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音秘境几百年间从未有过战火,这梦来得也无缘无故——”
“乐修的梦,没有无缘无故。”
乐韶歌愣了愣,“……?”
“你师父没教过你?”
“呃……”该怎么说呢,“他跑得早,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教……”
青鸾居高临下的,以师尊教诲徒弟的目光觑着她,“乐修聆听天籁,天籁乃万物之声。你们人类以声传讯,旁的生灵莫非就不能?天籁中自然也就充满了万物自四面八方所传达的讯息。你虽愚钝,不能明察其中真意,但毕竟还是个修士。偶然间自潜识中辨别出些什么,便投射到了梦中——四境未割裂时,香音秘境司掌何事?”
这种基本历史常识,乐韶歌还是学过的,“时令、星象、典册和……天机。”
“——乐修的梦,就是所谓天机梦。你既梦到九歌门遭遇兵隳,想来是……”
乐韶歌和青鸾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编不下去了的青鸾施展了新的话术,“你是乐修,你自己解解看。”
乐韶歌还在震惊之中——原来她做噩梦并不只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吗?
却还是及时把握住了机会,“……会不会是外境起了战乱,当中有什么人将同九歌门有所牵连?”
青鸾立刻接话,“不错,解得很合理。”
乐韶歌想了想,道,“我想未雨绸缪,不知会不会被人当成杞人忧天?”
“怕什么,”青鸾道,“你是代掌门,还有本座为你撑腰。就算你只是想折腾他们,谁又敢说什么?”
乐韶歌笑了笑,心想,若只是折腾九歌门,当然是她说了算。
可萧重九的到来所掀起的风雨,又岂是区区九歌门就能防范抗拒的?外境豪强群起猎捕阿羽和舞霓时,香音秘境里的乐修舞修们,又有多少人因被认为和九歌门同宗同源,而一道成为猎捕目标?
独木难支。她想要从太幽城——从外境修士手中保全九歌门,最终势必将搅动整个香音秘境。
这样歌舞升平的好日子,怕是很快便要一去不返了吧。
乐韶歌抬手抚摸青鸾头上簇羽,“既如此,日后便要劳烦你为我助阵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今晚8点更新。
第六章
舞霓的禁闭在一天之后便解去了。
并不是乐韶歌一时心软没坚持下去,而是——当初这熊孩子背了一年半还没背熟的飞天舞决,在被关禁闭的情况下,一天就背熟了。
乐韶歌:……怎么感觉这么恼火呢!
从面壁崖出来,舞霓就开始闹别扭。
午饭都没吃,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哭。
她天生妙音稀世,更兼妍姿艳质花魂玉骨,这一哭便如牡丹泄地子规哀啼,一时间九华山上花悲鸟默,人人消沉。就连乐韶歌的青鸾都不能幸免,一整天都在乐韶歌耳边哀嚎,“赶紧安抚你师妹!让迦陵住嘴!她/它再哭下去本座毛都要掉秃了!”
乐韶歌也没办法——舞霓就是这么个体质,她的共命之鸟迦陵也就是这么个设定。迦陵者,妙音鸟也,妙音传情——它笑,闻者喜悦;它哭,闻者就悲伤。
所以说这么逆天的资质她就修了个飞天,她还要给人做妾!想起来就好生气哟!
“让她哭吧。”乐韶歌冷酷无情的驳回,“一次哭够,以后省事。”
说归说,处置完手头要务之后,还是移步往流眄居去。
推开重重雕门绣户,穿过重重烟罗纱帐,终于看到埋在锦被羽枕堆里啼哭的小师妹。
——云衣乌发扑在锦绣堆里。纵然是哭泣的姿态,也美不胜收。
她要哭,乐韶歌也不规劝。
陈列仙果、醴泉,燃上蕊香,便自到一旁去看书。
舞霓自然知道是她大师姐来了,哭得越发哀婉委屈。
然而哭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大师姐来哄,反而嗅到花香果香,勾引得辘辘饥肠先叫唤起来。
这熊孩子对“欲”之一事向来诚实,食欲也不例外。
然而舞修最讲究的是什么?——姿态好看。
想到她大师姐居然拿食物来引诱、威逼她先服软,乐舞霓当即就又被气哭了。
“我不要吃,你拿走!”
