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实在是冷,那冰冷的粥米混着谷物豆子自口中过,冻得牙也冰凉,顾含章埋着头喝粥,心里却是紧张无比,冻得红肿的手险些捧不住碗。若是被萧瑧发现她借火灾假死遁逃至征西大军军营中,必当牵累者甚重,梁月海,管陲,成军医,甚至远在上京城的御史府上下都将被牵连进来,到时候不要说替萧桓洗雪罪名,恐怕会连东陵王平靖府都被波及。
眼看着碗中粥米将见底,萧瑧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小季面色有些发青,刚要悄悄寻个借口出去向梁月海报信,顾含章却慢慢起身,依旧弓腰塌肩一步步走回去将海碗小心翼翼放进食盒中,粗着嗓子压低声音对萧瑧道了谢。
萧瑧点了点头似有些满意,年轻英俊的面容上却还是像帐外的天色,沉沉堆着阴云:“这位兄弟的手怎会冻成这般模样?”顾含章一怔,一双冻得红肿如萝卜的手已被他扣住,衣袖撩开处露出些细白的肌肤,与十个手指一比,她的手更是显得可怜。
“小人家住南方,原先是书生,没吃过什么苦,因此这天寒地冻,营里头一个冻伤的就是小人。”顾含章低下头粗声解释,萧瑧却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精明如炬的目光随意瞟过她露在衣袖外的白皙手腕,神色虽是未动,顾含章已是暗自一惊,趁他手微微一松,垂首自然地将袖口拉下遮至手背上。
“原来是南方人士,无怪乎肌肤白皙、身段矮小。”萧瑧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是要从她蜡黄面皮上看出点什么来的凶狠模样,顾含章心里打了个突,含混应付几句,小季也战战兢兢帮着插科打诨,随口编了些南方的趣事,萧瑧默然听了会,便吩咐随从收起海碗食盒起身离去。
顾含章生怕露出破绽,便与小季一道恭送萧瑧出帐,帐外的天际犹遍布彤云,连凛冽北风也吹不散。萧瑧负手看了看天色,眉宇紧紧皱起了,面上似有喜色而又非欢喜,复杂地混在一处,不知悲喜。顾含章悄悄抬头看向萧瑧大步踏雪走远的身影,缩在衣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既有脱险的放松,又有逐渐泛起的恨意,萧桓虽然未死,那日在秦王府花厅内萧桓被迫吞下毒药口吐鲜血的情景犹如烙印一般刻在心头,王皇后的半截小指、两位小郡主的啼哭、神武军前锋营数位将领百余将士的鲜血,历历在目。
萧瑧忽地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星眸中神色错综却又带着顾含章所熟悉的雀跃之色,她不及想太多,慌忙低下头去,待萧瑧欲那随从走远,再回想那个神秘莫测的眼神,她心里微微一沉,面上血色稍褪。小季看着她神色惶然,以为她是在后怕,低声安慰道:“殿下亲自来查看搜查过,应该不会再来了,章先生尽管安心休息。”
小季安顿好顾含章,悄悄摸出去给梁月海送信,走前低声叮嘱顾含章千万不要醉意出帐走动,因营中大半守卫已替换做麒麟卫人马,万一再遇上巡逻麒麟卫,不分青红皂白抓起来查问,又要费一番周折解释。
顾含章独自留在帐中,想到前一战后清风将飞火枪与部分火弹留下给梁月海,自己率东陵王府人马回了平靖府,险险地避过了与萧瑧照面,也算是幸运,否则……她叹了口气,重又将箭筒抱在怀中取出短箭把玩着,念及那送箭来给她的人,心里又生气又心疼,握着箭筒出了好一会神。
关外草原的天气最是恶劣,到了冬日一整个冬天见不到几回囫囵太阳,尤其是早上起便彤云密布寒风飒飒,近晚时更是阴沉吓人,到了酉时麒麟卫巡逻卫士轮值交接时,天上星星点点坠下了片片雪花。
顾含章唤回小季来帐中取暖,小季心中将这位章先生视作贵人,涨红了脸连声说不敢,顾含章只得低声道:“我二人都是大病将愈之人,你若是还立在外头守卫,难保不让他起疑心。”小季悚然,慌忙进帐来避风取暖。
到了戌时,梁月海来探望顾含章,见她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临走低声对顾含章道:“今夜子时前王大夫便能归营。”顾含章既高兴,又担忧,心里喜忧参半,梁月海看在眼中,温润星眸眨了眨:“章先生无须担心,王大夫的本事,我们都该心中有数才是。”
梁月海出帐刚走,橐橐靴声又返回来,又急又快,小季低声笑道:“将军定是忘了事了。”话音未落,有人粗鲁地一掀棉布帘帐,探进一张满面虬髯眼神凶狠的方脸:“哪个是双手冻伤的南方小子?”顾含章一怔,小季也是满头雾水,那大汉啐了一口索性大步走进帐中来瞪着两人打量数眼,蒲扇大掌扣住顾含章单薄的肩头道:“可是你?随我走一趟罢!”
