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直一直的,在疯狂地做爱,像一场最后的诀别,一直到警察砰砰敲门,粟米缓慢地给他穿好衣服,说:小武,我等你回来啊。

眼泪就落下来。

对面的男子没有死,被刀子和血光吓晕了而已,只是,从此以后,他不能做男人了。小武被判得很重,除了持刀伤人,他还贩毒的,警察注意他已很久了。15年的刑期,将把小武的青春全部淹没在灰色的高墙里面。

小武入狱后,粟米惶惑了很长一段日子,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当被惶惑追得无处可逃,粟米唯一可去的地方,是床,和不同的、看着顺眼的男人。

小武去了很远的新疆监狱,偶尔,给他写写信,排遣一些寂寞,当收到他文理不通的回信时,粟米读着读着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可笑,自己嫁给了一个连情书都写不顺溜的男人。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正在寻找生意合作伙伴的李莫,开公司,进设备,管理几十号人,忙碌起来后,一度忘记了小武这个人物曾经在自己的生活里存在过。

3

粟米的千辛万苦阻止不了公司的每况日下,善于抓住经营机遇的商家,已把春装送进了商场,而粟米公司的冬装,居然还有没下生产线的,铁定了要赔进去的,因为冬装面料的款项拖着没付,面料商家已经停止了春装面料的供应,工厂只要在运转要就资金往里投,停工很简单,但,除非不想再开工,否则。更多的问题将纷沓而至。

粟米望着懒洋洋在生产线上工人心如刀绞,一旦面临公司必须停工,剩到她手里的只有这堆糟烂的机器,李莫更是一无所有,届时,他们将回到从前,拥挤在公交车上、奔波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寻觅生活的依傍。

李莫很少在公司里呆着,常常是一整天看不见影子,离婚后,他依旧没放弃对早已消亡婚姻的拯救,在前妻经常出没的一些场合,甚至在原来的家门口,幽灵一样的李莫,不放弃寻找每一个可以弥合的契机。

走在对面时,前妻给他一张冰冷的脸,错过身边扔给他一个毫无表情的后背,如同他们根本就没有相爱过,他不过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无赖。

直到看见前妻挽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回家,再也没有出来,他在外面砸门,他大声喊前妻的名字,后来,警察带走了他,对于他杂乱无章的陈述,警察一脸好笑的表情:既然已经离婚了,你不能在干涉他人的私生活。

李莫理屈词穷,最后,他指着前妻和她的小情人说:那么,他们非法同居,你们管不管。

前妻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本小巧的红色本子说:你错了,我们已登记结婚了,是合法夫妻。

李莫瞪着眼睛,完全不相信的样子,警察拿过来看了看,然后递给李莫:他们是合法夫妻,如果你再这样继续下去,就是扰乱社会秩序了。

李莫拿过来看,真的,离婚不到半个月,他的前妻嫁给了这个无论怎样看都像面首的青年男子。

望着前妻得意非凡的笑,李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到办公室表示的所谓怀疑,是精心策划好的一场阴谋,她太了解男人的弱点,太了解粟米的秉性,用激将法促使粟米主动和他发生点什么,然后争取离婚的主动权和最大的获利程度,他和粟米不过是陷进了她早就预谋好的游戏而已,那些照片绝非偶然所得。

李莫喃喃着骗子、卑鄙的骗子,奋力地撕结婚证,可惜,结婚证是过塑的,坚实无比。

在前妻的冷笑里,结婚证被夺走,而他被拘留。

当粟米听完警察的陈述,交上罚金,把李莫从派出所领出来时,内心一片苍凉,和这个叫李莫的男人,是结束的时候了。

夜里,粟米不再回去陪李莫,要么泡在酒吧买醉,要么敲开我的门,一声不响地躺在我床上,张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浩淼的眼眸,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勃勃。

一次, 我问她:你打算和李莫结婚吗?

粟哏哏地冷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滑下来:那是曾经的想法,万禧,有一种女人注定是野花,是男人娱乐自己的,还有一种是雍容的牡丹花,我试图做李莫的牡丹,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李莫的眼里我注定是一朵野花,家庭的空气,不适合我这样的女子,他不会娶我,而且我也不会嫁给他,因为从派出所把他领出来的一瞬间,我看他的角度已从仰视转变为俯视,就这么简单。

以后呢?

