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度同太幽城媾和。为陷害、妨碍萧重九,甚至还在舞霓身上下蛊。
他堕落成一个不择手段、罪无可赦的魔头。
至于舞霓,修成飞天本相后,她便再没上进过。
唯一一次上进,是在萧重九证得金身,铲除天魔,履位元尊之后,她的女人们争夺排位——她替乐韶歌争了个老三,自己却落了个老五。
乐韶歌:……你是打算气活我吗!
阖上书册时,她心境已乱。
纷纷扰扰的议论之声再度灌入耳中。
看客们议论着阿羽的偏狭,为萧重九救了他他却不感恩,为他胆敢和萧重九争抢舞霓而辱骂他。质疑萧重九为何不杀了他,甚至还有人为此骂萧重九是圣父、脑残,养虎为患。他们议论着乐正羽怎么还在蹦跶,萧重九怎么还不推倒舞霓……
但慢慢的,又开始有人议论萧重九的虚伪,议论他明知乐正羽被变态掳走却不去解救,霸占了本该属于乐正羽的师门秘笈,还废去了人家的喉间玉,迫使乐正羽入魔。他们又骂舞霓是贱人,乐韶歌养她还不如养块儿叉烧……
乐韶歌却不知该怎么替她的师弟师妹辩解。
她毕竟不单是个看客,她还是将他们从小带到大的师姐。
除了恨其不争,她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心疼。
——要是自己没死这么早,要是她能早些意识到阿羽喜欢舞霓、舞霓却不喜欢阿羽,要是她能早日磨炼一番阿羽的心性,要是她能对舞霓更严厉些,多敦促她修行、早没收她那些“为爱做妾”的话本……
这时她忽于万千杂音中,听到了一声质问,“乐韶歌太不值了。她要是知道她师弟师妹是什么下场,不知会不会后悔救下了萧重九”。
——原来还是有人同情阿羽和舞霓的。
她这才想到萧重九。
翻阅《九重天尊》这一路,眼看他接连推倒了四个女人——加上遇到她之前还有两个,再深的爱也都漠然无感了。
她一心扑在阿羽和舞霓身上,难免对萧重九生出怨怼。但平心静思,却也知道,萧重九并没哪里对不住她。
她救了他两次——一次在他坠入香音秘境时捡回了他。一次为他挡了碎魂剑。
但萧重九也曾在她采药坠崖时扑上来拉住她的手——那时他没了记忆,施展不出功力,也不知她会飞,是真的拼命来救。
他还曾孤身闯入太幽城去救她。在她死后,又接连救了阿羽和舞霓许多次。
就算最后斩杀阿羽,也是因阿羽造孽太深。
至于天音九韶——虽是她师门正法,但祖师爷既把秘笈留在遗迹壁画上,自然是为了破解遗迹幻象,救助有缘人。萧重九学就学了,不算是抢阿羽的东西。
除了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这人处事也算光明正派。
他真的也不欠她什么。
但她依旧觉着意气难平。
——她曾把九韶音渡给萧重九。萧重九若是怕舞霓走火入魔,原样把九韶音渡过去就是了。“交合渡气”是什么歪门邪道!
——他碎阿羽喉间玉,碎也就碎了,毕竟愿赌服输。但他凭什么要打她的招牌,替她教训师弟?她决然不会在那般情形下,不由分说就教训阿羽!
她不后悔当年救了萧重九。
但想到阿羽如何一步步堕落成魔,舞霓如何昏了头一心做妾,她就为自己就那么死了而感到无尽懊悔。
“书上所记都是真实吗?”她再次问道。
“确真无疑,采书使采书用的可是上帝视角,连你做了什么梦都能看。”初棠循循善诱,“但成书时就另有讲究了。文章忌平直。一路上帝视角,容易丢失悬疑趣味。适当借助不同视角,展现不同角色眼中所见真相,也是创作技巧之一。”
——她这么一解释,倒让人觉得他们都是书中人物,一切恩怨都不过旁人眼中一场大戏一般。
不过,听她一说,再回想自己所读的故事,又有不同感受。
——编写《九重元尊》的这位采书使,必定十分偏爱萧重九。对阿羽则充满恶意。至于舞霓,则只被看作尤物了吧。
阿羽和舞霓,也许未必如书中呈现那般不可救药。
“不甘心吗?”
“嗯。”
“想回去吗?”
“想。”
“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你要知道,”初棠说道,“你能复生,是因为无数人的怨念。若你此行达成的结果不能平息这些人的怨念,你可能得再重来一次。”
乐韶歌稍有些听不懂,“不知这些人的怨念是什么?”