小季闪身拦在大汉身前:“这位兄弟……”大汉身着麒麟卫的服色,是萧瑧手下,小季稍一犹豫,大汉不耐烦地推开他,抓着顾含章就往外走:“大将军好心要给这小子治冻伤,着我来请他过去。”
这大汉手劲奇大,顾含章挣扎不动,只能踉跄着跟着往外走,小季追上去几步,她镇定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偏首无声地张口道:“请梁将军救我。”小季虽然不明白来龙去脉,不知为何太子殿下会执着于梁将军的贵客章先生,但事情紧急,他当机立断就绕过后营直奔中营偏帐去寻梁月海报信。
顾含章跌跌撞撞跟着走到中军帐前,那大汉手一松,指指里面粗声道:“进去罢小子,将军在帐内等着你。”中军帐前也换了麒麟卫人马,一个个铠甲鲜明寒刀锋利,左面高瘦的守卫伸手掀了厚重棉布帘子,朝帐内努了努嘴示意顾含章进去,面上挂了几丝眼红嫉妒她的冷笑,虽不敢明着开口嘲笑她,那眼神举止已是昭然。
前有陷阱,后有虎狼。
顾含章定了定神,镇定地弓腰跨进中军帐去。数日前,这里还是梁月海与帐下将领们议事布阵的地方,虽严肃,却不是险境;如今,这里是兵部调派征西大将军的营帐,左右无人四面冷清,处处气势慑人,每向前走一步都仿佛离危险靠近一分。
萧瑧在案后随意地翻阅文书,头也不抬地指着两旁木椅:“坐。”顾含章在距他三丈远处停下,坐在最末的木椅上低头思索脱身之计。萧瑧又翻了会军报,这才抛下手头公文,取出个古怪的瓶子抛给她。顾含章伸手接住,但看他膝头并在一处端坐案后,坐姿极为端正肃然,全然不像萧桓,平日在家中多是大马金刀随意至极,性情差别顿时在小处看出。
“这是太医院老太医开的冻伤药,名为祛风露。”萧瑧慢慢地说着,一双不明晦暗的眼望住她,像是要从她的眼里看出些什么,“小兄弟家住南方,可有听过这药名?”
顾含章眼神微微一凛,摇头道:“这等宝贵的东西,小人自是不知。”事实上,祛风露她熟悉得很,往年冬日往马场练习骑射,西山马场的寒风一吹,双手难免被冻伤生疮,也有别家侯门贵族的小姐同她一样冻伤,萧瑧那时最是好心,向太医院讨了这祛风露来给几位娇小姐的双手涂抹均匀,再大的风再寒冷的天气也伤不得捉缰握鞭的纤纤素手。
人心莫测,世道也无常,昔日的善心青年,如今已变成心机深沉息怒莫测的太子。
萧瑧哼了一声,顾含章忙起身致谢,跪下施礼后便道:“殿下恩德,小人铭记于心,只是小人所患重症才好了大半,万一传染给殿下,小人万死也难辞其咎。”说罢便要上请告退。她心中雪亮,萧瑧对她犹有怀疑,便拿这祛风露来试探她是否上京城内人士,是否是萧桓余党,甚至是否是顾含章本人,她若不趁早脱身,早晚被看出破绽。届时,大局便会被生生搅乱。
“不忙,你且坐下,多与我说说那南方之事。”萧瑧眼光一闪,强行留住她,顾含章无法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坐下胡乱编造了些奇人异事,又按着年幼时母亲断断续续提起过的江南旧事随意捏造一番,娓娓说来也是听着极为可信。
萧瑧偶尔颔首,听她提起江南绮罗江畔最有名的杏花酒,忽地扬手打断她,淡淡问道:“从军数年,小兄弟可有思念家乡?”
如何不思念幼时放羊牧马的悠哉时光?如何不思念秦王府的过往岁月?顾含章低下头粗声道:“军中兄弟谁人不思乡?”
萧瑧盯着她看着,忽地淡淡道:“杏花开时春烂漫,边关秋月雪如沙。我有一坛陈年杏花酒,取来与小兄弟共饮,只当陪你一道思乡。”当下吩咐下去取来陈酿,帐外守卫应一声下去,顾含章脑中的弦绷紧了,眼角瞥见他眼中精光,顿时心里惊醒,这又是一场试探!
杏花酒微醉
酒醇杏花香,一杯诉衷肠,可惜,对面端坐对饮的不是可诉衷肠的人。
顾含章一杯饮尽,白玉酒盅刚搁下,萧瑧手中的酒坛口已凑过来再替她满上,她心里咚咚跳着,刻意慢慢饮酒,直觉厚重铠甲棉衣包裹下的肌肤逐渐开始发烫发痒,就如同有万只虫蚁附在她身上啃噬一般。
“男子汉大丈夫,饮酒当豪放爽快,王巽兄弟。”萧瑧半垂着眼睑,伸手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仰头一饮而尽。顾含章听着他有意无意一字一句地唤着她随意捏造的名字,越发昏沉的脑中微微一凛,不慎泼出半杯酒。萧瑧淡淡看了她一眼:“江南美酒乡,听闻老少皆能饮酒,王巽兄弟莫非恰恰是那酒量浅薄不胜酒力之人?”