不知道,管他呢,过一天是一天了,以前李莫是我藏在心里的宝,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才知道,他只是我藏在心里的一块垃圾而已。

我们无话。

4

转年的春末,在欠款人的催促下,粟米的公司,关上了久久不愿合拢的大门。拍卖完设备后,粟米剩下的,只有那辆刚买不久的车子,李莫像一只被抽掉了筋骨的某种动物,无助地看着粟米,粟米的眼神越过他,轻轻一笑,擦肩而过。

这个曾让她心神荡漾的男子,从此便是陌路。

我习惯了粟米半夜来敲门,她也习惯了在阮石嫌恶的眼神中自得地点上一支香烟,用沾染着酒气的嘴巴含满内容地呵呵傻笑。

第九章 天涯咫尺

1

没有颜色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新年过后杂志社更改了坐班制度,反正是谁都可以随便迟到早退,干脆,每个人一周轮流值班两天,其余的时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有了彻底被放羊的自由,加上周末,我有五天的时间无事可做,和关掉公司的粟米凑在一起打发寂寞,上网聊天,逛街,有情人陪的粟米,会连着几天没有消息,一切的不正常,在我们的混乱生活中都属于正常,粟米不在时,阮石来,坐在垫子上,愤慨的谴责粟米的浪荡,比如粟米眼角正在逐渐显露的细碎皱纹,和偶尔浮肿的眼袋,在阮石嘴里,都是她纵欲过度的铁石见证莫如是不了解情况的人见了,定会以为阮石和粟米之间是苦大仇深,然后,抓紧粟米不在的时间跟我上床,疯狂地做爱。

春末的阳光逐渐的热辣,我开始在阳台上种一些花花草草,没有事情可以去忙碌,和杂志社其他人不同,在社会上,我没有太多的挂系,对金钱的欲望,很是浅淡,能够悠扬地活着就好,用好听一些的词汇说我是淡泊名利,颓废一些说就是在浪费大好的青春,随波逐流笃定的没有出息。

很多时候,我搞不清楚出息的含义,浩淼的宇宙空间里,地球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人又算的了什么?生命的生生不息,不过是生物的循环而已,像我这样人,幸好不是太多,不然,我们定还停留杂原始社会的阶段,饮血蓐毛就很是满足,有时,我会看着电视看着电脑,甚至在举着电话时,我感激那些勤劳而智慧的人,他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是如此的神奇,而我只是一个懒惰的,坐在这里享受他们智慧成果的虫子。

在种花养草时,我更多感觉自己是一只懒惰的虫子,没有思想,失去未来。

每当我对阮石这样说,他会笑我,他喜欢这些盘踞在我脑袋里的希奇古怪的想法。

黄昏时,我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零食,买一些东西,我渴望不吃饭就可以活着,这样,我便会什么也不做,每天坐在阳台上,继续我的想入非非。

我爱自己的脚趾爱自己的身体,找不到人可以爱时,我掰着它们,病态地说我爱你们。

没有人可以让我望一眼便会疼彻骨髓,只有让阮石成为习惯,在身边继续下去。

2

五一大假来临,全国各地的人都在出游,我想了很久,不知想去哪里,索性留在这里,四月的末梢,满街的樱花竟绽放,满树枝叶未有,细碎的花瓣拥挤在一起,开得让人窒息,尽管很多人乘了飞机火车来这座城市,看它们飞舞在春天的风里,花瓣缨细,春风吹来落樱缤纷,它们却是我所最讨厌的一种花朵,一百多年前日本人在这里栽种下它们,因为历史原因,我没有喜欢它们的理由。

五一前夕,大学同学西西打电话,说要来看樱花,让我到车站接她,我告诉她,来这里玩可以,看樱花,我不陪。

她笑了:万禧,看不看樱花无所谓,但你要来接我。

五一是个晴好的好天气,一早,阳光就闯进房间,热热地唤醒了身体。

我去火车站,街上到处都是拥挤,走在人群里很快就有惶惑的感觉,在茫茫人海,轻易就能迷失自己,或许在此刻的旅游城市,每个人都能深切体会到。

进出车站的人,接人的人,站满了火车站广场,我的身高没有足够的显赫,除了看见一张张微微流汗的面孔和一个个黑乎乎的后脑勺,我看不见那张熟悉的脸。

我像一条在缝隙里艰难喘息的鱼,在人与人之间穿行,好容易挤到出站口,很快就被后面涌动的人流挤得贴在茶色的玻璃上,玻璃肮脏而模糊,但是,我能看见里面鱼贯而出的每一个人。

