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发髻和鸾冠被摘除后,萧宁的脖子一下子松了下来。她刚想用手锤锤酸痛的脖子时,一双温暖的手早已抢先一步,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脖子,力度恰好。
“到时候我会在你身边,即便出错了,也不必担心,没人敢嚼舌根。你只需记着我助你登基的条件就足矣了。”
萧宁垂下了眼眸,低声道:“我会记着。”
实则,她从未看透过云子衿。
他手里掌握了北国大半的权力,只需一声令下,便可翻云覆雨,否则,当时的皇兄就不会如此容易被逼位。若是他想直接当皇帝,也未尝不可。
可是,他却温和地为她解疑:“我们夫妻本是一体,宁儿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宁儿的。这北国本是萧家的天下,你当皇帝亦是顺应了民意,如此一来,一举两得,有何不好?”
那一日,她醒来过后,抓住他的手,恨恨地道:“子衿,助我登基。”
他依旧温和地笑着,轻声道:“好。你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助你登基。”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道:“三千弱水,你只能取我这一瓢。”
萧宁回神,抬眸瞧向云子衿。
今日过年,云子衿依然一身素雅的白色锦袍,手里依旧握着白玉扇,身姿挺拔,说不出的俊秀。眼睛里的一双黑瞳,似墨如夜,漾着浅浅的柔光,但却又似有层轻纱薄雾,笼罩着柔光后的神色。
他的温和就似深山里的清泉,与深山同在,却不知在哪一日突然惊艳了深山。
萧宁与云子衿相处了几近二十年,不知为何,今日的云子衿看起来却有股她从未发觉过的魅力。
她竟硬生生地看呆了。
直到云子衿低笑出声,她猛然回神,羞红了一张脸。
“宁儿,我喜欢你这样的眼神。以后你便这样看我。”
萧宁低头,云子衿扬唇轻笑,伸手搂她入怀。
“我们许久未曾一起过年了。今日,我们不谈国事,不谈登基事宜,只谈风花雪月。”
萧宁在云子衿怀里沉默了下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佳节,萧宁自是会想起家中亲人。她回洛阳后,就一直在云府里养伤,伤好后,便陆陆续续地接见朝廷上的官员,只是他们却对母后和皇兄的行踪不言一发,想来也知是云子衿授意。
许久,萧宁抬起头,凝眸瞧着云子衿,她低声道:“子衿,我想见母后和皇兄。”
云子衿微怔,笑道:“再过多几日吧。等你身子再好些,我便带你去见他们。他们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萧宁还能说些什么,她唯好低头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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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着千秋万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从山顶处直直铺下,一座巍峨的宗庙隐于云端,从山脚处仰望而去,一股肃穆庄严之势,油然而生。
萧宁今日轻装打扮,没有繁复的发髻,也没有层层叠加的华服,仅仅是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穿了素雅的衣裳。
云子衿依旧一身白袍,俊秀温和。
萧宁抬起下颚,眺望着没入了云端处的宗庙和似乎没有尽头的的石阶。须臾,她扭头对云子衿轻声道:“我自己走上去。”
云子衿轻蹙了眉头,“你身子太过虚弱,若是…”
萧宁摇了摇头,“总是躺着坐着不动,也不是办法。大夫也说,要多走走多动动,才能尽早养好身子。”
“多走走多动动,也不是这样走这样动。石阶太长,没有武功底子的男子也走不完,更何况,你一无武功底子,二重伤刚愈。再说,几日后就是登基大典,若此时出了什么乱子,你如何对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北国交待?”