顾含章三杯杏花酒下肚,腹中如火烧,肌肤如炭灼,满身奇痒无比,而脑中犹为昏沉迷糊,似乎只要闻到那杏花酒些微的酒气,她就如同跌入了黑沉沉的海中,左右挣扎载浮载沉,如何也划不到岸边。她是喝不得多少酒的,酸甜可口的酸梅酒勉强饮上一杯已是了不得,这杏花酒以微末杏花调出特别的花香,酒液却是纯粹的陈年老酒,三两杯灌下,虽然是寻常酒劲,对她而言折磨已是足够。
萧瑧寸步不让,酒坛再次伸来斟满酒杯,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布复杂神色,似期待似犹豫:“烈酒酬壮士,杏花增豪杰,愿王巽兄弟早日康复,得以轻装上阵,英勇杀敌。”顾含章头脑昏昏沉沉,浑身气力使尽只为克制挠痒的念头,萧瑧既然开了口,她不得不双手举杯勉强含糊应付几句,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慢慢地饮尽杯中佳酿。
宾朋欢聚满堂喜庆之时,醇厚美酒是锦上添花之物,强敌当前身处狼爪下时,再美再爽洌的酒,都是雪上加霜。尤其顾含章踏入的还是个早已设好的不知凶吉的陷阱。
酒尽再添杯,顾含章醺然欲倒,两排贝齿狠狠咬破舌尖,这才稍微清醒些勉强拱手道:“成老军医交代小人在重病中不得贪杯,否则势必影响药石之效,恕小人不能再陪殿下畅饮。”
萧瑧也不阻拦,低头自斟自饮数杯,将手中酒盅往案头随意一抛,怔怔地望住案上摇曳的烛火出神,许久才抬起头来紧紧盯住顾含章,慢慢地低声说道:“我与王巽兄弟说个故事如何?”顾含章坐在下方,头脑昏沉欲倒心中焦虑不安,哪有那心思听故事,但只要他不再劝酒,纵是吟诗作对她也愿听,忙点头:“殿下请说。”
“江南某县有一双年轻男女相识数年,交情匪浅,青年心底喜爱这个姑娘,正要向父母提出娶她为妻时,他在外经商多年的兄长衣锦还乡,父母一时高兴,竟将替大儿子向这位姑娘的双亲提亲,姑娘并未拒绝,便嫁入了这户人家。”萧瑧停下淡淡地看了顾含章一眼,又接着道,“青年含恨,事后既懊悔当时不曾与兄长相争,又怨恨父母偏心,心中郁郁不平;终一日,兄长在生意上的对头买通山贼在山道上杀害了兄长,青年原是知道这阴谋,一念之差并未告之兄长,见到兄长遗体时已成为嫂子的姑娘痛哭失声,父母亦悲痛欲绝,却无人知道青年心中自责伤痛无法解脱。”
说到这里,萧瑧英俊的脸上添了几丝阴郁:“后来,嫂子伤心之下远走他乡,青年虽是继承了家业,却总是心中歉疚难安,又时常惦念他喜爱的姑娘……”他停下看着顾含章,神色疲倦地问道:“王巽兄弟,若你是这青年,你会不会抛下家业千里去寻回心爱之人?”
顾含章如立三九寒冰之中,心里冷笑数声,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躬身回答道:“这青年做下此等禽兽不如之事,已是罪孽一桩,弟娶亲嫂,又是不伦之罪一件,他又何苦?”萧瑧沉默了片刻,低声问:“若是青年抛下万千家产只为追回心爱之人……”顾含章低头微微笑了笑不卑不亢道:“也要看这位姑娘愿不愿再见他。”
萧瑧面色一会青一会白,阴沉的俊脸上尽是山雨欲来之色,顾含章知道他原就怀疑自己身份,是以百般试探,杏花酒五杯她破绽百出马脚处处,萧瑧再以这个漏洞处处的故事引她说话,她更是心头雪亮,既然已被认出,又何惧与他对质?左右他已认出她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不如痛快些大骂几句。
“她当真不愿再见我?”萧瑧的脸色如同帐外天色一般密布了彤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冷硬地挤出,不知是恼怒还是愤恨,声音中竟带着颤抖,星目狰狞地瞪着顾含章,眼中血丝条条,张牙舞爪一般凶狠。
顾含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轻声道:“殿下何必执着。”萧瑧已将自己代入,她也就顺了话头道:“昨日种种,如黄花流水,去而不复,殿下眼前山河大好、花团锦簇……”喀拉一声响打断她的话,案头数册厚重兵书也为之一震,萧瑧一拳捶下,杨木桌面顿时陷进板寸余,惊得她又往后缩了一步。
帐外忽地有动静,门口守卫不敢进来,隔了营帐禀告道:“禀殿下,章先生押送粮草回营,在帐外等候。”萧瑧面色稍整,命宣进帐中来,也不管顾含章立在一旁,听那“章先生”将令牌等事物一一交付完毕,挥了挥手道:“下去罢。”
章先生并不急着走,瞥一眼僵硬地立在一旁的顾含章,哑声道:“殿下,这位小兄弟身患重疾,军医用药不过三四日,病根未去,若是随意走动将传染给军中弟兄或是殿下,成老军医特地恳请属下代为将他带回帐中医治,不知殿下问完话否?”
萧瑧盯着章先生黯淡无神的双目与满面纵横连贯的胡子看了许久,不知为何长叹一声,也不问这番话真假深浅,疲倦地挥了挥手:“都下去罢。”
走出中军帐十丈远,顾含章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软倒在假章先生真王大夫臂弯里,之前能清醒克制地与萧瑧一来一往对话,全然是靠着她咬破舌尖的那一点痛楚与心头的惊醒维持,现下逃过一劫出了中军帐,再无顾忌,满身奇痒重回,头脑竟是比先前还要昏沉。
王大夫双目湛湛,单手托起她的腰扶着她往后营去,两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踏雪而行,遇上麒麟卫巡逻将士,便言自殿下帐中出来,这位兄弟重病突发,不及时诊治怕是会传染全营将士。麒麟卫众人一听便连忙放行,一众人飞速退开三丈远处,与遇见洪水猛兽无异。
回了后营,小季与梁月海已守在小帐前,见顾含章醺然昏迷一般,都是大惊。梁月海闻到酒味,悚然惊醒,顿时面色一变。王大夫只点了点头,原本一直黯淡的双目湛然有神,挥了挥手道:“无妨,我看着她便是。”梁月海稍一迟疑,眼神在顾含章微醺面容上掠过,低头应了一声,又调了另一个亲信来守着,自己回了偏帐中去。
这夜,萧瑧没有再来为难顾含章,但那杏花酒酒劲十足,她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周身奇痒难忍,心中想着要解下棉衣去抓痒,手脚却动不了分毫。浑浑噩噩之间有人将她抱入被中,喂她吃下一粒冰凉药丸,过了片刻,药丸奏效,浑身奇痒才逐渐消退。
借着酒劲睡了一觉醒来,顾含章木然看着木榻边坐着打盹的王大夫片刻,不由得眼一红,慢慢挪过去半跪半坐在他身旁,两只冻得红肿如同腊月里晒在农家屋檐下的红萝卜一般的手在他满面胡须间轻轻抚摸一阵,狠狠心揪住一把大胡子用力一拉,那一处的胡须竟被拉扯下来,却是用药物粘在面颊上的。
王大夫醒了,只是看着她不出声,顾含章低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一面说一面伸手继续揪下几丛假须;待面上胡须除尽,露出一张冷峻面容,浓眉如漆,虎目如星,正是时常出现在她惊梦中的人。
额前蓬蓬乱发如草,也一把揭去,满头灰白相间的发披散下来,遮去大半张疲倦的脸,萧桓连夜押送粮草,早了半个时辰运抵回营,正是担心营中有变,好在及时赶回,化开一场惊险。顾含章含泪抚过他微蹙的眉宇,看着他眼中尽是赤红血丝,心中不知该怨他还是如何,伸手胡乱抹了几下眼泪,便被他拥进了怀里。
“你何时知道是我?”萧桓低声问,“追雪鸿那日,抑或是更早之前?”
