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的话,我留在车里。”他低着声音说了一句,伸手搭在车厢上。
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轮子陷在冰雪之中,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叶姿驾着车,任由夜风吹打脸庞,她已经麻木得不知畏惧与寒冷。车厢内,凤羽席地而坐,面前就是郡主的尸体。
车壁上有灯,伸手便可触及,但他没有点亮。
他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地梦到姐姐,有时是姐姐握着他的手在院子里奔跑,有时是他与姐姐一同骑着马在草原驰骋,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他独自站在茫茫虚无中,只听到姐姐的唤声,却望不到任何身影。
失去了站立能力的他被幽禁在那个阴暗的屋里,饶是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渐渐长大,由一个瘦弱的男孩慢慢变为青涩的少年。很多时候,他会望着自己的双手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姐姐,想象她的样子,她的生活。
但他实实在在不知道这十年之中,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是否也同样挂念着这个几乎等同于消失的弟弟。
而如今,她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不再会牵着他的手,也不再会笑着抚过他的脸。
他的眼里满是酸涩,缓缓伸出手,触到了冰冷的盔甲。凹凸不平的纹路中结满了冰屑,将她曾有的策马纵横连同那飞扬的生命一同终结在某一个时刻。他甚至不知道在她厮杀至最后的时候,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他的手沿着盔甲往上抚去,随后,触到了同样冰冷的脸颊。
昏暗中,他看不见姐姐的样貌,只能凭借着手指,感觉到她那如同冰雕一般的面容。
没有一丝温度,再也没有任何表情。时光将她永远凝固,带着未尽的心愿,化为了雪山下的一道剪影。
他慢慢弯下腰,将她抱在怀里。久已干涸的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滑过她的脸颊,最终消融于鬓角的冰雪。
马车停在了雪山背后,这里常年阴冷,是阳光甚少照耀的地方。叶姿打开车门的时候,凤羽低着头坐在那儿,横抱着郡主,没有一丝声息。
叶姿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到了山坡下,用带过来的铁铲一下一下地掘着坚硬的雪地。
声响在寂静中听来格外清晰。
天上的云层被风吹散,隐约露出了半轮冷月。空寂辽远的夜幕下,凤羽望着叶姿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怅然。他将郡主轻置于车中,随后一撑车壁,跪落于雪地。
沉闷的声音惊动了叶姿,她一回头,见他正在朝这边挪行,不禁惊道:“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爬着挪着,到了近前,便低着头用手去挖。叶姿怔了一会儿,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他。
于是两人在寂寥的月下掘着冰冻的泥土,彼此沉默,甚至没有抬过头。
……
一个长方形的“墓穴”初显轮廓,叶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到马车前,抱来了郡主的尸体。
“快些,呼尔淳他们很可能等不及了。”她低声催促着,想要将郡主尽快埋葬。
凤羽一手拄着长刀,微微喘息道:“我想看她一眼。”
叶姿欲言又止,只得奔回车中取来油灯。迎着凛冽的寒风,她点了数次才点亮了灯火,虽有琉璃灯罩挡着,但那火苗还是摇曳不止,几乎就要熄灭。
微弱的光影下,凤羽终于看到了姐姐的样子。
她静静地闭着双眼,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一般。
——原来,她真的与叶姿拥有同样的容颜。只是现在的姐姐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已泛着微青。
他本是以长刀撑着身子,如今看着姐姐,右手不禁发颤,长刀倒在了雪中。
“凤羽……”叶姿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想要再次催促,却又不忍开口。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拂去了姐姐脸上的冰雪,又望了一眼犹在闪动的火苗,忽然间提起油灯,便要往郡主尸体上抛去。
叶姿大吃一惊,急忙抓住了他的手:“你想干什么?”
他紧紧攥着油灯,身子低伏颤抖,声音微不可闻:“烧了……”
“你不怕把他们都引过来?!”叶姿又气又怒,将油灯从他手中夺走,“埋了就好,为什么要烧掉?”
凤羽深深呼吸着,眼里的泪被寒风吹得几乎要凝成霜雪。
“只有让人再也不知道她是谁,事情才不会败露。”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心底觉得自己是最绝情寡义的人。
叶姿呆在那儿,她最初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因此而要火葬了郡主。此时听了,心里翻涌起各种滋味,让她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说起。
风吹云破,月光清寒。
叶姿慢慢地放下了油灯,抬手替他拢起散落的发缕,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地抱了抱他。
“还是让她永远保持着这个样子吧。”她低声说道。
随着最后一捧混着冰雪的泥土落下,大地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凤羽怔怔地坐在地上,叶姿抚平地面的冰雪,略显吃力地站了起来。
夜空寂寥,孤月长寒,照着这沉默雪山,仿似千百年来都不曾变化过容颜。
按照先前的约定,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可看着独坐于雪中的凤羽,她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过,或者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做。
他扬起脸,望着叶姿在月下的身影。“你在想什么?”