这一番话,于情于理,萧宁都无法反驳,只是她确实很想试试自己一步一个石阶爬上去的滋味。
她凝眸瞧着云子衿,瞳眸里漾着一抹深深的执着。
云子衿自小与她青梅竹马,哪会看不出来。他叹息了一声,扬了扬手,身后的随从递上了雪白的狐裘。云子衿替萧宁系上狐裘后,才道:“走累了,便与我说。”
萧宁露出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
而后,萧宁与云子衿携手踏上石阶,拾级而上,身后五十步外跟着若干随从和一顶绛红色的软舆。
走了约摸一刻钟后,萧宁额上略有薄汗,打湿了额前的鬓发。云子衿瞧见了,问道:“累了吗?”
萧宁摇头。
两人继续向前行走。
后来直到萧宁气喘吁吁时,云子衿才将她硬塞进了软舆里。
抬着软舆的四人都是练过武功的,萧宁本是瘦弱,坐了上去后,也是轻如鸿毛。四人宛若脚踏浮云,健步如飞,不多时,便将萧宁抬上了山顶。
云子衿扶出了萧宁,轻声道:“你要我陪你同去么?”
萧宁摇头,“我想单独和皇…哥哥说些话。”
萧宁出了云府后,方知晓皇兄被废去了皇子称号,隐于宗庙里,为北国列祖列宗祈福。
云子衿点了点头,“我在外头等你。”
萧宁松开了云子衿的手,理了理发鬓后,抬起步伐往里头走去。
山顶的风有些大,迎面拂来时,除去刺骨的寒意,还有几分肃穆之意。
宗庙乃是历代皇帝亡灵的居住之所,所以无论是宏伟的庙宇还是墙角边的一花一草,都带有庄严之感。
经宗庙的侍仆的指明下,萧宁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萧和的居所。
她先让门外的侍仆进去通报,得到了萧和的应允后,萧宁才轻轻地推开了两扇木门,轻手轻脚地迈了进去。
当足下的牛皮靴子踩到青白的地砖时,萧宁抬眸望去,是一间极其简单朴素的屋子,屋子内仅有一桌一椅一榻,桌案上摆着一个烧着檀香的熏炉,榻上有一个僧衣男子在盘腿打坐。
萧宁一颤。
她的哥哥…何时剃度了?
榻上男子听见声响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眉眼间是蕴含着佛家的平和气息。他见着了萧宁,淡淡地道:“萧施主,贫僧有礼了。”
萧宁尽管以前不喜欢萧和,可是如今一见,萧和的此般变化让她的心头蓦地一颤,遗留下一抹悲凉。
“哥哥…”
榻上男子神色不变,依旧淡道:“贫僧法号无念。”
萧宁眼眶微微泛红,她迈开步子走至榻前,眼眸里有一抹愧疚之色。“若是哥哥不愿,我可以…”
她曾答应母后,要好好保护皇兄。但是最后却让皇兄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
皇兄自小便爱奢华,穿衣用膳都是要极好的,若有丝瑕疵,皇兄定会当场大怒,再也不碰那道膳食或是那件衣袍。
如今,竟穿着粗布罗衣,吃着他最不爱的斋菜…
这教她如何向母后和先皇交待?
萧和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萧宁。
他道:“前尘往事已成空。萧施主,还是请回吧,不必挂念贫僧了,贫僧如今过得很好。”
数十日下来,他愤懑的心境在袅袅檀香和阵阵木鱼声中得到了缓解,心境逐渐平和。日日念经,敲打木鱼,闻着檀香,吃着斋菜,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日鸾镜选皇,选的确实是紫鸾而非青鸾,他逆天而行,心中罪孽已生。如今物归原主,他方有安宁之日。他罪孽深重,违背萧家族谱,得此下场,已是最好的结果。
萧和收回了目光,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继续安静地打坐。
萧宁瞧见了他眉目间的平和宁静后,才低低地轻叹了一声,随后向门外走去。脚步刚踏至门槛时,身后倏然想起一道淡然的声音。
“萧施主,小心身边人。”
萧宁一愣,脚步微微一顿。许久,她垂下了眼眸,轻声道:“多谢。”
此时,云子衿正负手于背后,站在一处山石边,俯望着山下。
萧宁出来时,见到的便是此般场景。
冷风轻拂,云子衿的发丝轻扬,衣袂飘飘,丰神俊朗,面目如玉的容颜宛若要与这宽广的天地融为一体。再细看时,却又觉得这温文儒雅的男子似乎暗含一股驾驭在九天之上的凌厉气息,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他踩于足下。
萧宁敛了神色,绽开笑意,从容地走了前去。
云子衿也发现了萧宁,转头温柔一笑。他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冰凉时,他唤来随从,将一个手炉塞到了她的手里。随后才道:“太后在宫里的静安堂里静修,等登基大典后,你便可随时去探望。”
“嗯。”萧宁低低地应了声。
云子衿移回目光,将山下景色尽收眼底,他道:“宁儿,你可有信心将这帝皇路走到尽头?”