顾含章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铁胎弓在军营内无故被窃,梁月海根本毫不在意,能在军中来来去去不被人察觉的定然便是原就一直在营内的人。并且那日我在兵器库房见到了你拉弓的影子。”
那日往营中寻找王大夫,兵器库营帐上倒映的高大身影,不是他萧桓还能有谁?
暗帐人声歇
油灯内油尽了,火苗最后挣扎着一跃,委顿地逐渐微弱下去,最后一星火也熄灭,帐中立时漆黑一片。
顾含章轻声道:“其实那日你替我治伤,用了少许迷香,我却没有完全昏睡过去。”此时已是过了戌时,外面天色黑沉,帐内更是昏暗无光,顾含章伏在萧桓身前,唇角略略勾起,似笑又非笑:“你唤了我几声,我都听见了,但我一直没作声。”
那日伤重,还是假扮王大夫的萧桓点了支迷香,顾含章身中一箭疼痛难当昏厥过去,迷香点了一半,萧桓取出匕首喷酒火烤,小心翼翼地撕开她背后的衣衫,狠狠心将箭头挖出时,撕裂般的剧痛还是让她醒了过来。她的身子一直在不停颤抖,因为无边痛楚,也因为这草原上的刺骨寒气,萧桓抱她在怀中,上药裹伤,一直在焦急地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含章,含章,含章你撑住,一字一句都钻进了她的耳中。
初时她心中怨怼,只因萧桓隐瞒身份不与她相见,养伤期间屡屡为难他,萧桓不与她计较,她心中又觉难受抑郁,便耐心等待萧桓亲自向她说明缘由。直到清风带着东陵王府飞火枪来徐连关大营,她才知道,萧桓对她的思念并不比她少。
乔装改扮潜伏军营中有多危险,顾含章心中比谁都清楚明白。为了她也好,为了打探萧瑧底细打探大齐征西军军情也好,她都不愿他出事。
“我就想知道,你究竟何时才愿意告诉我你不是王大夫,而是我的丈夫萧桓。”顾含章坐直了身子,伸手推开萧桓些许,又轻声道,“你是担心我露出马脚坏了你的事,还是生怕……”生怕拖累她顾含章?
黑暗中一只大手伸来掩住她的口,萧桓紧皱浓眉,迟疑片刻才轻声道:“见你平安我已放心。”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卓勒齐往东陵王府寻我联手,我才知道你还活着,他以你的行踪去向为条件,换我与他联手,先平南疆内乱,再助我夺回上京。”说到此处,顾含章啊一声,暗中骂了卓勒齐一句,低声问道:“因此,你混在南疆几位大夫中间进了大营见到我,可是吃了一惊?”
萧桓微微颔首,苦笑道:“这厮早就安排妥当,从中捣乱便是等着看我夫妇二人的笑话,甚至暗示你与月海情投意合……”顾含章想到卓勒齐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气,霍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咒骂他一番,萧桓轻抚她肩背低声道:“卓勒齐此番挑拨离间的话,我怎会信?但征西军一举一动俱在兵部与七叔掌握之中,我委实不敢贸然现身。”
“尤其那夜辽军夜伏突袭运粮人马,我便确定军中必有细作。”萧桓一面将顾含章的手捉在掌中轻轻搓着给她取暖,一面说道,“我扮成王大夫在各营给将士们分发御寒防冻的汤药,随身也带着些治冻伤的膏药,某日送药之时见一位青年指头上密布米粒般大小的伤口,既有新伤,亦有旧创,好奇之下随口一问,营中其余将士便同我说,这青年前几日在雪地中逮了只雪白羽毛的鸟儿,大约是被鸟喙啄伤的,青年连忙说那鸟儿他养了数天便放走了。”
“雪鸿娇惯难养,从幼鸟时便必须由主人亲自喂食,因此既有旧创又有新伤,这只鸟儿分明就是这青年一直豢养,后来带到军中,西北军将士多是关内人士,自然没有人知道雪鸿的用处。”顾含章说罢,萧桓虎目微微一眯,点头道:“确实如此,我暗中查过这沈原的来历,一年前自禁军调往西北军,是七叔埋在月海手下的一枚棋子。”
“我生怕军营内还有其他细作,便仍旧假扮王大夫在军营中行走,既可以暗中掩护你,也可盯着大营内各人的一举一动,必要时还能向卓勒齐报信求援,因此一直也没顾及向你说明。”萧桓将顾含章一双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中暖着,沉声道,“含章,此事确实是我未能处置妥当,累你日夜惦念牵挂、伤心伤神,是我萧桓的不是。”
帐中沉默片刻,顾含章缓缓抽出手低声道:“灵堂守灵三日,日夜不眠,我只恨你走得仓促,一句话也不能向我交代,原来是你早有防备,假死脱身,全府上下老老少少却是陪着痛彻心扉。”说着,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一滴滴落在萧桓手背上,滚烫滚烫,如火一般灼着萧桓,他一把将她抱紧了,哑声道:“含章……”
顾含章推不开他,闷声道:“你置之死地得以后生,我心里难受,却是生不如死。那日扶棺下葬西山,天降大雪,我见那雪落纷纷,苍穹尽染素白,像是另一个再无烦恼争斗的干净世界,当时恨不能随着你去了。”黑暗中两人紧紧相偎,萧桓用力拥着顾含章,不让她推开他,面上神情却是极为动容。
