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知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请你吃饭。”

“不用…”

“我明天回崇城了。”

苏南默不作声开始收拾电脑包。

走到门口,前面身影一顿,转头提醒她:“花。”

苏南抱着花,上了陈知遇的车。

仔细品品,总觉女学生私下单独跟男老师吃饭,距离暧昧差点儿,距离坦荡也差点儿,说不清道不明,像个饵,勾着她漫天胡想。

上车时拘谨犹疑,饭却吃得心无杂念,若不是餐桌上有两道肉食,简直和坐地参禅一样肃穆庄严,让苏南都不禁开始自我谴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如露如电,梦幻泡影。

阿弥陀佛。

寒潮未散,稀薄日光下,几株老树被冷寒风刮得摇摇欲断,地上一地的枯枝落叶。

陈知遇立在车门口,没上车,“不送你,能自己回去吗?”

想也没想,“能。”

送回去,送到宿舍楼下,就不妥了。

陈知遇左臂撑着车身,隔了一步的距离,低头看她:“这学期谢谢你。”

“…我应该做的。”

声音里混了点儿笑,不大能分辨确切含义,“…那行,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也祝您新年快乐。”

他站着没动,似还有话要说。

抬眼,却只对上一道极深的目光。

“…还有事吗,陈老师?”

“花,你忘了。”他拉开车门,把那束主人拒收的倒霉催的玫瑰拎出来,往她怀里一塞。

浓郁的香,荡了满怀。

殷红饱满,衬得她白净的皮肤上也多了抹艳色。

她缓慢眨了一下眼,手臂将花搂住了。

陈知遇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挂挡,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抱花的傻学生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鲜红的小点儿。

***

从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七折八弯道的幽深巷子,越过水泥洋灰成片乱搭的低矮建筑,越过被来往车辙碾成稀烂的雪地,靠近河流的对面,有三栋小小的红房子,拔地而起。

苏南近一年没回槭城了,小城一天一个样,那三栋红房子,就是她不在时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惊喜”。

一声啼哭,把思绪拉回到姐姐苏静自大早上开始就没断的连声唠叨中,“…我即使知道那个女人的工作单位又有什么办法?宁宁他不会要,离婚之后他每个月只用付一点点抚养费,都不够宁宁买尿片…我也不想这样…”一边说,一边麻利扯下婴儿屁股上垫的纸尿裤,“…卫生纸,递过来。”接过卫生纸,扯了两截,给婴儿擦了擦屁股,拍了点儿痱子粉,又垫上个新的,再一层一层往上套裤子。

婴儿张着两臂,想爬,被她拽回来,瘪了瘪嘴要哭,一个奶嘴一下塞进了嘴里。婴儿嗝了一下,抓住奶瓶,大口吮吸起来。

玻璃窗上,不知道什么爬来一只蛾子,灰扑扑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巨大的泥点儿。

“我反正是想通了,为什么要离婚?离婚就是便宜了那个贱人,我如果不搬出去,他能拿我怎么样?宁宁还没满周岁呢…”

“…你别跟妈说,妈思虑多,回头又要胡思乱想不得安生。我已经这样了,就只盼望妈跟宁宁好好的…”

“你好好念书,别学我…”

一上午,苏南几乎没有插上话。

似听非听,多半时间用来观察那红房子和泥点子。

苏静好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把脏衣服往桶里一扔,“你先坐会儿,我去洗衣服,帮忙看一下宁宁。”

“姐,”苏南抬头一指,“…那房子是做什么的?”

“哦,名人展览馆。你不在时建的,妈喜欢往那儿去纳凉。你没去过?可以去看看。”

年初刚刚批准获建的槭城文化名人作品展览馆,上个月刚刚开馆,本地人赶过第一次热闹之后,便门可罗雀,只有小青年们偶尔过去拍拍婚纱照。

展览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农历腊月二十六至正月初七闭馆。

今天腊月二十,初中高中的小崽们还没放假。

展览馆免费,凭身份证取票。

苏南捏着一张薄薄的号码纸,走进红房子里。

槭城弹丸之地,搜刮一圈也就那么几个“名人”,捐资助学的华侨都给拉上凑数,堪堪凑齐了三个展厅。展览的作品更是磕碜寒酸,连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出来的“老干部诗歌”,也糊裱装订,高悬展柜。

