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柠见他点了点头,便微微一笑道 “倒没别的——我只是在见你之前吃了一点点砒霜。”
韩锷几一惊欲起…但他没有动。只听杜方柠微笑道:“没事儿的,只一点点——你可能不知道,砒霜能催人气血,能让你颜色活鲜。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平时要好看?”
韩锷怔怔地看向她脸上:方柠一向很美,但他还从没感觉到她象今夜这样的美…她为什么这时还要说这些个?只听杜方柠低声道:“现在的我,有没有朴厄绯好看?”
原来她真的要问自己的是这一句。当日韩锷一见朴厄绯当场惊艳的神情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她却还一直牢记在心间。她的表情中有一点羞涩,有一点得 意,也有一点苦痛…韩锷心中却只觉伤惨,他心底低声道:“阿柠,你这又是何苦?我喜欢过你,可那不是为天底下人都没有你好看。”可那一点温柔还是那么弥 弥漫漫地升了起来,牵扯上他的眉梢发脚,似乎缭缭绕绕,无非浅责轻恋。
但一具带血的身子的幻象横在他的眼前。杜方柠忽惨然一笑:“其实,你一会儿真的要杀太子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她叹了口气:“我反而会更佩服 你,如果我能跟你一样的快意恩仇的话就好了。我还会在你杀他之后助你脱困。而我刚才所说的,却也都是实话。你就算杀了太子,我为城南二姓,搏也要跟仆射堂 一搏的!”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只听她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服那一为砒霜吗?因为…这也许真的是咱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只希望,在你心中,我永永远远,可以都那么好看。”
韩锷心中一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往常一样的木讷。杜方柠却心底一叹——没有机会,还是没有机会。从她进来起,无论言语,容颜, 语气,都已斟酌数变,就是要搅乱锷的心态。可是,他的心虽已乱,却非全乱,她依旧无暇得机从他手中夺过太子来。可她心神微微一迷:自己何必还要那么镇定, 她与他,他与她,她只想想起这一日之局后的她与他…她想起当年,只要自己略施巧笑,锷他都会…她唇边微微一笑,想起记忆中那个虽表面淡定,勉力自恃, 其实时时都为自己陷入神思迷狂的韩锷——那时真年少啊,他还会为一个人那样的心动。那时的自己,要引开他的注意力真的好简单。可现在,为何一切已变?
两个人静静的站着,好久好久,没再说话。突然脚步声传来,赵常量与乌镇海同时走了进来,他们随身携带的有一具小棺。韩锷第一眼看到那棺木时,脸 上就一片空白。东宫门下这时也聚了过来,但韩锷心头却忽有一种感觉…他为什么没感到那种人天永隔的撕心之痛?他却又不敢置信于那一份意外。但他与小计相 处日久,他觉得,如果真是小计的尸身,他该能够…
——如今棺就在他面前,里面的人儿看来真是小计,眉眼俱是。韩锷忽伸手探入他的衣内。乌镇海与赵常量觉得他只怕迷狂了,东宫僚属也人人大气不敢 出。韩锷的另一手却一直握着剑。但韩锷一探之下,面色忽然静了,没有一丁点神色。人人都在盯着他,可他依旧面上没有一点神色。人人都在猜他脑中想的是什 么,他的脑中头一个想到的念头却是:漠上玫!
漠上玫!——这不是小计,无论她以大荒山秘术把面容身材伪装得多么象,但这不是小计,小计身上最幽秘的表征这个世上该只有他一人知道。他静静吸 了口气。赶在他有动作前,杜方柠却一正容,“你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东宫太子?你真的觉得那数万生民流离失所,长安城中沸腾一乱就真的那么有趣好玩?…我们 生在局中,不得不尔,那是命。你却原本身当局外,这个长安,你即无力解局,又何必前来?”
韩锷却忽一回眼:“这不是小计。”
满场之人一惊,人人都觉得那定是小计,怎么韩锷反说不是?乌镇海与赵常量还以为韩锷迷神了,可一望到他眼,只觉得清清亮亮。韩锷忽猛一起身,望向杜方柠道:“过了这七天,我几已可以断定,劫取小计的可能真非是东宫之人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小计是否确实不在东宫人之手?”
