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不紧不慢的给他普及,“这里是秦淮河。当年东吴大帝孙权将秣陵改名建业,迁都至此地。军队就驻扎在这里。彼时孙权手下劲旅穿黑衣,因此这里也被称为乌衣营。后来这条巷子,就被叫做乌衣巷。”

崔琛点头,“嗯。这又怎么样?”

阿狸:“——就没人告诉你,乌衣巷是我家家门口吗?!”

她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就都有人冲出来。来的却不是崔琛的人。

他们每人手里一根护院棒,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照着崔琛就砸下来。崔琛没带刀兵,再勇猛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就已经被人拿下了。

阿狸早已经趁着崔琛躲闪时挣脱开,见崔琛被人反扭着胳膊压制住了,才不紧不慢的踱回来。

其实拿住了崔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他。

——丫头从小到大就没欺负过人。

但是崔琛实在太恶劣了,若无人管教,长大后必然欺良霸善,无法无天。像是左佳思哥哥那样的受害者,还不知道有多少。

偏偏他又生在世家,不比一般的市井流氓。日后必然手握重权,掌控生杀。是非教导好了不可的。

阿狸回想了半天电视剧和小说,脑子里终于一闪:对了,掌嘴打脸,这个最欺负人了。

她抬手就要扇崔琛一巴掌。结果抬了半天没扇下去。

……T__T打人实在太难了!

崔琛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亏,眸光如火,死瞪着阿狸。恨不能咬她一口。

明明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的,阿狸竟被他瞪得心虚,好像自己真仗势欺人了一般。

她确实不擅长说道理,但她更不擅长动手,干脆也不勉强了。就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现在可以扇你巴掌,也可以随便踩你的脸。我之所以不踩,不是因为我怕了你。”

气势啊丫头,气势!

“是因为我没有你那么……那么混蛋!让我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人,我下不去手。但是你必须知道,杀人者任恒杀之,欺人者人恒欺之。你再这么混蛋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比你还混蛋,比你还有权势的人,来扇你巴掌,踩你的脸,把你曾经对人做过的事悉数对你做一遍!”

——她在说什么?!

崔琛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正一心三用——一面琢磨怎么脱身,一面决心一脱身就十倍报复回去,一面狠瞪着阿狸听她说话。

但阿狸话里毫无重点,以至于他根本就寻不出破绽。这丫头究竟想告诉他什么?是说如果他像她一样不够混蛋,那么就算再有权势,也只能被人欺负?还是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混蛋、更有权势,才不会被人欺负?

阿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跟崔琛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还在义正言辞的给他上课,“仗势欺人谁都会,算不上本事。扶助弱小,保护自己治下百姓,平治乱世,才是真正有本事、有担当的作为。你以为你的权势是谁给的?恰恰是你欺负的那些弱民。如果没有他们的奉养,你以为自己还算什么人物?你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在败坏家族的声誉和根基。”

而崔琛也在腹诽:如果没有崔家在乱世里给他们庇护,所谓“弱民”怎么可能争相依附?崔家跟“弱民”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真正使崔家立于江北,给他们权势的,是他们城外坚壁,营中猛士。百姓给他们的是粮食,而不是权势。只要他们有兵有城,就不缺百姓。

“你自以为英豪,欺负的却全都是无法反抗你的人。若江北尽是些能任你欺凌的也就罢了。偏偏还真的有人能夺你的故土,杀你的父祖,凌虐你治下的子民。你敢换个对象欺负下吗?”

崔琛还真没有不敢。青齐豪族从来没有真心怕过胡人,反而是渡江的这些,当年仓皇逃难,如今安逸龟缩。有本事打回去啊!

他此刻简直都想笑——这丫头得对乱世有多无知,才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么天真的话?

