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耶律臻才想阻止,原先躺着的那男子已慢慢睁开了眼睛。

右瞳乌黑,左瞳灰白。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上方,似乎失去了所有思想,过了片刻,才如同呓语般地翕动双唇,发出了喑哑之声。

“什么?”耶律臻走上前,示意守卫噤声不得再有所举动。

男子呼吸渐渐急促,眼底深处浮现光影,浩瀚如星空大海。“叶……姿……”他还是执著地叫着那个名字,一如刚苏醒时那样。

耶律臻盯着他那双神奇的眼睛,低声道:“到底谁是叶姿?”

男子目光散乱,似乎还处于意识模糊之中,听到了他的问话,不由自主道:“一级……女犯……M967奉命押送……回国……”

“女犯?”耶律臻双眉一扬,又急切追问,“她现在去了哪里?”

男子的嘴唇张了一张,吐出含含糊糊的话音:“放开我……”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了耶律臻手中的那个东西。

男子的眼眸陡然一寒,被铁链捆住的双手猛烈地挣扎起来。守卫见状急忙上前想要按住,不料才一碰到他的手腕,便觉一阵发麻,竟被弹了出去。

“殿下小心!”门口的侍卫亦拔剑冲来,护在了耶律臻身前。

耶律臻盯着那人:“你要这个?说,你到底是来自哪个国家?为何来我北辽?叶姿又是什么人?”

“交给我!”男子的瞳孔迅速发亮,像是点燃了火焰。侍卫急道:“殿下快出去!”

说话间,那男子竟已强行坐起,铁链被拉伸直至扭曲变形。侍卫握剑便想冲上前去,男子喘息着道:“放我出去……我可以找到她……”

耶律臻紧蹙双眉,夺过侍卫手中利剑,大步上前,竟一剑斩断了铁链。侍卫惊呼出声:“太子!”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面前的男子:“我让你去找。”

“太子,这个怪人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带回上京的,这样放出去,不会惹来灾祸吗?”侍卫急道。

耶律臻没有立即回答。此时那个还处于混沌中的男子,已吃力地朝着门口而去,侍卫们步步紧随,眼见他穿过地牢,走向幽深的甬道尽头。

“跟着他!”耶律臻低声下令。

上京城最繁华的街巷中还是人来人往,叶姿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有意避开了主道。绕到城门前之时,远处火红夕阳正缓缓下沉。城门口的校尉望到了她,惊愕地跑上前道:“郡主前来可有吩咐?”

“我要出城。”叶姿骑在马上,神情倨傲。

“出城?”校尉一怔,“就快要关闭城门了,郡主有什么急事吗?”

“想到兄长了,要去拜祭一下他,不行吗?”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校尉。

校尉为难至极,叶姿皱起眉头:“怎么,连我去拜祭兄长都要阻拦?”

“不敢不敢,只是荒野中不太安全,还是让小人带几个卫兵陪同郡主一起前去。”那校尉说罢,抬手招呼一声,便要带着卫兵跟在叶姿身边。

“不需要,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你们都给我留下!”

校尉忙道:“北胤王走时叮嘱过小人,郡主受了伤,还不能像以前那样来去自由,请郡主不要怨恨小人多事!”

“你是非要跟着不可了?!”叶姿竖起双眉,举起腰间佩刀,“这是我父王留下的宝刀,你难道连我的命令也不听?”

校尉见她生气,只得退后一步道:“小人不敢,可是……”

叶姿没等他说完便一抖缰绳,飞速地穿过城门。守城卫兵见郡主如火一般掠过,想到她往日的暴烈脾气,都不敢上前拦阻。

叶姿骑着白马一路疾行,起初还朝着墓地而去,待得半程过后回头张望,见身后暂时还无人追来,便调转方向加快了行进速度。

此时暮色沉沉,四野苍茫,远天之际偶有黑鸦掠过,发出沙哑叫声。叶姿已做好打算,按照这个速度全力而发,在天完全变黑之前应该可以赶到前面的小城,凭着郡主的身份想来不难进入。其后改换装束再寻落脚之处,总好过留在上京等着被擒。

她一边想着,一边摸了摸怀中所藏的银两。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她略一踌躇,策马奔了进去。枯木丛生,枝桠横斜,马匹行进得有些艰难,她伏□子拍拍它的脖颈,示意放慢速度。

正在这时,薄寒的空气中似乎有一丝颤动,马匹的双耳也不由转动。叶姿挺直了身子,细细听去,风中飘来低微之声,虽细弱如丝,但频率却非常稳定。

……滴,滴,滴。一声声如同探寻的眼,在暮色中不断窥测。

她的心不禁猛地跳动了一下,紧握着缰绳回首四顾,但见林间昏暗朦胧,并无半个人影。然而座下白马却更异常起来,原本还在缓缓前行,现在却变得焦躁不安,非但不肯迈步,更不住地甩动马鬃,口中喷着粗气。

