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衿轻笑了一声,呼出的气撩拨着萧宁的鼻尖,微痒。
萧宁眼睫轻颤,漆黑的瞳眸里似有什么在慢慢凝聚,她倏然握住了云子衿的手,她轻声道:“子衿做的膳食,很好吃。”
云子衿低低地笑着,“你喜欢便好。”他端来案上的放得有些凉的参汤,“要喝点参汤吗?可醒醒神。”
萧宁点头,“也好。”
云子衿舀了一匙,送进萧宁的嘴里。
淡淡的参味在嘴里蔓延开来,萧宁眉头也微微舒展。
一小碗的参汤很快见底,云子衿准备再去装满时,萧宁忽然说道:“子衿觉得如今谁可胜任左相一职?”
云子衿又舀了一小碗的参汤,轻轻放至案上后,他才道:“宁儿该是清楚的,后宫不能干预朝政。”
萧宁垂眸,“秦青此人如何?”
她曾在罗律给她的名单上看到,有数人是罗律不确定是否为子衿的人,而这秦青则是其一。她此番试探,不过是想确认下罢了。
云子衿舀了一匙参汤,轻轻地嘴边吹了吹,随后送至萧宁唇边,待萧宁喝下后,他才道:“秦青名声才情皆佳,假以时日,必是北国栋梁。只是如今脾性欠佳,虽有治国之才,但却难以担当大任。”
萧宁沉吟了会,“那你认为朝中有谁可胜任?”
云子衿浅笑,悠悠地又喂了萧宁喝一口参汤。“想必宁儿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萧宁眸色微沉,心中却是有些气闷。要从子衿口里套话,果真比登天还难。
她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累了,替我宽衣就寝吧。”
云子衿闻言,便替萧宁褪去外袍,唤来外面宫娥打了盆水,他亲自为她洗了把脸后,两人方往床榻躺去。
萧宁本是极累,一沾上柔软的被褥就沉沉地睡下。云子衿也早早闭上了双眼。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道极轻的叹声。
“宁儿,其实你我不需如此拐弯抹角。”
翌日上朝前,在萧宁穿戴好朝服准备已经坐上鸾辇时,内侍左德子忽而匆匆从凰云宫里头跑出,他双手呈上一个绛红色的锦囊。
“陛下,这是皇夫殿下给您的,愿能为陛下拂去眉间的忧愁。”
萧宁接过,她面色虽是平静,内心却是有些不解。待鸾辇起行后,她方拆开了手里的锦囊。
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宣纸上的字体初看温柔婉约,如春日柳莺,再看又觉圆润纤细,布局均匀,气势内敛,暗藏锋芒,像极了云子衿。
古人有云,见字如见人。此话果真不假。
萧宁细看内容,心中倏然咯噔一跳。
这上面写的竟是朝中势力的分布!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比起罗律的,还要更甚一筹。
她收起了锦囊,两片唇紧紧地抿着。
而此时,凰云宫里,却响起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
“主上为何要告诉陛下呢?”
云子衿淡淡地道:“别人能给的,我亦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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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时,萧宁颁布了让右相升为左相的旨意。圣旨一出,朝中不满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昨日说无人能及皇夫殿下的云内史。
“陛下,此事有问过皇夫殿下吗?”
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朝中的喧哗顿时静了下来,无数目光立即望向云内史。
而云内史话语一出,也知说错了话,但却依旧固执地抿住唇角,直直地看着坐在鸾椅上的萧宁。
众位大臣皆是面面相觑。
云内史背后撑着的便是皇夫殿下,而这朝中谁人不知当今陛下之所以能登位也是因为皇夫殿下。
萧宁面色铁青。
她早已知云家的人对她不满,但却未料到云家的人竟然当众如此说。这岂不是大大抹杀了皇家的面子?
她的声音明显带了怒气。
“后宫不能干政,云内史这是藐视王法?抑或是不将朕放在眼里?”
云内史垂首,淡道:“微臣一时口快,还请陛下饶恕。”
嘴中虽是如此说,可是哪里能见得着认错的诚意?
萧宁今早收到云子衿的锦囊后,已是气结,她小心翼翼收藏的心思竟教他轻而易举地窥破,一见那锦囊,萧宁就仿佛觉得自己□裸地站在了云子衿面前,无论什么心思都藏掖不住。
而今早又受到了云家人的气,这教萧宁能如何不发怒?
