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眉头微皱,刚要说些什么时,风侍郎忽然开口道:“你们也退下。”
此话一出,宫人们再也情愿,也只得离去了。须臾,含风殿的寝宫里就只剩萧宁和柳涵风两人。
萧宁抿了抿唇,方道:“风王,若是此刻朕想作罢,你会如何?”
柳涵风静默了好一会,他伸手扯下喜帕,一双宝蓝的眼睛幽幽地看着萧宁,“陛下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对吗?”
萧宁苦笑一声,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告示已发,长平帝的确不可能对整个天下言而无信。但是她对子衿,却是真真正正的言而无信了。
她定定地看着柳涵风。
“风王,其实你不必如此。北国是一定会救助风国的。”
柳涵风起身,行至萧宁身侧,轻轻握住了萧宁的手。
“我们已经行礼。陛下不必见外,唤我涵风即可。再者,风王风国已成为了历史,还望陛下莫要再言了。”
萧宁有些不自在,她不经意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多谢…涵风提醒。”
柳涵风笑了起来,“陛下,我不会强求你什么。我们在人前做好戏就可以了。陛下只需照料好并入北国后的疆土,涵风便心满意足了。”
萧宁眸色顿时深邃起来。柳涵风这人,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曾经的一国太子,曾经的一国之王,当真有如此简单的心思?
良久,萧宁方答应道:“好。”
柳涵风笑着,烛光投射到他的眼底,蓝光幽幽。
“快到卯时了,陛下可要歇息?”
萧宁一愣,“竟是卯时了。”她的目光落到了窗外。今夜的月亮宛若银盘,又大又亮,本该是个良辰美景的夜晚,只可惜身边人不是意中人。
她心中轻叹,抬眼便道:“涵风,你先好生歇息。朕忽然记起还有几本至关重要的奏折没有批阅。”
新婚之夜,理应夫妻对眠到天明的,哪有其一先行离去?奏折再重要又哪及得上洞房花烛的美妙?只不过柳涵风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萧宁此时的心思已是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他便笑道:“陛下如此为国为民,乃是我们北国的大幸。”
萧宁眯眼哂笑道:“涵风如此善解人意,亦是我们北国的福气。”
柳涵风拱拱手,“涵风会为陛下留一盏灯。”
萧宁这回倒没拒绝,她随意地摆摆手,便急急地离开了含风殿。
柳涵风看着萧宁的匆匆背影消失后,他唤来了宫人。宫人进了殿,四处张望了会,那抹红色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宫人转眼一想,再念起刚刚陛下的模样,心中当下明白了几分。看着孤独的风侍郎,宫人不由出声安慰道:“殿下,陛下总会回来的。”
柳涵风并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出声:“不必说了,替我宽衣。”
宫人小心翼翼地瞅了风侍郎一眼,见他面上当真坦坦荡荡,毫无忸怩做作之意,心中虽觉奇怪,但也双手依旧熟练地替他宽起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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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离开了含风殿后,鸾辇去的并不是御书房,而是紫鸾殿。她褪下身上的喜袍,随意挑了身宫装,匆匆换上,便准备往殿外走去。
这时,殿内忽起一阵咯咯的笑声,异常的清脆。
萧宁一愣,顺着声源望去,竟见着了一个生得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正握着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伴随着敲鼓声,青衣娃娃的笑得十分天真烂漫。微暗的烛光下,小娃娃的眼睛宛若纯净无暇的水晶,清澈得不可方物。
萧宁忍不住走了过去,她微微用力,抱起了趴在了地上的娃娃。
“你娘亲呢?”
对于这小娃娃,萧宁并不熟悉,仅有几面之缘。但宫中能如此光明正大行走的娃娃,除了是绿萝所收养的娃娃外,别无其他。
小娃娃咯咯笑出声。
萧宁捏了捏小娃娃的脸,心头忽而涌起了一股涩意。若是她也能和子衿有个这样的娃娃,那该多好。
她轻轻地摩挲着小娃娃的脸颊,小娃娃也不怕生,在萧宁怀里玩拨浪鼓玩得甚是尽兴。萧宁想着,以后如果有了小娃娃,眼睛定要像子衿,嘴巴也要像子衿,最好性子也像子衿。
一个爱穿白衣的小娃娃和一个俊朗非凡温文儒雅的夫君。
萧宁的唇角微微勾起,仿佛眼前就出现了此番情景。
蓦然,怀里的小娃娃倏地哇哇大叫,将萧宁远游的思绪拉了回来。萧宁抬眼一瞧,正好瞧见了绿萝从大殿的门口匆匆行来。
原是小娃娃见着了自家娘亲,高兴着呢。
绿萝屈膝行礼,抬首时目光却是落在了萧宁怀里的小娃娃上。她面上忽而有些惊恐,但转瞬即逝,她惶恐地说道:“陛下,青儿不懂事,还是让绿萝来抱吧。”
萧宁摆摆手,“无碍。这娃娃叫青儿么?”
