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照说着说着,也停下来,疑惑地循去了众目汇聚的方向。
角落里,手握着纸杯的女孩,脑袋歪在一边,显然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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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再深沉些的时候,夏晰醒了过来。
肩上有重量,在起身时缓缓往下坠,她下意识托住,抓到一只袖子,是有人将外套盖在了自己身上。
“夏晰……”贺君怡这才惴惴上前。
“我睡着了么?”夏晰茫然吸吸鼻子,把那件外套捞回怀里,往四周看。
会议室里除了她们俩,再无别人。
“会开完了吗?”她不由一阵错愕。
“怎么不叫醒我?”
这话问出来,夏晰眼见着贺君怡脸色浮起了一丝窘迫。
“本来是准备叫的,可是……”贺君怡吞吞吐吐。
当时动作伸出一半,陆冕冲她摇了一下头,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次在片场受到的指责还印象深刻,贺君怡发现夏晰睡着时,可吓得不轻。
编剧和导演全都朝这边看着,坐在对面的陆冕也目视着夏晰旁若无人的睡态,眸中情绪不明,隐隐似暴雨来前的征兆。
贺君怡唯恐陆冕再发难,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夏晰推醒。
意外的是他摇头,制止了她。
会议室里很安静,众人都没出声,默然了一阵。
导演起身,用手势示意大家散会,贺君怡不安地跟出去,他在门外宽心地拍拍她的肩,沉声道:“没事,让她睡会儿。”
再折回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陆冕脱了外套,为夏晰披上的一幕。
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
“这样啊,”大致听了前因后果的夏晰反应倒不是很大,低头看一眼怀里的衣服,起身将它顺手叠整齐,“那拿去还给人家吧。”
两个人一起出了会议室,上楼。
在电梯外夏晰就停了脚步,把衣服递到贺君怡手中,由她去敲门比较合适一些。
“那你在这儿等我。”贺君怡快步跑入走廊,一溜烟儿不见了人。
等待她的时间里,夏晰在电梯旁百无聊赖地转悠,久睡的大脑温温钝钝,一点一点缓着神。
隐约听到楼道里有人在打电话的时候,她并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前走几步,去欣赏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油画。
直到一声模模糊糊的“秦医生”入了耳。
“您大概什么时候回宁市呢?”
夏晰朝楼道的门走近,侧耳听到了这么一句。
话中没什么信息量,让她不免疑心自己可能是听错,但紧接着又一句传来:“好的,麻烦了,秦医生。”
秦医生。
那三个字再度出现,令她的瞳孔微缩。
打电话的人继续说着:“陆先生很感谢您。”
这得体且周到的腔调,夏晰甚至不需猜测他是谁。
她附在门边有些失笑,还是静静听着,耐心等人客套完,挂了电话。
几秒后,从楼道里出来姜助理一眼就看到了她。
一怔。
“夏小姐。”
“你刚才是打给谁?”夏晰问。
训练有素的姜助理,反应还算镇定,虽然一时没说出话,但他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乱,眼睛慢慢眨动着,似在暗暗思忖她刚才都听去了多少。
她扯了扯嘴角。
“你们在搞什么鬼?”
姜助理讷讷看着她,堆起了笑容。
“陆先生正在秦医生那里接受治疗,”他开口,显然已在短时间内想好了解释的说辞,“听说他人到了沪市,想请他顺便来面诊。”
理据充足,让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夏晰不吃这一套。
她很明白,陆冕身边的助理个个都是人精,再多的理由还不是信手拈来。
“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她哂然。
而姜助理正色:“夏小姐,我说的是真的。”
“叫你老板过来。”夏晰不想与他浪费时间,“我当面问他,看看他的说法是不是跟你一样。”
她说完想起自己也有人家的号码,拿出手机翻找,姜助理这时倒才慌了神:“别,别别……”
“夏小姐,别这样,陆先生最近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不少,您别再去刺激他。”姜助理上前想制止,手伸出去却无处可放,女孩子纤细的腕骨似一折就断,他硬生生避开,悬在空中。
夏晰动作慢了下来,瞧着他这副焦急万分的模样,不免戏谑:“你们搞这些小动作,到底是想干什么?背地里都在筹划什么?”