于是,好端端的一个早朝便落得个黑云压城的结果,云内史被拉了下去,回府面壁思过。
午膳时分,云子衿照例派内侍左德子送来了膳食,萧宁淡淡地看了一眼,就让左德子送了回去。
左德子一脸为难,最后在萧宁冷得可以结冰的脸色下兢兢业业地捧了回去。
云子衿见状,脸色依旧温和,“想必陛下是吃过午膳了,这些便都撤下吧。”
之后,云子衿握起了一轴书卷,低头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头,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等申时后,让人把朝服送到紫鸾殿去。今夜,想来陛下不会来凰云宫了。”
内侍轻声应了“是”。
他的眼神有些疑惑。如今,后宫里只有皇夫殿下一人,陛下又和皇夫殿下不过大婚数日有余,怎么这么快就不来凰云宫了呢?
云子衿依旧淡淡地笑着,他轻抚着卷轴上的一角,低喃了句:“如此喜形于色,这可不是帝王该有的。”
不久后,忽传来一声通报,一内侍匆匆走入,像云子衿行礼后,说道:“殿下,国丈求见。”
云子衿摆了摆手,“不见。你且告诉国丈,云家势力虽大,但终究不是姓萧的。三弟虽贵为皇亲国戚,但在朝堂上公然藐视陛下,这已然是死罪。陛下只罚他面壁思过,已是极轻的惩罚。若是再有什么差错,我虽贵为皇夫,但也无能为力,还望父亲和三弟以及整个云家多多体谅。”
此话一出,在外面等候已久的云子衿的父亲,现任的国丈,气得不轻。最后还是跺跺脚,离开了皇宫。
凰云宫里的小灶前,云子衿却开始忙碌起来,他换了件简便的衣袍,着手做月白酥。
生气了的宁儿,总是需要哄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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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萧宁放下批阅好的奏折,单手撑着下颚,开始沉思了起来。
今日朝堂上的众位大臣的表现,足以证明她这个皇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萧宁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浅紫色的锦囊,这个锦囊正是今早云子衿让人匆匆交给她的,里面是如今朝上局势的分布以及一针见血的见解。
萧宁暗叹了声。
不得不承认,当子衿的对手,是件很累的事情。他的心思,她从未猜着过,总是那般扑朔迷离,让她很是费解,到了最后,她也干脆不猜了,顺其自然便好。只是如今,不猜也不行,她要想掌权,要想向南国和海国挥刀,第一步便是要先从子衿的手里夺权过来。
虽说这皇位,确实是子衿拱手相让。但怎么说,这始终是她萧家的江山,又怎能让云家独占了去?
萧宁揉了揉眉心。
其实,此时她已有了想法。
欲要在朝中夺权,可先拉拢左相,再从太学里找些新人才,安插至重要的权位上,一步一步地吞食掉子衿的在朝中的权力,外戚权力过高,这并非好事,为此最后需一举歼灭掉云家所有的势力。
这便是萧宁的初步想法。
只是想归想,要实行起来却是有些困难。
首先,她该如何拉拢左相?其次,又要如何确保安插的人才不会向子衿的势力靠拢?最后,要如何一举歼灭云家而又不会被百姓落下口实?
还有很多很多的困难…
绿萝施施前来,低头在萧宁耳侧轻声说了几句。
萧宁闻言,神色有些不解。
方才,子衿拒绝了国丈的求见,这就等于在告诉她,云内史一事,他不愿插手,任由她处置。
绿萝又俯身,悄声将云子衿对国丈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萧宁陷入了沉思。
“云家势力虽大,但终究不是姓萧的…”
此话,是否子衿在向她表明,萧家的江山,他不会觊觎?他扶她上位,图的只有皇夫这个位置?
她与他相识几近二十年,就算她愿意承认这个答案,恐怕心中也不愿。
子衿他图的绝对不只这个!
绿萝抿了抿唇,忽而开口说道:“陛下,其实皇夫殿下是真心对您好的。”
萧宁蹙了蹙眉,不语。
过了良久,她才道:“绿萝,你不懂。”
绿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了唇,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了。
萧宁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子衿的真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的结。
她始终不能忘怀,她无端被废去的武功,和她发高烧时,迷迷糊糊的听到的对话——
“封住她的经脉,让她此生都不能学武。会武的公主是只野猫…”
“毒该是加重,还是减轻?”
