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闻言慨叹不已,道:“淮阴侯当日处境之难,不下我等,然而其能变市井之徒为精兵,思之令人叹为观止!实非我辈所能及!”
两人言语投机,虽只三言两语,但已极有默契。
李彦直便命戚继光布勒这支新军,自己却带着付远、周文豹两队人马赶去武库司取兵器。不想到了武库司,却便听见商大节在那里咆哮怒吼,原来他花了偌大的力气,好容易也将军队勉强整成模样,但派人到武库司却取不到兵器,他亲自赶来一看,却见满库的破铜烂铁,怕都是正德年间地作品,哪有一刀一枪可用?
这情景李彦直似曾相识,马上就想起自己在尤溪县时开尤溪县武库的事情来,只不过那兵器库放大了十倍罢了!
武库司乃是六部诸司中第一等肥差,掌管天下兵械武器的制造、存储、发放等等,它肥就肥在这里,但猫腻也就出在这里!
制造环节地偷工减料、存储环节的监守自盗,都是武库司官吏的生财之道,所以兵器制造的监制、采购以及库存情况,都不许外人与闻,这两年李彦直供职兵部,和武库司地官员算是同僚,即便如此也是隔司如隔山。::库司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许他踏入武库一步,参观都不让,更别说清点了。至于李彦直打了报告上去请丁汝夔清查,却每次都不了了之,徒惹来武库司同僚的嫉恨而已。怪李彦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因职方司是六部诸司中最穷、最苦、最累、最黑地所在,因此又有武库司的官吏认为李彦直不是真心为国,而是自己没油水捞心理不平衡才想搞事。但他们心里有鬼,又奈何不了李彦直。实在不想他再闹下去,怕真闹得内阁听了他地话彻查下来,那他们就倒霉了!便卖给了李彦直个好处,好捂他地口。
如今大兵压境,领兵都御使商大节要求领取兵器。武库司的官吏推无可推。才硬着头皮将库门打开,商大节还没进去,在门口先叫一股霉味呛得差点摔倒,捏着鼻子进去一瞧却气炸了肺,当场就闹了起来,主管的郎中抵挡不住,赶紧去请了顶头上司、兵部尚书丁汝夔来。丁汝夔亦无法,只好和商大节一起去请旨,但内阁再神通广大。也不会变戏法啊!只是拨了五千两银子下来。让他自己想办法筹措武器。
商大节望着那五千两银子,像傻瓜一样呆了好久。回头问李彦直道:“怎么办?”
李彦直亦整个人愣在那里,其实他也知道京师空虚,却没料到空虚到这个地步!忽然之间大觉荒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商大节一开始怒吼道:“你笑什么!”但忽然就明白了,也苦笑道:“不错,不错,是该笑,是可笑!赫赫大明,号称盛世!京师重地,竟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甚至连兵器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这时严嵩徐阶听各方面报上来地消息后也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北京城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个躯壳,空有一个架子而已!
幸好俺答那边并不知情,北京这个空架子至少也还有两次让蒙古人无法忽视的战绩:第一次是攻,明初成祖朱棣立足于此扫平四方,直抵大漠龙庭;第二次是守,土木堡之变后,名臣于谦守城,迫使瓦剌大军无功而返。
因有这些历史光环在,所以蒙古人在大胆之余藏着小心甚至是担忧,若叫他们知道北京城此刻的虚实,只怕俺答早不顾一切派遣精锐冲杀过来了。此刻只需有三千人----甚至一千人、五百人---冲到北京城下,所造成的后果也将难以估量!
李彦直眼见形势如此,便知朝廷已不可依赖,戚继光等武举子听到消息更是愤然不已,李彦直道:“现在骂已经没用了,做事吧。你继续部勒行伍,军资、武器我去想办法。”
这两年李彦直花钱花得厉害,京师地家里已经没多少银子了,他便带了人直趋陆府,问岳父借钱,陆炳皱着眉头问他要多少,李彦直道:“不用太多,岳父就先借我二十万两吧,现银。”
正在喝茶的陆炳一听把茶全喷了出来:“二十万两!你不如去抢!”
李彦直把脸色一沉,道:“岳父大人,我知道你有地!”
陆炳怒道:“自招了你这个女婿,好处没见到,多地就是麻烦!现在还来借钱,还一借就是二十万两!你当我这里是户部么!”