萧宁不加思索,声音坚决,“我定能走到底。”
她要掌握最高的权力,将所有人踩至脚底。她要为死去的孩儿,踏平海国。她要为过去的自己,血溅南国。
她要一统中原!
云子衿忽然说道:“登基大典过后,恐怕就没这么清闲的日子了。宁儿,我们早些回去吧。登基大典上的服饰,也该今日送来了。”
萧宁压制住心底的恨意,换上了一脸的浅笑,“嗯。好。”
云子衿却是皱了皱眉,他瞧了她好久,才道:“宁儿,其实我更喜欢你以前的模样。若是不想笑,便不要笑了。在我面前,你无需如此。”
萧宁一怔。
良久,她淡淡地道:“我只不过想试试另一种活法罢了。”
云子衿无奈一叹,“好吧,都随你。”
北皇回眸惊南皇
北皇回眸惊南皇 元月初八,北国女帝萧宁登基,北国上下普天同庆。
万里红毯,礼炮齐发。
萧宁身着衮服,乃是登基大典所用的玄衣纁裳。上黑下红的衮服上饰有日、月、星辰、山、鸾、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图案,左右两肩分别以通经断纬的缂丝技法绣有栩栩如生的紫鸾和青鸾,鸾纹饰以孔雀羽,使衮服显得翠金相映生辉,其织造丝线乃是极其珍贵的赤金蚕丝。
萧宁头戴金红色的鸾冠,一只庞大的鸾鸟盘旋于冠上,姿态慵懒却显尊贵端庄。冠前冠后,各有十二旒,每根穿五彩珠玉十二颗,每颗间距一寸。
如此衮服,如此衮冕,如此装扮,只稍一个眼神,便足以显现出女帝的庄严和尊贵。
黑压压的一群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皆是垂头屏息,不敢言语。
萧宁走于红毯之上,与她一步之遥的云子衿紧跟在她的身后。
今日云子衿一改平日的锦衣白袍,也是同样换了身奢华尊贵的玄衣黑裳。他的神色肃穆,俊目里是深沉的颜色。
萧宁登敬天台,祭祀天地。
萧宁进宗庙,祭祀先祖。
萧宁取传国玉玺,颁诏书,大赦天下。
宫乐起,在内侍的搀扶下,萧宁登上皇位,宫乐止,大典毕。
自此,萧宁登位,纪年改元,史称长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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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面色略微苍白,她已是疲惫不堪,再加之,她从昨夜三更起,便再也未进过食,如今折腾了一整天,她大脑已是昏昏沉沉,可是在朝内文武百官前,她却不能失去皇帝该有的威仪。
她挺直了身板,端坐于鸾椅上,目光平淡地接受百官以及四方的朝贺。
一道温和的嗓音传来,萧宁移眸望去,迎上了云子衿关怀的目光。
“陛下,还需一个时辰。”
萧宁回以轻声。
“朕知道。”
此时,她心中多多少少却是有些别扭。“朕”一字,象征无上的雍容和尊贵,此字一出,心中便油然现出一方广阔的天地。只不过,却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云子衿虽是面上含笑,但心中却有些不踏实。
他是担心萧宁的。
今日登基大典,无论出于什么立场,南国定会前来朝贺。
如今,南国弘安帝并无子嗣,除非是弘安帝前来,否则只会落下话柄。所以弘安帝必然会来。
而弘安帝与长平帝间的恩怨,在场知道的人不多,但也是有,长平帝的皇夫云子衿便是其中一个。
