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出门便飞奔进空间里。
今日出门,弄得满身豆腥气,身上也不知染了多少尘土……似乎还从头发上摘下块豆渣,也不知是何时落上去了。
……可她来不及沐浴,便匆忙抱了求凰琴来弹奏。
她误了同十四郎见面的时辰,不知十四郎等了多久,不知他是否生气了。
一曲奏完,再奏一曲。
她便抱着瑶琴,在泉水边不停的弹奏着。直至指甲从疼、到麻木,到渗出血丝。
然而六重花印,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圆月西沉。
子时已过。
她便知道,今日已不可能再见着十四郎了。
云秀停下了琴声,有些茫然的抱着瑶琴坐在那里。
他们没有约定过,若这次有人没来赴约,下次该何时见面。
大概在心底里他们都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一定会来赴约,也相信对方一定能排除万难,不会失信。
他们年纪还很小,人生中没有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大事。准时来赴这小小的约定,便是当下最要紧、也最欢乐的事
但是她失约了。
失约本身不算什么,因为她真的有不得不优先去做的、人命关天的事。她想只要她解释,十四郎一定不会继续埋怨、怪罪她。
可是……错过了今天,她不知道赶上下一次他们恰好一起奏琴、吹箫,要到什么时候。
怅然若失。
……原来这就是怅然若失的感觉啊。云秀想。
空落落的,有些难过。
阿淇姑娘第二日果然告辞离开了。
离开前有些忐忑的问云秀,“我阿爹的病,是不是已经……”
云秀确实知道但眼下她可没见过她阿爹,哪里能随口论断他的病情?何况就算她见过了,也不愿意轻易论断人的生死。
便道,“你只管好好奉养便是,莫非你侍奉不侍奉爹娘,还要看爹娘的病是轻是重?”
阿淇姑娘奇异的听话,“……嗯。”
云秀送走阿淇,便去了华阳真人的精舍。
这件事,她觉着自己不该瞒着师父。
华阳真人听她说完了,只是笑得前仰后合,道,“有趣。”
云秀被她笑得憋闷,埋怨道,“您既觉着有趣,便多教我几样仙法嘛!我保证能做得更有趣,替天行道可比修红尘道轻松多了。”
华阳真人便笑道,“这也是修红尘道,彼时你胸中激愤,便是红尘道之怒。”又笑着为她看茶,“修红尘,便是修心性。然而天下万类,并非都要修成同一个模样。逍遥二字,也有当怒便怒的意味。”
“可我装神弄鬼了……”
华阳真人笑道,“谁说装神弄鬼,就不是红尘?你原本也不是寻常人,何必拘泥于要像寻常人一般行事?”
若这就是红尘道,云秀觉着师父让她修红尘道,倒也不算是很为难人。
她脚步轻快的回到屋里,进门就见桌上一个海口碗,里头盛着新腌制的豆子萝卜咸菜,上头还用一个竹骨蒙纱布胚制成的小伞遮着,隔绝蚊蝇。小伞罩旁边整整齐齐摆着十枚金锞子,正是她留在豆腐坊的那十枚。
云秀愣了一愣,比起感动来,更多的竟是发懵。
……被看破了。
可到底是哪里露馅儿了?
片刻后才想起来自己出门时虽记得易容更衣了,可回来之后却似乎只解去了易容,忘记该换下衣服了……
云秀:……
疲劳作案,有害身心。
但想想当日见她驱蛇时,阿淇姑娘父母的表情,云秀觉着,她们家应该会替她保密的。
第29章 沧海月明(二)
没几日便是中元节。
柳家去岁有丧事,这一年祭祖便比往年更隆重些。又早早的设了道场做起法事,为老太太积攒冥府、弥除灾祸。
奉安观承接差事,这几日一直忙着向穷人施粥、发馒头,向往来宾客发放祈福消灾的平安符。
奉安观建观虽不久,香火却很旺。有心攀附柳家的豪绅仕宦之家且不提,在寻常百姓中也有许多信徒也许是因为靠谱的坤道观相对女信徒而言实在太少,也许因为华阳真人名气够大、讲经够亲民,总之奉安观确实吸纳了许多旁家的香客也因如此,除了那些原本就志不在女信徒的坤道观和那些立观建寺已久、不在意这些零散信徒的大寺大观外,其余的小道观、小寺庙,多多少少都对奉安观略有微词。
当然,奉安观有靠山,不在乎。
香客多,又赶上中元节法事多,要发的平安符便也多,没有一千也得八百。可华阳真人把做平安符的活计一股脑全丢给了云秀一个人,美其名曰“攒善缘”。
云秀:……不是让她修红尘嘛!为什么又要攒善缘!