李彦直淡淡笑了笑,说:“现在户部也拿不出二十万两的,不过我知道岳父大人这里有。二十万两,我也不要多!今天拿不到钱我不会走地!”
陆炳听李彦直言语间有威胁之意,从来都只有他威胁别人,哪时有小辈敢冒犯他?登时大怒,猛地去拔了墙上之剑来,喝道:“我没钱!你给我滚出去!”
李彦直亦按剑道:“拿到了钱我就走。”
看看闹得不可开交,陆炳地两个儿子都躲在外头不敢进来,陆尔容却冲了进来----原来李彦直把家中护卫都调了去参军,怕家里有意外就让妻子到娘家来暂住,这时陆尔容抱着孩子拦在父亲和丈夫之间,李彦直怕伤了妻儿就退开两步,陆炳叫道:“你让开!这家伙今天上门不是来做女婿,是来做强盗的!”
陆尔容道:“爹爹!若是让胡马进了城,别说二十万两。我们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搂着这点钱干什么!”
陆炳冷笑道:“北京城里比我有钱的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拿出来贴补国家?却要我拿出来?胡马进城?进不来的!让他们在城外抢上两天。抢够了也就回去了,犯不到我们府上!”
李彦直大怒,陆尔容拦住了丈夫。对父亲道:“爹爹,你女婿只是跟你借!李家也是家大业大,等事情过了,只要大明不亡。你还怕李家还不起不成?”
陆炳想想倒也有理,他只是爱财,不愿把银子白白去填朝廷这个无底洞,却不是捧着银子就得得索索之辈,便道:“若真是借那就好商量了。不过贤婿啊。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那点家底还是守紧点好,别为了办朝廷的事奋不顾身!你自己败家不要紧,我可不想将来我女儿跟着你挨穷!”
李彦直不接他的话,只道:“我怎么花钱不劳岳父费心,总之冲李彦直这三个字,有借就有还!如果岳父需要借条的话,张福,笔墨伺候!”
陆炳嘿的一笑。说:“借条就不用了。你小子别地不怎么样,信用倒还不错。”当即便命张管家带人去开库取银。不多不少,果然借了李彦直二十万两白银!
李彦直让人带了白银,要出门时,陡见陆府地护卫中颇有强悍之辈,便停下多看了两眼,陆炳察觉,怒道:“快滚快滚!钱我借了,人绝对不借!”李彦直长叹一声,心道:“京城其实也有人有钱,只是都不在朝廷手中罢了。然则这些兵、钱分散于各家各户,又有何用?真到了城破国亡,大兵临门,还能靠这几个、几十个护卫自保不成?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
然也知道再难说动陆炳,便只带了钱回去了,到了西直门瓮城,戚继光已将这里布置妥当,作为这支军队地大本营。同时风启也赶到了----原来李彦直前往陆家之前就命他去联系买粮食兵器地事务,这时赶来对李彦直道:“京师兵器控制得好生严格,暂时还没办法。米粮那边已和城内九大米商谈好,只是价格恁高了。”说到这里哼哼道:“这些个奸商!”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这行当我们在东南时也做过,骂他们不等于骂自己?”
那怎么相同!”风启道:“我们在东南,逢旱灾、兵祸,也有把价格抬高地,但敲的多是富户、海商,而且价格也只是比平时翻倍而已,还用部分盈利赈济贫民,所以大家也只是埋怨两声,往后仍做生意。对于一些为国为民出力地人,我们可能还分文不收啊!但现在有国破之忧,这些奸商却还趁乱打劫,明知道我们是为国出力自己掏腰包,还要我们出一石米十两银子的价格…”
李彦直猛地一呛,叫道:“多少?十两银子!”已经是惊呼起来了!
是啊!”风启恨声道:“你说这不是趁乱打劫么?”
明朝嘉靖年间,一石米的价格约在五钱到一两之间浮动,京师的米价比外地高些,但一石米叫价十两那绝对是发国难财了!就算是李彦直也花了好一会才把这口气咽下,问:“他们能卖多少?”