如果我想接到西西必须这样坚持下去,浑浊的空气从一个人的嘴巴呼出,来不及被净化便又进入另一个人的嘴巴。

我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被后面的人拥挤着,像一条鱼干,贴在茶色玻璃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西西温暖干净熟悉的脸,她的臂弯里,挂着一个男子,我想起了他,高我们一级的大师兄,为了他,西西毕业后去了山东腹地的一个平原小城。

我大喊:西西,西西…身后嘈杂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喊叫。

西西东张西望地出来,我腾出一只手,穿过人墙拉住她。

西西惊喜地大喊一声,松开臂弯里的男子,和我来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们牵着手防止被人流挤散,出了火车站广场,我一下子坐在路边的石头台阶上,我的腿麻了,不再听神经的指挥。西西和她的男友也坐在路边,我们在人流穿梭的街上大口地呼吸浑浊的空气。

西西望着我:万禧,你瘦了。

我笑:正减肥呢。我不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快乐,在别人听来,如果我说不快乐,纯粹是矫情,刚工作就分到房子,一周只上两天班,工资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说自己不快乐,没有资格。

有没有遇到你的喜郎?西西侧头问。

我寝室一共六个女孩子,都知道喜郎是藏在我心里的浪漫而伤感的小秘密。

呵呵,我和喜郎,这辈子是相互遗失了。这句话,是真实的,我的某个少年梦幻结束。

我们在人群里穿梭,除了心烦的拥挤,我感受不到春来的好气息,风光亦被黑压压的脑袋切割得支离破碎。

晚上,我们在白浪花酒店吃海鲜,在旅游季节狠宰游客是每个旅游城市的通病,青岛不是个脱俗的城市,没有例外地,我的钱包,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穿过落地的窗子,我们望着波涛汹涌的海水,西西细致地挑着一只香螺,挑出来后,擎到男友嘴巴边,很肉麻,也很温暖,一转眼,喜欢大喊小叫的西西变成了婉转的小女子。

西西感慨,当年在青岛读书时没感觉到这个城市的魅力,走了却没命地想念这里的海滩、礁石、甚至恼人地海风,或许这就人的秉性,近在咫尺时不知道珍惜,总以为这样的日子漫长着,像是地老天荒,离开了才知道,人的某段时光都是在瞬间就旋转过去了。

春天的夜晚,微风习习,掠过我们。

最后,西西说:万禧,我们还没地方住呢。

我懂她语言里的意思,每年的春到秋,是青岛的旅游旺季,总有一批朋友说万禧啊,我来看你。看我是假的,因为我意味着是免费的旅馆免费的导游,生活在旅游城市的人都会遭遇到这样的事,每年夏天,青岛的媒体上都会重复同样的话题:用什么样的态度安排外地朋友?这是一个让青岛人头疼的话题,每到夏天,总能听到办公室里有人说某月某日我某地的朋友要来看我,大家都明白来看自己的潜台词,无非就是提供吃住,外加免费导游。

当外地的朋友来了,青岛人总是一边抱怨一边在下班的时候买了海鲜拎了啤酒回去,一进门满脸的黄莲水立马转换成三九天的火炉,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用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青岛人身上最最恰当不过。

我从包里找出钥匙给他们,翻出一张纸写门牌号码,西西问:那你呢?

我说去一个朋友家。和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共处一室的事,我想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很就没有看见粟米了,正好,可以跟她聊天。

给西西叫了车,我慢慢朝粟米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遇到几拨找不到方向的外地游人,青岛的路,依山而修,蜿蜒起伏,没有正南正北的方向感,所以本地人指路从来不会告诉向东走还是向西走,而是说左走右走。在青岛的街上迷了方向,是每个外地人都会遭遇的情况。

3

粟米家的窗子,亮着她喜欢的橘黄色光线,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刚刚11点钟。

我敲了几下门。

粟米用狐狸一样尖利的声音问:谁?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抛弃过去,一直她在执行给自己制定的生活原则:快乐第一。

我乐了一下,不语,继续敲门。

很快,门就开了,而开门的人,让我恍惚了一下:罗念庄…

罗念庄显然没想到是我,他望着我,恍然地双手抱在胸前,像一个做错了事找不到地方隐藏惩罚的孩子,这是让我们三个人都意外的场景,一条雪白的浴巾裹着罗念庄胸部以下的部分。

