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结?”
“……”他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乐韶歌斟酌了片刻,“你不妨直说。”
阿羽居然轻笑了一声,“你能觉出我有心结,却猜不出是什么心结吗?”
“我也并未修过读心术。”
话一说出口,乐韶歌忽就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片刻后她才记起,类似的对话确实曾发生过一次。
是上一世,约莫也是在这个时节,或者稍晚些时候——
那会儿她尚不知晓日后的劫难,自然也就不会想到要拉着阿羽练剑。但因这一年是天音劫的最后一年,按着四境传统,一年之后便要召开天龙法会。她虽没有参与过,却曾听师父提起过,她打算趁机带着阿羽和舞霓出香音秘境去见一见世面。于是便常和阿羽切磋乐法,以尽快提升他的修为。
而后……阿羽便也跟现下一样,忽然就开始躲着她。
乐韶歌询问他缘故,阿羽便以同一句话作答——当然,那时他的语气还不似现在这般孤愤、讽刺。
乐韶歌犹记得,那次对话之后不久阿羽便向她辞行,独自下山历练去了。
一去大半年。待他回山时,乐韶歌已捡回了萧重九。
萧重九是外来者,和阿羽有着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
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能大大方方的当众弹奏技巧拙劣的曲子,曲中却别有豪爽朴拙的风范。落魄得不名一文却能傲然独对旁人的嘲讽,坦言自己对乐韶歌的好感,并当场就敢询问她的心意。他光明正大,落地有声的回应旁人的挑衅,率直无畏的博取他想赢得的好感。短短数月时间,就博得了九歌门上下的一致认可,拉拢了下至护山神兽、上至弦歌祠司典的人心。
乐韶歌动了恋心,舞霓更不必说——她觉着谁好谁不好,向来都直言不讳。
现在想来,虽萧重九无一事针对阿羽,阿羽却在无意中就被孤立了。
待他回山时,山上仍有他的位子。但既然那个位子上多了个比他更讨喜的人,以他的孤傲,想必也不肯要了吧。
那时阿羽又是怎么做的?
——他约了乐韶歌喝酒,却不知为何并未赴约。
第二日便学他们那个不成器的师父,留书出走,不辞而别。
直到乐韶歌死,他赶回山门救难,却为时已晚。
再世为人,乐韶歌决心改变身旁人的既定命运,自以为做了不少事。谁知两世的轨迹却在这一刻重叠,明明只是件小事,却也让她觉着触目惊心。
她竭力回想阿羽当时的心结是什么,却发现……阿羽其实根本就没告诉她。
而此刻,站在她身旁的阿羽,却又说了一句令她倍感耳熟的话,“……我自己能排解得开,你不必挂念在心。”
话音落下,便又准备离开。
乐韶歌哪里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已拔剑出来。
阿羽自然听到了剑鸣声,再度停住脚步。
空气骤然间沉寂下来,然而灵力的微尘躁动着,几乎刺痛了乐韶歌的皮肤。
阿羽身上那种略嫌粘连滞重的杀气,居然在这一刻清爽了不少。就好像一个迟疑不决的暴君,终于握住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在压抑良久之后终于不必再让良心垂死挣扎。
她的感觉没错,乐韶歌不知是恼火还是发笑的想,这熊孩子这些天来竭力压制着的,确实是想杀她的念头。
阿羽缓缓回过头来。
却听乐韶歌道,“陪我舞剑——是舞剑,不杀人的那种。”乐韶歌挽了个剑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确实猜不出你有什么心结。但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凝滞的风再度刮起了。风吹过林中第一杆翠竹时,师姐弟二人再度交手了。
阿羽果然没有动用杀招。