“缥缈不定。有时候他们想看虐渣,有时候想看逆天改命,有时候又只想站CP,还有些时候他们只要本命……只要你幸福就满意了。端看你怎么操作——要我说,尽管开放思路使劲儿浪,你日后可是要进同人司的,没点儿‘我就是要炖我自己的菜,你们爱吃不吃’的霸气怎么成?”
乐韶歌再度失笑,“就是让我活得好看,可对?”
“一点儿不错!”初棠笑道,“但也千万别眼瞎,再被人收进后宫里啊!”
似有无形的手在背后推了她一把,乐韶歌再度坠入红尘。
会不会再次眼瞎看上后宫王,就看日后机缘吧,她想,人在江湖,谁敢保证万无一失?这次回去,首要任务还是舞霓和阿羽——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俩碎人三观,丢师父的老脸了!
第三章
乐韶歌做了个梦。
梦中火舌肆虐,哭泣求救之声盈耳。她奔走在大厦将倾之间,燃火的柱子一根根倒在她的身后,每一条去路上都有手持刀兵的蒙面人堵截。身后追随、奔逃的门人一个个的死去了,尸体横斜的倒卧在燃火的废墟上,鲜血蜿蜒流了满地。每一个追兵的刀口上都滴着血,肃杀的黑眼睛里映着火焰、尸体,以及她和被她护在身后的阿羽和舞霓的身影。
师祖走了,师叔们也走了,最后就连师父也走了。留下满门老弱病残。
她是九歌门的代门主,是阿羽和舞霓的大师姐,她是唯一能保护九歌门的人。
……可她却让九歌门,灭门在了她手中。
乐韶歌猛的惊醒过来。
甜梦之香犹缭绕未熄。外头夜沉,地载万物如覆鸦羽。
乐韶歌掀了帐幔起身,惊扰帐上眠花宿鸟,那绣鸟抬眼,自帐子上一跃而出,青翅一拍落在她的右臂上,尾翎舒展开来,一时招招飘落,垂垂及地,却是一只羽丰翎艳的青鸾。
乐韶歌扭头,和青鸾大眼对小眼。
片刻后她眸光一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共命之鸟犹存,她确实是在九歌门内不错。
而她先前做的梦,不过是在救下萧重九之前那半年里,她时常会做的噩梦而已——年纪轻轻就得独自担负起一门兴衰,那会儿她心里压力也着实不小。
——她回到了和萧重九相遇之前的某一天。
……她还真怕一觉醒来,发现师门已灭,阿羽已成了魔、舞霓已做了妾,她一生真元已赠了人。那时大错铸成,万般事就都无可挽回了。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乐韶歌掐指算了算,时为天音劫九百九十八年冬至。
距离她捡回萧重九还有七个月。距离她死,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七个月之后要不要捡回萧重九另说。但就算她不捡,到时萧重九也会坠入香音秘境。
而太幽城的追兵也会随之而来。
他们先是潜伏在秘境里悄悄打探消息,待意识到秘境修士以香音为道,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杀招,又天性善良平和、不喜争斗后,便开始滥杀无辜,作威作福,明火执仗的圈地占土,搜捕萧重九。
到那时,她肯定不能不管。否则碎人三观,丢祖师爷老脸的就是她本人了。
——这一劫她、九歌门,甚至整个香音秘境都避无可避,在此之前她必须做好应对准备。
然而一旦涉足红尘中,便再无万全之策。谁都不能保证这一劫她一定就能避过,不会横生枝节。
所以在这一劫到来之前,她也必须得令阿羽和舞霓有所改变。不能再一个孤傲脆弱,经受不住挫折;一个沉溺情爱,一心依赖旁人,一朝她失手成仁,就双双直奔歧路而去了。
乐韶歌一面穿衣、梳头,一面思索着这些年她对阿羽和舞霓的教导究竟哪里出了偏差,该如何弥补;香音秘境未来之劫难,又该如何防范化解。
这时外头风吹玉震起铃叮。
先是一声声,继而一串串,全九华山上亭台楼阁间铁马玉铎远近相应、高下相和,响成一片击金震玉的悦耳铃音,那铃声又激荡天地间清雅灵气,映夜成霓,飘然无形——风玉涤灵之象生,九华山下灵脉泉眼即将开启了。
——她差点忘了,冬至日还有一场让人忙秃脑壳的盛会。
她于是传音青鸾,“令下——辰时开山门。与祭者卯初三刻舞雩台前就位。其余弟子依旧例,各司其职。”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是一年之终,也是一年之始。在四境六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吉之日。
上古四境未裂土争疆时,有大祭礼。
如今四境割裂,各自为政。大祭礼那种八部齐聚,福泽惠及万物的好光景是不再了。但香音秘境依旧保留了舞乐礼天的旧俗,会在这一天激发天地灵气,为前来与会之人导灵入体,驱秽除邪。
九歌门虽已衰落,却依旧传承着最正统的香音功法天音九韶和飞天舞,是香音秘境三大祖庭之一。赶上了礼崩乐坏的时代,当然更要顽固保守,克己复礼——祖师爷有令,余者皆可抛,唯冬至日开山门奏舞乐,绝不可废。
所以就算连续两任掌门一去不回,七大长老悉数空缺,内门弟子仅剩三人,乐韶歌也还得操持冬至日祭典事宜。
乐韶歌:……你说坑不坑吧!