杜方柠点了点头。韩锷一伸手拂开了太子贽华被封的昏睡穴,在他身上微微揉按了两下,助他恢复精神,口里冷冷道:“那好,现在就有劳太子送我出宫吧。”
东宫之人没料到韩锷真的说走就走。他左手仍按在太子肩上,抚着他就向宫门走去,乌镇海与赵常量迷惑地抱棺相随。杜方柠却没有送,韩锷刚才步出暖阁之时,回顾了她一眼,她还从未见过他那么惨淡的神色,心里只觉得什么东西咯崩一声,已经碎了,且永难恢复。
韩锷胁太子走到了东宫门后,他身侧最近就是卜应与韦铤。宫外,是一个茫茫的夜。韩锷忽松开太子贽华,纵身前行。商山四皓就要追,他们这些日子可是 受了太多闷气,杜香山却挥手拦住,要他们抢先看下韩锷在太子贽华身上有没有下暗手。卜应与韦铤怒目望向韩锷去向,韩锷已走出将近两丈,他的身子忽倒跃而 回,商山四皓与杜香山、周槐宾怒叫一声,齐齐护向太子贽华身侧。韩锷的腰下之剑忽已脱鞘而出,这一剑居然击向的却是韦铤。只听空中锵然一声,他的剑在回势 时与卜应的不测刀交击了一下。他这一下出手太过突兀,在场之人无人料到,却是他最称手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只听韩锷激声高叫道:“我龙城卫下,无可以轻 杀之人!”
他这回身一剑,居然已剑落韦铤左臂。这一击,却是对韦铤当日剑断胆卫胡尧民一臂的报复。
第五章 淡墨罗巾灯畔字
回到大宅,韩锷心情恶劣。但重新见到百死余生的下属,他的心头也一阵温暖。他不贯虚言,也没有说出一个谢字,只是认真地询问了一遍他们的伤处。胡尧民伤势 最重,断了一臂,还在静养。乌镇海几人没有自矜之色,面上反有一丝愧色。韩锷也没多话,留下他们几个静养。他却把那个小棺抱回了房。回房之后,连玉见他情 绪不好,也不敢多扰,送了洗脸水后就退下了。有一刻,窗外却现出了一个人影。
窗子本就没关,那是一个女儿的身影:漠上玫,韩锷一抬眼,已经认出。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却是漠上玫先受不住了,只听她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确定这孩子不是小计吗?”
韩锷忽冷冷道:“你确定他是吗?”
漠上玫当场木住。韩锷却一声冷笑:“你该知道掳走小计的是谁吧?而把这孩子易容成小计的又是谁,是谁一定想要我杀了东宫太子!”
漠上玫神色一愕。只听韩锷叹口气道:“你不用瞒我了。你神色并不忧切,你们姐弟情深,如不是深知他去向没有坏处,怎么会不挂怀?何况,小计对你们用处也大,你们怎么会轻易舍得他身死?余婕余姑娘,我没有说错吧?”
漠上玫身子微微一抖。韩锷轻轻一叹:“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就是余婕。大荒山的秘术,嘿嘿,大荒山的易容秘术果然别有一功。如果我料想不错,余姑姑也是你吧?甚至,连我到洛阳最开始见到的余国丈也是你?”
他本来心思精细,余小计当日一说出他姐姐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前后好多曲折的原委。只听韩锷淡淡道:“你设计陷我我不怪你。”他的声音忽微 微提高:“但小计,你们就也这样一起算计进去了吗?他的身份,不是杜方柠透露给东宫的,而是你们,是不是?十五城中那遍贴的什么‘龙湫遗帝种、真命在连城 ’的帖子也是你们干的是不是?在皇上身边布下大荒山一脉的人好让他做梦,那该也是你们了?你们为逼我与东宫相抗,不惜引动东宫买动龙门异与北氓鬼对小计的 追杀,否则我才到长安,才住进你送的宅子,龙门异与北氓鬼为何会那么快附骨而至?这个消息也是你露出的吧?你还势连仆射堂,在那边透了口风。嘿嘿,嘿嘿, 朴王妃啊朴王妃,余姑姑或余姑姑,你们所图真大啊。但那个王位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你还自己的表弟都要陷他于不测?”