“但我又想,若是我也随着你走了,谁来洗刷你的冤屈,谁来重新打开秦王府的大门?”顾含章激动说罢,忽然恼道,“你想的好计谋,假死以蒙蔽世人之眼,脱身后隐在东陵王府,珠翠云鬓,美人环伺,又有美貌的小表妹侍奉汤药,好是逍遥自在。”脱口而出的是压抑已久的醋意,顾含章无法收回说出口的话,又怕萧桓取笑她,顿时不做声了。
夫妻二人成亲也有将近一年,昭阳宫巨变之前,顾含章在家中仆人面前素来便是端庄温婉、聪慧和气的模样,既不外露锋芒也不刻薄吝啬,便是从前在御史府做个默默无闻的顾家三小姐的时候,也是温顺文静,两家仆人莫不以为她宽厚无争,毫无脾气。如今便是颐儿与琳琅在,恐怕也要被她的满腔酸意惊吓着。
“清风刚将我悄悄送至东陵王府,上京城便传出消息,言顾御史之女前王妃顾氏含章纵火自焚于御史府西北院,尸身抬出时已然成为焦炭一具。”萧桓轻叹一声,紧握住顾含章的手掌蓦地用力,周身僵硬如石,“东陵王府小丫鬟以为我拔毒未醒,我听在耳中却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含章,你说,我如何再逍遥得起来?”
顾含章心中一颤,别过头去不吭声,暗道,这笔帐日后再与你细算;心头虽是这样想,逐渐回暖的手却悄悄地反握住他粗糙的手掌。只隐约可见模糊影子的黑暗里,萧桓微微笑了一声,半是自嘲半是苦笑地在她耳旁低声道:“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是大哥暗中所设,我也是临到最后才得知,纵是想告诉你,也无机会向你说明。”顾含章略略一惊,再要细问,萧桓已慢慢在她耳旁道:“此事颇为复杂繁琐,待日后重回上京,救出父皇母后,我再与你细说。”
萧桓提起顺钦帝与王皇后,顾含章蓦地扶住他的肩头,焦虑道:“我在出京之前便再也打听不到宫中任何消息,也不知父皇母后是否还安好?”萧烨与萧瑧这两人不择手段,连萧桓也能下手毒害,顺钦帝与王皇后被囚禁昭元殿静室,必定也是难逃毒手。
顾含章越想越焦急,萧桓却镇定异常:“莫慌,含章,你想想,有七叔辅佐,麒麟卫禁军神武军三军大权在手,手中又挟持了父皇母后,为何四弟还未能位登大宝?”顾含章咦一声,沉吟片刻道:“我倒是从未想过这许多,以为萧瑧想坐在储君的位子上过足瘾……”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哪有这般荒唐的念头,古来皇家自相残杀,莫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岂有近在眼前而不去坐稳之理?她犹在心中猜测着,萧桓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慢慢写了两个字,玉玺。
“虬首山一战凯旋受封后,四弟与七叔暗里走得极近,七叔数次设计陷害于我,父皇虽责罚训斥,暗中也已逐渐警觉,表面上虽照旧待我严苛,在书房内却细细盘问了我四五日,见与宫中机密影卫所报一致,父皇大为震怒,闭门冷静数日后吩咐我严密监视京中麒麟卫与禁军动向,提防兵变。”
顾含章大惊,始知顺钦帝早已防备襄王,奈何陈王萧瑧手掌神武军大权,襄王手握麒麟卫人马,两人若是成犄角之势夹击上京城,养尊处优已久的禁军势必挡不住两方虎狼一般的人马。纵虎归山易,再捕虎入柙难。襄王是那伏在草丛中闭目待醒的虎,而萧瑧便是那放出笼的幼狼,沾了血腥便再也束缚不住他的野心。
“藏于昭阳宫正殿山河画卷后的立储诏书是七叔伪作,玉玺自然也并未落到他们手中。”萧桓哼了一声淡淡道,“诏书可作伪,大齐传国玉玺乃大雪山中万年血玉雕成,只此一块玉石,再无相似玉料,他二人费尽心机也寻不到替代之物,只能将希望着落在父皇母后身上。”
“因此,暂时还无需替二老担忧。”
赤火燎白雪
顾含章见萧桓似乎胸有成竹,便问:“莫非你知道这玉玺藏在何处?”萧桓苦笑着摇了摇头:“父皇虽早已拟旨,那道传位诏书与传国玉玺藏在何处都不曾透露于我,因此那夜昭阳宫小太监紧急求见,大约是父皇沉疴难起,不得不先转告我知晓。”
不必萧桓多说,顾含章心中有数,顺钦帝膝下五位皇子,平王萧瓒被囚禁观兰别院,梁王萧琰不成器,陈王萧瑧拥兵自傲,五皇子萧璟年岁尚幼,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萧桓,可惜昭阳宫的墙未必不透风,先一步到了昭阳宫御榻前的不是萧桓,而是襄王萧烨。顺钦帝病重昏迷,襄王拟假诏,换储君,擒萧桓,一步步做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这也是踏入了平王萧瓒的彀中。
“平王殿下心思缜密,将计就计避开风头,倒是将你推到最前面挨骂挨打,当真是心机可怕之人。”顾含章皱了皱眉低声道,“或许他知道真正的诏书与玉玺在何处。”萧桓也不反驳,沉默片刻后沉声道:“依照大哥的聪明才智,他或许真知道这两件东西的藏身之处。”
顾含章嗯一声便不再多言,两人都安静下来,不再提这些纷扰繁复之事,只安心享受数月以来头一次这样相拥而卧的温馨甜蜜。先前萧桓喂了她一颗解酒的药丸,酒劲去了大半,身上奇痒却还不曾褪去,方才心思都放在大事上,此刻静下心来,只觉手臂、肩背又痛又痒,忍不住窝在萧桓怀中不停伸手去挠。
