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奇怪,几分童真里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诡异,沈抱尘却没有办法一笑而过,只得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前一亮,他最是喜欢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府中虽然奴仆众多,平日里却鲜有人愿意留心这孩子的奇怪想法,不是觉得无稽一笑而过,便是口中敷衍心中只觉在应付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此刻竟有人夸他想的好,小娃娃不禁大喜,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思考一涌而出:“你叫我为你,我却叫我为我,那我和你究竟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呢?我又和你有什么区别呢?比如以乳娘看来,她是我,你是你,完全不同,可是从我看来,你们两个都是你而已,只有与‘我’不同,才有意义,所以你们或许是一样的,但其实又不一样……”
小王爷已经七岁,口齿完全清楚,但说话颠三倒四外加车轱辘话绕着说,不一刻便让人头疼,沈抱尘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偶尔点点头。
小王爷越说越兴奋,突地看了眼窗外道:“其实这不是我的区别,只是你们之间,‘你’和‘我’是不会一样的……比如,先生可知道,昨天府里丢了东西?”说着他突然跳下凳子,匆匆朝外跑去。
门外正好有两个仆人经过,其中一人沈抱尘却认得,乃是收了贿赂,引他进府的外府管家郑寿。昨夜突然发现宝物失窃,王府主管朱平震怒,沈抱尘潜在暗处细细观察朱平与郑寿的神情,发现这郑寿甚是可疑,心里正打算一会儿抓空去探究一番,却不知这小孩子要搞什么动作。
却见小王爷匆匆跑过,二人慌忙停下施礼,却见那小王爷拉着另一人说了句什么,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坐回椅子上,眼睛乌溜溜乱转。
沈抱尘看得一头雾水,隐隐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看着那孩童无邪的脸,却一时又问不出话来。他心内沉吟,突地想起一事,问道:“沈某想看看小王爷的书法笔力如何,小王爷可否写上几个字让沈某看看……嗯,就写小王爷的名字吧。”说着话,他自己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次番前来,准备万全,府内事项也都事先打听清楚了,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忘了问。此刻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做了一天先生,却还不知学生姓甚名甚,只好此刻趁乱补救一下。
小王爷嘻嘻一笑,答道:“我没有名字。”
沈抱尘一愣:“啥?”
小王爷笑道:“先生竟然不知么?我的名字还没起呢。”
沈抱尘一头雾水,正待再问,却听外面人声鼎沸,隐约有争斗捉拿之声,心内一动,却听小王爷道:“果然不错,‘我’和‘你’的确是不同的。”
沈抱尘不及多想,只道:“你且休息。”说毕径自走出院子。
安平郡王与皇室的血脉已经隔的很远,属于人走茶凉,故王府占地并不大,从书房的院落出来转过一个甬道,便见前方地上鲜血淋漓,却空无一物,也已无人围观。
沈抱尘顺手拉过一名卫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卫士认得这新来的先生,便道:“昨日府中不是丢了东西么,据说是什么七窍玉玲珑。”
听到“七窍玉玲珑”五个字,沈抱尘心内一震,果真丢的是此物!?
却听那卫士续道:“原来却是外府管家郑寿和管库房的秦显两人合谋做的。这两人也算大胆,据说那七窍玉玲珑是王爷年轻时从外带回的宝物,多少年一直放在库房里从来没人动过,他俩想必以为偷了出去也没人知道,却不料昨日朱总管突然问起这七窍玉玲珑,登时露了馅。”
沈抱尘心内更是惕然,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突然之间所有热都对着玉玲珑有了兴趣?莫非……
卫士接道:“要说也怪,这东西丢了的事虽然被发现,但二人一时也未必会露馅,谁知道可能是分赃不均吧,他们方才竟然在这里吵了起来,登时把事情揭了出去,吵到后来更是动了刀子。那郑寿一刀下去,看那秦显出气多进气少,多半是不能活了。唉,这是何必呢。”
沈抱尘叹了口气,虽然具体情形不知,但他心内不禁隐隐想到,这二人猜疑的根源,和方才那小王爷的几句话脱不了干系。
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心机真的如此深沉?昨夜在朱平面前郑寿的不合情理处,自己能看出,别人自然也能看出。方才那小童的诡异举动之后就是这场猜疑和残杀,让他实在无法不觉得,那将二人拉入地狱的绳索,却是被不足七龄的小童悄悄绕上的。
虽然一切显得如此荒谬,岁应该还有更合理的解释,比如那二人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故而慌乱不已,比如方才那孩子不过跟他们说了句无关的话罢了……但沈抱尘心内最深处的直觉却强烈地告诉他,不是的!没有别的解释,一切都是方才那孩子不知一句什么话引起的。而那孩子所做一切,不过是想去证明他的一个突发奇想……而已。
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细节,这小小的设计和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诡谋比起来,实在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一想到这一切不过出自一个七龄幼童的突发奇想,就算是曾在大风大浪中漂泊多年的沈抱尘仍是不禁感觉到背后一寒。
不愿再多想,沈抱尘问道:“郑寿呢?”