然后他又一声厉叱,指着那棺中的尸身道:“这孩子却又何辜!你们为逼我除掉东宫太子,竟不惜让他以身代!太狠毒了你!”他身形忽起,掌中掌风劲疾,一劈就劈向了余婕。
余婕却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这时反手一挡,她的功力在“轮回”成功后已在大进。但韩锷出手何等凌厉,他一手已劈到余婕胸口,余婕吐出了一口血,却 忽不抵抗了,冷冷地望着韩锷。韩锷的手却也停了下来,他一向,不愿伤人。到最后,余婕才忽冷冷道:“那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就要还,欠我们余家处,他们已 经太多了!”
一支曲子在大宅上空轻轻地飘着,那是韩锷在低低地吹。天上,微云渡月,如同轻浅浅的一点慰抚。韩锷指间的笛是一支羊骨做的小羌笛。昨日,在杜方柠扰人内息的“锁心术”下,就是这笛儿贴在胸前的一点冰凉最后助他脱出的困厄。可是小计现在身在何处呢?又是谁掳走的他?
韩锷正坐在屋顶——平时小计在时,总喜欢拉他坐在屋顶。六七月的天,星星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那时韩锷的心情总是很平静。不远的围墙外,忽似有 人影掠入,但韩锷心头浮起的却不是警觉,却是一种熟悉之感。他的心底快乐地蹦了一蹦。不一时,他就听到连玉低声的欢呼,然后,他只听得身后有人影窜上屋顶 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一会儿,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道:“猜一猜,我是谁?”
韩锷没有回答,自顾自吹着他那个骨笛,但音调明显欢畅起来。那蒙住他眼睛的手有一会儿才松开,脸也转到韩锷眼前,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儿…
小计没回来时,韩锷总觉得象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真的回来了,别的就象都不相干了,只是回来了就好。他依旧吹着笛子,小计在他身边坐下,韩锷听他呼 吸,已知他没有受伤。过了一会儿,小计用手轻轻在自己膝上打起了拍子。韩锷吹的却是河西花儿的调,两人同时想起当日还在陇中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清明薄快 的,起码回思起来是如此。韩锷心底想起了他们曾唱过的歌词: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上去容易(者)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唱那个歌时,他的心里还是快活的。那时,他想起的是方柠吧?但世路真的难测。如今,他还会用那种心情想起方柠吗?那些温柔,那些浅恋,难道都已难再?
好一时,韩锷才止住笛声,却是为小计打断。只听小计道:“锷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韩锷当初告诉他,只说他是余皇后的儿子。小计心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却猜出了:锷哥对谁是自己的父亲象不确定。
韩锷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沉吟了下,小计却自己先岔开了自己的问题:“锷哥,这两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韩锷回眼看向他,只见小计的神情变得有些悠远。只听他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还是一个男人,那真叫隽秀挺逸,比你强不说,就是原来在龙华会上见过的瞿立好象也差他很多。他——就是救了我的人。”韩锷怔了怔:他提起的那个人,难道是…卫子衿?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在梁王旧宅,他把我救了出来。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脸。我在商山四皓手里受了伤,伤得好象还挺重,因为在他带我奔跑的路 上,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好象是在宫中,因为那里很静,那屋内的陈设也象是宫中才有的陈设。他进来看到我,叹了口气。我当时看到他的脸,不由就有 些呆住了。长这么大,我也只是见到朴厄绯时那么呆过一次。再后来,他点了我的昏睡穴,在我睡时,他似乎就在替我疗伤。我重新醒过来,却已是黄昏了。屋内没 有人,我爬了起来,勉强下了床,从窗户向外望去,院中也没有人。但我在院中却看出了布的有一个阵。那阵势好是古怪,象我们大荒山的十诧图,却又不全 是…”