话虽如此说,东西却也用心做了。
云秀先天带来的修仙知识可归纳为两类,一类称“技”,一类称“术”。技的部分逻辑清晰,归纳合理。云秀学得很好,开发得也不错。让她烧个玻璃做个烟炮、炼个对症下药的丹丸什么的,简直手到擒来。不能手到擒来的,研究清楚之后也就手到擒来了。
“术”的部分却进入了神秘学的领域,譬如华阳真人随手抛一段树枝就能变成一座桥,随手开一道门就能到想去的地方……这种,云秀学的时候就稀里糊涂,用的时候简直毫无头绪。目前也只做出寥寥几样沾边的东西,譬如变身药,可变身的功能也还主要依托在药效上。
而平安符这种东西,讲究佩戴着能提升运势、闪避灾祸,毫无疑问已进入“术”的范畴。云秀实在不明白,“运势”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提升运势”这种功能又究竟要用什么来实现。也唯有生搬硬套,用点传说有辟邪功能的材料,譬如朱砂、桃的衍生品之类……怕不管用,每做完一个,还要用力的对着它念一遍,“一定要保佑好人啊!”
……这叫心证。修仙本来就有些唯心主义嘛,只要用力念、真心想,肯定多少会有些用的云秀是这么觉着的。
至于坏人带管不管用,云秀就不去操这份心了。光保佑好人就已经这么费事、这么没准儿了,谁还管坏人的死活啊。
她忐忑的把做好的平安符交给华阳真人,华阳真人笑道,“不错。”
云秀不安的建议,“要不……您还是再加一道祝福吧。”
虽说平安符也许只是叫平安符,未必就真有保佑平安的用处,但华阳真人可是真神仙啊。真神仙就该言而有灵,若她送的平安符不能保佑平安,总觉着很不成体统啊……
华阳真人依旧只是笑,“不必,这就很好。”
回头给儿子动不动就生病的女人送一枚,给夫君有才却总是考不过乡试的女人送一枚,给相求斗母娘娘保佑她生贵子的女人送一枚……
云秀疑惑,怎么没给那个总是做噩梦的女人和总是怀疑旁人给她下降头的女人,不是来者有份吗?
华阳真人便道,“按你的准则,她们大概算不上好人。给了也没用。”
云秀:……?
因为要做平安符,中元节前都没什么空闲。
但云秀还是每晚都抽出空闲来弹琴,看能不能遇上十四郎。
……自然是没有遇上的。
转眼便到中元节。
柳家祭祖,却并未来人接云秀回去虽几个叔叔都说她“是柳家的孝女”,但显然郑氏才是云秀的嫡母,云秀是不是柳家的孝女得她说了算。而看来郑氏觉得她已经不是了。
云秀不意外,也没在意。
第30章 沧海月明(三)
她只在自己屋里陈设香案祭奠,祭奠之后,便该忙什麽就忙什么去了。
她修仙十年间从未见过鬼魂,自己本身也不信鬼魂之说。她倒是愿意相信轮回转世,相信若老太太死而有灵,此刻应该早放下前尘往事,去赴新生了。但大致还是秉持着“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不去纠结人死之后究竟是怎么个状态。
祭奠之后,恰华阳真人传唤,告诉云秀,郑氏不来接,不代表观里就不能主动送她回去过节。她今日可以回家。
但云秀表示,坚决不要回去。
华阳真人便不再勉强,只说她今日要出门做法事,问云秀要不要同去。
这当然要去啊,云秀早就想出门走走了。
却是去赴鹳雀楼的法会。
据说中元节是地官开鬼门赦罪的时候,每年这一日,地府亡灵都能回人间赎罪、过节。有主的鬼魂自然被后代迎回本家去享祭,而孤魂野鬼无人认领,就要官家来负责祭奠、超度了。
鹳雀楼临近蒲津渡,历代战乱,此地都要战死许多人。故而每年中元节,这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就格外多。为超度亡灵和英灵,每年太守府都要出钱建醮,请四海有名望的道士和尚们前来打醮、祈福。
年年都办,渐渐就成了盛事。每到傍晚超度法会开始,蒲州百姓都会聚集到此地放河灯度孤、追福。
今年太守府恰好也邀请了华阳真人。
云秀便易容乔装,打扮成个小道姑,跟随华阳真人一同前去。
白日里打的是平安醮。道士做法事,和尚念经。祈祷治内国民安泰、五谷丰登。
高僧自带回声的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实在很有穿透性,仿佛真有诸天神佛立体环绕着似的,十分庄严神秘。
设坛作法的道士举止之间也不乏仙风道骨,很是像模像样。
但也只是念经作法而已,铁锁浮桥之下,黄河水依旧滚滚流去。西山云上,白日依旧缓缓沉没。鹳雀楼下,游人和信徒依旧熙熙攘攘。
云秀并没见着有鬼魂出来,更不必说被超度。
而华阳真人没去做法,她在鹳雀楼上陪前来观法的官宦夫人、千金们聊天,吃茶,间或给她们解解惑,算算吉凶。
云秀:……
傍晚时,来祈福的官宦家眷们总算离开了。
白日里轮班打醮的道士和尚们也退下来净手、领斋饭。
华阳真人才终于带着云秀到水滨来,超度亡灵。
天阔水远,暮霭沉飞。圆月东升。
鹳雀楼沉沉矗立在黄河岸上,万里雄浑苍茫。
白日里来观看打醮的行人、信众尚未散去。大人肩上扛着小孩儿,小孩儿手里提着荷花灯,小贩在人群中兜售着油饼、馅儿饼、乳饼……当然也有行脚和尚在化缘、狗皮道士在兜售辟邪的小道具。然而毕竟是传说中“鬼门开”的时候,便没有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气氛。人人都轻声慢语着。
不知谁将河灯放入了黄河,那一盏灯火飘飘摇摇的晃至河心,孤单如豆的亮在薄暮之下浩浩荡荡的河水上。
云秀遥望着那盏孤灯,不知不觉就已暮色四沉,灯火初上。
华阳真人闭目默祷。
初时没有任何动静。
可渐渐的,云秀便能看见了。
草丛中、石块下、林木间、浮桥上、河水里每一处曾经有过人烟,曾经沉沙埋骨之处,都有萤火一团团的、缓缓的升起。
那萤火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可纵使河水滚滚、夜风渐冷,也不被驱散,不能吹灭。就像性命将尽时依旧不能放下的执念。
亿万萤火,宛若星河铺开在了人间。
所有来祈福的、来观看祈福的人都行走其间。
它们仿佛近在咫尺,可当云秀伸手碰触时,又觉着远隔阴阳。
云秀问,“这是什么?”