那细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如游丝,如雨滴,甚至让叶姿无法判断出其所在的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双腿紧夹马腹,攥着缰绳用力一策,飞一般地往林侧冲去。疾驰之中脸颊被枝桠刮到,她也无暇去顾,只一门心思地要甩脱那奇怪声音。灰影扑簌,野雀惊起,马匹奔驰不已,叶姿眼见前方渐渐开阔,原以为找到了出路,却不料还未冲出这片林子,又有辚辚车声急速迫近。

一声嘶鸣,白马惊腾跃起,叶姿掌控不住平衡,被重重甩下马背。“嘭”然坠地,天旋地转,还未及爬起,只见一辆马车已从侧旁驶来,生生停在了她面前。

车轮距她不到一尺,叶姿脸容发白,抽出宝刀便想跃起。却见那赶车人取下宽檐帽子,肌肤微黑,浓眉大眼,颇有虎虎之气。

她先是一愣,继而一惊。赶车人已跳下来一把将她扶起,急道:“郡主恕罪!”

“呼尔淳,你怎么来了这里?!”叶姿讶然道。

“末将是送人来的。”呼尔淳一指那辆乌漆马车,叶姿随之望去,那马车窗户缓缓开了一半,有人正从内望着她。

“姐姐,何必走得这样匆忙?”青袍锦貂的少年神情淡然,眼里却含着难以言说的寒意。

叶姿看着他,错愕之下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如果把前面在戈壁的那一段与现在联系起来看,大概就明白为什么太子会知道叶姿的真名了。当时他看到叶姿和凤羽受伤后,曾经一度往回走,到天亮时才返回了,只是叶姿当时坐在车中不知道而已。【我本来以为大家在当时就能猜到的……】

第三十九章 暗夜诱敌

呼尔淳道:“世子听说郡主负气而走,便赶紧叫我娘将我喊来,一路护送着他追出了城。”

叶姿一愣,还没弄清他的意思,凤羽已瞥了她一眼:“上车吧。”

“你……”她摸不透他的用意,但一想到之前听到的奇异声响,立即攀着车辕,一头钻进了马车。

“负气出走?你跟别人说了什么?”她关上车门问道。

凤羽正色道:“不然怎么说,说你怕被识破真相,于是连夜逃窜?”

“你……先不说这些,此地危险,快走!”叶姿不及跟他解释,肃然道。

他微微一怔,随之吩咐呼尔淳驾车前行,很快远离了这片阴暗树林。

马车疾驰的过程中,叶姿仍警觉地贴近窗子,凤羽才想发问,她已绷紧了身子,神色紧张。纵使车轮滚滚,但远处还会时不时地传来那种细弱的声音。

“听到了吗?”叶姿的声音有些发虚。

凤羽皱着双眉细细聆听了片刻,才道:“这是什么声音?”

“感觉是仪器……”叶姿焦虑道,“事情不妙。应该是有人追来了。”

他愕然:“追来?什么人?”

“也许还是上次的那个人。除了他别人不会有这种东西……”叶姿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外面的风声渐渐减弱,而先前捕捉不到的声音竟好似越来越近。

叶姿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呼尔淳再快一些!”

“别慌。”凤羽一边说着,一边临窗吩咐。呼尔淳问道:“世子,怎么周围有奇怪的声音?我们现在是否回城?”

“不用去管那声音。”凤羽沉声道:“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暂时停留?”

呼尔淳想了想,道:“不远处有别苑,是王爷狩猎时休息的地方。”

“就去那里。”凤羽说罢,关闭了窗子。马车颠簸,他正襟危坐,看着叶姿道:“如果还是上次那人,他怎么会始终知道你的下落?难道他会追踪之法?”

叶姿一怔,忽而一解衣襟,迅速将左臂露了出来。“干什么?”凤羽惊道。

她没有回答,摸到手臂上的那粒异物,忽而抽出明晃晃的碧焰宝刀,咬着牙往那鼓起处狠狠划去。一阵剧痛,鲜血流注,她又顺手拔下发簪,忍痛往伤处一探,果然在肌肤下藏有一颗绿豆大小的圆珠。

“怎么回事?”凤羽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可能就是这个……”叶姿颤着声音,“帮我把那个珠子一样的东西挑出来。”

凤羽迟疑了一下,接过她手中的发簪,紧紧按住她的手臂,一狠心,将那个异物挑了出来。钻心的疼痛让叶姿险些叫出声来,一下子瘫软在座椅上。饶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道:“把那个东西毁掉。”

“稍等。”凤羽说罢,侧身打开身边的包裹,取出一件干净白衫,以刀锋一划,割下布缕替她包起了伤口。鲜血渗透了白布,叶姿呼吸急促。

凤羽见她额上都是冷汗,便抬手抹了去。“就是这个东西能让他找到你?是谁埋进了你的臂膀?”