韩锷怔了怔:芝兰院,那人果然就是…卫子衿。却听小计道:“…天有些快黑了,我有点怕暗,就在窗前案边点起了灯。灯点着后,我就看到那灯旁 边有一方罗巾。那好象是男式的束发用的罗巾,老样式的,我没见过的。那罗巾是白的,我往上面一看,却见上面似写的有字。我就灯看了看,上面写的却是…”
小计的神情怔了怔,语气有些空荒荒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韩锷愣了愣:曹孟德的短歌行?却听小计接着道:“那方罗巾好旧了,上面不只是一个人的字,还有些小字。刚才那几句字写得很硬很粗犷的。旁边的小字 却要规整冷隽多了,字太小,写的人似乎心也很乱。我只奇怪:那墨迹一上罗巾,只怕不就浸润开来?写字的人倒也能控制得住,想来腕下好功力。那些小字写的我 却不太明白,来来回回的好象都是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这么几句,我念了两遍,都记住了。不一会儿,我觉得有人 进院来,就跑回床上躺下了。那个救我的人却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没有醒,自己坐在桌边,用手拿着那方罗巾,半天没有吭一口气。我心里想,那方罗巾束在他的头 上,倒真的很配。他似乎就是画上的那些穿着水墨长衫的人。好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叹气,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凄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就饿了。但那人拿来的干粮都是好陈的了,硬得难下口,我吃它不动。他摇了摇头出去了。到中午时,他就带了个女子来。那女子年 纪不大,我后来叫她姐姐。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人——真的,不是我背地里说她,她的一张脸好象全被烧毁了似的,我刚一见到都有些怕。不过她做的东西可真 好吃,而且,她的性子又极平和温柔。接下来的几天,我伤还没好,就全靠她服侍了。”
韩锷听他说到这儿,猛地就想起那日在长乐殿不远的玉娘湖边自己在水中一露头时见到的那个吹箫的男子和那个好丑的女人相处的场面。
余小计接着道:“…开始两天,我都没力气说话。到我有力气说话时,跟她道谢,她却含笑不答。晚上她又动手帮我洗脸洗脚,我真的都快不好意思 了。”他脸上露出一点少年男子的羞惭之色:“我又跟她道谢,可却听她说:”不用‘,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是我该谢谢你。’我听得都愣住了,却听那姐姐 用一种自己跟自己个儿说话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你需要人照顾,他、一向不求人的,又怎么会让我来到这芝兰院中,来到他身边?‘她的口气又温柔又缠绵的,那 是真的发自骨子里的温柔。女人们假模假样的温柔我见得多了,杜方柠的,我姐姐的,可那姐姐是真的好温柔。可那温柔的口气却让人听得…“
余小计呆了呆:“…心里酸酸的象。过后没几天,我就跟那个丑姐姐混熟了。我看出她不会恼人的,对谁象都会很好,有一次就问她:”你喜欢他是不 是?‘她呆了呆,半晌没说话,后来才强笑道:“我怎么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要么身份尊贵绝世,母仪天下;要么容貌美如天仙,象当年的美女朴厄绯;我就是 容貌没毁时,也配不上,现在又怎么配喜欢他呢?’。”
余小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当时听了就说:”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哪怕你们身份再特殊,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或不许你 喜欢他,但其实,你喜欢就是喜欢了。就是这喜欢只能放在心里,那也是你最重要的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欢喜…“顿了顿:”其实,我那话 本不只是对她说的…“
韩锷没明白小计怎么难得的突然有这么一份优柔寡断的情绪来。余小计的唇边浮起丝苦笑:“那姐姐那时望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真的跟他有些象‘。我当时一听就愣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好看罢了…锷哥,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一兜一转,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韩锷口吃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妈妈是余皇后的话,你父亲当然该就是皇上呀。只是,只是朴厄绯当时隐隐露出个意思,说,余皇后当年象跟你见过的那个卫子衿相互认识。”