所幸礼天舞乐有固定的阵法和曲谱传承,要点在舞乐的根基,而非灵体的修为。只消领舞、领乐的两个人修为足以引导、激荡灵气,其余的凭外门弟子的修为便可胜任。
领乐的是阿羽,领舞的自然就是舞霓。
乐韶歌卯时初出门,开始巡视九华山。先检查一遍护山大阵是否有纰漏,再验看各处接待、维护、防火防盗、应急救援一应人等是否准备妥当……待确保一切周全无误之后,于卯正时分来到舞雩台前,准备看一看礼天舞乐的彩排状况。
去时她心里很有些忐忑——阿羽和舞霓都在。
这次相见,于她而言已是隔世。
在转角处,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稍稍平复心神。
待自己再度显得精神奕奕,信心满满了,才微笑着抬步,踏入了舞雩台——
却见舞雩台上空空如也,七十余人都聚在台前。
舞部诸人焦头烂额,不知该向谁求助。乐部诸人面面相觑,也很无所适从。
乐韶歌打眼一扫,立刻明白了缘由。
——阿羽漠然调弦,仿佛在场诸人、诸事与他无关。舞霓则根本连来都没来。
近乡情怯引发的温柔慈爱被一巴掌拍碎,《九重元尊》所兴之新仇旧恨窜上心头——这俩小兔崽子!
乐韶歌:……冷静,冷静。
她快步上前,询问舞部弟子,“怎么回事?”
“……舞司她还没来。”
“可派人去催了?”
“去了……舞司说她还没睡饱,令我们自行排练。”
乐韶歌深吸一口气,吩咐,“立刻叫醒她——”
正说着,忽觉背后杀气袭来。乐韶歌旋身回击——却是阿羽掣了剑,一剑刺来。
乐韶歌:……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乐韶歌步下轻旋,掌如惊鹄,劈手攥了他的手腕,以内劲震落他手中琴剑。
那剑落地消散,化作一声琴弦铮鸣——竟是凝琴意而成剑。然而明明是凝意成杀器,那声琴鸣里却无丝毫杀机,反而有些品不清、道不明的决然意味。倒令乐韶歌很是惊讶,心想,原来阿羽对琴心的领悟已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惊讶,阿羽似是也被惊醒了。冷漠空洞的眸子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却依旧不肯罢手,掌下几翻,再度袭来。
乐韶歌不由一恼,心想你吃的什么惊?是没料到这一刺居然没刺中,还是没料到我会回击?
——可见她平时真是太捧着、太纵容他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杀一杀他的傲气。
立刻还手压制。
九歌门的武法归根到底本是舞法,同门师姐弟纵然打起来,也如鸾惊凤翥,流风吹雪。入目只见衣翻影缠,袖回光转,打架打得比旁人跳舞更赏心悦目。
然而尚未及赞叹,乐司已被他大师姐压着胳膊,被迫折腰低头了。
乐韶歌道,“不错,能凝意成剑了。”而后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拍得他向前一个踉跄。“然而想要令我惊叹,你还差得远呢!”
乐正羽被她拍得有些懵,回身退了几步,怔怔的看着他。
乐韶歌却也正看着他。
见他依旧是当年的打扮,当年的容颜。依旧是那个端着架子装冷酷,然而小有成就便暗自得意,一心盘算着怎么惊世骇俗的中二病少年,而不是书中所记那个心狠手辣,扭曲偏执的大魔头,她心中便一软,不由抿唇轻笑起来。
乐正羽似是被打得委屈了,见她一笑,寂黑如夜的眸子里渐渐竟泛起了水光。那水光一转,便洗去些冷傲,给他面容上染了些暖彩。他移开目光,清冷淡漠的动了动嘴唇,“……师姐。”
“嗯。”乐韶歌懒懒的应了一声,“闹完了吧?”