风启说道:“他们不肯说实数,但我估量着,他们在城内至少应该也藏有至少五万石到二十五万石。”
这个数字看来甚大,但京城有上百万人口,米商们就算有二十万石存米,摊到到每个人头上也没多少了。
李彦直长长嘘了一声,把胸中那口恶气排解了,才说:“家里还有四五万两银子,我又刚借了二十万,现在我把那借到地二十万都给你,先买入两万石垫底。唉,早知道当初就该开个米铺!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节呢!哼!这群奸商!回头看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一石米是一百二十斤,两万石便是两百四十万斤,足为这支队伍的军粮了,李彦直本来还打算分出一些去接济商大节,这时却也舍不得了,心想商大节比自己官大,也许另有办法。
风启道:“虽然肉疼,但这粮食总算是解决了。不过武器可怎么办呢?”
因之前一些按史料描写的情景被部分读者怀疑“不合理”,因此嗦一句:本章所描写当时北京城的空虚情况,均有史实依据,并非阿菩为情节而情节的杜撰
之二十一 更奸
听风启说起武器之事,李彦直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之前武库司为了捂我们的口送给我们的那笔生意了么?”
风启呀了一声,失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原来当初武库司为了捂李彦直的嘴让他别上蹿下跳,就给了李氏铁厂一笔生意订造武器。李氏铁厂是地方上正规的工坊,武库司掷下一纸命令,兵部按照武器的市价拨下钱来,经过各层官吏七拦八扣,到了李氏铁厂手里只剩下不到四成。李氏铁厂要是按照兵部既定的数量、质量制造兵器非亏死不可,不过官场的潜规则嘛,李氏铁厂只需造一批绣花枕头交上来就可,按“惯例”所费资金大概是兵部拨下来那笔钱的一两成,其余的就算送给李家的利润了。
兵器交上来以后,武库司还要审验,这时候按“惯例”李彦直就该再拿出一部分利润送给执事官员,跟着就可以顺利通过,将这批破铜烂铁入库封存。
当然,武库司的主事、郎中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送这么厚一份“大礼”给李彦直,背后却又潜藏着一个阴谋----因为入库兵器也要标明产处的,所以日后武库司一旦出事,上头彻查下来,李氏铁厂也要跟着遭殃,所以李家在赚了这笔钱之后就不得不成为武库司这个腐败体系的一分子,只要李家接了这笔生意,李彦直往后就再不能对武库司加一字之批评,甚至有人奏请彻查武库司时,李彦直出于自身利害的考虑也不得不力加反对---武库司的历代官僚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笼络了一批又一批的既得利益者,为这个暗黑的渊薮打造了一堵又一堵的铜墙铁壁,天知道每一堵墙壁背后还牵扯着多少人!所以当初丁汝夔就算是听信了李彦直的话,也未必有足够的力量彻查下去。
所以李家接了这笔生意后,武库司的人就放心了,他们等待着李彦直成为他们中间地一分子,然而让武库司的郎中、主事想不到的是。李家铁厂这次接了这笔生意后却没有按照“潜规则”来行事,而是老老实实甚至加工加料地打造了一批好兵器,连同铁厂仓库中符合兵部规制的一些存货,在几个月前就运到了通州一个仓库里,只因交货的时间还没到,便没送到兵部来。
这时李彦直道:“古北口的消息传来以后,我就已经派人去取那批兵器,估计下午就能运到。”
风启笑道:“原来三公子早有安排,我就说。三公子你不像个会做亏本生意的人。”
李彦直听了哈哈大笑。
当天下午几车兵器果然就运到了城外,李彦直从商大节处取得通行令开了城门,接兵器入城。这几车兵器包括长刀、长枪、腰刀、藤牌、弓矢等等,另外还“附送”了五十支鸟铳,这批武器制作皆甚精良。足以武装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就市价而言,其实已超出了当初兵部拨下的全款。李彦直取到兵器以后全部留下,只派了个属吏拿了两张纸条到武库司,一张纸条是“交货”,一张纸条是“取货”,这批兵器武库司地主事根本连见都没见着,然而眼下武库司诸官员刚刚被御史弹劾,自身难保,而李彦直则正得丁汝夔、商大节等上官的信任。又奉令统兵。临战之际,先斩后奏那是常有的事,武库司官吏不愿在这时候惹事,便大笔一挥把这个程序走完,算是这批武器已入了武库跟着又被李彦直领走。
武器抵达西直门瓮城以后,李彦直先将那五百人部队武装起来,至于其他地几千附属部队,则用武库司提供的破旧武器武装。他看着尚未用完的那批武器,对风启叹道:“我本想以京师之大。几千精锐总凑得起来。没想到却只凑了这五百人!”