而阿狸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差不多也说完了,就总结陈词,“总之,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为了让你记住今天的事——”阿狸一咬牙,手指一伸,“啪”的扇了崔琛一下。

虽然一点都没觉得疼,但崔琛眼里火苗已经再次腾起来。

几乎就要挣扎着扇回来。

阿狸无所谓,“你尽管瞪。只是你也该记住,你欺负的那些人,也跟你此刻是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想法。你自己掂量着看,是否能受得起。”

卢轩在酒楼上远远望见崔琛往乌衣巷去,就踌躇了片刻。

略想了想,还是怕他太过跋扈,招惹了王谢两家,便远远的跟去。

崔琛属猫,走夜路如鱼得水,卢轩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才追上。一追上就见崔琛被人制住了。

卢轩难办啊。

他不出面,万一对方下手没轻重,真伤了崔琛怎么办?可他若露面,崔琛丢了脸,只怕连他一并迁怒。

权衡了片刻,见那边阿狸扇了崔琛一巴掌,终于没办法再当没看见了。

就叫来随从,吩咐两句,命他去说。

阿狸也正琢磨着该怎么处置崔琛。

就这么放了,未免雷声大雨点小。可若不放了,那才真是烫手山芋。

恰在这个时候,卢轩派的人来了,道是:“舍弟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看在世交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改日必与舍弟登门拜谢。”

阿狸接了卢轩的名帖,道:“这个面子倒不能不给。”

命人放过崔琛。

崔琛站起来,垂着眸子拍了拍身上尘灰。

将走前,那熔金一样烧腾的灰眸子阴鸷的望向阿狸,“我叫崔琛,清河崔琛。”

阿狸:……你姓崔了不起啊!我可是刚刚才扇了你一巴掌!

“清河崔家怎么可能有这种没教养的子弟?”阿狸回敬,“名门是这么好冒充的吗?”

崔琛却已经不耐烦的打断她,“我是不是冒充,你心里清楚。记住这个名字,今日所赐,日后必十倍奉还!”

阿狸只觉得好笑,已经懒得跟他废话,“日后就日后吧,随时奉陪。”

崔琛压抑着怒气远远的离开。

寻到无人处,抽出鞭子,连踢带打在一棵柳树上发泄了一番。

一旁有人听到动静,过来问讯,恰触到崔琛的霉头,被一脚踢倒。

崔琛举鞭才要抽打,对上那人惊惧的眼神,脸上被阿狸打过的地方,竟呼呼的疼了起来。先前被他逐条批驳过的、阿狸说过的话,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在脑中回响起来。

他压抑住了怒气,把鞭子一收,转身大步离开了。

少年初成

乌衣巷口,谢涟悄无声息的将崔琛的亲兵打发掉。

他看阿狸犹豫着该怎么处置崔琛,正想上前去帮她解围。见那边卢轩的人到了,便又退回去。

——在阿狸自家门口,自然用不着他去救美。若他真跳出去了,反而会让人各种脑补。因此能不露面,还是尽量不要露面的好。

这一夜阿狸的表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平日里看着多娇憨柔顺的小姑娘,对上崔琛这种混世魔王却半点都不退缩,偏偏敢跟他硬抗硬。已经将崔琛制住了,还要一本正经跟他说道理的模样,也真的相当可爱。

——其实谢涟也想评一句“可敬”,但……还是可爱多些。尤其是崔琛摆明了一张“少跟我废话”,偏偏又不得不听着的脸时,她的固执就显得尤其的不合时宜的可爱着。

那本该气势凛然的一巴掌,她扇起来也娇憨无辜。谢涟觉得,若自己是崔琛,被她那么扫一下,只怕会忍不住出言调侃。

罪过罪过。

眼看着崔琛走远了,王家护院们也各自散开,阿狸却依旧在柳树下站着,谢涟就稍微有些犹豫。

明月皎洁,落辉如霜。阿狸身姿聘婷,娴静站立,便如月下美人悄然绽放。

江南冬日也是湿寒的,呼气成白。她微微的拢起手来,将兜帽拉上。白绒毛贴上面颊,她便用手指勾了一勾。那漆黑的眼瞳映了明月,越发清澈了。

她是在等什么人。

谢涟思忖了片刻,还是从拐角那边走了出来。

阿狸正在想,谢涟今日也未必会出来,自己是不是不该再等了。便见青黑色袍裾如水蜿蜒,福寿银丝荷包垂落在一侧——是谢涟停在了她面前。

阿狸竟有些尴尬,不觉就红了脸,抬头结结巴巴道:“你也来看灯啊……”

谢涟便知道她是在等他,心里那点微妙的不甘立时散去了。一时只觉清风朗月无边。他微微低头,眉眼弯弯的看着阿狸,“……来赏明月。”

阿狸立刻看天上,“嗯,今晚月亮真好。”

谢涟望着她的面庞,笑着点了点头:“确实皎洁明澈,不染纤尘。”见阿狸不明就里的赞同着,便含笑避开眼神,问道:“想去哪里走走,我护送。”

阿狸想了想,“你带没带钓竿?”