卫士道:“自然跑不了,总管正在亲自审问。”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不可能不招。”
回到书房,那小王爷仍旧乖乖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挂着一丝本来决不该出现在七龄幼童面上的诡异笑容。
沈抱尘叹了口气,走到他近前,思忖了足足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一声叹息。
小王爷道:“‘我’和‘你’是两人,两人不同,心即不同,要是一个人做,估计就不会这么早露馅了……不过早晚还是会被朱总管抓到就是了。这场戏好看么?”
沈抱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实证”,半晌后方摇摇头道:“这不是戏,那些不是伶人,事情过了,也没法再重新演过。”
小王爷跳下椅子,急了一些,一脚踩在自己的外袍上,护卫都在外头,搀扶不及,沈抱尘也完全没有搀扶的意思,小王爷登时摔了个滚地葫芦,刚换的衣服顿时又满身尘土。
虽然近一年来沈抱尘最怕的便是孩子的哭声——完全被那个一天哭个不停的宝宝给吓怕了——但这时他真的希望能听到一声哭泣,希望看到这看起来粉雕玉琢的七岁幼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般,摔疼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哭他个稀里哗啦。
可惜没有,自己怕起身来,小王爷浑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灰,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一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眸子盯住沈抱尘看了半晌,方才道:“嗯,你果然特别。我跟你说,我一直在想,我去戏台,就能看见戏,我挥挥手,便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戏台。同样的,我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世界,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你说,它们有什么区别?”
沈抱尘只能反问道:“你觉得呢?”
小王爷的眼眸中沉淀出那绝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光芒:“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我存在于这里,还是这里存在于我的眼里?或许有一日,我该试着,能不能把这世界推倒……如果它真的属于我的话,应该可以的,就像这样。”
那目光中有绝对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的、狂热的光芒,几乎让沈抱尘不敢对视。
李老板的庆祥茶馆已经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开了三十年,风雨无阻寅时三刻开门已经成了这座封闭小城用来计算时间的一项指标。所以,当今天早上熟客们发现那扇木门没有按时打开时,惊疑自然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知道卯正时刻,那厅内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一名食客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推了一下关的严丝合缝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茶客和急匆匆赶到的王府侍卫顿时惊讶地见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
小王爷半个身子趴在书桌上,下半张脸被书桌遮住,只露出一双乌漆漆、充满好奇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沈抱尘的一袭白衣。
沈抱尘今日心情大好,笑道:“小王爷今日想学点什么?”
小王爷的身子不动,抽了抽鼻子,奶声奶气道:“听说展侍卫他们扑了个空,那收买郑寿偷七窍玉玲珑的茶馆老板已经畏罪潜逃了。”
沈抱尘看了看这七龄孩童,笑道:“你倒十分关系着事儿。”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总管说他们是畏罪潜逃,就此结案,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张老板一个小小的茶楼老板竟然收买得动我家管家,实在蹊跷。你身上好奇怪的茶香味。”
最后这句突如其来,沈抱尘久经江湖,自然不会被这小孩诈出话来,面色如常道:“我例好喝茶,可惜一向囊中羞涩,如今在王府倒有了口福。偷盗这种琐事总管自会处理,小王爷还是专心读书吧。”心下却是暗自惊讶,自己昨夜趁乱取利,神不知鬼不觉,但在茶楼潜伏半夜,身上终是染了些茶香,早上回来未及盥洗,不料这小孩儿竟心细如发,这点儿破绽都被察觉。
小王爷嘻嘻一笑道:“先生身上的香气浓郁,想是炒治的徽州松萝茶,我们府里一向嫌这类炒治的嫩茶香气太艳,从来不用的。”
沈抱尘微微摇头,心道不知自己这算不算阴沟里翻船,却听那小王爷并不追问,忽地转了个话题道:“我看那张老板非是潜逃。”
沈抱尘顺口问道:“何以见得?”