胡马进入京畿之后,北京军民感觉时间就像拉直了地牛皮腰带一样。变得很紧!白河不是长江,蒙古人没船就砍树扎木筏,第三日便渡了白河。这时候商大节手下那五万大军仍然显得十分松散,只能在城头装装样子或搬搬抬抬,根本没有出城作战的能力,只有李彦直这一营已部勒停当,戚继光听说蒙古人已经渡河,打听清楚他们渡河用的是木筏,忍不住顿足道:“若是我们能早半日完成部勒,哪怕只是以五百人巡河,中流击渡,便能叫他们无法过来!”
早半日?”李彦直脸上挂着冷笑,当然这冷笑不是朝戚继光发的:“若能早半年彻查京军、武库,我们现在还需要怕俺答?”
戚继光一想也对,最恶劣的形势已由高层造成,如今他们这些前线将领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力在这个破烂的舞台上跳好自己的舞蹈了。
李彦直一边与戚继光一起,对所属部队进行临时抱佛脚的突击训练,一边又请求商大节赶紧出兵通州。
通州在北京东面约二十里,这里是大运河地终点,南方来地粮饷、物资通通在这里登陆,这时要将通州的物资都拉到北京已来不及了,反而可能在路上就遇到俺答的袭夺!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一支劲旅前去防守!
商大节也明白这一节,却道:“派哪支劲旅去?”
他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在询问李彦直,而是在告诉他:现在我手头根本就没有“劲旅”可派!
让下官去吧!”李彦直请缨说。
但商大节却不答应,这两天他到西直门瓮城看过好几次,虽然他对兵法不是很懂,但李、戚二人麾下那几千人的精神状态和行走步伐,都很明显与商大节麾下那“五万大军”大大不同,所以他心中已经作了如此评价:“此军可用!”
不过他不肯将这支军队派去守通州,因为:“通州虽然要紧,但京师更是重中之重!西直营若是去了通州,万一胡马犯京,缓急之际可如何得了!”
西直营”并非正式番号,只因李彦直那几千人驻扎在西直门瓮城,故有此称。李彦直听了商大节的话后,便知他是要留自己在身边应急应变了。
大明这边虽是主场。却因缺乏能够野战的兵马而缚手缚脚,幸好俺答尚不知虚实,他用兵谨慎,然而谨慎之中又透着大胆!蒙古人的军队有一支还在西边吸引着大明官兵地注意力,但俺答却率领主力突袭了通州!通州守军一哄而散,竟然让他一攻而破。俺答得了通州后畅怀大笑道:“大明无人!如此要地竟不派重兵把守!”
他哪里知道商大节不是不派重兵,而是无重兵可派!
俺答占领通州之后立下营寨,以此作为整个战线地大本营!跟着飞骑四出,劫掠京师周边。又派遣了一支约三千人的骑兵,试探性地逼近北京,直犯安定门!
城头守军望见无不惶惶。李彦直赶来请战,商大节不许,道:“现在出战。徒然泄露了我军虚实!”
李彦直道:“但人家逼到家门口了我们还不出战,也是示人以弱!”
商大节踌躇甚久,才问:“可有绝对必胜地把握?”
战争哪有绝对必胜的把握?”李彦直道:“但敌军远来,心中亦甚忐忑,我忽然出击,彼必慌乱!下官有七成胜算!”
商大节正要答应,内阁却传来旨意,严令商大节不可出战!
平心而论,内阁地这个命令却不纯粹是出于畏惧。甚至可以说乃是一个精明审慎的决定。
从严嵩到徐阶到丁汝夔到商大节。这些平时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大官僚此刻却已达成一个共识:“绝对不能正面接战!”
因为这时的北京就是一只纸老虎,不接战时还能吓吓人,若一接战,明军的底子就全漏了!那时俺答不顾性命地大举进犯,京师势必失守!
商大节又要退缩时,李彦直道:“内阁群臣为保万全,有此议也算正常,但总宪领兵督战,若无半分战果。等胡马退去。兵部论功论罪时却如何自处?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请总宪信我一次!”
商大节听到“胡马退去后如何自处”一句。背心沁出汗水来,知道只要北京不破,内阁诸公应该会没事的,但自己若没有一点战功却得背黑锅!一咬牙,才道:“好,你去吧!有什么事我担待着!”