逛到西厅,苏南自觉无聊,正要离开,余光里瞥见玻璃罩子下面一尊洁白的建筑模型,立即停下脚步。

往前一步,低头看模型的介绍——

s大学美术馆,设计者:周观渊,杨洛,陈知遇。

***

离开红房子,苏南顺道去超市帮苏静买了瓶新的洗洁精。

天冷,路上行人匆匆,除了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熊孩子,哄笑着往人车轮胎底下扔炮仗。

苏南从小怕这个,拉上了羽绒服拉链,匆匆绕道而行。

到巷口,一辆熟悉的轿车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一愣,拉下围巾,眯眼细看,崇a的牌照。

苏南磨蹭了一会儿,才缓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车窗已经打开,近半个多月没见的陈知遇探出头来,不无惊讶:“苏南。”

“陈老师。”

陈知遇目光往她手里扫了一眼,“你住附近?”

“嗯…”

车门拉开,陈知遇迈下车,干净锃亮的皮鞋往地上一踩,霎时沾上点儿泥水。

怀揣着刚刚窥知的巨大秘密,苏南没敢看他,“您来…来槭城看枫树吗?枫叶早落了…”

“不是,过来送点材料。”

他说“材料“两字时,她心脏莫名的,跟着咯噔了一下。

下一秒,便听陈知遇问道:“你知道名人作品展览馆在哪儿吗?”

苏南手好像有点儿冻僵了,不听使唤。

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那儿,三栋红房子,很显眼。”

陈知遇笑一声,“谢了。十几年没来过,槭城变化太大,路不好找了。”

“您过去吧,我…我姐姐等着用洗洁精…”

话没说完,忽听见巷子里骤然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抬头一看,巷子那头,等着用洗洁精的姐姐,正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以极其粗暴的姿势互相拉扯着…

第9章 (09)秘密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

苏静一瞅见苏南,像是遇见救星,抬高嗓门:“苏南!苏南你劝劝你姐夫!都快过年了啊!哪有过年,过年还往别人家跑的…”

男人一把搡开苏静,“房子给你住了,钱给你留了!你他妈还闹!闹个鸡巴!”

苏南怔然,窘然,紧接着思绪就像那已被践踏殆尽的雪地,无序斑驳之中,一片残余的空白。

“苏南!”苏静又扑上去,紧缠着那男人不放,“苏南!你帮忙劝劝你姐夫啊!都要过年了!”

喉咙里烧了块炭,发不出声,她恨不能失语,或者就地蒸发。

塑料袋给寒风吹得哗啦作响,前进一步,却是拉住了苏静手臂,“姐…算了吧。”

“算了?!我凭什么算了!这是他家啊,还有宁宁,宁宁是他女儿…”她忽然撑不住一般,喉咙呜咽出声,粗糙泛红的手指,却仍然死扣着男人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刚往那个贱人那儿去一步,我就…”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辆虽有多年,外表仍然锃亮的轿车上,“…一头撞死在车上!”

苏南被苏静骂过冷心冷肺,在她无数次劝说她离婚时候。苏静总有千百句话还回来,好像苏南一句理智的劝告,就成了和“贱人”一个阵营的。

久而久之,苏南不敢再提一句。心里那点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里,捏着捏着就没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厌烦和麻木。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时此刻,她觉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铁不成钢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边,差点挨字挨字地蹦出来。

咬着后槽牙,伸手抱住苏静的腰,使劲往后带,手上袋子被苏静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里。

带着劲风的一巴掌,狠甩在脸上。

“苏南!你帮谁呢!”

男人趁机一扯衣袖,斜了苏静一眼,整整领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陈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却不知能做什么,又尴尬地僵在那儿。

苏南脸上,让苏静抽出了五道红印。

苏静有点蒙,片刻,握着苏南手臂退后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宁宁还在家呢,那么小,你放她一个人…”她飞快蹲下身,借这动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捡起来,拿出里面干净的洗洁精瓶子往苏静手里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苏南低垂着头,谁也没看,越过苏静,越过陈知遇,踩着肮脏的雪地,飞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时,她低垂的眼里,有泪渗出来。

“苏南。”

身影仿佛没有听见,逃离般的架势走远了。

陈知遇拔了钥匙,摔上车门,飞快赶上去。

暗云低垂,河水枯竭,灰扑扑的石桥,苏南立在桥边。

他想起那日,从人民医院回来,转身回望时那道像是被什么压在肩上的,单薄的身影。

那时候她在接谁的电话?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二十四岁光明张扬的年纪,却总能在她眼里看见明晃晃的疏离孤独。有时候什么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风雪弥漫。

“苏南。”

那身影飞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重,“…让您见笑了。”

见什么笑。

不被逼迫,不被唠叨的大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我说…”低叹一声,“你这么傻,长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负你?”