我缓缓地扭转头,说:对不起。

粟米窝在床上吃吃地笑,她习惯用吃吃地笑个不停来破解尴尬,在她的笑里,罗念庄手忙脚乱地拽过衣服,飞快往身上套,慌乱中浴巾落在地上,在他后背的腰上,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像要展翅飞翔,是一块胎痣,我熟悉的朱砂色的胎痣,和喜郎在城东的淡水湖里,我无数次看见过它,喜郎说这是妈妈打在他身上的记号,如果丢了,凭它就可以找回来。喜郎曾指着它对我说:阿喜,它也是我们的记号啊。

恍惚间,泪水就汹涌了眼睛,喃喃的,我轻轻叫了喜郎。

罗念庄惊愕地看着我,眼睛张得那么大而空洞,轻轻的,我仰起头:你看,我没有吃掉牙膏。

房间里的空气开始静止,心挣扎在窒息里的声音,我听得见,粟米停下了笑,愕然地站在我们之间:天哪,像传奇像故事。

房子里没了声音,三个人坐在不同的角落,我们之间太无话可说,或许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不该相遇在一起。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行走了一天之后,落满灰尘,像极了此刻的心,我能够听到灰尘散落的声音,像静夜的雪花,刷拉拉…

我宁愿,没有相遇,即使相遇,我宁愿没有看见那块胎痣,我恨透了,眼睛,恨透了,记忆,在今夜,我宁愿没有来过,这一幕永远的,不属于我的生活。

有一种隐忍的爱情心性,是一个人一相情愿的等待,与别人,了无干系。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了无干系,了无干系……

罗念庄,用衣服遮掩了狼狈。

粟米也套上了衣服,她坐到我的身边:万禧,我们没有相爱。

我笑了一下,泪水一点都不听话,不想让它出来,它们,却像雨后的山溪,奔跑着…

其实,他们相爱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念一个干净美好的少年,是我的一个童话,用来在寂寞的青春里,想一想,娱乐自己。

那夜的眼泪,足足的,可以淹死自己,粟米说:骂我一顿。

我说:我不会,今天夜里,我没地方去。

粟米走过来,握住我冰一样凉的手,想抽出来,我没有力气。

粟米,有烟么?

粟米点上一支香烟,塞进我的嘴巴,我吧嗒吧嗒地抽,不说话,唇间的香烟颤抖,像我的心,烟灰扑簌蔌落下来,尘埃一样,洒落在身上。

门轻轻地合上,罗念庄走了,他颓败的身影消失在春末的夜晚,就像曾经隐忍在心底的梦,恍惚着远去,恍惚着我已经感觉不到心疼。

黑夜的床上,还有罗念庄的气息,青甘的,芳草一样的气息。

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想他不再爱他了。我这样说:因为爱他,就等于不爱自己,让自己疼的人最好不要去爱,他会让自己疼一辈子。

第十章 梦里远乡

1

裹着浴巾的罗念庄不是少年喜郎,那个眼神干净喜郎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喜欢站在街上口袋里装满糖果,用来和街坊上的孩子们交换友谊,那些顽劣的孩子,总是骗光了他的糖果,然后一哄而散,被丢下的喜郎,眼里装满破碎的玻璃,一个人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

喜郎的母亲在我们平原小城,是多么绝色的一个女子,烟波浩淼的眼眸,忽然消失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她的失踪成为了一个秘密,一年半后的冬天,她被警察带回来,挺着巨大的肚子,一夜之间,她的秘密跟着风的方向传播在小城里,她偷渡到香港,被一个已婚的香港男人包养了,怀孕后被香港男人的太太发现告发到警察局,她挺着巨大的肚子面临唯一的结果:被遣返。她回来了,不肯打胎,要为那个已婚的香港男人生下这个孩子,面对前来威逼利诱她打胎的居委会干部,她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子搁在细偌脖子上的决绝凛然,一度都是小城的新闻。

在平原小城,身世注定喜郎是格格不入的孩子,在他人乜斜的目光中,喜郎的姥姥很快去了,至今,我仍能够记得,喜郎的,母亲牵着幼年的喜郎,桀骜地走在街上,凡俗的目光被一一屏绝在身后。

一直,她不是甘于生活安排的女子,胡同里所有的孩子被家长警告不准跟喜郎玩,即使有孩子跟他玩,叫骂声总是很快响起来:香港野种。那时的香港,是资产阶级的代名词,在孩子的印象里是萎靡、奢侈、肮脏和下流…

所以,喜郎的母亲不送他去幼儿园,更多,她推着干净点心车子上街,小小的喜郎跟在身后,安静得像影子。

没有跟母亲去卖点心的日子,寂寞的喜郎趴在墙上,张望,或者喊:阿喜,你在吗?