天寒地冻,顾含章隔了单衣挠痒,只觉得尚有一丝热气的肌肤被冰凉双手抓过,冷得与红肿的手指无异,心里不由得怨恨萧瑧硬逼她喝下的几杯杏花酒,正气闷之间,萧桓将她拉进怀中,在她颈后掖好被角,温热的手掌窜入她中衣内,贴着她光滑背脊慢慢抚过。萧桓的手掌极为粗糙,指腹与掌缘又因常年练剑握刀都结了粗硬老茧,随意往她身上一抹,比她自己挠痒还舒服。她退出手来探入萧桓衣内取暖,弓身蜷在他怀中,原本冷得直哆嗦,片刻后周身逐渐有了暖意,也不再发抖,更是一点点贴近萧桓身前去靠着;萧桓任她伸手贴着他的胸膛取暖,不由取笑她道:“年初春暖花开,你的双手白嫩如破土的新笋,隔了数月来瞧,倒是变得如同腊月里悬在农人家屋檐下的冻萝卜。”
夫妻二人经此大劫都如再世为人,感情愈深,心贴得愈近,说笑也比从前自然许多,萧桓低声说笑,顾含章也不恼他,只隔着中衣狠狠拧了他一把,怕被帐外小季听见,闪电般捂住萧桓的口,只听见萧桓闷哼一声,不知怎的便不做声了。
过了许久,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到顾含章箭伤处,轻轻地抚过那铜钱大的伤疤,哑声道:“含章,伤口还疼么?”顾含章摇头:“早不疼了。”伤口结痂,偶尔用力拉扯肩背,还是会引动伤口,剧痛无比,只是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告诉他的。
两人耳鬓厮磨,偎在被中稍作休息,及至天将明,萧桓替熟睡的顾含章掖好被角,无声地下榻,仍旧粘贴好假须假发出了小帐去,守卫小季十分机灵,与他打过招呼后什么也没说,想必梁月海早已吩咐过不得多问。
待顾含章醒来,已是过了巳时,期间麒麟卫中有人奉萧瑧之命来探视顾含章,小季只掀起布帘一角,低声道:“王兄弟昨夜与太子殿下喝了几杯酒,回帐后便病发,好在军医留了些药在,喝了躺下静养,连我都不敢进去靠近,就怕再被传染上……”他不必全说完,麒麟卫那尖脸青年面色已是大变,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匆匆走了。
顾含章虽担心萧瑧再发难,想到萧桓也在军营内照应,心里稍稍有些底气,不过一天过去也不曾见中军帐再有人来,更不提萧瑧的影子。到了入夜时分,小季才从后营的西北军将士口中打听到,原来青石谷有异动,万余辽军浩浩荡荡出了青石谷,在谷外十里处安营扎寨,探子回报辽军新增数千轻骑,人马均是喀拉山后辽边驻军精兵,那马高而强壮,马蹄入雪才及膝头,比寻常马匹要高一尺余,而辽人也都是高大强壮之辈,若是骑兵对战,占尽上风。
“我大齐军五千精锐,四千老兵残将,靠着飞火枪与南疆援军才勉强胜一场,此次必定吉凶难料……”小季忍不住叹气。
顾含章稍稍一愣,倒是忽然想起中箭受伤那日晚上的黑衣人马,神出鬼没骁勇善战,那气势隐约有昔日神武军前锋十八骑的影子,若是能与卓勒齐的人马一道左右夹击辽军……她心里微微一动,伸手入怀摸出卓勒齐给她的那支竹筒,吩咐小季交给梁月海,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笑道:“辽军擅夜袭,有这件东西,卓勒齐的人马也来得快些。”
不曾想顾含章一语成谶,这夜过了寅时,将士们正在熟睡,辽军五千前锋身披白羽、白绒制成的蓑衣,在雪中匍匐数里地慢慢靠近齐军大营,麒麟卫疏于防范,竟不曾察觉有人靠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夤夜混战,死伤无数,哀嚎遍地,辽军前锋痛快砍杀一阵,一击即退,梁月海率西北军骑兵两千余追出五里地始觉不妙,忙掉头回营,萧瑧却追杀得正性起,打马直追,梁月海不得不跟上劝诫道:“殿下,穷寇莫追。”
萧瑧挥剑冷笑道:“月海,你在西北呆久了,胆子都缩回去了不成?难怪这场仗总打不完,你这副胆小的模样,何时才能超越我二哥!”梁月海面色微微一变,萧瑧也自觉所言不妥,见梁月海仍旧没有追击的意思,便吩咐他断后,亲自领了剩余的两千余麒麟卫与三千昌涂关守将追杀回撤的辽军前锋。这三千昌涂关将士原本就是萧瑧手下人马,此时重归萧瑧麾下,倒是一改往日颓然模样,奋起直追辽军。
两军前锋在距齐辽大营各五六十里处大战,辽军且战且退,五千人马虽被斩杀无数,却仍旧负隅顽抗,萧瑧率齐军前锋懵然无知地被引入辽军阵前二十里处,忽听见一声炮响,早已埋伏在附近谷地的万余辽军杀出,辽将洪锦一连吃亏数场,终于得了机会泄愤,更是如猛虎下山,手中令旗一挥,万余人高呼着自外围逐渐拢来,竟有将萧瑧与手下六千兵马圈起方圆大阵随意屠戮的势头。
梁月海忙取出顾含章交与他的竹筒放出信号,派人回营急调人马救援,仍旧率两千余精锐骑兵追至萧瑧身后,极力阻止辽军布下方圆阵。