…
萧宁微抿红唇,漆黑的眼眸里漫上了复杂的神色。她甩开了脑子里的想法,垂首继续批阅奏折。
转眼间,便到了酉时。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皇宫里也渐渐点上了一盏一盏的明灯,侍卫也开始在各个宫殿外巡逻。
萧宁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抬眼看了下身边的内侍,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酉时了。”
萧宁一听,微愣。啊,原来这么晚了。
她瞥了眼书案上的奏折,约摸还有十几本,她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今夜,朕不去凰云宫了,就在紫鸾殿歇吧。”
话音还未落下,又有一内侍捧着朝服前来。
内侍跪地,垂首道:“陛下,皇夫殿下让小人送过来的。皇夫殿下还道,紫鸾殿地势偏高,冬夜较为寒冷,还请陛下服了驱寒药再入睡。”
萧宁面色微白,袍袖里手握成了拳状。
子衿太聪明,她的心思,她的一举一动,在他面前,无处可藏。
他太清楚她,而她却看不懂他。
即便自己位居高位,在他面前,依旧苍白无力。
他的温和,他的体贴,他的柔情,编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她无处可逃,唯好在网里冲冲撞撞,而他却网外看着她的笑话。
在一个比自己还要清楚自己的男人面前,萧宁只觉心中一片阴霾。
这样的感觉,十分不妙。
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许久的内侍见自家陛下脸色阴沉不定,心中十分恐慌,也不知自己刚刚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恰好此时,一道白影不知何时进了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让他退下。
内侍认出了皇夫殿下,面上一喜,慌忙招着其他人悄悄退出了大殿。须臾间,大殿里便只剩萧宁和云子衿二人。
萧宁一直在怔忡,并未察觉到云子衿的到来。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发鬓时,她才猛然回神。一抬眸,便瞧见了云子衿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她心中顿时不知是什么感受。
她垂下了眸子,淡淡地道:“皇夫何时来了?”
云子衿佯作没听到她口里的冷淡,他笑了笑,轻轻地揉了揉萧宁的太阳穴,“刚来的。”顿了下,他瞥了一眼书案上的奏折,“已是酉时了,宁儿该歇息了。勤奋虽好,但身子更为要紧。用了晚膳没?”
萧宁点头。匆匆吃了几口,也算是用过了。
云子衿忽而俯身凑到她耳畔,“我没用晚膳,不知宁儿可否陪我一起用膳?”
萧宁蹙了蹙眉,耳畔传来的热气让她下意识地移了移,拉开了少许的距离。
“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云子衿轻笑,“当真不想?今日的膳食都是我亲自做的,做了你爱吃水晶肘子,红梅珠香,什锦豆腐,清拌蟹肉,还有…月白酥。”
萧宁闻言,肚里馋虫顿生。可是一想起那些烦心的事儿,再大的馋虫也被活生生地给压死了。
她很有骨气地摇头。
“我不想吃东西。”
云子衿“哦”了一声,“还是不想吃呀…”
他蹙了蹙眉,忽然坐了下来,单手搂住了萧宁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是轻拂过她的鬓发,唇出其不意地压了下去,轻轻地吻住了她的红唇。
萧宁怎么料也没料到平时一派正经的子衿会突然做出这些事来,她还未反应过来,子衿的舌便长驱直入,惹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低喃道:“你不愿陪我吃,我便在这大殿上吃你。”
说罢,手也十分不正经地伸到她的衣襟里。
萧宁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我陪你吃。”
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云子衿低低地笑了声,缩回手,替她整理好衣裳后,才唤人摆好了膳食。
萧宁面色很黑。
云子衿笑得一派温和,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来,宁儿,吃块水晶肘子。”
香味袭来,萧宁低头便就着云子衿的筷子咬了一口。
果真十分美味。她哼哼两声,“还算可以。”
云子衿收回筷子,也低头就着萧宁的齿印上咬了一口,“你喜欢便好,来,还有一小块。”
言讫,便伸着筷子将剩下的那一小口塞进了萧宁的嘴里。
见她吃得十分自然,云子衿眼里笑意更深了。
萧宁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吃了快水晶肘子开胃后,肚里的馋虫便完全被勾了出来。
她也起筷,开始用膳,吃得十分起劲。
不多时,一桌的膳食大部分都进了萧宁的肚里,云子衿见状,眯眼笑得很是愉悦,唤内侍将月白酥呈了上来了。
萧宁也不犹豫了,拿起一块便咬了一小口。
淡淡的,香香的,并非十分合口,但却尝得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一尝,倒是将孩提时的回忆给尝了出来。
她弯开眉眼一笑,“子衿,我记得你第一次做月白酥,是我八岁的时候。”
云子衿接道:“那时,是你硬要嚷着我做月白酥。”
萧宁笑嘻嘻的,“哈哈,当时,你一直在口里喃喃说道:‘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但是最后还是乖乖地进了膳房里。”
当时年纪小,萧宁一日突发奇想,吃厌了宫中御厨所做的月白酥,便想吃吃一直以来都是温文儒雅的子衿做出来的月白酥是什么味道。于是,便硬是将他给推进了膳房里。
云子衿自是半推半就,但最终还是将月白酥做了出来。
当时的云子衿年仅十三,一身白裳进去一身黑裳出来,眼里笑意不在,反倒是有几丝压抑住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