乐韶歌从善如流,吩咐将饮食撤去。
想保住姿态就得挨饿,这简直没天理。舞霓更加委屈了,往枕头堆里一扑,恨恨的攥着拳头弱不胜衣的锤了两下。
乐韶歌这才问道,“我罚你,你不服气吗?”
舞霓翻身坐起,“我哪里敢不服?你是掌门你最大,你说罚谁就罚谁。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舞司,还不是随你处置?”
乐韶歌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舞霓羞恼时口不择言,放完狠话了却又想起她师姐待她的种种好,心下正懊恼不已,哪里还肯再说一遍?
连乐韶歌的眼睛也不敢看,一扭头,将又委屈又柔弱的背影亮给乐韶歌。
旁人当此时要壮胆,她当此刻偏要“壮屈”,诉苦一般哀婉道,“……冬至夜旁人团聚欢宴,我却一个人被关在思过崖面壁。寒风萧瑟,滴水成冰。云行绕路,鸟过惊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自己说下两行泪来,才又语调一转,“我好歹是你师妹啊,你就偏要在昨日罚我吗?”
乐韶歌道,“你犯错不也没挑日子吗?”
“……就,”舞霓委屈道,“就只是跳个舞,就算不排练我也能跳好啊!我真的起不来嘛,多睡一会儿又怎么了?”
“那旁人呢?”
“让他们先排练他们自己那段嘛。”
乐韶歌还真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了。
“你不在,他们纵然排练了也看不出效果。与其白白浪费他们的时间,不如干脆不练舞阵了,日后你一人独舞吧。”
舞霓眨了眨眼睛,没应声。
——这熊孩子爱排场,一人独舞和在绿叶丛中万人瞩目的华丽登场,哪个更气派不言而喻。何况独舞和舞阵的效果也不同。舞阵有旁人为她铺垫,她只消尽情的绚烂绽放便可。独舞则从头到尾都得亲力亲为。
乐韶歌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一时真不知该恼还是该乐。
“这也不愿意?”
“……我,我也没说不练舞阵啊。”
“又要旁人给你助阵,又不肯哪怕稍稍尊重旁人的努力——乐舞霓,你当真还不知自己哪里做错?”
舞霓确实是个熊孩子不错,但三观大致还是正直的。只不过平素人人迁就她,她被众星拱月惯了,是以从来都没觉着自己有哪里对不起旁人。此刻听乐韶歌一言点破,已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不厚道,心下便很觉得别扭。
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二,“……我又没逼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憋着不说,她那里能明白?
“乐舞霓!”
“……我知道自己错了啦。”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还要被旁人当面点破,便太难堪了。舞霓赶紧抢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她认得这么爽快,倒是很令乐韶歌欣慰。
“知道错了就要改。日后修炼舞阵,也要多为同修弟子着想。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我记住了。”
想想大过节的,自己却让她在思过崖上面壁了一晚上,乐韶歌心里多少也有些愧疚。
便将此一节揭过,又道,“虽今日已不是冬至了,但今晚我要饮酒,你可愿作陪?”
想到自己先前哀婉诉苦的姿态,舞霓脸上就有些泛红。却还是厚着脸皮,傲娇道,“阿羽不去,我才愿意。”
“阿羽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自己心里明白。”
乐韶歌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怕是阿羽那句“有恃无恐”传到了舞霓耳中。
喜欢上这么个你为她好,她却觉着你多嘴又多事的小师妹,阿羽也真心不容易。
“你对阿羽的成见是不是太深了?”
“明明就是他非要欺负我!”