叶姿吃力道:“我之前曾经被他们抓起来关押,在那个时候注入了我手臂,但我一直没意识到是这个作用……”

空旷的荒野中,那嘀嘀嘀的声音开始来回震荡,几乎就在耳边了。他略一沉吟,用白布将那个东西包了起来。

叶姿急道:“快点弄碎,这样一来,他就探寻不到我的下落了!”

“那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就算珠子毁掉,他难道看不见这辆马车?”凤羽说着,将那物塞进了袖中。

叶姿惊道:“你想干什么?”

他一皱眉:“等会儿再处置。”这时马车忽而转弯,疾行一段之后便放慢了速度,叶姿倚在角落听得马鸣连连,似乎已到了某处。不多时,车门一开,呼尔淳探身道:“世子,已到别苑门前了。”

这别苑并不奢华,本是简单农园,专为北胤王狩猎休息而准备,近几年他南征北战甚少回京,原先在此的仆人们大多回了王府,只留下一个老者还在这守着。这老人听得外面动静开门一看,见呼尔淳驾车而来,不禁诧异道:“呼将军您怎么来了?”

呼尔淳还未回答,凤羽已在车中道:“不要下车,直接驶进去。”

呼尔淳虽感不解,还是按照吩咐赶着马车径直入了大门。待马车停下,老仆人关了大门,凤羽才道:“呼尔淳,你扶郡主下去,先找个房间休息。”

呼尔淳应了一声,打开车门,见叶姿脸色苍白,不禁一惊:“郡主怎么了?”

“她刚才摔伤了手臂,禁不起颠簸,因此我叫你驶到此地。”凤羽望了望叶姿,看她还倚着没动,便伸出手来。叶姿迟疑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摇摇晃晃钻出了车厢。才一落地,呼尔淳便谨慎地扶着她,将她送入了屋中休息。

叶姿临进屋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凤羽还坐在车里,并没有想要下来的意思。才想开口询问,呼尔淳已经从外面关上了房门。她吃力地走了几步,坐在桌边,听得外面似有低声交谈。须臾之后,又是车轮滚滚,有人驾着马车从屋前迅速离去。那声音渐行渐远,像是径直穿过了院子往后方疾行。

叶姿等了片刻也不见凤羽进来,不禁站起身来,才要开门去看,只听门外传来呼尔淳的声音。“郡主,属下就在门外,您要是有何需要就喊我。”

叶姿一惊,捂着伤处奔上前,开门一看,果然是他站在檐下。而院中早已空空荡荡,不见凤羽身影。

“凤羽呢?!”她急得喊了起来。

呼尔淳却平静道:“世子说郡主伤得不轻,他怕您痛得厉害,便先回城替您取药。”

叶姿一听此话,再想到之前凤羽将那个跟踪器放在了袖中,便一阵心悸:“你怎么能让他独自走了?!”

“属下本是想自己回城一趟的,但世子说属下不懂该拿什么药,执意要自己回去。”呼尔淳愕然道,“他也不是独自出去,是看门人替他持鞭驾车……”

“你……”叶姿又气又急,却无法跟他解释太多,不顾呼尔淳的阻拦,跌跌撞撞出了屋子。环顾四周,见通往后园的路上有车辙痕迹,便强行追了过去。

呼尔淳不解其意,只能紧随其后。叶姿咬牙追到后园开门一看,四周已是夜色沉沉,远山如影,寒星寥落,哪里还有马车踪影?

“会害死他的!”叶姿气极,眼眶不禁发了红,握着佩刀就往外奔去。

深蓝的夜幕下,旷野之风阴冷盘旋,从别苑出来后,叶姿已经走了许久,双腿发软,却还寻不到凤羽的踪迹。

呼尔淳一边替她开路,一边劝解道:“郡主还是先回去,世子走时千叮万嘱,叫属下看着郡主不能让您出来。”

他在那苦口婆心,叶姿却满心焦虑。她岂非不知凤羽的用意?他是想以自身引开追踪者,故此特意让马车驶进别苑,又袖藏着那个“珠子”悄然离开。但正因如此,只要一想到当初在戈壁废墟,M967近乎疯狂地打着凤羽的场景,她就更没法留在别苑。

——即便她知道这样做可能前功尽弃,也不能白白地看着凤羽以身犯险,只为化解她的危难。

前方有土丘隆起,叶姿实在是走得艰难,便倚靠在斜坡上略微喘息。伴随着凄紧风声,荒野中有虫鸟偶尔还会发出诡异的声音,但之前那种追踪器的声响倒是彻底消失了。

呼尔淳手提灯笼往前寻了几步,忽而低声道:“郡主,你听!”