她定了定心神,走到他面前:“刚才你还没到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人。”
凤羽怔了一下:“就是我说看到有光的地方?是什么人?”
“没有看清,但从衣着来看,很可能是与我一样的现代人。但是还没等我冲上前去,他们就消失在了一个光环里。”她顿了顿,慢慢蹲□子,看着他道,“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时光隧道,可以自由穿梭于不同的时代。”
凤羽愕然道:“只要见到那光环,就可以回到你所在的国家?”
“应该是的。”她说罢,便沉默了下去。
凤羽亦沉默了片刻,叶姿见他一直坐在雪中,便扶着他的肩膀:“我背你上车吧,这里冷。”
“你要是再看到那种光环,就会回去了是吗?”他忽然抬头,用墨黑的眸子望着她。
叶姿心情低落,又不知如何回答,便只转过身子,将他背了起来。
因在雪中跪了许久的缘故,她背着凤羽,走得很是吃力。地上高低不平,叶姿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
可就在她摔倒的那一瞬间,凤羽挣扎着侧翻落下,重重地摔到了一边。叶姿忍痛爬起,见凤羽倒在积雪中动也不动,奔过去抓着他的手急道:“谁叫你自己跌出去的?不怕摔伤吗?”
他的半边脸颊紧贴着积雪,睁着乌亮清冷的眼望着远处。
“说话,摔得不能出声了?”她又急又怕,揉揉他的脸。
“别走。”凤羽忽然开口道。
叶姿一时没反应过来,望望漆黑的四周,寒意恻恻:“你在跟谁说话?”
他这才转过脸,望着她道:“别走。”
“……是摔傻了吗?”她拍了拍凤羽身上的雪末,把他重新背起。凤羽没再说话,只是圈紧了双臂,将她环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情难自禁
遥远的风中传来了呼唤声,是呼尔淳带着卫兵在寻找他们。叶姿本已累极,但耳听得唤声越来越近,便发力背起凤羽往马车处奔去。
还未跨上马车,只见夜色间火把晃动,一列人马从远处朝这边赶来。呼尔淳隔着老远望到他们,飞快策马奔上前喊道:“郡主,世子,你们怎么跑到了这里?!”
叶姿道:“不是叫你们留在原地不得过来吗?”
呼尔淳急道:“末将已经等了许久,眼看天都黑了却还不见你们回来,心想万一在这冰雪中走错了方向,岂不是要坏事?”
说罢,忙招呼着士兵过来将凤羽送进马车。火光熊熊间,呼尔淳见凤羽衣衫上尽是冰屑,手上也沾满泥土,不由道:“世子怎么了?”
叶姿心头一跳,凤羽望了望他们,只低声道:“为了要向神灵祷告,自然是要跪拜叩首。”
呼尔淳松了口气,又大着胆子看了看叶姿,道:“那,郡主现在可曾想起了往事?”
叶姿皱了皱眉,凤羽坐在车中沉声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是。”呼尔淳将叶姿也送上马车,随后带领士兵护在两旁,冒着寒风再度朝着乌木堡赶去。
回到堡垒之后,叶姿本要回房休息,凤羽却在下车前低声道:“来我房中,有事要说。”
她只得找了借口屏退了守卫,独自去了他房间。
灯火幢幢,凤羽坐在床上,身上的貂绒已经换下,穿着深蓝色的锦袍,显得比平日要成熟一些。叶姿吃力地倚坐在桌边,道:“什么事?”
他却只望着她不吭声。
“凤羽。”叶姿撑不住了,“我又冷又累,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过来坐。”他又像先前在雪地那样忽然开了口,让叶姿茫然无措。
“坐哪?我不是在这好好的吗?”
“你不说累吗?”他很平静地道,“来坐床上。”
“……”叶姿觉得他自从摔了之后就不太正常。现在更证实了这一点。她不想为此事啰嗦,便走到床边坐了下去。“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什么话?”她愈加疑惑。
“……在雪地里说的。”
叶姿这才恍然,可又不太理解他的用意。“你说别走是吗?”她顿了顿,“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他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可是太子他们……”她略显尴尬,想要转移话题却又不知怎么说。
“我不会让他们对你不利的。”凤羽望着她,眸子黑如点漆。
叶姿愣了愣神,心底隐约有些忐忑。
虽然他的神情还是淡漠,可她却似乎能看到他眼里藏着的小小的火。
两团幽幽的,无声无息的火。
叶姿往边上坐了坐,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凤羽却忽而摊开右手,掌心有一枚流丽金簪,上面还缀着赤红的宝石。
“要吗?”他说话时的神色,就像是一个孩子将珍藏已久的宝物拿出来与最亲密的人分享。
叶姿讶然道:“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凤羽沉默片刻,道:“安葬姐姐之前,我将它留了下来。”
叶姿心里一寒,看着那金簪道:“既然是你姐姐的东西……那就还是你留着好了,干什么要给我?”