绿萝答道:“回陛下,是的,小名唤作青儿。”
萧宁逗弄着青儿,眉眼里多了丝笑意,“孩子真可爱。”
绿萝也顺着应了声。
如今已是秋末,从殿外吹来的瑟瑟秋风,显然是带了股冷意。萧宁怀里的娃娃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绿萝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她想起正事,慌忙说道:“陛下,殿下让绿萝在卯时提风侍郎的头去见他。”
萧宁闻言,愣了下。
“看来那日子衿说的并非是醉话。”良久,她才将娃娃放到了绿萝的臂弯里。她理了理额前的鬓发,又道:“这事,做不得。柳涵风此时还不能动。你也不必为难,朕待会便去凰云宫。”
绿萝一惊,“陛下您是要…”
萧宁笑了笑,“绿萝你是不了解子衿。你以为子衿不知你实际上是朕这边的人么?子衿素来是顾全大局的人,即便他再不喜柳涵风,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之所以让你在今夜去要柳涵风的头…”
她眯了眯眼,打住了,不再说下去。
子衿之所以会绿萝去取柳涵风的头,想来是要告诉她,若是她敢和柳涵风洞房,他定当不会原谅她。
这么说来,子衿是在告诉她,事情有转机?子衿愿意原谅她了?
如此一想,萧宁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喜色,当下便迈开步子往外面的鸾辇奔去,带起了髻上的青鸾双步摇于髻间摇曳,在微暗的夜色中宛若晶光闪烁。
小娃娃看得目不转睛的,他伸着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娘…要…”
绿萝按下青儿胖乎乎的小手,无奈地道:“那是陛下的东西,青儿不能要。”
似乎听懂了自家娘亲说了些什么,青儿又继续玩起了拨浪鼓。
绿萝看着萧宁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直到咚咚咚的鼓声传入耳里,绿萝才轻轻叹了一声。她低声道:“但愿陛下和殿下能早日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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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秋风迎面拂来,鸾辇行走的速度极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鸾辇便已然停在了凰云宫前。宫人还未上前搀扶,萧宁早已急急地跳下了鸾辇。
凰云宫守门的侍卫一见到自家陛下,立即来了精神,慌忙扯开嗓子叫道:“陛下驾到——”
此番一叫,本是清冷的宫殿瞬间热闹了起来。
宫人们纷纷出来迎驾,萧宁随意摆摆手让他们免礼后,问道:“皇夫呢?”
一宫人出列答道:“回陛下,殿下在里殿沐浴。”
萧宁闻言,迈起步伐便往里殿行去,她嘱咐道:“你们都不必跟过来伺候了。”
宫人们见着了陛下,皆是欢喜得眉开眼笑,“是,陛下。”
萧宁推开了一扇雕凤镶玉的门,顿时雾气氤氲,眼前白花花一片。萧宁平日里早已是熟悉这里的地形,此时即便是闭眼行走,她亦是能准确无比地摸着子衿所在的位置。
子衿极爱干净,为此凰云宫里的池子建了不少。她曾和子衿在鸳鸯池里沐浴过,也曾在另一小池里单独洗过。子衿总会在凰云宫里变出令人惊奇的池子,她时常会为此惊诧不已。
她迈着极轻的步伐,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心里多了几分安宁。
蓦然,一双修长的手猛然从她腋下穿过,她还未来得及惊呼,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久违且熟悉的淡香从身后传来,萧宁的眼里忽然多了几分湿意。
她低低地唤了声。
“子衿。”
身后的人也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搂紧她。腰肢上的手臂一点一点的收紧,萧宁感到几近窒息,她咬着唇忍着痛意默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身子被人一转,灼热的呼吸迎面扑来,紧接着略带暖意的唇狠狠地吻住了她冰冷的双唇。
萧宁一直以为子衿的吻是温和的小溪,无论万里晴空抑或是雷鸣电闪,它始终会涓涓不停地流淌。她从未料到子衿的吻会像大海一样,倏然间就风云变色,波浪滔天,灵活的舌头搅得她口里宛若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直到感觉到了一丝腥味,子衿才放开了她。
萧宁气喘吁吁,整个人埋在了子衿的胸前。兴许是刚沐浴过的缘故,子衿穿得很单薄,只有一层白色的单衣。她的耳边响起砰咚砰咚的心跳声,在久违的怀抱里,一抹淡淡的幸福在萧宁心中浮动。
待两人喘够气后,子衿方低低地叹了一声。
萧宁伸手搂紧了子衿。
“宁儿。”云子衿轻抚着萧宁的乌发,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极其的温柔。
“子衿是原谅我了么?”萧宁埋在子衿胸前,小心翼翼地发问。
子衿不答,却是道:“我让绿萝在今晚卯时去提柳涵风的头。”
萧宁一愣,没想到子衿会亲口说出来,她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子衿,“我知道。”
子衿眉眼间不起一丝波澜,他只是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绿萝是我的人?”