说到这样的事,他反没有小计自然。只听余小计怔怔道:“那就是了…”韩锷一怔:什么“那就是了”?小计已认定那卫子衿就是他的父亲?他们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极为苦怪,小计可能真的有判断出来的本事。却听余小计怔怔道:“…看来,那皇上真的就是我父亲。”
韩锷却更是一怔,他就没看出小计的长相哪一点象当今皇上。只听余小计怔怔地道:“我妈妈当初一定很喜欢他。我们大荒山的心法,原是能让自己的胎儿 长得象自己在意的某个人的。我虽然真的跟他有些象,但,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亲。如果是,以我的‘止水清瞳’一定看得出的;如果是,就不会只是 这样的一种皮相之似了。但我觉出了:他看着我的眼神时似乎也在象看着我身后的妈妈一样。”
韩锷一愣:这又是什么纠缠的道理?余小计忽似倦了,韩锷小心翼翼地道:“小计,你也看到过皇上了。那你看到他时,有没有感觉…”
他不知怎么说才不会唐突。余小计却倦倦道:“他身上罩着的东西太多了,我看不穿。太极殿中,是有累世的阴气与富贵权力之气罩着。在那里,没有什么天性了,有我也看不穿的。”
然后,他却低低说了声:“锷哥,他,喜欢的却不是我的母亲。”
第六章 小风玲佩梦中吟
这近一月有余以来,韩锷其实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一个时刻,那就是,两部兵马的调迁——连玉忽然走进他的书房,禀道:“韩帅,有信。”
如果说,入长安城三个多月以来,韩锷还算做了一件什么事的话,那就是自两个月前他行走兵部后,经仔细考虑,面圣建议,请得了两份圣旨。这两份旨意 无它:一是调王横海回都,入主兵部,且令王横海率新练的精兵一万回驻长安城外之新丰,充实长安防卫;二就是调令古超卓率北庭都护府的万余精兵回守洛阳,镇 抚关东。这两人一出东宫门下,一为仆射堂门下贵官,这种回调势力均衡,东宫与仆射堂都说不出什么话,再加上圣意明确,所以这旨意颁发的也还顺利。
如今,王横海终于率师而回了,正在新丰驻扎下来。连玉送来的书信却是古超卓所寄,信中说,他的人马已入萧关之境。只要再有半月时间,就可以到达洛阳。信末只有两句话:“早岁已怀齐物意,微官敢有济时心?”
韩锷看到这两句,脸上微微一笑。他于朝中诸文武交游颇疏,有过深交的却也只有王横海与古超卓两人。他与王横海一见如故。跟古超卓间,自诛杀乌必汗 后,也互相心许。他情知两人虽在势利场内,为不得不尔,依附于东宫与仆射堂门下,其实却还真算是以天下为重的人。韩锷在十五城期时,就与王横海书信来往极 多。对朝政之局,也早颇多感想,许为知己。他与古超卓在西域一带,却也相互试探久矣,而后终成深交。但这种交识只怕东宫与仆射堂的人都未深知。看了古超卓 信末的最后两句,韩锷读出的不是自嘲自讽,那分明是一种慨然勇诺。得他二人之回,各以万余精兵以镇两都之局,韩锷心中已可小安。
这一件事他早就在做——试着慢慢在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建立联系。信任都是慢慢建立的,但这两人,都说得上是个男儿汉子。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有着这一点本深处的相同,虽彼此当朝不语,隔膜已久,但这件事,韩锷还真做成功了。
他心下微微一笑:接着,就看小计的态度了。如果他也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有暇重回西北边塞了。西边吐谷浑一带边境,也确实急需料理了。韩锷闭了闭眼,想起那草短沙横的塞上,虽诸事艰苦,却有一种满心满腑的快意。
才出去的连玉忽然转回,禀道:“陈仆射专差人来请韩帅赴宴。”
宴席就开设在陈府的仆射堂。韩锷却没料到这居然是个便宴,主人只有陈希载一人。韩锷讶然入席,宾主坐好后,陈希载除了随身亲随,就把余人挥去了。韩锷捧觞要敬主人一杯,陈希载满饮一盏后,却忽笑道:“韩兄,其实今日之宴虽在舍下,这主人,却还不是老朽。”
韩锷一愣,却见陈希载一拍手,屏风后忽转出一个人来。韩锷拿眼一眼,却是三皇子贽平。韩锷愣了愣,连忙站起,迎出席外。没想那三皇子贽平才走到韩锷身边,韩锷方要躬身为礼,他却一拜先拜了下去。
这于朝廷礼数无论怎么说都不合,何况韩锷最怕的就是别人拜自己。他连忙伸手搀扶,惶惑道:“三皇子这是为何?”
那三皇子贽平却含泪道:“韩将军救我!韩将军如不救我,我情愿在此长跪不起。”
他话中的恐惧却似出于真诚。韩锷急道:“三皇子却有何难事?”
只听贽平垂泪道:“东宫要杀我!”韩锷的手一僵,登时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