“没,也就您了…”声音紧绷的弦一样发抖。

“疼吗?”

“不疼。”

还在逞强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带,手指靠近她红肿的脸颊,“我问的不是这儿…”

湿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颤了一下。

“…五分钟。”

他抓着她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合。

五分钟,他不是她的老师,她也不是他的学生。

怀里身体紧绷,片刻,缓缓地放松下来。大衣的边被紧紧攥住,攥着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敲入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缓缓地,几分踌躇地按在她背上。

有些越发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许多念头生了又灭,起了又落。

气息渐渐平顺,被紧攥的大衣也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半步,瓮声瓮气向他道谢。

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我认识一两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

苏南摇了摇头,“用不上…”

苏静不肯离婚,要拖着早已没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轨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时候,直接联系我。”

桥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点土腥味儿。

她头发被风吹起来,刚刚哭过的眼里是干净明澈的,但仍有挥之不去的情绪羁连而生,望着只有忧愁,和更加深沉的忧愁。

她固执、逆来顺受、苦中作乐,又深沉孤僻的性格,总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抽了一口,才觉一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缓解。

小时候家教很严,父亲陈震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父亲,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闹腾。有一回,跟同学去山里露营,捉了只松鼠带回来养。那松鼠没过一周就死了。陈震罚他跪了半天——对着松鼠的尸体。

“没反对过你养宠物。去年的京巴,养了三个月,送给了你舅舅。前年的临清猫,养了一个月,现在是你妈替你照顾。这松鼠适应不适应城里生活,平常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你打听过吗?这回要再养不下去,你准备丢给谁,给我?”

他葬了松鼠,之后再没往家里领过小猫小狗小雀儿。

“知遇,你要是负不了责,就别揽事儿。”

在风声中,两个人都沉默了太久。

“陈老师…您赶紧去展览馆吧,四点半闭馆。”

陈知遇点头,没有说话。

烟半晌没抽了,长长一截烟灰,让扑来的风吹散。他把烟一把掐灭,像是要把方才冲动之下的那个拥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种种,一并截断。

在桥上分别,两人背道而驰,陈知遇往红房子,苏南往远处另一边自己的家。

四周建筑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时候自己惯常走的那条路。

过桥,经过一连串从奶粉尿布到殡仪用品,从生到死包揽所有的小摊小店,穿过一条被散了架的自行车、和泥土长做一体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旧球鞋…堆得逼仄狭窄的小巷,就到了自家门口。

苏南定在门口,却没上去。

楼上在滴水,门口水泥地上,早让经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绿,苔藓一样。

滴答。

她像是此时此刻,才从刚才那个掰散揉碎也找不出半点绮思的拥抱中回过神来,而后魔怔了一般回想种种细节。

羞耻、难堪、心悸。

他的体温,他带一点儿木质香味的呼吸,他衣上沾染的水汽…

所有一切沉淀发酵以后…

只有食髓知味的绝望——

红房子里,那白色建筑模型的旁边,立了建筑和设计者的简介。

“s大学美术馆,设计取‘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意境,整个美术馆穹顶,如纸鸢轻盈优美。这是杨洛生前在崇城大建筑学系教授、著名建筑设计师周观渊先生指导之下,与现任崇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的陈知遇,共同参与设计的最后一件作品,是s大学的瑰宝,也是整个人类建筑史上的瑰宝…”

杨洛,1979-2002,槭城青河区人。

1997年,以全区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崇城大学建筑学系。

1999年,获得安德森国际建筑设计大奖,银奖

2002年10月17日,因车祸不幸逝世,年仅23岁。

简介上方,一张彩色的半身照,印刷得有几分失真,但也能看出,那真是极好看的一个年轻女人。

明眸善睐。

印在照片里的那双眼,认真看你的时候,你仿佛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2015年,10月17日,s大学。

那天,他立在檐下,问她:“能唱首别的吗?”

“那是个美术馆,能看见吗?”

“我朋友设计的。”

“这儿视野好,从这儿看过去,美术馆顶部造型像只纸鸢。”

“槭城…那儿秋天不错,雨一下一个月,适合找个地方喝酒看枫。”

第10章 (10)新年

夜晚的心像一条街,想一件事,就亮一盏灯。想多了,就灯火通明。

——诸葛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