李彦直接了命令,便回西直营中传令,与众将士叫道:“胡虏犯我京师,视我中华无人!身为武人,耻辱无大于此!今我请得将令在此!欲以西直营作敢死营,背城一战!雪此耻辱!将士愿随我赴死报国者,上前一步!”
督战队将巨斧举起,数千人赶忙一起踏前一步,便有数十人领头叫道:“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报国!”
数千人便跟着大叫:“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报国!”
连呼三次,越呼越是激昂!李彦直大喜,叫道:“国家有此男儿,何愁胡虏不破!”
当下与戚继光安排部署,等到黄昏,安定门外的蒙古兵将见城中久久无动静,都有些懈怠了,西直营才在暮色下冲出,待蒙古人惊觉,双方已相当接近!五十支鸟铳一起鸣响,砰砰声中,战马惊恐乱走,同时后排步兵一起放箭,数百支羽箭破空而来,将十几个已经上马的蒙古骑士毙于接战之前,跟着周文豹带长刀手冲出,肉搏挥砍,胡军大乱,骑兵自相践踏,或在马上中箭中枪,或跌在地上丧身马蹄之下,更有人来不及上鞍脚却被卡住,战马惊吓奔走,竟被活活拖死!
这次接战起到关键作用的是那五百“精兵”,而后面数千人为胜利所激励也振奋起来,勇敢向前以壮声势!数千人在李彦直戚继光地带领下追出十余里,直迫通州,俺答大惊,慌忙下令严阵以待,因怕被败军冲乱了阵脚,造成连锁溃败,所以竟不敢出通州迎敌。
戚继光对李彦直道:“监军,见好就收!”
李彦直颔首称是,便收拢兵马,以五百人断后。缓缓而退。
俺答在营中眺望,见这部人马逐胜而来,却不恋战,于当退时便退,竟无破绽可寻,便有部下建议派人追击,俺答一听冷笑道:“追击?追得上吗!这部人马行动不俗,就算让你追上了,招待你的怕也是对方的伏击!”因一改之前地语气。叹道:“大明立国百年,果然还是有能人啊!”
李彦直以五百人断后,命那三千众沿途收缴战利品。共得俘虏二百三十一名,战马四百五十七匹,又枭首三百六十四枚。
嘉靖年间明军对蒙古人作战。哪怕是总兵、总督级别的将领率数万大军出击,经常也只捉到数十人,甚至空手而回,就是翁万达那样的名将也是如此,所以李彦直此次出战实为近十年来罕有之“大胜”!更何况这是在天子脚下取得地大胜!
他退回西直营后,便请命以所得战利品论功行赏,商大节知他大胜,心情大好,哪有不许的道理?不过等他的许可到达西直门。营内地战利品早发得差不多了。众将士方得大胜。又得公平之赏,纷纷欢呼,士气为之大振!
丁汝夔、商大节命人奏禀内阁,内阁急急入西苑报捷,自嘉靖以下无不振奋,围城之下,更需要宣传胜利以振奋人心!因此丁汝夔商大节将战胜之事报上去时已多了三分渲染,严嵩揽功,内阁的奏疏又加三分。嘉靖大喜。急命有司论功行赏!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露出意向来。内阁马上加倍承办,内阁确立了方向标,下属诸司便更加卖力!
因此西直营的战绩经过这么层层包装,先从下到上地追加功劳,然后又从上到下地追加表彰,到顺天府处张贴榜文通告全城时,简直变成了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了!
自古军功赏赐最厚,嘉靖因命所有有功将士,加升三级。徐阶在旁边忙提醒说这次的西直营是临时部队,还不正式番号,营中指挥官都是临时召集的武举子,多无武将官衔。
嘉靖一听便道:“那又怎么样!”便钦赐西直营所有武举子武进士出身,按功劳加功升级。
徐阶有心抬举李彦直,便又趁机问:“主将为兵部主事李哲,西直营之筹建,领军出战之功,皆出其谋。此人又如何加赏?”
因相对来说武将立功更易见忌,嘉靖一听领军地是个文官,心中更喜,脱口便道:“加他兵部侍郎衔,让他按擦直隶军务!”
严嵩一听吓了一跳,徐阶也道:“太快了!李哲功劳虽著,资历尚浅,还是以巡按御史监北直隶军务,仍挂职兵部听用,若能立功,再加升迁。陛下以为如何?”