我搬一只小小的凳子,坐在院子的阳光底下,给喜郎讲幼儿园里的故事,他听的眼睛里汪满晶莹的泪水。

我们慢慢长大,他满眼的泪水,一直晶莹在记忆里。一次,他神往地说:阿喜,我妈妈说了,爸爸早晚会来接我们的,你猜我爸爸来了,我会怎么样?

我说:让他给你买糖。

喜郎晃晃小脑袋,一脸庄重:我要他把我驮在肩膀上,走遍大街小巷,让每一个骂我野种的人看看,我是有爸爸的。

这是喜郎童年的愿望,岁月都淹没不掉的。

大约喜郎五岁时,邮递员开始频繁地光顾他们家,他的母亲不再卖点心了,在邮递员羡慕的眼光里,她平静地签收汇款单,安好地牵着喜郎去邮局。

喜郎说:阿喜,爸爸就要来接我们了。

然后,我们开始相互对望着,年幼的心,充满迷茫的忧伤。

渐渐的,喜郎母亲脸上有了骄傲的痕迹,在平原小城,喜郎的衣服喜郎的玩具,是最精致的。现在,不是其他孩子拒绝跟喜郎玩,而是喜郎的母亲拒绝他跟其他孩子玩,她总是很懂得使用沉默,是她捍卫自尊、蔑视他人的武器。

喜郎七岁的时候,他所盼望的一刻终于到来,那天,我从幼儿园回来,一辆甲克虫一样的米黄色出租车缓缓擦着我们的身边驶过,在喜郎家门口停下,很是奢侈的标志,突兀地我意识到,喜郎的爸爸来了。

我站下,任凭父亲怎样拉都不肯走,我要验证一下预感,如果是真的,喜郎见到他的爸爸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大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抱开始哭泣?

车里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和电影里传说里矮小的香港男人一点都不像,我的心松了一下,我不希望喜郎走的。

我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他站在门口,仰头看着班驳的木板门,摇了几下门上的挂环,门很快开了,喜郎的妈妈望着他,努力做出的平静淹没不掉眼里的辛酸,她一直望着他,然后扯了扯身后的喜郎:叫爸爸。

我的心,如干枯的花瓣,刷拉一下碎开了,坠落了。

喜郎设计过千万遍的场景,没有发生,他怯怯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母亲说:叫爸爸啊。他不叫,执拗的眼神清纯而倔强。

男人弯下高大的身体,抱起他,蹭着他的脸,喜郎的反应,有些木讷,穿过男人的耳边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有点羞涩。

那一夜,喜郎家灯火通明,微微的哭泣穿过空气,妈妈说:这母子两个熬到头了。

我趴在墙上看过去,喜郎站在院子里,看见我,飞快地问了一句话:阿喜,到了那里,谁跟我玩?

我有些伤感:那边也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啊。

喜郎黯然地垂下头: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很快就变成你的朋友了,我去幼儿园就这样的。

喜郎趴在墙上,蔚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像我们闪烁的眼睛。喜郎拽下一根草,咬在嘴里,吭哧吭哧脸变得红彤彤:阿喜,等你长大了,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出嫁?

我想了想:会啊。

那,你能不能不出嫁?

为什么呀,做新娘子多漂亮。

喜郎哭了:你能不能等到我长大了来娶你?

我的脸,腾地红了:好啊。

喜郎的妈妈在喊他回去睡觉,恋恋地,喜郎下去了,在院子里,小小的手圈成喇叭,他小声说:记得,等我长大了回来娶你啊。

我摆了摆手,恋恋地下来,一夜,都在聆听隔壁的声息,眼泪不知不觉渗湿了枕头,这个夜晚,在许多年后让我坚信不移地笃定:孩子是有爱情的,与大人的不同,孩子眼里的爱情,是一种两相快乐的形式,与生活与身体,没关系。

我含着泪水睡着了,早晨,门外有汽车的发动声惊碎了梦,我一下子跳起来,一个念头突兀地闯进心里:喜郎要走了。

我赤着脚跑到门外,汽车徐徐到滑行,喜郎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他拼命地摆手:阿喜,记得不要吃掉牙膏哦。

我没命地摆手,晨曦里,载着喜郎的车子,逐渐远了,远到我目光到达不了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