“有了这个,不是更能证明你是郡主吗?”
“可是……”她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安。
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便将金簪送到她面前:“如果介意的话,先收着,不戴也可以。“
她垂下眼帘,接过了沉甸甸的金簪。
“你现在让我留下……”叶姿踌躇了一下,抬头望着他道,“是希望能感到郡主还在身边?”
凤羽本是一直看着她的,此时却冷冷地侧过脸,望着桌上的烛火出神。她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回答,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喂,凤羽。”
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微微跃动的火苗,隔了片刻才道:“你觉得自己是替身了?”
“不然呢?”
他转回身望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虽只是轻若飘叶般的一瞥,叶姿却感觉到这目光里潜藏的深重,使得她的心,竟猛地一沉。
她不安地道:“怎么这样看我?”
“我让你留下,使你觉得为难了吗?”他忽地加重了语气,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少年的执拗。
“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为什么你总是来问我?”叶姿有些生气了。
“走与不走,难道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凤羽盯着她,紧闭了唇,忽地颓然道:“你不愿回答就算了,我再不会就此事多说一个字。”说罢,顾自往后一撑,连长袍都未脱,默然躺到了里侧。
叶姿枯坐了一阵,只见他的肩背微微起伏,四周寂静如斯,自己却显得有些多余。可他就这样睡着,她又不放心就此离去。忖度了一下,便扯过被子,道:“把衣服脱了再睡。”
凤羽还是背朝着她,没有动静,可叶姿知道他根本未曾睡着。她又抖了抖被子,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凤羽,你怎么总这样不成熟?!”
说话间,她已带着愠恼扯开了他的衣带,凤羽原先还一动不动,此时却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干什么你?”她吓了一跳,一手撑着床面,险些栽倒在他身上。他转过身子,离她的脸颊仅有数寸之远,呼吸都清晰可辨。叶姿的心剧烈地悸动了一下,随后,自颈侧往上一阵阵发热。
他的瞳仁黑澈幽深,远得好似天上的星,但现在却又触手可及。
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也未注意过他看她的眼神深处,到底含着怎样的情绪。
凤羽望着她,目光清冽,又有着淡漠的悒色。然后他微微垂下眼睫,始终没有出声。叶姿为他那幼兽似的神态所吸引,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间。他的呼吸一顿,微带讶异地望了望她,随后,亦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指尖触及她肌肤的一瞬,如冰雪碰到火炭,寂静中似乎起了“滋”的一声细响,两人都为之一震。
他的手便下意识地往下压了压,使她更近了一分。
窗外的风势忽变得猛烈,窗棂发出咔咔的声音,叶姿微微愣了愣神,恍惚间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晃动。于是她也一时失了控,鬼使神差地俯□,在他额前轻轻吻了一下。
嘴唇接触到实处的刹那,她又猛地惊醒过来,不等凤羽有所反应,飞快地跳下床去。
“叶姿……”他挣扎着坐起,怔然望着她。
“对不起。”她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打开门,很快地走了出去。
叶姿回到屋里就倒在了床上,躺了许久总是睡不着。她不愿正视那个少年的感情,始终告诉自己,他只是将你当成郡主的替身。久受幽禁的他,无非是怀着恋姐的情节,希望得到温暖而已。
可随着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够冷静地看待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刚才,简直是迷失了心窍,竟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叶姿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侧转了身子,望着被丢在枕边的金簪,脑海中又浮现雪地上蓝绿色的光环,以及那两个手持铁铲的男子。
之前因为太过惊愕只关注了那神奇的时空隧道,而今再细细回想起来,竟觉得那两个人有似曾相识之感。
关于时空隧道,小时候她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一些科学家的推测与预见,也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国家真正研究成功。尽管在她看来,她所处的时代已经足够发达,诸多方面的世界难题都被一一攻克,但真正能够扭转时空的机器,却也只是存在于众人的想象之中。
那么难道那两个人,是来自比她还要晚的时代?
叶姿闭上双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忍不住又想到了凤羽。
她坐起身,重新点亮了蜡烛,看着桌上的金簪。先前未及细看,如今端详一番,才发现簪子的背面还刻有盘旋飞舞的凤凰。她轻轻抚过凤凰雕饰,又从枕下取出了那柄桃木梳,将之放在一起。
天刚亮不久,乌木堡中便响起了号角声。虽然此地已没多少驻兵,但每日的操练亦是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