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罗施有些腼腆,一粒粒捏着佛珠,忽然又是一笑:“嘻嘻,红姑姑好漂亮啊!”
咄?奇道:“嫂夫人果然不凡,这孩子从来也不受人东西,今儿倒是例外。可能是与嫂夫人有缘吧!”
红拂心头一震,有些慌乱地抬头看了看朵尔丹娜一眼,朵尔丹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酒席已摆好,四人也不分什么宾主,就入了座。红拂要招呼叠罗施与她同坐,叠罗施却是不依,说是眉姨已做了点心等他。
咄?存心要热闹一点,吩咐道:“素眉也不算外人了,喊过来一起吃吧!”
底下人答应一声,去喊宇文素眉。
咄?介绍道:“素眉是朵尔丹娜四年前……结识了的朋友,一直和她一起。朵尔丹娜一向冷如冰霜,也难得有个朋友。”
话音刚落,已走进一名素色丽人。
她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了枝络玉攒珠的钗儿,一身淡青的衣裙,踏了双水红色的绣鞋。她一直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只是一看见李靖,如同被一个炸雷劈过一样,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
红拂惊叫起来:“啊!……你是武阳关的大小姐!”
朵尔丹娜心中已猜到几分,却不便明问,只看看李靖,又看看宇文素眉,“你们认识?”
二人一起抢着道:“不认识!”
李靖话出口后,才觉得“不认识”未免太说不过去,解释道:“恩,有一面之缘。”
宇文素眉明明自己也说“不认识”,但一听到李靖口中冒出“不认识”三字,两行泪水哗的一下便涌了出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悲声道:“失礼了!看见李将军伉俪,难免忆起了些旧事伤心……少陪了!”
她一转身,已跑了出去。
四人心中都有话,却俱是无言。席间只听李靖咄?谈论些天下大事,红拂打听了些他们成家的经过,一餐饭也就闷闷地散了。
红拂和叠罗施真的很投缘,红拂不住嘴的夸这孩子聪明,能干,叠罗施也觉得“红姑姑”又漂亮,又可亲,当晚就拉“红姑姑”在屋里住下,给他说说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到红姑姑家去玩好不好?那儿啊,有大大的花园,漂亮的房子,姑姑带你坐轿子,上街买糖糕吃。”
叠罗施低下头,显然那个有花园和糖糕的世界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太大的诱惑力。
“不去!”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跟阿妈学一身好功夫,然后阿爹就会分一队兵让我带。等我长大了就会像他一样威风!”
他的眼中,射出兴奋和热切的光,似乎在憧憬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那目光刺得红拂心中隐隐作痛,虽然她不可能带这孩子回中原,可是她多么希望刚才的回答是一个“好”字。
“喜欢姑姑吗?”
“喜欢!”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红姑姑好,还是阿妈好?”
“恩,都好……”对叠罗施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他想了半天,才说:“眉姨和红姑姑都待我好,不过,还是阿妈最好!只有她……肯做我阿妈。”
红拂的心象被鞭子狠狠抽了千百下,又在马蹄下践踏。她无力地垂下头,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下来……
“姑姑,你怎么哭了?”帐内的叠罗施不解地问。
帐外的朵尔丹娜却也极是震撼,当初她收养那个孤儿是出于那一枪之恩和对孩子的怜悯。收叠罗施为义子也不过是一时豪气发作甚至是有些恶作剧,但是到此刻,那个男孩在他生母面前坦露赤子之心和毫无掩饰的偏向时,她却深深被打动了。一种叫做“母性”的热流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心神一震,连忙走开,想着若是红拂出来发现她站在外面,那岂不是脱不了“偷听”的名头?只是刚要离身,一道黑影一掠而过。
朵尔丹娜一惊,刚要追上去,又一道白影掠过,身法路数,赫然是宇文素眉。
虽有极强的好奇心,朵尔丹娜还是折回了脚步,摇头叹道:“他们显然是老相识了,我……又何苦跟上去窥人隐私?”