叶姿一惊,凝神听去,远处似有车轮碾过碎石,只是夜幕暗沉,荒野空旷,一时间无法辨清到底是否是那辆马车回转。

尽管如此,她还是提起了精神,紧握着佩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呼尔淳本是提着灯笼的,叶姿忽而想到了什么,迅疾回头道:“把灯笼灭了。”

“可是世子看到光亮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呼尔淳不明白她为何变得那么紧张,叶姿一急之下抓过灯笼,一下子将之吹灭。黑暗中,她扶着土丘一步步朝前,心中忑忑不安。此时那车轮之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便从土丘前方疾速驶过。叶姿躲在暗处才想张望,却见那马车窗户处亮起一点微光,继而有人说了句什么,本来径直往前而去的马车忽而转弯,朝着这边行来。

赶车的人似乎也在寻望什么,只是马车还未到近前,车中的人已经打开窗子,朝着她道:“快些过来!”

这声音让久已处于焦灼忧虑中的叶姿陡然一醒,心间像是顷刻间融开了冰雪。可或许是惊喜过望,竟一时没能迈步,凤羽难得焦急起来,提高了声音:“快上车!”

叶姿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呼尔淳飞奔而去。昏黑的夜幕下,她只听得车轮滚滚,只看到马车轮廓,但凭着凤羽手中的一点微光,她还是咬牙抓住了车辕,在呼尔淳的帮助下跃了上去。

此时车子正好又行过一个弯道,她身子摇晃,跪在车头。门帘一掀,凤羽从中伸出手来,一下子将她拽了进去。

“呼尔淳呢?”他朝着外面问。

“上来了。”呼尔淳也跳上车头,与赶车人一同坐着。凤羽道:“老伯,一径往南,不要回头。”

“是。”赶车人扬起马鞭,策马长驱。

车厢内,叶姿因刚才用力抓住车辕的缘故,左臂伤口又渗出血水,疼得直蹙眉。凤羽自身边取出一个瓶子,递给了她。她握着瓶子,有些发怔。

“怎么不敷药?”凤羽问道。

叶姿不安道:“你没有遇到那个人?”

他神色平静:“没有,不过自从我离开别苑后,那响声便又出现了。幸亏马车一路疾行,才未被他追上。”

“那最后你怎么甩掉他了?”她急问。

“我叫车夫在密林中行驶,趁着天黑,将那个珠子扔出了窗外,随后又从岔路离开。”他顿了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我想他那个人应该是暂时迷失了方向。”

他说得从容淡然,叶姿却能想象到当时马车在密林间疾驰,追踪者阴魂不散的情形。或许就是那么一刹那,凤羽都有可能被追上乃至无法安然返回……

车壁上悬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便是他方才提着映照四野的。火苗忽高忽低,叶姿望着凤羽,低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回别苑了,直接赶往临城。”

“……你也一起去?”

他看看她,反问道:“不可以吗?”

叶姿愣了愣:“但你这样一走,难道府里的人不会到处找寻?”

“我自然不像你那样草率离开,”凤羽哼了一声,“你走后不久,仆人便急来报信,幸而我知道你必定是借机逃走,就跟福婶说,你想带我去北辽边境上寻找名医疗伤,因我不想去,你一气之下就出了王府。这样的情形下,我怎能留在上京不来追你?”

“……然后呢?”叶姿没想到他居然编出了这样的理由。

他还是从容不迫:“然后就是我劝服了福婶,让她同意我找到你之后一起前往北辽边境,只不过呼尔淳会作为随行。想来我这个样子,也实在不能与你单独出门。”

“为什么要去北辽边境?”

他飞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果然健忘……”

“我想到了!”叶姿抢在他说完前开口,“兜兜转转还是要我带你去雪山?!那个地方正好是北辽与新宋的边境吧?!”

“难道你不想趁此离开上京?”

“想……”

“那还迟疑什么?”他斜着目光看看她,“这样即便走得匆忙,但事出有因,且又有我在你身边,耶律臻总不可能追来抓你回去审问。”

叶姿怔了一会儿,道:“你什么时候想到那么多说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