华阳真人道,“遗愿。”
云秀轻声嘀咕道,“不是说开鬼门吗……”虽她不信鬼魂之说,但也只是不信而已。若真有地官能开鬼门放出鬼魂,她还是很想见一见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慧根,所以看不见?”
华阳真人已祝祷完毕,此刻正望着茫茫河水,微笑道,“早先确实没有。”
云秀:……早先?
但她随即便被转移了注意水中河灯越来越多,云秀分明瞧见许多河灯上也有萤火缓缓升起,虽比其余的萤火弱些,光泽却更明暖。河灯上升起的荧光越来越多,令这缓缓上流的“遗愿”之河也变得温暖多彩起来。
她便问,“那……也是遗愿吗?”
华阳真人道,“不是,那是生愿。”
云秀:……
“它们要升到哪里去,天上吗?”
“嗯,若明年今日还无人领取,便要汇入天河,凝成弱水了。”
云秀不明所以,干脆便不再多问了。
只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人们虔诚的在河边放着河灯,送病厄、渡孤魂,合什祈福。夜色渐深,人群慢慢散去……
而荧光缓缓的、源源不绝的在地面上流淌着。
互不相见,互不相扰。
寂寞又安详。
云秀忽就有些难过,便说,“若……若我想认领呢?”该去哪里领?
华阳真人低头看她,轻笑道,“……痴儿。”
云秀:……又说她痴,到底哪里痴了啊!
华阳真人却又笑道,“行善事,结善缘吧。红尘道修到深刻时,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概神仙说话,都是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风格吧。
云秀本来就没怎么期待,自然就不会过于不满。
只是早些时候她可以找十四郎吐槽和商议,如今却连抱怨都找不着人抱怨了,不免孤寂。
回到空间里,沐浴更衣之后,便又开始奏琴。
二更宵禁,她们回来时虽还没到宵禁的时候,想来也已不远。
云秀并不觉着十四郎此刻还会再出来吹箫。
只是见了今日的景象,她略有些睡不着,故而奏琴抒情罢了。
可越是奏琴,便越是想到那些因为无人“领取”,而终将汇入天河、凝为弱水的“遗愿”。
华阳真人带她去看过天河,如此滂沱壮阔,原来竟都是不能实现的悲愿所凝结而成的吗?
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修成了神仙,十四郎独自留在人间,当他寿尽将归之时,会不会也留下“遗愿”。他们还能见面吗?会不会再碰面时彼此都已老大,甚至将到阴阳两隔的时候了?应当不会吧,她已知晓十四郎的身份,只消和父亲约定的三年期满,便能去长安找他……
然而他们往日只在六重花印开后见,似乎不能算是现实中的相识,在现实中见面,会不会觉着别扭……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
她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着,无意间扭头,忽瞧见水中有六重花印旋转绽开。
云秀愣了一愣。
是……是要跳水的意思吗?
虽说她眼下的心情确实是无论如何也想见十四郎,但这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啊!
云秀纠结了一会儿,只好胡乱回头抓起案上的平安符那是她为十四郎专门缝制的心想算了,落水就落水吧,大夏天的谁还不落几次水?若十四郎敢笑话她,就把他也一起拉下来。
然而待她提了裙子准备跳下去时,却见那六重花印一闪而灭,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光芒散去之后,水上只飘着一枚小小的莲花灯,上头烛泪结花,烛火只剩飘摇一点。
云秀从水里捞起莲花灯。
红绢竹条所制的花灯,十分精致秀美,是人间的东西无疑。灯里还夹着彩笺,想是闺阁女孩儿放了许愿所用的吧。
云秀将彩笺取出来那彩笺空白,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云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