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秦看看阵法,忽然冷哼:“雕虫小技,岂拦得住我?”

数朵桃花大如海碗,带着柔和的白光冲向上空,撞得漫天阴气如海波般动荡,然而法力受制,要破阵到底不容易,桃花飞出两丈后便被阴气所摧,凋落于地。

这一来,前方青黑色阴帷却被扯开了道缝隙。

长袖张开,翩翩然若粉色蝴蝶,毕秦趁机掠向院外。

想不到他饮了符水,还有这等能耐,不惜折损自身真灵生生开了条路出来,红凝十分震惊,心知机会难得,哪里肯放他走,顿时再顾不得许多,全力扑上去拦阻。

毕秦回身,弹指。

数点白芒破空而来,红凝情急之下慌忙挥剑去挡,星星点点又如何挡得尽!低估对手,后悔已来不及,她只得咬牙,跌落地面滚了两滚。

人影闪过,但闻“叮叮”几声,眼前火花四溅。

有东西纷纷掉在地上,仔细看时,竟是几片轻飘飘的桃花瓣。

两只云纹朝靴映入眼帘,杨缜执剑而立,瞟她一眼:“这便是你的量力而行?”

虽说已尽力避过要害,但若非他及时赶到,受伤是难免的,此人武艺竟比自己高多了,红凝翻身爬起来,感激地朝他笑了下,见毕秦踪影全无,忙道:“让赵兴他们起来守住院子,有事就用传音符叫我。”

说完作法遁走。

雨又开始下起来,映着灵符的光芒,细密如针。

再次追入桃林,那道妖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红凝不敢大意,拖着长剑警惕地一步步朝前走,这桃妖修行至少在一千五百年以上,半仙之体,隐藏妖气很容易。

雨打枝叶,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却衬得周围气氛更加紧张怪异。

行至桃林深处,依然不见有任何动静,红凝猛地站住脚步,扬手抛出一件东西,口里喃喃念诀。

照妖镜被高高祭起,光华大盛,整片桃林都被笼罩其中。

再厉害的妖怪,在照妖镜下至少也会露出点形迹马脚,然而此刻林中除了几十上百株桃树,惟见漫天细雨纷飞,其间空空落落全无半点异常,哪里还有毕秦的影子!

调虎离山!脑后冷飕飕的,红凝飞快取出传音符,急唤:“杨公子?杨公子?”

片刻,杨缜的声音传来:“在。”

红凝松了口气:“有事叫我。”

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她泄气地收了照妖镜,烦躁不已——毕秦饮下灵符水,法力短时间内受制,此刻应该是逃回老巢躲着去了,只不知他的巢穴究竟在哪里,半个时辰后灵符失效,就再难对付了……

转身之际,几页纸从袖中滑出,飘落地上。

那是文信留下的修行手稿,红凝见状,慌忙俯身拾起,见页面被泥水所污,更加心疼,正要拿袖子擦拭,视线却猛然定住。

最上面那页,赫然画着一幅山势地形图。

院子里燃着火把,无人会守阵,漫天阴气已将消散,杨缜与赵兴等人都站在阶前,神情不太好。

红凝匆匆进门:“你们尽快离开。”

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杨缜面色略缓,沉声问:“怎样?”

时间紧迫,红凝没精神慢慢跟他解释:“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没把握保住你们。”

杨缜皱眉。

众护卫不知底细,都一脸莫名,赵兴仰脸望望天色:“这天还未亮,怎好冒雨赶路……”

红凝冷冷打断他:“想活命就快走。”

话说得严重,加上先前王虎诡异的死法,众人惊疑,不敢再说。

红凝转向杨缜:“灵符虽制住他的法力,却只有半个时辰的效用,过了这个时候就很难对付,你先带他们离开这里,去旁边庄上投宿,天亮后我自会来与你们会合。”末了又补一句:“放心,到时我会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你。”

情势凶险,这么多人不懂法术,留下也是枉送性命,杨缜立即扣住她的手:“既没能拿住他,他必会回来报复,不如一起走。”

红凝愣了下,避免去看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那些关切之色让她全无斗志,她移开视线,语气冷淡:“我既然肯留下,自有我的道理,他真有心报复,你以为能逃得过?何况我们都走了,周围这么多人家难免会被他迁怒,别人的命在杨公子眼里果然卑贱么。”

这话虽是嘲讽,说得却也有理,杨缜迟疑:“你可有把握?”