“几年前,”萧宁垂眸,“子衿可记得当年在重州时,你故意落下一个浅绿色锦囊好让弘安帝误解是海国捉了我?那锦囊上绣着几朵白色的梨花,背面一角处还暗绣麒麟。”
子衿“嗯”了一声。
萧宁继续道:“绿萝绣法别致,我一眼便看出了那锦囊是绿萝所绣。从那时起我便知道,绿萝是子衿的人。”
子衿不由道:“宁儿果真心思细腻。”顿了顿,子衿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丝嘲讽,“宁儿登基后,手段也愈发高明了。”
萧宁微愣,不解。
子衿淡道:“先是用青儿为饵,引起绿萝兴趣。待绿萝放不下青儿时,青儿便是绿萝的软肋,她不得不站在你这边。如此用人,这几年的帝王生活,宁儿果真没白过。”
萧宁蹙眉,她扯着子衿手,“子衿,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
子衿反握住她的手。
两人静默无语了好一阵子,子衿忽而横抱起萧宁,往外走去。
“去哪里?”萧宁顺势圈住他的脖颈。
子衿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该就寝了。”
萧宁眨眨眼,“子衿是原谅我了么?”
子衿依旧不答,待他放下萧宁时,萧宁猛然发现被褥换了,往日里的被褥是一种淡青色,其上绣着数朵梨花,清丽素雅。而今日的被褥却是大红色,绣的图案是鸳鸯。
萧宁心中有了丝苦涩。子衿果真还是在意的。
她拉下子衿,仰头主动吻上了子衿的唇,耳鬓厮磨了一番,她柔声道:“子衿,我爱你。”
子衿轻颤。
千言万语皆化作抵死缠绵。
待三番五次的巫山云雨后,萧宁已是全身无力,软绵绵地窝在子衿身侧。她累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但手却是紧紧地握住了子衿的手。
在萧宁抵不过周公缠扰时,她似乎听到子衿在说。
“宁儿,我也爱你。只是…”
后面说了什么,萧宁并未听清,但前一句已然满足了她,她安然入睡。
翌日醒来时,萧宁只觉浑身酸痛,这很明显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但她心底却是欣喜的。她摸了摸身侧,手心蓦地一凉,低头一看,竟是她送给子衿的羊脂白玉佩。
她望了望周围,心头一窒。
是紫鸾殿。
此时,忽有一宫人急急跑来,面色慌张,礼也未行,就道:“陛下,不好了。凰云宫失火了。”
萧宁心头一凉,手心里的玉佩烙得她生生发疼。
冬去春来又三年
冬去春来又三年 冬去春来,花落花开,时光总是匆匆。眨眼间,便是三年。
一日下朝后,萧宁很是难得地留下了罗律来。
罗律有些惊愕。这几年来,自皇夫殿下离开后,陛下的性子变得难以捉摸,也甚少在朝后留下臣子商讨国事。此番让他留下,已让不少同僚侧目。
罗律面有疑色,他定睛望去,只见陛下独站窗台前,仰首凝望着窗外的一株碧柳,外头阳光虽是明媚,但映照在陛下身上,却是无端端的多了几分萧瑟。碧柳碧柳,与“留”字谐音,陛下在思念皇夫殿下吧。若是当年殿下不如此决绝离去,如今恐是孩子也能唤他一声“罗叔”了。
他低叹了声,无声走了前去。
“陛下,春寒,保重鸾体。”
萧宁回眸,瞥见罗律眼底的关心,她扬眉淡笑。
“罗律,跟我去一个地方。”
罗律注意到了萧宁称谓间的变化,心中微愣,但随即也笑道:“好。”
须臾,两人走至一座高楼前。
萧宁自登基以来,甚少大兴土木,就连烧成灰烬的凰云宫也未曾重建,而眼前的这座楼却是萧宁唯一命人所修的建筑。