想到这两人在《九重元尊》里的结局,乐韶歌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阿羽待她不好,那萧重九呢?始乱终……虽说没“弃”,但让她做妾,怎么都不算有情有义吧?
不喜欢阿羽,却要去喜欢萧重九,简直不辨贤愚、不识好歹。
“阿羽是乐修,你是舞修。你修为低他这么多,他却一直无怨无尤的和你一道修炼,这也算欺负你?”
舞霓愤愤不平,“我本来想找师姐同修的——他是见不得师姐同我好,才假模假样来帮我的。”
乐韶歌:???
如此清奇的脑回路,乐韶歌简直无言以对。只能请阿羽自求多福了。
“你也知道和你同修是在‘帮你’!”
舞霓抿唇一笑,晃着她的胳膊,“人家最小嘛。等以后我修为大成了,再回头来帮助你们精进就是。”
以舞霓的根基,九个月内她的修为就算再精进,也精进不到那里去。
不过若舞霓当真有心提升,却能在短时间内令九歌门战力大涨。
舞者,武也——乐修虽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杀招,却有不少很能拿得出手的杀阵。九韶乐之第六韶《大武》,在上古时曾是天下第一杀阵。后来渐渐演变成能独自修炼的心法,亦开一代之先。不知多少武修宗门的内门心法脱胎于此。
《大武》之外,其余知名的武舞、阵舞更是多如繁星。
乐修的战力,原本很不弱。
只不过香音秘境传承香间神血脉,境内上自修士下到平民天生酷爱“香”与“音”,厌烦厮杀。加之闭关锁境、与世隔绝已久,各门各派所传承的武舞、武阵舞大都散佚。纵然有剑舞、破阵舞一类武舞流传下来,也早就被被改得华美而不实用了——怕是连丁点儿杀气都凝不出,更不必说拿来自卫甚至杀人了。
但是——香音秘境也有保存典册的好传统。随便一个传承有序的门派里,必定都有个珍而重之的“弦歌祠”,收藏着从宗门创建之日起一切重要秘笈、典册,甚至陨落的先辈们残余的愿力、神识。
在香音秘境中,复兴一件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不难。
难的是,怎么让这些已脱离了打打杀杀低级趣味、专注于美学的修士们,回头再去练这些打打杀杀低级趣味的东西。
而舞霓天生妙音,最擅长拐带、说服旁人。
让她负责带领门下弟子修炼《大武》杀阵,应当能省去不少口舌功夫,也免生许多消极怨言。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怎么说服舞霓去排练《大武》杀阵了。
……还是该选个合适的时机告诉阿羽和舞霓,一年之后九歌门有劫难,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提升师门和个人的战力以应对。乐韶歌想。
从流眄居出来后,乐韶歌便往后山郁孤台去。
郁孤台为后山鸟鸣涧上一块凌空横出的巨岩,平而广,半亩有余,郁然孤立。是个适合独自修习的去处。
上一世乐韶歌觉悟的晚。待她败给太幽城主时,才意识到在强横暴力面前若不能自保,什么修为都是虚妄。可彼时她已沦为阶下之囚。身为人质,受制于人,纵然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将一身修为用于武力,也只限于思考而已。到有机会验证时,她已替萧重九挡下了碎魂剑。最后拼尽全力,也只在太幽城主身上试了一掌而已。
——虽说已下定决心引领门下弟子习武,但对于乐修该如何修炼武学心法,她本人其实也才刚刚开始思索而已。
还有许多功课要做呢。
来到郁孤台上,乐韶歌遥望对面蔚蔚群峰,听风过山林萧萧飒飒,凝神感悟天地浩然流转之气。
而后凝意成剑,回身一跃,一剑挥出。
那剑气如风横扫,所过之处竹摧木折,鸟兽惊飞。
却不知何时林外有人来,觉出剑气迎面却不避亦不惊,手上长笛沾唇,一声清音化气如弦飞出,迎上剑气。只一触,剑气便被一斩为二,余劲在他身侧斩出两道深深沟壑。他站在飞竹乱叶之间,衣袂乌发乱翻,漆黑如夜的瞳子里却半分惊色也无,波澜不惊的映着干干净净的天光山色。
当然也映着乐韶歌执剑的身影。
——是阿羽。
已看清了是乐韶歌,他手中横笛却是一挽,化作一柄长剑,拉起了阵势。
——分明是准备好要同她一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晚八点,顺便——
难道大家都没有和作者讨论剧情的冲动?想要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评论啊……
第七章
然而也许是他目光太平静了,乐韶歌竟看不出他的战意是真是假。
看上去他不会主动砍过来。
但同样的,看上去他似乎很相信,乐韶歌会不由分说的砍过去。
……这熊孩子莫非以为刚才那一剑是冲着他去的?