红凝道:“若没有你们,把握更多。”

清楚此女的脾气,杨缜倒忍住没有发怒,想着众人留下来确实帮不上忙,于是丢开她,转身挥袖:“走。”

赵兴等人总算安心,立即跟着他撤离。

刚走出院门,他忽又顿住脚步:“当心。”

孤身作战,红凝原本烦躁着急,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心中什么地方再次被碰了下,沉默半晌,她才微微一笑:“多谢。”

杨缜也不回身,领着众人径直去了。

院子恢复沉寂,雨渐渐变大。

红凝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几件物事,走到院子各个角落,将它们一一布好,阵法启动,不多时就见重重阴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来势比先前更加凶猛。

安置妥当,她缓步走上阶,面朝着墙站定。

一堵结实的墙。

红凝笑了:“果然是高明的障眼法。”

笑声未落,照妖镜已取在手中,镜面光华骤现,强烈光芒的照耀下,原本完整结实的墙壁上竟凭空现出一道门来!

借着镜光,红凝看清了房间里的景象——里面有两个人,俱着粉色衣衫,不同的是,一个双目紧闭仰面躺在床上,对外界的事毫无反应,似乎生了重病;另一个原本坐在床边,发现动静立即站起,满脸紧张恼怒之色,正是毕秦。

出乎意料,红凝也吃惊,禁不住后退一步:“两个?”

毕秦厉声:“我兄弟二人不想与你为敌,何必苦苦相逼。”

看出另一个不能为害,红凝镇定许多,收了宝镜:“你取人脑髓残害性命,若无报应,这世界岂非太不公平。”

毕秦缓缓道:“你真不肯放过我们?”

红凝道:“放过你们也不难。”

她答应得爽快,毕秦反而愣住。

红凝道:“只要你肯交出内丹,我便饶过你们。”

内丹是修行的见证,岂能轻易与人,毕秦冷笑两声:“小丫头不自量力。”长袖一挥,数片花瓣夹着风声袭来。

红凝这回早有准备,柏木剑带着阴气将花瓣尽数挡开,同时退至阶下。

毕秦遁出门外。

柏木本就属阴,搅动满院强盛的阴气直朝他涌去。

先前是红凝轻敌,这次却不同,小院四周已经布下严密的阵法,加上误饮灵符水法力被封住大半,毕秦再难遁走,再者他也不能不顾兄弟性命,因此只得咬牙将双掌一拍,顿时掌心千万朵桃花飞出,与那阴气抗衡。

桃花片片,美丽妖娆,红凝只觉胸口如受重压,几乎窒息,很快整个人就被漫天花瓣淹没。

毕秦也秀眉紧皱。

这种时候谁先松手,下场很可能就是死,红凝明白这道理,勉力支撑,握紧了剑不肯松手,暗地念诀想要祭出照妖镜。

毕秦岂会不留意对手举动,见状冷哼一声,瞬间,无数巴掌大的桃叶飞起,将小院上空遮得严严实实,几无缝隙,照妖镜本是借九天日月星云之灵力生威,如今无处得力,也就没用了。当然,他这一分神,免不了被阴气侵袭,面上逐渐现出黑气。

渐渐地,双方都难支撑。

一朵粉色桃花自红凝脚底盛开,越变越大,很快长至腰间。

无论如何逼迫,毕秦始终苍白着脸不肯收手,竟是置自身安危不顾。

想不到他真的横了心,再继续必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红凝到底不甘,情急之下心中一动,大声道:“我能救他!”

毕秦果然抬眸。

忍住胸中翻涌的血气,红凝一字字道:“你交出内丹,我救他。”

毕秦喘了口气:“你有办法?”

红凝想也不想:“他是精魂受损,我曾服食过昆仑山麒麟草。”

毕秦大喜,接着又迟疑:“我怎能信你?”

“你只能信我,”红凝微笑,“他现在和死差不多,交出内丹,不过是从头修炼,你兄弟二人还有重逢之日,如今我死了不妨,你若死了,无人替他接续灵气,他必定也会死,而且是精魂俱散。”

毕秦猛地收手。

梦中人

身上压力卸去,红凝长长吐出口气:“我看他是全凭此地这一眼灵穴存活。”

毕秦沉默半日,道:“他是舍弟武陵,度劫时不慎精魂受损,才变作如此模样。”

红凝道:“我向来不善风水之术,直到今天才发现,这院子是个好地方,天地灵气汇集,怪道你不肯离开。”她转脸看着那道门:“那就是灵穴所在,你们一直都住在里面,只是用障眼法藏起了门,其实任何人只要稍微仔细点都能察觉问题,左右两扇门的距离很奇怪,相隔太远,中间应该还有个房间才对,可惜我们都没留意。”