“……”
乐韶歌见他无言以对了,才又回头去处置舞霓的事,“把舞司叫醒——”
“何必?”阿羽却又打断了她,“她要睡便让她睡吧。”
乐韶歌道,“我知道你宠她,可放纵她懒惰对她没益处。”说着便想起来,当初的冬至祭礼,舞霓似乎并未迟到这么久。她心里一动,便转而问阿羽,“你来时没顺便叫醒她?”
阿羽长睫一垂,“本来想去的……”他抬手一弹肩头刺绣,一只毛羽华贵的白孔雀自绿萼梅树下扬颈探头出来,孤傲的孔雀眼觑着乐韶歌,似乎在承认“是本尊做的,怎样?”
阿羽摸了摸它头上簇羽,目光柔暖,“青鸾传声过来,扰了它的清梦。不依不饶闹到了清晨。”
乐韶歌:……
“哦。”乐韶歌心虚的应了一声。心想她这一回醒得确实比当初要早些,既然吵到了阿羽的孔雀,想来必也吵到了舞霓的迦陵……不知舞霓今日赖床,是否也是因为迦陵半夜闹腾。“就……就算这样,也不该让这么多人等她一个。”
那白孔雀在阿羽的抚摸下熨帖的退回到刺绣里补觉去了。
阿羽这才又说,“——只她一人能领舞,不令旁人等她,莫非还能让她等旁人?”
乐韶歌听他话中有话,思量了片刻,问道,“……你觉着这就是她懒惰的根由?”
阿羽顿了一顿,自嘲一般,“有恃无恐,本就是一切怠惰的根由。”
乐韶歌不由陷入沉思。
——舞霓既是最受宠的小师妹,又是最珍贵的舞修。身轻体柔,娇纵可爱,自幼便无人忍心斥责她。她自己也毫无危机感与进取心。修行多么辛苦,何如堕落懈怠?横竖总会有人来娇惯她,她有恃无恐。
事实也如此。师父走了,有乐韶歌照顾她,乐韶歌死了,有阿羽保护她,阿羽护不住时,还有萧重九来救她。在她坠落的途中总有人愿意接过她,于是她便安心的一路坠落下去。
原本是九歌门内资质最好的修士,最终却心满意足的给萧重九做了妾。
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舞霓何以会甘心做妾。此刻乍然一醒,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坠落的路总是越走越窄。或者舞霓其实也不甘心做妾?只不过她堕落得太深了,想要振作时,为时已晚。失去一切怙恃之后,修为平平的她,也只剩给萧重九做妾一条坦途可走了。
……原来真的是她耽误了舞霓。
乐韶歌心中一沉,传音青鸾,“令下——”
乐舞霓违背掌门令,逾时而不至,耽误门中要务,着在思过崖前面壁反省三日,即刻执行。召集门内舞修弟子于舞雩台前集合,代掌门将重新挑选礼天舞者,亲自为他们涤灵洗脉,传授舞法。届时将引动地脉灵气。
鸾令通过衣上所绣传音鸟,霎时间声达于九歌门门下一切弟子。人人凝神屏息而听。
待她话音落下,整个九歌门都骚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八点还有一章
第四章
不多时,门内舞修便悉数来到舞雩台前。不算舞霓,总共四十二人——舞修毕竟稀少。
礼天舞的舞阵有大中小之分,大者六十四人,中者三十六人,小者十六人。
舞霓虽然怠惰,但在只有中阵和小阵能选时,依旧毫不犹豫的给自己选了中阵。
……也是可爱。
这时,乐韶歌衣上青鸾轻轻展翅。
乐韶歌意念微动,“何事?”
“迦陵传音过来,你可要听?”
——看来是舞霓服软求饶来了。
“让她说吧。”
耳中便传来一声,“师姐~~~”两个字一波三折,余音抖到了南天门。听那声音就觉着她整个人都腻到你面前,正眼含泪水可怜巴巴的晃着你的胳膊,“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排练。师姐你可不可以换个罚法?面壁崖好可怕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声音且娇且柔,流丽如歌,婉转如唱。明明说的都是废话,却让人脑中不由浮现出面壁崖上的寂冷清肃,她的无辜恐惧,进而生出同情、怜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虐待她等诸多情绪。
——一个舞修,声音竟比修魅音术的音修更富感染力。如此得天独厚的资质,她最后竟给人做妾去了!
乐韶歌越听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立刻把她拖过来晃一晃,听听她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