这厢厮杀正酣,那边顾含章在营中静坐,听见远方尖锐啸声,出帐一看,黑沉夜色中蓬地炸开数点寒星,正是萧瑧领兵追击的方向。她倒吸一口凉气,披了大氅匆匆往偏帐去寻梁月海与萧桓,偏帐守卫是梁月海的心腹,见顾含章掀了竹编斗笠露出脸来,先是一惊,忙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率兵追夜袭的辽军往正南去,将军断后,也一道跟着去了。”顾含章急道:“那王大夫……”“辽军袭营之前属下便不曾见到王大夫,大约是往前营煎药去了。”
谁知顾含章与小季寻遍前后中三处大营,只见因辽军夜袭而惊起的全营混乱,萧桓的影子却是不曾见到,顾含章思前想后,心中忽然一动,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稳。小季犹在焦虑,她望着北天若隐若现的数点星光,镇定道:“梁将军有西北方星宿庇护,必定会安然归来。”小季听得满头雾水心中暗觉荒谬,但见顾含章从容如常,不知怎的也稍稍放下心来。
军中两大主将尽出,管陲在营中紧急抽调人马轮值巡逻,以防辽军调虎离山再杀个回马枪,布置妥当后,前方哨兵来报,两军恶战,太子殿下与麒麟卫陷入辽军方圆阵,梁月海将军正奋力破阵。
管陲啐一口大骂道:“好一个瓮中捉鳖!”顾含章听他讲萧瑧骂成老鳖,心中想笑,这当口也笑不出来,连忙低声道:“辽人目的既是我大齐主帅,那便不必再担心辽将转攻大营,管将军只管杀去,替梁将军分担些……”
留守军营中将士都是西北军中好汉,与梁月海出生入死多年,听得梁月海在前方破阵,顿时都热血翻涌,高声呼号要随梁将军上阵杀敌,管陲毕竟心细,仍留下千余兵丁守营,大手一挥,其余人马持刀枪羽箭,负数百飞火枪,如风一般跟着奔出辕门,往数十里外厮杀声震天之处追赶而去。
东南方忽地又尖啸一声,将明未明的夜空里升起数点寒星,顾含章蓦地一喜:卓勒齐来了!高悬的心刚落下,正南方一声巨响震撼大地,地面掠过一条火龙,窜起的浓烟黑云在数十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心里大惊,辽军竟从千里外的西城购置了长管火炮!
油尽灯终枯
长管火炮的威力是飞火枪的数百倍,将士们都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得住?顾含章手脚冰凉地立在辕门下远远地向厮杀声来处眺望,只见远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大地轰鸣,浓烟四起,凛冽北风里传来杀声阵阵。
“那是火炮!”小季惊呼一声,老实方正的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糟了,且不说铁甲,就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西城的长管火炮啊!”留守大营的将士无不闻之变色,神情间震惊且惶恐万状。
远方滚滚浓烟未落,火光骤然又起,烧得天边一片赤红,映出血般浓稠之色。前方哨兵快马奔回,面色如土跃下马背向顾含章与守营的两位参将道:“将军有令,若卯时三刻未见信号,请章先生与留守大营的容、韩两位参将拔营暂退关内。”
“那将军和太子殿下……”小季抢上一步扣住哨兵手腕,焦急道,“还有咱们西北军兄弟们……”“军令如山,望容、韩两位参将大人与章先生谨记。”那方脸哨兵说罢,面上露出决然之色,一咬牙翻身上马,又沿原路奔向红光四起之处。顿时,整个大营中安静如同死寂,谁都没有出声,只听见凛冽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地雪粒咆哮而过,更添悲壮。
卯时已过,东方渐露灰白,天际虽犹密布彤云,却已不如往日的阴沉晦暗,隐约有了放晴的迹象;大地被覆皑皑白雪,放眼苍茫空旷,灰蓝苍穹在远方与雪原连成一线,赤焰浓烟熊熊窜起,模糊了那一片阴郁的灰蓝与清冷的雪白。
火炮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飞火枪出膛的尖锐声响被重重压下,同时被巨大轰鸣掩去的还有两军将士震天的厮杀声。顾含章立在辕门下,几乎站不稳身子,风寒天冷,冰雪一般的严寒直冻到了她的心里,远方赤焰漫天,如同巨大的火龙在天地间肆虐,长管火炮引线一点燃,数百将士的血肉之躯顿时便会化为飞灰,何等的残酷壮烈!
卯时三刻将至近,容、韩两位参将神情悲怆,默然回营下令拔营撤退回徐连关内,千余将士策马肃然朝向正南远眺片刻,容止下马至辕门前大声道:“章先生,时辰已到,奉将令,全营将士撤回关内!”
顾含章浑身一震,昂首道:“容将军先行,我再在此地等候……”话音未落,远处连绵炮响骤然停下,震天杀声重又起,伴着飞火枪的低鸣,声浪陡然高涨,她侧耳细听,面上露出惊疑之色:“火炮哑了。”
小季大喜,容止却犹有迟疑惊讶之色,静待片刻,原先那哨兵依旧打马飞奔回来,一张被浓烟熏得漆黑的脸上沾了雪粒,分外滑稽,人未到,报喜之声伴着马蹄急急先至:“南疆五千铁骑助阵,另有黑衣人马千余,破了方圆阵,毁了辽军三台火炮,我军逆转乾坤!”
好一个逆转乾坤!顾含章憔悴清瘦但却精神奕奕的面容上露出这一天一夜来第一次微笑,他们赶上了!