乐韶歌让他陪她舞剑,他便陪她舞剑。
——以竹风为律。
剑舞本无主题,端看舞剑之人是什么关系,什么心情。
师徒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敌人之间,舞出的剑招自然各有不同。同样两个人在爱护孺慕时、知心相交时、两情相悦时、愤怒憎恨时,所舞之剑也不尽相同。
用嘴说话,若有一方不肯开口,这对话终归进展不下去。可用剑说话,他不想答也得答。
乐韶歌读不懂心,但她能读得懂乐舞。
阿羽虽不用杀招,可剑击过来的声音却骗不得人。
他做好了随时翻脸相杀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将相杀的时机交给了乐韶歌。
就如那日他们在郁孤台上意外相遇时一样,他在等着乐韶歌主动杀来。
并且他似乎也相信,乐韶歌势必会杀来。
剑中杀意,也或者该说胸中杀意,令剑击之声紧密急促,舞中之风也随之冷峭起来。
风中竹律因此染了些杀伐之气。
阿羽就着杀伐之音,手里剑越舞越锋利。几乎将剑舞的主题改成了敌人相杀。
乐韶歌有些听得够了,于是剑光一甩,由避转攻。
双剑再次相击。乐韶歌抵住了他的攻势,却在他掣剑变招时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阿羽抽剑欲走,可两柄坚硬的长剑却如水袖般交缠难解——她将刚舞成了柔。那短而促的杀声被拖得悠长不绝,婉转几变,长到杀意化作迟疑,再由迟疑转而缱绻。她袖中鼓满了风,衣袂随她的剑舞而旋起,足下辗转一踏,便将凝滞不流的杀气驱散了。冷峭的风便也如急流之水穿过了山峡,涌入河谷开阔的平原般,霎时间舒缓流丽,清光凝起。
杀气一旦化去了,风中竹律也另起了新章。
——虽这阵子总是拿来相杀,可乐韶歌显然不曾忘记乐舞原本是该怎么奏、怎么跳的。
她控住了这场剑舞的节奏。
她与阿羽以剑相谈。阿羽谈相杀,她听懂了。但她想谈什么,阿羽却似乎并没听明白。
在她化去杀气之后阿羽就陷入茫然。
几次提意再杀,却都因她固执的拒绝而不了了之。
他的心似是乱了,目光追着她,如雾起水面的眼瞳里空荡荡的映照她的身影。
她不谈相杀他便不相杀,剑缠在了一起他便由它缠着,她进时他便默然等在那里。他似乎是消极的,消极到令乐韶歌疑惑,莫非不相杀时他便无任何心情想同她说?可莫名的,不知何时,舞袖下的风变得暧昧不清了,剑声中似有缠绵之意。待乐韶歌恍然意识到——那乐舞中的意味确实是消极不错,却并不是空洞的消极。而是不曾明言的求近之心。因不曾明言,便也没有清晰的边界,止步的距离。而她在试探出这个结果时,已逼得过于近了。
已逼得这么近了,阿羽却依旧没有拒绝阻拦。
仿佛她还可以更甚一步。
这结果令乐韶歌猛的醒悟过来——阿羽不会拒绝的,他已经决定接受一切。
因为在他的心里,她才是那个喜悦时便不知节制的缠上去,恼怒时便不由分说的杀过去的暴君。
乐韶歌疑惑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给阿羽留下这样的印象。
她自认不曾做过任何逾越本分、蛮横无理的事,她应该还是个不算糟糕的师姐啊!
她不由失了节奏。
而阿羽也仿佛完成了他的试探——也或者是误解了她的心愿一般,再度主导了剑舞。过于亲近的距离之下,不论是剑上乐还是风中舞,都不可避免的缠绵亲昵起来。
乐韶歌回神过来,横剑一挡,将缠绵之意荡去,再度夺回了节律。
阿羽目光一晃,如梦初醒一般,眼中再度蒙上了冰霜。
他掣剑一收,强停了剑舞。
乐韶歌心中万千疑惑,当此情形下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要先解释道歉,阿羽已垂眸一笑,“师姐,”他看着她,冷冰冰的嘲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然后,本来想再喊一波收藏、留言、包养……的,毕竟发文11天,也到该上月榜的时间了。
去扫了眼月榜积分——拜拜,咱们下一本见!