嘉靖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忽想起了什么,说道:“李哲…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印象…”
徐阶笑道:“此人为丁未科进士,当时狂傲无礼,陛下圣裁,发往兵部历练,如今却也成才了。”
嘉靖哦了一声,笑道:“我记得了,他是陆炳地女婿!”
徐阶称是,嘉靖笑问:“这几年可进益了没有?”徐阶笑道:“这个就得问大司马了。”
丁汝夔忙上前奏道:“李哲到兵部之后,动心忍性,越发增益以往所不能了。”
严嵩亦道:“此亦见陛下圣明卓识,若非当日陛下有心加以磨练,此子如今怕还在翰林院供职,如何能有今日之功勋?”
他这马屁拍得也算及时,嘉靖哈哈一笑,他当时因夏言而连带着讨厌李彦直,之后时过境迁,其实早把李彦直的事给忘了,这时却问丁汝夔:“那李哲可识得朕对他地一片苦心?可有怨恨过朕?”
丁汝夔忙道:“此子何敢!”
严嵩听到这“何敢”二字便知丁汝夔和李彦直交情平平,因这“何敢”是不能增加嘉靖对李彦直好感的,徐阶却微微一笑,说:“我观此子,必已体会到陛下的苦心。”
嘉靖问:“何以见得?”
徐阶道:“此子若心怀怨怼,势必消沉愁苦,或做诗暗谤,或公务废弛,此为怨臣常有之态!但此子到兵部之后,却一心为国,日夜操劳,并无半点消沉之迹象,故臣以为,此子必是已体验到陛下栽培磨练之苦心,胸怀忠君报国之志,故能如此。”
嘉靖听得龙颜大悦,严嵩啧啧叹道:“大宗伯真有千眼之能啊!”大宗伯是礼部尚书地别称,徐阶以礼部尚书入阁,但严嵩此时这样“客气”地称呼他却让人感到话中有刺!
徐阶忙问:“这是何说!”
严嵩笑道:“华亭你在内阁,管的是礼部,却对兵部一个小小的主事是勤是懒也了如指掌,知道地人必叹服华亭心系朝政,对朝中大小事务无不尽知,若不知道地,还不得怀疑华亭你收受了那李哲地好处?”
李本等一听脸色微变,严嵩这两句话虽是微笑着说出来,但里头却藏着剧毒!李彦直虽是进士出身,但如今却在京城掌兵!将相私通乃是大忌!夏言当初不就是这么死的么?若徐阶否认了这一种说法,那么他有事没事把朝中主事级别地人也打听了个清楚,这貌似也不是一件能让嘉靖高兴的事。若徐阶要把这两件事否认掉,那么他是如何知道李彦直“日夜操劳”、“忠君报国”的?若是信口胡言,那就是欺君!
嘉靖目光一闪,便望向徐阶,要看他如何应答。
徐阶却毫不慌张,因笑道:“别的主事有做事没做事,我哪里知道!但李哲嘛,他连上十八道奏疏,痛陈时弊,连俺答南下这等大事也都被他说中了,当时内阁还特地为此讨论过呢!满朝都知此事,我忝为阁臣,怎么可能不关心此人呢?这李哲平日如何,一问就知,甚至就算不问,光是看这十八道奏疏涉及到的内容,就晓得李哲这两年在职方司必甚辛勤,否则如何掌握得了这么多地情况?”
嘉靖一怔,问:“十八道奏疏?那李哲曾说过俺答会南下?”
徐阶听到嘉靖这句话先是一呆,随即大惊失色,问严嵩道:“分宜,那十八道奏疏,你不会没呈交陛下御览吧?”
嘉靖再看严嵩时,这个屹立政坛数十年不倒地绝世巨宦,此刻竟也变得面如土色!
之二十二 厕救
内阁诸大臣眼见严嵩手足无措,心中都想:“又要变天了!”
不料就在此时,外间来报:俺答派遣使者进城了!
嘉靖冷哼了一声,便命徐阶去应对----徐阶为礼部尚书,对外交涉归他管。
徐阶走后,嘉靖大感疲倦,挥手让群臣先下去休息,严嵩到隔壁耳房内,虽只几步路也觉得几个同僚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一个小太监奉上茶来,他捧在手里时竟微微发抖,正心乱如麻,忽听那小太监凑近了用极低的声音说:“更衣。”
严嵩目光一闪,便推说出恭,却跑到厕所来,其中一个貌似有人,他就闯了进去,严世蕃果然在里头等着了!