毕秦道:“天地灵气归于灵穴,能暂且保他精魂不散,但人是万灵之长,有太多人住在这里,灵气便难以汇集,被他们摄走大半,我只得出手。”

红凝摇头:“你害死这房子原来的主人,让别人以为这是凶宅,不敢再靠近,没有主人,别人更不会多管闲事。”她叹气:“每隔三个月取人脑髓,也是为了救他。”

毕秦道:“单凭这点灵气难以支撑。”

红凝道:“附近的村民吓吓无妨,出事太多也会引祸上身,所以你才去百里之外的定州明州作案,别人绝不会怀疑到这么远的地方,你们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

毕秦道:“那杨缜大有福德,若在这里出事定会招来大麻烦,因此我本不想动他,但我也看出你并非常人,留着可能坏事,这才出手杀了他的人,做成衣衫不整之状,好让他误以为有女鬼,怀疑上你,将你带走处置。”说到这里,俊脸也有点泛红,他轻轻咳了声,语气里带着悔意:“谁知此人反相信了你,不肯离去,这么多人住在院子里,武陵难继灵气,因此那夜我有意想将他气走。”

原来他并非真的喜好男色,只是不敢惹杨缜,就用这法子去赶他,红凝恍然:“他还是不肯走,你只好改为求他。”

毕秦点头。

红凝道:“你虽不是有心作恶,却已落入邪道。”

毕秦转脸看着房里的弟弟,轻声:“我二人遵循正宗修行之法,谁知度天劫时只能过一个,他原本可以顺利度劫,却因一心助我,才落得这般模样……我如今勉强保得他精魂不灭,若不做这些,他便要……”

他没有往下说,红凝却明白,若不这么做,他的兄弟就会精魂俱散灰飞烟灭,永远从这世上消失,就和白泠一样。

同胞兄弟,为了对方,一个不惜性命,另一个则堕入邪道。

沉默。

红凝道:“我的条件,你可以考虑。”

毕秦沉吟:“内丹除了提升法力别无用处,莫非……你要对付九尾狐?”

红凝承认:“你虽比不过九尾狐,内丹却很有用。”

毕秦看了她半晌,忽然长揖拜下:“舍弟的性命全在姑娘身上了。”

言毕,他整个人就从面前消失,庭中地面眨眼间长出一株高大的桃树,枝叶茂盛,树上开满拳头大的粉色桃花,与现下的季节完全不合,花英缤纷,绚丽如霞,粉色的光晕映得满院生辉,竟让人产生春色满庭的错觉。

红凝赞赏地看了会儿,上前,伸手折下一条树枝。

金色的树枝。

随着“喀嚓”一声响,整棵桃树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只形状开始变小,满树桃花瞬间凋零,落瓣满地,枝枯叶萎全无生机。

金色的桃枝不过三寸,红凝将它收入怀中。

麒麟草生在昆仑山麒麟洞外,历来由昆仑神族掌管,当年她跟着文信对付一只厉鬼时,不甚被阴气所侵,白泠消失了好几天,最后带回一株草,食之即愈。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草的来历。

如今,她还是不知道,白泠本来从不去麒麟洞的。

麒麟天火,神仙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曾经有一个凡人女子却主动走了进去。

借着灵符的光,红凝看清了武陵的长相,与毕秦有九分相似,秀丽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只不过肌肤毫无光泽,隐约透着青黑之色,他静静躺在床板上,双目紧闭,长睫微微颤动,大约是想说什么却无力开口,由于激动,呼吸竟有点不继。

桃性阳,历劫时精魂受损,被阴气所侵,麒麟草得天火之精,用来救他最合适不过。

红凝往床沿坐下,左手捏住武陵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接着拔下发钗毫不迟疑往右腕上一划,顿时鲜血源源不断涌出。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武陵面色逐渐好转,却始终未能醒来。

先前斗法时已经消耗太多体力,如今失血不少,红凝脸色苍白,额上开始冒冷汗,只觉胸闷心慌,待要放弃,转念想毕秦既甘愿以千年道行交换,更不能食言,于是干脆将牙一咬,闭目念诀。

武陵面色越发鲜活。

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红凝迅速收手,凌空划了道符止住血,起身就走。

脚刚踏出门,脑后风声响起。

红凝踉跄几步,总算避开那些花瓣,扶着墙勉强站定,回身冷笑:“果然处处都是忘恩负义的人。”

武陵翩翩落在她面前,一张脸艳若桃花,却不似毕秦温和,多了几分英气,他冷冷盯着她:“你敢夺他的内丹。”

红凝暗地捏了道灵符,语气平静:“那就让他为你堕入邪道,将来在天劫之下灰飞烟灭才好。”

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武陵淡淡道:“多管闲事,他未必不能度天劫,如今你用计害他舍弃内丹,害他千年修行尽毁,你……”

那手越来越用力,眼前阵阵发黑,呼吸不畅,红凝忍住没有昏倒,直视他的眼睛:“度了天劫又如何,他为你做了这些恶事,顶多只能修成邪仙,何况他为了照顾你这个半死的弟弟四处奔走,还有什么心思修行,怎么度天劫?”