[允悲][允悲][允悲],江湖风波多少年,一转眼月榜竟然已经这么凶残了……真是要竹命啊。
第十五章
乐韶歌定了定神,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她当然没说实话——但也不是谎言。
她确实相当在意她和阿羽之间的隔阂、误解、成见,究竟是因何而生。为何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因为她太高高在上忽视了阿羽的感受,做了令阿羽厌恶的事而不自知?还是因为她和阿羽沟通太少,阿羽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心性有了什么变化,她却没有及时注意到?
但先前她直言询问,却让阿羽因未被理解而感到愤懑伤心。此刻若再继续逼问,不知会不会加深那个“暴君”的成见。
何况,就算逼问出答案,也未必就是阿羽的真心。
耐心些吧,乐韶歌想。阿羽既设置了谜题,那她便亲自去解开——她这辈子也就阿羽和舞霓两个亲人,耐心不用在他们身上用在谁身上?莫非还要留下和上辈子一样的遗憾吗?
她直视着阿羽的眼睛,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阿羽又避开她的目光——他似乎一直都不愿意和她对视。
但语气确实软了下来,“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愣了愣,想起自己先前气头上撂下的狠话——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的心情。
她可比阿羽淡定多了,“多呆一会儿——多了解了解你,也让你多了解了解我。很奇怪吗?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被人理解。”
阿羽道,“不奇怪。”他眼中似乎又蒙了一层雾气,令人看不明他的真心,“……每一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正疑惑她何时还这么说过,阿羽已收了剑,来到她面前。他比乐韶歌略高些,便半垂着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记得不错,阿羽确实一直都不太愿意和他对视,以至于乍对上那寒潭凝光似的眼睛,她竟失神了片刻。乐修对情绪是很敏感的,可那瞳子里透露的感情,分明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便理解不了。
“这一次,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阿羽问。
乐韶歌下意识的想后退——可这会儿后退,又算什么?
“你说的‘每一次’,是哪一次?”乐韶歌问,“若我记得不错,师父离开后这些年里,不但你不曾向我示弱过,我也未曾向谁寻求过理解。”
阿羽无动于衷,“确实如此。所以每一次你这么说,我便知道我又遇上心魔了。”
乐韶歌觉着自己似乎幻听了,“……你说什么?”
“心魔啊。”阿羽依旧凝视着她,笑容温和,却比先前冷嘲的模样更令乐韶歌感到冷渗,“可这一次格外真实些,真实得令人不愿醒过来。”
“……阿羽。”
阿羽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别说话,这一次听我说吧。我已经受够了,你是我的心魔啊,你不该最清楚我的弱点吗?何必还要同我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适才其实你不必推开我的,你已经得逞了……你早就已经得逞了。”他轻轻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了她的嘴唇。
他在那一刻,卸去了所有防备。
乐韶歌脑中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阿羽。
她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她想,是在什么时候……不,不对,心魔,什么心魔?阿羽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魔?为什么会有心魔?是因为她让阿羽陪她相杀,让阿羽沾染了杀气?还是说讲经阁其实没有骗她,是《大武》让阿羽产生了心魔?