筑成后,萧宁亲自挥笔题名,称之危楼。
危楼高百尺,斗尖顶,琉璃瓦,层层飞檐,四望如一,檐尖挂有两盏翡翠宫灯,日夜不息。但凡入夜,抬首遥望,入目处必然先是宫中这两盏翡翠宫灯所发出的光芒,宛若空中经久不息的寒星。
萧宁轻踮脚尖,微微使力,空中瞬间划过一道垂直的丽影,顷刻间便出现在危楼上。
罗律暗中吃惊,没想到陛下轻功竟如斯厉害,转眼间,罗律也飞上危楼。
他对萧宁作揖,打心底钦佩道:“陛下这几年来,武功进展如斯,实在教人佩服。”
萧宁摆摆手,也不打算在此方面多说。她负手俯瞰大地,良久,她方轻声问道。
“罗律,你看到了什么?”
罗律迎风而立,他答道:“陛下的江山。”
萧宁闻言轻叹:“罗律,你我多年君臣情谊,如今你也不愿对我说实话么?”
罗律上前一步,风迎面拂来,他闻到了萧宁身上的淡香。常人曰:夫妻当久了,便会有夫妻相。陛下与殿下当了数年夫妻,如今身上的香味竟也有八九分像了。“陛下,我看到的是在位者的孤独。”
萧宁一颤,硬是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冷静地问道:“如何说?”
罗律道:“陛下可记得当年救我出苦海时的自己?那一年的陛下仍是帝姬,身上并无国家之重任,一颦一笑皆是发自内心,即便是在躲避萧和皇子追杀的那段日子里,陛下依旧我行我素,是为真性情。而自从陛下登基后,虽享锦绣河山,但却面上的笑靥却是愈发减少了。在…”他抬眼看了下萧宁,“皇夫殿下以烧宫之举决然离去后,陛下面上再也未曾真心笑过了。”
萧宁抚上脸颊,眉宇间有了抹沧桑。
“这帝王之位,在外人眼里是宝座。只是这几年来,没有子衿在身边,这帝王之位,坐不坐也罢。在位者,高处不胜寒。”
“那…”罗律迟疑着。
萧宁笑了笑,“也罢也罢。既然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如今再不愿也得走下去了。”
罗律合上嘴,神色有些无奈。
转眼间,萧宁敛了神色,她正色道:“罗律,你身居太尉之职,统领步云骑,若是南国倾全国之力来犯我北国,你可有信心全力挡之?”
萧宁目光灼灼,罗律不由为之一凛。他挺直腰身,毫不犹豫地道:“能。南国虽得雪国,我们亦得风国,再者之前南国与我们本是实力相当。再者,前些年,陛下交待我勤力练兵,步云骑实力更是飞涨。南国即便倾全国之力,未必能犯我国一州一城。且我国与南国边境更是步兵重重,若想来犯,必教他死无葬身之所!”
萧宁不由拍手称道:“有罗律在,朕定当无后顾之忧。”
顿了下,萧宁却是蹙眉。
“如今国泰民安,我自是不希望有南北之争。虽说我们与南国不相伯仲,但打起仗来,民间定会生灵涂炭,不得安宁。”萧宁叹了声,揉了揉眉心。
“陛下,可是南国有什么动作?”
萧宁点了点头。
罗律的神色凝重起来。
此时,萧宁眺望着远方,又道:“北国素来重文轻武。若是真的打起仗来,带兵打仗的人才不少,罗律你一马当先,副将人选亦有符恒,张卿等众。只不过,若论军师,这本朝却无一人可得朕心。带兵打仗,将军固然重要,但军师亦是不能或缺。古有诸葛孔明以辅昭烈帝,而今又有谁可辅助朕?”
罗律叹息:“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北国人才济济,定有可胜诸葛孔明之人。只是如今还是未曾被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