云子衿会如此想,身为当事人的长平帝理应也会这样想。
只是这一日下来,长平帝已然忙得昏昏沉沉的,大脑也是迷迷糊糊,心中只是恨不得可以快些结束这恼人的朝贺,无奈于北国乃是大国,前来朝贺的小国络绎不绝,通报声亦是接连不断。
萧宁很努力地挺着小腰板,装出一副沉静又威严的模样。
蓦地,忽传一声清晰的通报——
“南国弘安帝携柳后到——”
话音一落,全场肃静,鸦雀无声。
只因南国与北国地位相当,南国皇帝亦是同等北国皇帝,如今前来,文武百官纷纷行礼。
北国乃是礼仪之邦,此等礼数可不能少去。
在众人目光落至施施然前来的南皇和柳后时,唯有云子衿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长平帝身上。
他神色略微有些担忧,但却也不多说什么。
此等情况,若是长平帝无法应对,那这个皇位,她就不配坐。
长平帝萧宁听到通报时,心中咯噔一跳,忽而有一瞬间的慌乱,她的眸色顿时深邃了起来。
萧宁抬手,身边的内侍立即扶了她起来。
内侍扶着萧宁下了玉阶,云子衿跟在其后,离萧宁一步之遥。
两国皇帝相见,理应下阶迎接。
却说弘安帝南宫白,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刹那,脚步顿了下,面色瞬间泛白,目光死死地盯在了一身衮服的长平帝身上。
南宫白如此吃惊,自是认出了萧宁就是笑笑。
而柳如雪却未认出来。
她以为那个叫笑笑的女子早已死在她身边的婢女的乱棍之下。而如今这个雍容华贵、庄严肃穆的长平帝的面貌虽有几分相像,但却也差了太多。
那一身耀眼夺目的打扮早已晃花了柳如雪的眼睛。
要她相信长平帝就是昔日的笑笑,比登天还要难。为此,见到自家陛下面色古怪时,她心中也略微诧异,只是如今在北国里,自是不能失了礼仪。
柳如雪轻拉了下南宫白,南宫白才敛了神色,步履平稳,目光平和地走至长平帝前。
萧宁望着南宫白。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时的眉,那时的眼,那时的鼻,那时的唇,明明从未变过,但兴许是他身上的龙袍,渲染了几分皇家之气,所以才会觉得陌生了。
她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愚笨。
她到底看上了他的哪一点?才会愚笨到失去自己的孩儿,顺带在他的女人手下落得个重伤。
那时的她怎会觉得眼前的他温柔细心?怎会认为他有世外高人的逍遥?又怎会认定他就是能与她执手一生的良人?
过去的她,果真蠢得不可言喻,蠢得让她自己也想唾弃。
或许,她该感谢他的。
正因为他让她有了愚蠢的机会,她才会觉得权力的重要,才会登上这九五之尊,才会有一雪前耻的决心。
不该说是萧宁望着南宫白了,而该是说北国长平帝望着南国的弘安帝。
曾几何时,两人于草原上谈笑甚欢;曾几何时,两人于重州平王府抵死缠绵;曾几何时,两人眼里是情意绵绵。
而如今!
她是北国的长平帝,他是南国的弘安帝。
她身边有俊美如斯的皇夫。
他身边亦有艳惊群伦的皇后。
此时此刻,不,该是说永远,即便是太阳西升,他们都不会有交集的可能。
时光荏苒,带走的不仅是年华,还有当年堪比天高海深的缠绵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