“呃……这个时候带钓竿,不相宜吧?”

“那我就放心啦。”阿狸笑起来,“咱们去河边吧。”

“喂喂——”谢涟一面抗议着,也跟着笑起来,“我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吗?”

两个人并排往河岸去。

江南水路纵横交织。白墙黑瓦的屋头,便有小桥流水的景致。不过一个拐角,出了巷子,便是玉带一样的拱桥。

桥畔并没有什么灯,寂静无人,只远远的可望见秦淮河畔招展的酒旗并姑娘们探身出来挥舞的手帕。那笙歌如丝,袅袅绕绕的飘过来,似有若无。

桥下水清,映着明月。鹤影掠过,便银镜似的破碎了。

有石阶通着下边渡船。谢涟先下去,踢落了石子,入水咕咚一声响,回音清远。阿狸跟着。石阶生苔,她便揽了披风与裙子,摇摇晃晃的下。谢涟探手过来,阿狸连忙握住了,这才站稳。觉出他手心发烫,下意识便要抽回去。

谢涟却没觉出唐突,将她扶下来才松了手。解披风铺在石头上,示意她过来坐,“这边最好。”

阿狸坐过去,果然那边最开阔,没有石桥与房屋遮挡,月光洒落,天水交映,便如雪霁云开,明澈如镜。就笑道:“真是好月色。”

谢涟却不以为然,道:“在城里也就这样了。真的好月亮还要到山上去看。若山上再有一泓天潭,那才真叫绝妙——寒月清辉,万里明澈。夜半时沆瀣初生,烟云涌动。人坐在那山水之间,连心胸都开阔了,一时间便能凡尘尽忘。”

阿狸听他说着,便心生向往,“你说的,真是谪仙才能见到的景致。”

谢涟便回望着她笑,语调一时也放柔了,“……日后我带你去看。”

那个“日后”,阿狸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两家主母纵容他们往来,其实也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日后”。

青梅竹马的年岁上,也许并不真的明白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在懵懵懂懂之间,那份情怀便已然滋生了。

他并不把她当外人。

这一些,阿狸也都觉察得到。

她从荷包里取出绦穗递过去。

谢涟还不明白。

阿狸便道:“给你的,配在荷包上。”

这就是私相授受了。谢涟脸上一时竟也有些发热,然而他本就是洒脱不拘的人,和阿狸之间也一贯光风霁月,没什么好避人耳目的,便坦然去接。

碰到了阿狸的手指,觉出那冰凉柔软来,却不由就停了一停。

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双手他已经握住过不止一次了。

便又望向阿狸。

阿狸眸光明澈,映着满月,干净得像是一泓清水。

谢涟将绦穗握在了手里,依旧对着阿狸,“我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阿狸抿了唇,笑道:“要记得带我去山上看万里明月。”

谢涟心里便有柔软温暖的情愫蔓延开来。那感觉便像春夜潮水般静默而汹涌的来,顷刻便将一整颗心都填满了。

他凝视着阿狸,一时竟有想抱着她亲一亲的冲动。

自然是不能这么轻薄的。

便又笑道:“这个容易。你就没别的愿望吗?得黄金百两,不如季布一诺——我答应的事,定然会做到的。”

阿狸:T__T……就是这样,才不敢随便跟你要三要四啊!