原来严世蕃是想来问问上头和战的决定,这时见他老子面色灰土,奇道:“怎么了?”
严嵩三言两语将阁中之论说了,严世蕃惊道:“好徐阶!原来也是个奸党!”
但他不是在那等高度压迫的氛围下听说此事,没有受到直接冲击,心境较乃父容易平复,微一沉吟,道:“看来这徐阶与李彦直乃是一党!嘿,之前咱们都走眼了!”
严嵩苦叹道:“如今且想着咱们怎么保命吧!他们是否一党,容后再说!”
父子二人便在这厕所中筹谋盘算,有好一会,严世蕃道:“此事徐、李二人显然谋划已久。这一回合我们输了。只有认栽,没办法。方才也真是大险!若非俺答刚好派人来。陛下于盛怒之下行罚,父亲你若是应对不合圣意。就算不死也得到诏狱待两天,以后内阁就凭徐阶折腾了!如今却好。虽然有惊,我料无险。只要注意三事,便可大事化小!”
严嵩便问那三事,严世蕃说:“一,不怕被陛下责父亲无能,无能者亦无大患;二,须解陛下揽权之忌;三,不可归罪于君----此一条最是易犯。只要注意了这三件事,便无大祸。”
须知嘉靖乃是一个自负聪明地皇帝,手下地人“很笨”在他看来乃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因此在某些事情上无能便不是什么大错。嘉靖最忌讳地反而是怕首辅太过聪明,猛于揽权以至于削弱了自己的威严!徐阶这次攻击严嵩地就是他这一点----那句“分宜你不会没把那十八道奏疏呈交陛下御览吧?”----其实就是暗示嘉靖:严嵩在揽权。在隔断中外,在把持朝政!若嘉靖真相信了这一点严嵩可就大糟特糟了!
除此之外,第三条也是臣子在求给自己脱罪时最容易犯的毛病,即辩着辩着露出“老板我这是按你地意思办”、“老板换作你你也办不好”、“这不是我的原因是老板你地原因”之类的话来,其实以嘉靖的才智心里未必不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造成的,比如这次李彦直的那十八道奏疏,严嵩当初若真呈上去只怕连严嵩带李彦直所有人都要倒霉,但嘉靖又最讨厌那些直谏的“忠臣”,因为这些“忠臣”总是将自己置于正义的位置,而拿一些大道理来压皇帝,把所有罪过都推到皇帝身上去!这种人在皇帝心中叫“其心可诛”!相反,对那些把皇帝的过错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的“奸臣”,嘉靖就算脸面上斥责,心里也一定会护短!
严嵩地权谋水平并不在儿子之下,老辣犹有过之,只是年纪渐大,反应迟钝了许多,慌乱之际不如严世蕃见机之快,但这时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并不需要严世蕃多加解释,心下登时大安。
他既已有自保之策,马上便想到要反击,因蕴怒道:“徐阶小人!李哲奸贼!不除此二患,我心难安!”
严世蕃一笑,说:“李哲不是刚打了大胜么?徐阶不是兼管礼部么?俺答不是刚派人来么?皇上不是被那大胜激得才雄心迸发么?就从这里下手,便可反转乾坤,叫他二人才登九天,立即跌入十八层地狱!”
严嵩一时还没想透这几件事情地联系,严世蕃道:“趁胜追击!”严嵩道:“眼前局势,只能见好就收,如何能趁胜追击?贸然出战,只怕…”但说到这里马上就恍然大悟,竟忍不住放声大笑!
严嵩再回到耳房之中,人已变得气定神闲,李本丁汝夔看见都暗暗纳罕----眼下张治重病,卧床在家,内阁中便只有严、李、徐三人。
徐阶回来,群臣陛见嘉靖,徐阶尚未开口,嘉靖猛地瞪了严嵩一眼,问:“那十八道奏疏呢?”
严嵩哪有时间去管那十八道奏疏?但李本却道:“臣已取来了!”
原来他趁着方才的空隙间已去取了那十八道奏疏来,这时就呈给嘉靖。
要知严嵩一旦垮台,内阁首辅空出来,按照惯例就该轮到张治,张治又病重垂死,再轮下来就该轮到李本了!一想到自己可能蹭一声忽然变成首辅,连李本这个老实人也心动了,因此表现得十分积极。
严嵩暗中瞄了他一眼,便窥知了他在打什么主意,心中冷笑不止。
嘉靖一目十行,将那十八道奏疏扫过,越看越怒,拾起其中一道奏疏就向严嵩砸去,骂道:“你这个误国老蠹!若早将此奏疏呈上,还会有今日之事么!”
