的后台卸了妆,眼下憔悴得不行,哪里有什么漂亮可言。
“油嘴滑舌。”
空气中有一丝甜蜜渗透,像是盛夏里奶油冰淇淋的味道。
宋茵回到寝室先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候大家都还没睡。
晋薇开着壁灯在床上看书,余光瞥下来,便是一愣。
“怎么摔成这样了?”
宋茵穿着吊带睡裙,手臂和身上伤瞧得清清楚楚,红肿和淤青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汤晓君闻言也从帘子里探头出来,才瞧清便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妈呀,这也太惨了!”
“茵茵,我刚才在群里听她们说,今天拍摄老有人故意踩你裙子,老师都发火了,是不是真的?”
“你该不是就因为这个摔成这样的吧?”卢佳思惊道。
舞院人少,地盘不大,消息也传得快。
宋茵擦着头发,想了想,微微点了下头,“我现在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茵茵,你就是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卢佳思翻个白眼,从床上下来,“我跟你说,那个踩你裙子的女生付伦认识,她虽然是现代舞系的,但听说去年报了古典舞系考研的秋季进修班。”
“这关秋季进修班什么事儿?”汤晓君不解。
“你傻不傻,想想去年咱们班还有谁报了?”
“郁静琪?!”汤晓君大骇。
“她不是最爱拉小圈子吗?同班这么久,两个人认识也不奇怪吧?”卢佳思站稳,踏着拖鞋进了卫生间。
“可人家凭什么任她指使呀?”汤晓君坐在原地一个人想不通,“这一旦被发现可就不是记过能轻易解决问题了……”
“这点小事,郁静琪当然可以承诺她。”
晋薇淡淡插了一句,关掉壁灯,起身下床。
郁静琪反常地参加拍摄,宋茵当时其实就隐隐猜到了一些,卢佳思这么一说,所有的事情便仿佛抽丝剥茧般明了了。只是郁静琪家里在京舞的势力盘踞根深蒂固,没有明确的证据,宋茵是怎么也奈何不了她的。
“给你擦药油,好好趴上。”
晋薇开口打断了宋茵的思绪,在她床边坐下,拉上帘子。
披散的头发已经干了许多,宋茵干脆扎个马尾往上一翻,掀开背上的睡裙,抱着枕头趴下来。
“大薇,你真好。”宋茵抿着唇,真心实意地奉承一句。
“真的?”
“嗯!”
下一秒,她腰上那一大块淤青便被狠狠揉了几下。
药油得揉进去才有效果,整整一分钟,宋茵闭着眼睛,头埋进毛巾里才忍着没叫出来。
“你现在是和陆嘉禾在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