姜助理被问得一呆。
半晌,有些为难,又有些无助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真不是。”
“那是什么?”夏晰问,见他沉默,低下头作势又欲拨号,下一秒对方就脱口而出:“陆先生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
急急的语调,充斥着悲戚,夏晰听来却不解,微微扬了眉,看着面前这位陡然变得愤慨的助理。
“陆先生什么都不要了,”他竟眼圈泛红,“跟蒋先生断绝了关系,连李哲的新电影都不去了,公司那边也在谈解约,随时都会被起诉,面临天价违约金……”
他语速极快,一股脑儿灌进夏晰的耳里。
她只知道陆冕发声明与蒋家划清界限的事,至于其他的,全都是头一次听说。
像极了天方夜谭。
“你这么一说,我更要问问他了。”夏晰垂下眸子,又抬起,声音轻轻似只说给自己听。话音未落时,那边已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夏晰。”陆冕就站在走廊的那头。
高高瘦瘦的身影,朝她走来。
在一块拍戏已有月余,也许是每天见面,没什么感觉,这时乍一看才忽然发现他瘦了很多。
夏晰转过身,也朝着他走过去。
“你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没走到面前时,她就问。
“不要以为你做了这些,就可以挽回什么。已经晚了,你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夏晰皱着眉头,困惑地打量咫尺外的男人,头顶的灯光昏黄,投下来会让轮廓叠起重影,模糊不清。
随着距离拉近,她的脸一仰再仰,只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始终是看不清。
男人的话也同样让她看不清。
他的睫毛像两扇飞蛾的翅膀,徒劳扑动:“我知道。”
“你知道?”夏晰困惑。
“是,我知道。”他说。
“知道怎么做都没有用,”他站在那里,声调不带起伏,没有挣扎,心平气和,仿佛认命了一般,“但还是要去做。”
夏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着。
“你病得很重。”
“是很重。”陆冕对她笑了笑,不否认。
电话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空旷且沉闷的走廊里升起嘹亮的弦音,夏晰脑海里的那根弦瞬间绷紧,突突跳了两下,那是檀丽打来的电话。
“夏宝,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母亲的声音自听筒里传出,清晰可闻。
“蒋先生刚刚过世了。”
☆、捕风捉影
室内不该有风, 夏晰应该是出现了幻听。
有什么在耳边呼啸而过, 伴随钟声敲响, 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深沉且悠长。
“知道了, 妈妈。”她缓慢出声, 瞳孔僵滞着, 与面前的男人重新对上视线。
陆冕于沉默中静立不动, 反应淡漠得不像一个初初得知噩耗的人, 但夏晰知道他听到了。
他眸底没有生机,面容一如既往漂亮, 精致绝伦,不知在他的心底,刚才是否有片刻曾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她挂了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 夏晰心中生出了些许迟疑,甚至恻隐。
自他身边经过时, 一度缓了脚步,脑袋微微侧回。
不过那都是微弱的火苗,就连呼吸的气息都能将之轻易熄灭。
她最终还是转回头去,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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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蒋静儒去世的消息, 在网上有了通告。
近来少有重磅新闻,终于有新话题出现,网友趋之若鹜,他们的重点全都放在蒋家数额庞大的产业上, 兴致勃勃探讨最终会怎么分。
“押五毛钱正房会笑到最后,毕竟合法夫妻,那些情妇小三嚣张归嚣张,到头来什么也捞不到。”
“楼上说啥呢,我国非婚生子也有继承权的好吧,正房再牛逼,老蒋生了那么多小蒋,每个人都来分一笔还是够她受的。”
“你们搁这儿操什么心呢,蒋静儒病了少说也有半年了,又不是突然走的,遗嘱估计早立好了。”
夏晰一夜无梦,却不知为什么,在清早起床的时候,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跟蒋静儒说不上交情深厚,在她的心里,这个人从前德行有亏,上了年纪后重病缠身不过是自食恶果。