小王爷跳下凳子,几步跳到沈抱尘面前道:“听说那茶楼整个被搬了个空空如也。自来潜逃只听说带金银细软的,却从未听过竟然还有人有闲心将全套桌椅板凳一起带走了。”
沈抱尘不禁笑道:“你才多大,也说‘自来’两字?老气横秋的。那小王爷觉得真相为何?”
小王爷听到前面一句话,小嘴一撅眼看就要翻脸,听到后面的问话脸色才缓和下来,自信满满道:“那茶楼地处偏僻,仿佛是躲着什么一样,绝非普通,能买通王府管家也定非偶然,现在也不是畏罪潜逃那么简单,最合乎清理的推测是……昨夜那里曾有过一场厮杀。”
沈抱尘的左眼皮不禁一跳,这孩子看起来带着稚气,一旦侃侃而谈,想法虽天马行空,却不得不让人叹服。
小王爷见沈抱尘不语,嘻嘻一笑,接续道:“先生,谁和谁厮杀暂且不提,但想必十分激烈,所以桌椅板凳都给打碎了,那些人又不想让人知道曾经有过厮杀,所以才不辞辛劳地把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嘿嘿,就像……就像我前天自己做的糖葫芦不好吃,怕人笑话我,就在后院挖了个坑把糖和山楂都埋起来,一样的道理。”
听到最后一句,沈抱尘不禁莞尔:“小孩子却哪儿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要不我教你如何做好吃的糖葫芦才是正事。”
小王爷却不理他的打岔,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沈抱尘,可惜沈抱尘古井无波的表情让他失望了。这七岁的孩子首次体味到一种类似挫折的感觉——这个人,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让他随意摆布的弱小者,是不同的。
这前所未遇的冷静自若反而激起了孩子的争胜之心——他自然不会这样放弃。
仿佛没听到沈抱尘的话一般,小王爷喃喃自语道:“好有意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偷王府的东西呢?夜半的厮杀又是什么原因?是内讧,还是黄雀在后,又是谁如此想掩饰这场冲突,而且居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遮盖现场?”
猛地抬起头,仿佛挑衅一般,小王爷看向沈抱尘:“先生,你可愿帮我解清这些疑惑?”
沈抱尘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悠长却低沉,小王爷一时也忘了饶舌。
沈抱尘蹲下身来,正好对上小王爷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然称我为先生,我自然应该教你些什么。”
小王爷丝毫不怯地看向沈抱尘:“请先生赐教。”
沈抱尘忽地一笑:“我突然发现,蹲下来,在你这个高度看出去,很多事情和平时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发完这没头没脑的感慨,不待小王爷开口发问,沈抱尘的脸色渐转严肃,“从我的高度或许看不到很多你能看到的乐趣,但你要记住,你的眼睛,可能也看不到很多本该看到的危险!”
小王爷笑道:“哦?”
沈抱尘摇摇头道:“你很聪明,你的智慧让我惊叹,所以我相信你能听懂我的话,但我也知道,你会不屑这些话,但我还是要教你。记住,你所看到的,不论是弱小还是强大,都并非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你所依仗的,无论是权势还是你的智慧,也并非永远能将你庇佑。你所知所学,不如你想象中的广博,这个世界,在你这个高度看不到的成人世界里,存在着许多需要你敬畏,需要你闪躲,可能威胁到你的危险,就像在你更幼小的时候不知道锋利的宝石美丽之余也会划破手掌一样,在你所极力探索的世界里可能存在同样美丽但致命的陷阱。
“你是与众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并非你真的拥有危险之外的豁免。谁也不可以随心所欲。我相信,你的智慧足够让你认清什么是危险,什么不应该去做。我想要教你的是,敬畏你的恐惧,远离那些让你战栗的所在。如果你想去探索这世界的本源,等你更大一些,拥有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再去吧。”
这样一长段晦涩的说教,听得七岁的小王爷眼睛眨呀眨的,一言不发。
直到沈抱尘讲完,这孩子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你那么想做那件事,并不是为了畏惧危险,却又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话突兀,却恍如一块巨石在沈抱尘古井不波的心内激起巨大的涟漪。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