那人影正是宇文素眉。
这四年来,她功夫颇有些长进,但这一路狂奔,还是累得她提不起气来。
索性赌气站住,大声道:“李靖,你不说话算了!”扭头就走。
她刚一转过身,李靖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宇文素眉怒道:“你不是不认识我吗?你还约我出来作什么?”她努力压低嗓音,却压不住颤抖。
李靖诧异道:“我哪有约你?只不过靴子里有沙子,磕了几下而已!”
宇文素眉再也压制不住,叫道:“那你鬼跑什么?”
李靖更是一脸无辜:“我每晚睡觉前都会跑上几圈,疏松一下筋骨,哪曾料到后面还有人跟着!”
宇文素眉也不答话,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转身就走,李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俯下头,笑道:“素眉,你看不出我在逗你玩吗?怎么真哭了?”
宇文素眉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你,怎么又认得我了?”
“看你——”李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小心眼了不是?我那只是怕你难堪啊!”他丝毫不肯松手,良久,才感慨万千地道:“素眉,这鞋子很好,脚也很漂亮——”
许多年前,正是这句话搅得她深入情网,无法自拔。今天又从情郎嘴里温情脉脉地说出来,宇文素眉哪里还能自持,压抑已久的哭声与泪水山洪一般爆发出来。
李靖轻轻拥她入怀,任由那柔弱的小燕儿停靠在自己肩上,倾诉着胸中的委屈与怨恨。
他轻轻吻去她腮边的泪花,喃喃道:”对不起,素眉——“
宇文素眉觉得那整个草原都变成了一片火海,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语言……都开始燃烧。
她轻轻呻吟:“带我走,阿靖……”
李靖没有回答……
以后的几天,宇文素眉脸上总是红红白白的,无论和谁说话都躲躲闪闪。她总是天一黑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二更天的时候却都又偷偷溜出去。
朵尔丹娜看在眼里,忍不住为她担心——李靖和红拂,可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啊!
终于在第七个夜晚,朵尔丹娜站在那片他们约会的草地上,忍无可忍地一字字对李靖道:“要不然你就娶她,我自然会全套嫁妆送她上路。你若敢玩弄她,我就杀了你!”
李靖看了看她,似乎有话要辩驳,但终于离去。
待到宇文素眉又换了双新鞋子跑来的时候,她只看见了朵尔丹娜。朵尔丹娜从她身边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她身后留下一句话,“那个人,你得不到的。”
朵尔丹娜头也不回地离去,只剩下宇文素眉,又羞、又恼、又气地站在那里。
她开始痛恨这个高高在上的姐妹,那个似乎永远不可冒犯的女人。李靖为什么要这么怕她?又为什么不肯带着自己离开?宇文素眉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哪怕得罪了那位风华绝代的夫人也在所不惜。
整整一夜,宇文素眉没有成眠。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打扮一新,又换了身新衣裳,找了一双葱绿色的绣鞋,咬牙来到饭厅。但是李靖不见了,红拂也跟着消失了。
有仆丁来报,李靖夫妇已连夜启程,赶回中原。
咄?不禁大惑不解,奇道:“这两个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朵尔丹娜冷笑道:“哼,是来时不敢通报,去时不敢辞行。”
宇文素眉面子上再也挂不住,霍然起身,满脸通红:“他是被你赶走的!向燕云,你自己喜欢他却不敢说出来,便来破坏我的好事——”
说罢,她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朵尔丹娜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宇文素眉险些和冲进来的叠罗施撞个满怀,叠罗施眼泪汪汪地跑到朵尔丹娜身边,哭道:“阿妈——你是不是不喜欢红姑姑,为什么赶她走?”