可如今他真的去世,她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走进片场,陆冕已经先到了。
坐在镜前,由造型师为他修剪鬓角的碎发,安静的化妆室里,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尤为清脆。
在父亲过世的次晨,他照常前来拍戏,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陆先生你鼻子长得真好,”造型师剪着剪着,由衷赞叹,“不是高加索人种,很难得能长出这种盒型鼻头呢,据说这是主气运的面相。”
面对恭维,陆冕随和地笑笑。
“还有这种说法吗?”他淡声问,语调隐匿了不可捉摸的情绪,消散在稀薄的晨雾中。
做完造型,他便起身独自离去。
再见是在影棚里,夏晰化完妆赶到场,他正跟程宸站在一块,悉心为人讲解着角色。
她靠近时,听到这么一句:“你不应该矛盾,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往前走。”
程宸认真琢磨着,不知道他领悟了没有,但他眼底流露出的那股崇拜和痴迷倒是实实在在,一目了然。
“聊明白了吗?”孙导笑呵呵地走来,招招手,“先来一遍吧。”
这场戏是“少校之死”,算是影片中的重头,临近结局的最关键部分。
孙雪照的拍戏习惯就是感觉来了就把一场戏提前拍掉,不严格按顺序来。
情节大概是程宸所扮演的卧底身份暴露,在逃亡对决的过程中,小蔷薇开枪击中少校的胸口,将他了结。
剧本烂熟于心,夏晰演好自己的部分,剩下就看演员配合。
不得不说,在名导和影帝的双重调、教下,程宸的进步很大,眼神里已经开始有内容,逐条演下来,NG的频率比从前低了许多。
拍到了身份暴露之后的部分,涉及到打斗戏,他近来的勤奋训练也显现出了应有的成果,动作行云流水,相当漂亮。
小蔷薇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的。
撩旗袍裙摆的动作尚且极尽了风情,只可惜身手太快,她从大腿上抽出枪的动作就跟变戏法似的,“砰砰”几枪击退一排打手,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最为震动的自然是一直奉她为白月光的少校。
他一把推开守在面前的卫兵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目眦欲裂。
小蔷薇却顾不上什么,在与同伴配合之下,迅速突破重围,一起逃离现场。
而在闪出门外的最后关头,她毫无预兆地转身看向少校。
那一刻,少校心中有微妙的希望涌现,目光聚起了一丝期盼,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枪响。
“砰!”子弹自陆冕胸口的军服爆出,他被那股冲力击得后退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用一种迷惘的目光看那个血洞。
血色一点一点蔓延开,将他的衣襟大片染红。
他迟钝地看了一会儿,目中的光转瞬熄灭,最后无力地倒在身旁的群演怀里。
“太棒了!”孙雪照喊完一声“过”,满脸激动地站起身来。
工作人员们被他带动,一同鼓起了掌。
“夏晰,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要选你演这个角色吗?”孙雪照走过来时还带着一脸开怀的笑容,“就是看中你在那个综艺节目里开枪的样子,打得又准又狠。”
头一次被导演如此夸赞,夏晰的反应却有一点呆滞,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隔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视线所在的地方,陆冕已从群演的扶持中起身,顶着一身血睁开了眼。
这让她如释重负。
道具师做的爆破装置太逼真了。
陆冕的演技也过于精湛。
以至于血浆从他胸口炸开的那一刻,夏晰突然分不清是演戏还是真实,以为自己真的亲手杀掉了他。
他倒下之前的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回放。
那一幕,就像是他接受了她的审判一样。
握着枪的手还在颤抖,导演看在眼里,夸过程宸,又来拍了她的肩膀:“太入戏了么?不要紧,去休息休息,缓缓。”
他说完就转而关心陆冕去了。
“夏晰姐,”程宸同样也有些沉浸在刚才的戏中缓不过来,大口喘着气的同时,不忘体贴她,“没事吧?”
他伸来手,接走了夏晰一直握着的道具枪。
然后笑着安慰:“都是假的,别怕。”
“……嗯。”夏晰茫然地看着陆冕被众人簇拥而去的背影。
半晌,她深深地呼出空气。
“夏晰。”出影棚时迎面遇上了经纪人,倒没发现她的不对劲。
只是笑眯眯地走来,用下巴指了个方向:“有位先生来探你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