然而难得少年自我推销了,也不好太冷落人。阿狸还是仔细的想了想,“现在确实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要不然,等我想起来再说?”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谢涟说话不爱引经据典,随口一个故事便趣味盎然,还不用费脑子就能听懂。

阿狸嘴笨,他说的便多,总能轻易将阿狸逗乐了。阿狸笑时,他便弯了眉眼望她。时间流逝得飞快。

地上起了凉风,天迅速便阴寒起来,连月色也暗淡了许多。隐隐有云朵堆聚起来。

谢涟望了望天,道:“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时候不早,阿狸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呆久了,总是不好的,便又说,“我送你回去吧。”

阿狸就有些惆怅,“以后怕是不能再这么出来了。”

她虽然迟钝,却并不蠢笨。前些日子她阿娘已经命人收拾外院的屋子——其实早几年她阿娘便说过,该让阿琰搬出去了。只是老太太宠大孙子,总舍不得,才一年年拖到今天。看来如今她阿娘是下定了决心了。

王琰搬出去不过是第一步。她毕竟也大了,日后男女大防少不得就要严厉起来,像今日这般与谢涟相见,她阿娘便再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谢家小住也再无可能了。

所幸这个时代对女人的约束从根本上就少,上山礼佛或是跟着她阿娘出门交际,当不会受太大限制。还不至于被当笼中鸟一样关起来。

只是下一次见到谢涟,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谢涟听她这么说,又想到她在柳树下安静等待的模样,就有些意动。

一句:“我就让叔父来提亲”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一者他尚不明了阿狸的心意。二者他和司马煜在这件事上还有默契,不比出输赢来,谁都不能做这一步打算。

就笑道:“你若在家里闷得慌了,就给七妹写信。想来我婶娘的面子,你阿娘总会给的。呃……别说是我教你的。我日后还要上门的。”

阿狸“噗”的就笑了出来。

又说:“阿琰太年少了些,时常气盛,还托你多看顾。”

谢涟笑道:“应该的。”

他这么说,总是比别人更让人放心些。

谢涟依旧将阿狸送到柳树下。

一直望见阿狸牵着小丫头的手,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才将绦穗取出来看着。

那穗子他攥了一晚上,这么冷的夜里,竟也微微有些汗湿了。

他并不讲究装饰,也比不出好坏。只是这么看着,心里便如被暖洋洋的日头照到了一般,无比的妥帖安稳。

才要收起来,背上便已经给拍了一下。

谢涟就稍稍有些头痛了,“阿丑?”

果然是卫琅,吊儿郎当的绕到他跟前去,伸手便要夺了那穗子去看。

谢涟一把握住了,晃过去——笑话,什么东西到了卫琅手里,还能再拿回来的?旁的也就罢了,这个是不会让他碰的。

卫琅也不再去抢。他手上原本就满满的,左边泥猴,右边糖猴,头上除了饕餮面具,比崔琛还多叩了个猪头面具。此刻正将最后一个糖葫芦塞进嘴里去。也实在抢的力不从心。

含含糊糊的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手上攥的东西别让第二个人看见。”

谢涟就有些好奇,“怎么?”

卫琅用糖猴指了指,“同心结尽千千缕——你说怎么?”

谢涟一时就有些发懵。他知道阿狸不可能私下馈赠他这种东西。只怕她也只是觉得好看,并不真明白这是什么——也只有卫琅这种从小长在闺阁里,被一群长姊百般荼毒的人,才会知道这种东西。

然而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

自然是不会让卫琅看出来的。

卫琅再伸手去指的时候,谢涟早已经将东西收进了怀里,一本正经的道:“你看错了。”

卫琅:……再提醒你我就是猪!

“好吧,我看错了!总之你小心收好,别让王琰看见,不然有你烦的!”

谢涟也不与他争辩,只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会没灯看?”

谁都知道,花里胡哨的东西,卫家从来不落人后。他那些阿姊生来就都是美人,又爱打扮。随便在头上插根荆条,额上贴朵黄花就能风靡全城,引得万人效仿。永远走在时尚前沿。

上元灯也总是他家的最精致巧妙。

卫琅那种穿女装都力求完美、不露破绽的性格,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卫琅眼睛闪了闪,就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跟太子一道出来的——我不是他伴读嘛。”

谢涟:……__|||

“太子殿下呢?”

卫琅眯了眼睛,微微地仰起头来,“你自己猜啊?”

——太子来还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