乐韶歌收了琴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散心。”
乐韶歌见他依旧握着剑,想到昨日见面他也是不由分说一剑斩来,心下就有些疑惑。
略一琢磨,“你很想跟我打一架吗?”
阿羽依旧眸光剔透的看着她。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片刻后他便还剑为笛,收起了防备。
却依旧停步在郁孤台外,不离开,也不上前。
乐韶歌竟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莫名就觉得,这次回来,自己和师弟间的代沟似乎加深了不少。
“过来陪我说说话吧。”乐韶歌便主动邀请。
阿羽垂了长睫,点了点头。
师姐弟二人并肩立在郁孤台上,看远处云卷雁飞。
乐韶歌琢磨不透阿羽究竟在想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羽亦只是站在她的身旁,没多余的表情,更无必要的言语。
乐韶歌被他的沉默寡言给打败了,只能先开口,“适才那一记音刃很是凌厉。可有什么诀窍吗?”
她根基比阿羽强许多,那一剑之威也比阿羽的音刃强悍得多,却被轻易斩断,实在令她好奇。
“……杀气而已。”阿羽似是不解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为何还问,答得很是勉强。
“杀气?”
“斩人之心。剑气固然蛮横,却并无伤人之意。”
“噢……”乐韶歌瞬间领悟,适才的剑气因意而生,杀机的盛与衰当然能影响其威力。只是杀气这种东西,对他们这一辈生于太平长于安逸的乐修而言,未免有些遥远,故而她一时没意识到。反而要阿羽点拨她。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心想稍后不妨试一试。只是杀气这种东西,尚需酝酿。
随即忽的错神想到了什么,“……莫非适才你很有杀心?”
阿羽没理会她。
乐韶歌自知失言,便笑着岔开话题,“笛子借我一看。”
阿羽却又起防备之意,手上一转,竟是要将笛子收起。乐韶歌岂料不到他的脾气?一招捕月,已先将笛子抢在手中,还借力拉开了几步——调戏阿羽,真是每每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以阿羽的资质和进境,若无什么意外,这乐趣也享受不了多少年了——倒是有些遗憾。
阿羽见已被她夺走了,却也没再徒劳争抢——只是看面色,很有些嫌弃她以长凌幼。
乐韶歌握着那笛子,细细观赏。
却只是寻常湘妃竹所制的笛子。九华山的制笛手法,纯熟,却也未十分用心。不功不过而已。料想那制笛的湘妃竹也是从后山顺手取来。
拿到凡间也算是一管难得好笛子。可对乐修而言,未免就太简陋了。
然而保养得却相当好——毋宁说,相对于笛子本身的价值而言,保养得过于好了。
似是以心法长久滋养,使原本并不通灵的凡竹也染了些灵气。日常以软玉脂擦拭,云罗香盒盛放,使其不腐不蛀不湿不燥,韧性足以承受乐修气劲激荡而不开裂。饶是如此,日常吹奏时也显然控制过气劲,以免损坏。
……是以保养本命乐器的规格来保养的。
用在这显而易见的凡器之上,是该说他浪费,还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