朵尔丹娜看了看盈盈欲哭的好朋友,由看了看一手养大的义子,她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斗嘴,何况是和他们?她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叠罗施忽然止住了哭闹。
——地上的毡毯,已是步步碎裂。
朵尔丹娜倚坐在榻上,忽然有了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肩头。
咄?在她身侧半跪了下来,眼神温柔得如月光下的湖水。他诚恳而动情地盯着她:“朵尔丹娜,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那个人,你越是压得深,你就越是相信自己真的爱的是他。”
朵尔丹娜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雪白,起身便要离开。
“听我说!”咄?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肩膀:“那年,你才十四岁,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乍一见到那种儒雅风流的才子,难免会动心的。可是,可是,这不是真的!你仅仅喜欢一个会吹箫抚琴,吟诗作画的影子,不是李靖!朵尔丹娜,真正喜欢你的是我!而你,……真正喜欢的,也是我,你的咄?哥哥!”
朵尔丹娜紧紧咬住嘴唇,眼神开始闪烁。咄?长吸了口气,“那一年,我不肯动用自己的兵力,害得你孤身迎战瓦岗寨两员大将。朵尔丹娜,你知道那一刻我的痛苦吗?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在想,若是失去你,就是把整个天下放在我面前,又有什么意思?我发誓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待你!天可怜见,你还活着……”
他用力将朵尔丹娜拥入怀中:“你还活着,我的小朵尔丹娜!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拼命,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咄?——”朵尔丹娜的眼睛居然有些湿润了,“哥哥——”
“咄?哥哥”,这四个字曾被她脆生生地喊过整个童年和半个少年。这艰涩而熟悉的称呼,遥远得一如在昨天。
咄?死死抱着她,似乎是沙漠中的人抱着失而复得的一袋清水。“朵尔丹娜……回到我身边来!”
圣女的封印在瞬间解除了,久违了的泪水从那双清亮明丽的大眼睛中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似乎是心头的冰山在点点融化。
“咄?哥哥——”她怯怯地喊。
咄?低下头,轻轻地封住了她的嗫懦的、单薄的小嘴。”你是我的了——“他微笑,然后叹息。
那是满足和快乐之极的叹息。
他们的眼睛闭上了,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四)
杨柳青青遍地垂,
杨花漫漫满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同心同折,垂杨垂柳。”
这是两柄好剑。“日冲”剑长三尺七寸,象牙白中透着一抹淡青,狭长而锋锐;“夕永”剑长二尺九寸,烟墨色的剑身,厚重而略显诡异。
咄?轻抚着剑身,“看剑——”一剑已翻向朵尔丹娜腰际刺去,朵尔丹娜微微一笑,左手带起“日冲”的剑鞘在咄?手中的“夕永”剑上重重一顿,右手已拔剑在手,幻出三道剑光,直取咄?咽喉。
咄?不闪不让,索性往上一迎。
朵尔丹娜急忙收住势子,嗔道:”干什么?“
咄?满脸赖皮:“不打了,不打了,娶了个功夫这么好的老婆,真是处处受气!”
朵尔丹娜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先动手,输了又耍赖。她歪着头,笑眯眯地问:“好!不动手了!你说我们比什么?”
“比个高低!”咄?轻轻从背后拥住她,得意地笑:“我比你高——”
他双手用力一比划:“高这么多!”
“好你个无耻的家伙——”两个人一个追,一个逃,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同心同折,垂柳垂杨。”看着剑鞘上隽永的字迹,咄?感叹道。
“说真的——”朵尔丹娜怅然道,“很久没有见过垂柳了!”
“哦?”咄?饶有兴趣地问,“你喜欢?”
“是的。”朵尔丹娜似乎看见了垂柳依依的景象。“爹爹死的那天,是二月初七,我走出灵堂……只看见一棵柳树,满树嫩黄的芽儿,好美!”
“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柳树了。那么飘逸、灵动,不可捉摸,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咄?玩弄着她浓密的青丝,“赶明儿我就下令在这附近全种上柳树,到了来年春天你就能看见一大片的柳芽儿了。”
“哼!”朵尔丹娜嘲笑,“你要学杨广么?载下千里杨柳,失却万里江山!”