待到阿羽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呢喃着在她耳边询问,“还不动手吗?还是说,我可以更进一步……”
她才猛的回过神来,推开了阿羽。
她擦着嘴唇,退了一步——却并非是因被轻薄而恼怒,在她此刻混乱的内心里,这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阿羽。
阿羽依旧直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又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破碎、遗失已久的东西,一样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目光真是可恶——不被当成活生生的人感觉,真是令人厌恶。乐韶歌心想。
“你连活人和心魔都分不清吗!”乐韶歌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但大约是她嗓音中灵力有清心凝神之效的缘故,一旦发出声音来,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怎么证明自己是活的,既不是旁人的心魔,又不是一场幻梦——这还真是不容易。
乐韶歌再退一步,脚下一踏,荡起了半座山的灵力。灵流如波澜阔去,霎时间云遏风停。
她弹手一指阿羽,以言灵命令,“听好。”
便旋身掣了本命琴出来,运起真元,拨动金弦,奏响了《大韶》。
《大韶》镇心魔。
《大韶》是天音九韶的核心,也是天音九韶中最游移不定的曲子。因为它演奏的是至雅至圣的“大音”,是乐修自己所领悟的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个人的领悟不同,每个人所演奏出的《大韶》便也各不相同。
阿羽尚未完成自己的《大韶》,乐韶歌完成了,可她从未在人前演奏过。
只听清圣天音如金风卷浪而来,霎时间便将巍巍高山变作漾漾海底。
阿羽淹没其中,茫然四顾。那海水蔚蓝如水晶,清澈却空无一物。
海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
却不知何时,忽有远歌悠扬响起,如金色的阳光落入水中。那远歌意味不明,却是他唯一可以追寻之处。
他知晓乐韶歌用乐曲给他造了一个宛若真实的幻想,却不愿由她摆布。便只望着那金色的光,无动于衷。
这时身边似乎有什么在摆尾,他凝神看去,却是一尾笼在炽金光芒中的小鱼……也许是小鱼。那鱼被那远歌吸引了,它于是向着那阳光游去。初时它是欢快的,它的身影掠过了海底的万千沟壑。它的影子初时小如沙砾,却渐渐的长大了……不知何时竟宛若海中一片巨大的流云。
它越游便越吃力,海水越来越重,宛若无数双手臂缠绕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开始缓缓的下坠了。
可这时歌声又响起了,那是怎样美好的歌啊。歌声中仿佛含有一切它此刻未知但终有一日能见闻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令她历尽艰辛、痛苦、摧折,亦未必会让她获得喜悦、温暖和抚慰。它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可它确实又有一切意义。
它于是再度奋力前行。它怒而击水,所过之处巨浪滔天。它拍翼而起,终于挣脱了无数束缚,如鲸跃水。大海亦为之倒立。它仰首冲天而去,身上鳞片皮肉片片剥落,宛若灵魂破开了躯体。它化而为鸟,赤金羽翼如逆风展开,宛若天际飞霞。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它全新的躯体上,若有似无的远歌已消失了。可它知晓那歌声并不是幻觉,那歌声便是此刻它所在的这大千世界。它于是展翼,向着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如流星般飞去。
她的《大韶》,便是她的求道之路——是名,无悔。
她亦并非要镇阿羽的心魔,从她修成《大韶》之日起她便明白,《大韶》只镇自己的心魔。
她之所以将它演奏给阿羽听,是为向阿羽剖明自己的内心,告诉他,这样一个人,便是乐韶歌。
她是真实无欺的乐韶歌。
她拂平了琴弦,看向阿羽。
“你问我‘这一次’想让你理解什么,”乐韶歌道,“这便是我的回答。”
阿羽茫然的看着她。乐韶歌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听懂了却当自己没有听见——他既将她当心魔,却还是和她虚与委蛇了这么久,可见是有自欺欺人的毛病的。
她说,“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阿羽。”
她收了琴,上前轻轻将右手按在阿羽的心口上,而后抬头,再次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想问阿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生心魔?他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有了心魔,为何他的心魔会是她的模样?那心魔又究竟对他做过什么,令他们之间产生了这么多误解。可最后所有这些疑问都被按下了。
因为若换一个位置,是阿羽如此质问她——她大概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最后,她只轻轻的问道,“……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
阿羽抬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却是一触即离。
“……你是真的。”他呢喃着。
“千真万确。”乐韶歌道。
“……师姐。”
“是我。”
而后阿羽似乎猛的意识到自己适才做了什么。他退了一步,一时间似乎悲喜交加。但短暂的,庞大到能令他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的冲击和混乱之后,他很快便放弃了思考一般,破罐子破摔了。
“我喜欢你。”
“……什!”
“你问我想让你理解些什么——”阿羽道,“我想让你明白我喜欢你,师姐,我想和你共赴云雨。”
“……你不想。”乐韶歌承认,她混乱了,她想当一个暴君。
“是你不想。”阿羽似是有些难过,却依旧不闪不避,温柔的凝视着她,“而我想——这,就是我的心魔。所以,我大概是时候该下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看来我还是很能干的。
这章真是意外,我本来以为起码还有五六章才能进展到这一步的。没想到师弟这么猛。
可见角色一旦设定出来,就如脱缰野马般自己拖着剧情乱跑,完全不由作者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