严嵩被奏疏砸了个正着,他也不闪不避,任那奏疏砸在脸上,眼皮啪嗒两下,两行老泪垂了下来,跪倒在地,痛哭道:“陛下,老臣无能!老臣糊涂!朝廷奏折,一年之中不下万千,一日之间也有数十!这十八道奏疏混杂其间,犹如珍珠之在瓦砾。甚难发现。且李哲所奏,在当时都不是已发生之事。只是他根据聪明才智作出来地揣测,又因他只是一个小小主事。因此老臣竟未特加重视!此是老臣无知人之能,以至埋没了英才。又无先见之明,以至忽略了良策!老臣无能。老臣糊涂!请陛下重处!”
李本见严嵩如此作践自己,暗中窃喜,徐阶却暗叫不妙!
那边嘉靖见严嵩坦诚受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里反而好过了些,冷哼了几声,似乎仍有怒气,其实却没打算再追究了。因他一年到头只怕也看不了十八道奏疏。若严嵩真把每个主事级别地奏折都向他禀奏一遍他才要发疯呢!这时却又将严嵩给骂了十几句,罚他一年俸禄。待胡虏退去后面壁三日,仍在内阁待罪行走。
李本听得怔了,道:“就这样?”
方才严嵩那几句看似稀疏平常的话里其实已用上了极深地权谋,但这个老实人却完全弄不懂怎么回事。嘉靖冷冷道:“你要怎样?”吓得李本不敢开口了。
徐阶却知在这一回合自己虽占了上风,然而竟未能将严嵩逼入死地,反而漏了自己的底,又已将自己明确立在了严嵩地对立面,再也难行暗算之事了!其间的得失成败,委实难说,便听嘉靖问自己:“胡虏那边怎么说?”徐阶见问,慌忙据实回答。
原来俺答这次虽然大兴兵马,聚众十余万南下,但实际上并没有灭亡大明地大志,他们的短期战略目地只是劫掠中原好度过荒年,长期一点的战略目的则是要求朝廷开马市,如此而已。但在安定门外稍稍遇挫后,俺答以为大明果然有备,就变得更加小心,派了使者进北京讲和。
嘉靖是个极好脸面的人,这种城下之盟对他来说实是奇耻大辱,他如何肯答应?若是在安定门“大捷”之前,他迫于形势也许还会委曲求全,这时却大怒道:“荒唐!我军方获大胜!他竟还敢狮子大开口!这帮胡虏当真是不知好歹之极!”便下令大军出击,要将蒙古人歼灭于京城之外,“叫他们匹马不得归大漠草原!”
这句话说出来倒也真是豪言壮语!但徐阶听了却胆战心惊!急谏道:“陛下!使不得啊!”
嘉靖问:“什么使不得?”
徐阶道:“京师防卫空虚,不宜战,只宜守,不宜速决,得用一个拖字。”
嘉靖眉头大皱,严嵩咳嗽一声,道:“大宗伯太谨慎了。眼下我军方获大捷,三军士气大振,将兵用命!正该乘胜追击,焉有乘胜反而屈盟的道理?大宗伯既管礼部,便当知我大明没这成例!难道大宗伯要陛下效仿宋真宗,来个遗羞千古的澶渊之盟么?”
明朝的对外态度极为强硬,哪怕屈居弱势时也轻易不肯松口,和宋朝占据上风时也委曲求全截然不同!这一节徐阶自也深知,但他更知道安定门“大捷”实有侥幸成分,若不顾兵情一味强硬,只怕转眼之间就会酿成大祸!
然而嘉靖听了严嵩的话却大为赞赏,以为忠言。
徐阶向严嵩望去,见他依然眯着一双老眼,仿佛已经老眼昏花,但徐阶却明白这老家伙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若徐阶是海瑞的性子,这时多半就要据实直谏,那时惹得嘉靖盛怒,严嵩再趁势一击,马上就会将徐阶排挤出这次和战决策之外!再接着严嵩便可从容布局,将李彦直玩弄于鼓掌之间,将李彦直送入虎口,然后再利用李彦直地败绩将徐阶拖下水,一浪接一浪地扑来直到将他二人整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