劣势既已扭转,容止、韩卿两人稍一商议,留下百余人守卫顾含章与营中伤残将士,其余人马大吼一声:“驱除辽狗,安我边关!”竟捉刀提缰尽数往正南支援梁月海。
天际云翳逐渐散开,阴沉尽除;东方褪尽灰白,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一时天边霞光万丈,映红半幅天幕。放眼望去,只见无边雪原苍茫空阔,湛蓝苍穹澄净如洗,天地一线间尽染灼目金光。草原上的风犹在低声呜咽,这日出的壮丽景象却骤然将众人心中的寒冷恐惧一扫而空。
至巳时,鼓声喧天,黑底金字的大齐军旗迎风招展,大齐兵马万余如狻猊摇头、如蛟龙入海,奋起一击,辽军溃退十里,损兵折将近万人,沿途丢盔弃甲遍地,残肢断臂无数,梁月海生擒辽将主帅洪锦,齐军声势更是高涨,直追出数十里地,将奔逃辽兵尽数俘获捉拿回营。
此一役,齐军折损两千余人,辽军全军覆没。
顾含章立在辕门下听前方哨兵说罢,悬在喉头的心总算落下,拍手笑道:“好好!既然敢犯我大齐边疆,那便永远留在大齐罢!”不出一刻,远方大地震动,如万马奔腾,小季一跃而起,高声道:“将军得胜归来!”
果真见当先一面黑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金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顾含章眯眼一看,顿时记起萧瑧犹在军中,未及欢喜先自心惊,忙匆匆转回后营去帮着重新搭起营帐。小季寸步不离跟随她,两人仍旧往小帐中藏身,等了多时,才有人匆匆来报:“将军有请章先生!”小季见来人并非麒麟卫,忙进帐通报,顾含章微惊,细问来人,只言梁将军有请,有要事商议。小季不敢松懈,仍旧跟着顾含章一道往中军帐去。
管陲满头乱发炸起如鸡窝一般,满面络腮胡子被烧去大半,黑烟熏得半边面皮发红半边面皮黧黑如漆,他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愣愣立在帐外不做声,梁月海帐下数位将领神情各异,眼中却都染上忡忡忧色,仿佛天塌下了一般。顾含章往前走一步便是手足凉上几分,心在胸臆间怦怦直跳,生怕她心头惦记的几人出事。
到了帐前,她忽的停下,低声问管陲:“管三哥,将军在何处?”管陲伸手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面色沉重地指了指中军帐:“将军、殿下、成老头都在帐中。”厚重棉布帘子蓦地被掀起一角,梁月海剑眉微蹙,朝她招了招手,她再无疑惑,跟着进了帐内去。
一脚踏进帐中,顾含章险些惊呼,案后一张长榻,褪去外袍的萧瑧满身是血,面如淡金地闭目横卧榻上,成老军医满头大汗,手下不停地忙着止血包扎,那血却如同怎么也止不住一样,汩汩地往外直淌,染红了成老军医手中雪白的纱布。
“方圆阵刚破,辽人火炮重创麒麟卫,弓箭手趁机万箭齐发,纵是有人以身掩护,殿下还是中了三箭在要害,勉强撑到回营,已是不支……”梁月海面色阴郁,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重,“秦王殿下随卓勒齐王子回南疆林州白庄请神医,命月海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太子殿下性命,如今看来……”话未竟,意已明,萧瑧恐怕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南疆虽小,能人异士却多,祈盛年间出了位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只要犹有一口气在,他都能救活,梁月海说的便是这位异人。
顾含章心中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往日情谊,旧时仇怨,纷纷涌上心头,竟是对萧瑧的怜悯大过仇恨,她双眼望着萧瑧,低声问梁月海道:“他何时能回来?”
“此地距离南疆林州不远,依照雪的脚程,三日内定能往返。”
萧瑧重伤昏迷,箭伤的创口裂成铜钱大的洞,血流不止,再好的伤药止血药撒上去立时便被殷红鲜血湿透,这样折腾了半日,终于止住血,顾含章帮着成老军医一道替他包扎好,松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止住了。”成军医却面色灰败,叹气道:“强弓劲羽,箭头射入三寸,已伤及内脏,恐怕……”
步步为营谋得天下在手,一朝丧命,万事成空,顾含章看着萧瑧惨白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回想萧桓死里逃生,虽隐姓埋名不得暴露身份,对她而言却是比得到世间任何荣耀财富都欢喜庆幸。
金乌西沉,玉兔当空,眨眼又一个白昼,萧瑧仍旧昏迷不醒,成军医撬开他的牙关,以米汤混伤药灌入他口中,他才勉强吞咽些许。老人家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顾含章听不分明,走过去再问,成军医只随口道:“死马当活马医,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这夜过了丑时,成军医熬不住先往案头伏下休息,顾含章坐在榻边打盹,忽觉耳旁有悉索声响,睁眼一看,萧瑧竟慢慢睁了眼,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他仍旧是极其虚弱,瞳眸有些散了,见到顾含章转身来看他,眼中却微微亮了起来。
“你别动。”顾含章不再粗着嗓子,虽是冷淡,心中还是不忍,低声安抚道:“你躺好,待寻回神医就能给你治伤。”萧瑧唇角浮上一丝苦笑,倒是当真听话地闭上眼再也不动,英俊如昔的面容上一片死灰,是大限将至的颓败气色。
遥想当年,西山马场之中,黑衣白马年少俊逸,不知迷倒多少京中少女,单是听他陈王萧瑧爽朗一笑,便也夺去数颗芳心,如今他僵卧长榻,一盏昏灯,周身冰寒,眉宇间的神采飞扬与骇人戾气散去了,存一点凄凉两处怅惘,神情孤寂苍凉得仿若一眨眼便会离开人世。
“含章。”萧瑧气若游丝地低唤了一声,顾含章一惊,听得他又喘一口气虚弱地低声道,“能再见到你,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满城风雪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