武陵转脸看那桃树。

见他迟疑,红凝立即抓住机会,捏个诀迫使他松手,退开两步:“失去内丹,还有本形在,不过重新修炼罢了,你们兄弟相见之日不远,万一你现在出事,他便无人守护,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砍去,甚至连根尽毁,你肯定能胜过我?”

武陵本欲再动手,闻言果然停住。

红凝脸色苍白,轻轻喘息:“修仙度劫,做妖有什么不好,至少兄弟能时常相聚。”

武陵缓步走到桃树下,看着雨中憔悴的枝叶,喃喃道:“当年我兄弟二人一心想求得永生,谁知天劫只能过一个……都是天意。”

红凝冷笑:“当年不顾性命帮助你哥哥度天劫的是你,如今救你的是你哥哥和我,不是什么天意,就算天意如此,难道我们就可以什么都不做?”

武陵沉默半日,点头:“只要他再度修得人形,我兄弟二人便行游天下,再不妄求仙道……”

“妖族至多万年寿命,你二人能团聚多久?半途而废,难得永生。”温和的声音。

锦袍绣带上似有金色云霞浮动,那张脸是完美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一双凤目清澈如水,神圣尊贵,略带悲悯之色,绝无半点恶意。然而这样一个人,却拥有逆天改命扭转乾坤的无边法力,执掌中天兵权十万年,震慑天庭。

眨眼工夫,院子里的阴气已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道道金光,团团瑞气,昭示着来人举足轻重的地位,分明是位上神。

武陵惊疑,看红凝。

红凝不动,冷眼旁观。

见她没有表示,武陵忍不住开口:“尊神是……”

锦绣不答,抬脸打量满树枯黄的枝叶,信手拈过一枝:“为妖就好?天地不容妖鬼,每千百年必降天刑,极少有支撑过万年的,谈何永生。”

话音方落,那本已半枯的桃树竟奇迹般苏醒,残叶一片片飞落,重新生出嫩嫩的新叶,一朵朵粉色小花在枝头绽放,沐浴着细雨,十分孱弱,却充满生机。

花英下的人,更有着百花盛开都比不过的风华。

轻易便能为花木接续灵气,武陵终于猜到此人身份,震惊,慌忙跪下参拜:“原来是神尊大人驾临,当年花朝会上有幸得见尊颜,如今一时竟没记起,该死。”

锦绣低头看他,微笑:“千年道行修来不易,仙道已近,怎能轻言放弃,你兄弟二人大有仙缘,不若归我座下修炼,他日必有所成。”

武陵看身旁桃树,迟疑:“可……”

锦绣明白他的意思,叹息:“天意如此,须放下执念才是,且与你兄长一道去花朝宫候命吧。”

武陵本是不愿舍弃兄长,闻言大喜,伏地:“谢神尊大人。”

广袖挥过,武陵与桃树俱不见。

红凝苦笑。

这个人,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心里的弱点,把话说得恰到好处,所有锋芒都掩藏在微笑之下,半点不露,自被贬以来,他就真的深居简出,再不公开参与天庭任何大事。

被贬?他是被贬的!什么时候的事?

被莫名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红凝心中诧异,再仔细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此时她也没精神再管别人的事,只觉四肢发冷困倦至极,心知是受伤的缘故,于是扶着墙转身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刚走出两步,眼前就一阵发黑,极重的眩晕感袭来,脚底站立不稳。

一双手从旁边伸来扶住她。

“擅取心血会折损寿元,”他轻声,“喜欢人间就该爱惜性命,不要再做这些。”

雨下得越发大了,被风吹入檐底,沾湿衣衫,或许是精神恍惚的缘故,那声音听在耳朵里也多了几分疼惜。

不适的感觉很快过去,眼前景物再次变得清晰。

温柔的眼睛不复明亮,黯淡无色,他抱着她静静地坐在阶前,她横躺在他怀中。

嫌太亲密,红凝皱眉想要起身,可不知为何,那怀抱仿佛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叫她忘记挣扎,强烈的熟悉感猛然窜上心头,这场景竟似曾相识……

“你先抱抱我啊。”

“将来再说。”

“那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