咄?不语,只是神秘笑了笑。
第二天清晨,朵尔丹娜照例做完吐纳的早课,却不见以往跑前跑后的咄?,心中生疑,便走出了帐篷。
她一下震住了。
围着他们居住的大帐和远远近近居民的村落,竟然真的围起了一圈柳树——确切地说,是插起了一圈柳枝。咄?王脱了外衣,光着膀子,兴致勃勃地正在种树。而文臣、武将、牧人、主妇,甚至老人小孩也全都在种树。
“咄?!”朵尔丹娜急急喊道。
咄?回过头,乌黑的长发漂亮地划过一道弧线。“他们是自愿的。一听说朵尔丹娜狼主喜欢柳树,就都过来帮忙了,拦也拦不住。”他急急地分辩。
身边一个汉人女子笑盈盈地接口道:“不错!能为千岁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朵尔丹娜放眼扫过,一张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面孔都在看着她,善良而有些腼腆地笑着。就是因为她赏下的那么点儿财物?还是因为她的盛名?多少年来,她身上流着一半突厥人的血,却从未想过为了这些同胞们做些什么,而他们的心,却是如此的炽烈,水晶一般透明。
清晨的阳光洒在小树林秃秃的枝桠上,这已是初秋。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柳枝?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劳作,才种下了这长长的一圈?
朵尔丹娜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如终年的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多谢——”她轻声地说,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等我们联手夺取了天下,就回到这里终老——”咄?上前几步,满身的泥土。
朵尔丹娜脸色一沉,“为什么要先取了天下,才能回来终老?咄?,黄河那边的天下真的那么重要?”
“不是重要。”咄?的眼神也开始凝重,“你是江湖人,知道这天下的法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我若不先动手,那中原蛮子必定要勒令我们归顺称臣,献币纳贡,任意欺凌,又怎么会让我们过好日子?”
他已经不是向朵尔丹娜解释了。虽然仍是满身的泥土,却已有杀气透将出来,似乎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在高台上点兵:“我们突厥人,难道就只能是蛮夷胡虏么?哼!我偏要他们瞧瞧,蛮夷胡虏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句话说得响遏行云,在场的突厥人都听得热血如沸,一起大声叫喊起来。
咄?手中提着一柄锄头,目光越过草原,越过长河,直落入那烽烟将起的万里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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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突厥木杆可汗灭柔然后,成为北方唯一的强大国家。佗钵可汗死后。沙钵略可汗立,使奄罗为第二可汗,与阿波可汗,头达可汗,贪汗可汗并称为四大可汗。沙钵略势力最强,为突厥的大可汗。沙钵略弟弟处罗侯势力较弱,不得可汗名号。
隋文帝时。长孙晟献策,联络头达和阿波,使沙钵略分兵防西,又联系处罗侯和系、契丹等部,使沙钵略分兵防东。突厥各可汗互相疑忌,内乱渐生,被隋军各个击破,值得称臣。
其后,阿波可汗势力强大,西有龟兹、铁勒、伊吾等西域地,号称西突厥。自此,突厥分为东、西两部。隋文帝一手笼络阿波,一手接受沙钵略求和,沙钵略击败阿波军,承认隋皇帝为真皇帝,自己为藩属国,受隋保护。
587年,沙钵略死。他嫌儿子雍虞闾懦弱,不能对抗西突厥,令弟处罗侯为可汗,号莫何可汗。588年莫何死,雍虞闾立,号都燕可汗。
沙钵略的儿子染干,号突利可汗,居北方。隋文帝许他娶安义公主为妻。都蓝大怒,与头达结盟。599年,合兵袭击突利,突利大败。长孙晟设计挟持突利到长安归降,封为启民可汗,使居五原。
启民可汗染干依附隋朝得国,才得以击败都蓝、头达。这在痰厥,是极大的耻辱。部落离散,兄弟相残,几至灭亡,实在给了咄?极大的教训,而复仇与雪耻,也成了突厥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附注:安义公主于597年入突厥,不可能是苏察和咄?的母亲。小说家言,聊为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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