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西装的曼施坦因教授从门背后闪现,透过圆片眼镜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低低的说,“不要有瑕疵,作为'S'级雪深,你有迟到七分钟的特权,但是如果你在这场考试中降级,你就会失去这项特权,我这是在警告你。”

他看了一眼腕表,“全部人到齐,现在宣布考试纪律!”

“作弊是绝对禁止的,违反者会被取消一切资格!我以风纪委员会主席的名义确保,卡塞尔学院的学习气氛是轻松的,但是纪律却是最严格的,不要试图偷看别人的试卷,摄像头覆盖了整个教室,没有任何死角!也不要试图携带什么小电子设备,无线电波在教室里也是被监控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天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比你们更加天才的人也曾在这个教室里考试,你们现在能想到的作弊手段,都有人尝试过。比如一个来自美国的心声研制过一种特殊的无线电波调制设备,借助这种设备,他把通讯电波伪装成太阳黑子爆发导致的无线电乱流,但他失败了,诺玛轻易地解密了他的信号。当我们出示证据的时候,他无话可说…”曼施坦因教授扫视一众新生,侃侃而谈,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教训一批新兵蛋子。

路明非抓紧这个机会闪进自己的座位里,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有名牌,他的座位前清楚地写着“李嘉图。M。路”。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个名字是在说他,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抬头扫视整个教室,看见诺诺双手抱在怀里侧头去眺望窗外,忽然明白了。

名牌是诺诺设的,这个世界上她是第一个叫他“李嘉图”的人,这个让人联想起某个著名经济学家的名字是诺诺随便帮他起的。

“该死!”他在心里嘀咕,却觉得心里有个小人扭扭捏捏地舞蹈起来。

他忽然发觉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云层上平铺着的阳光洒下,照在诺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在胡桃木的课桌上投下窗户的影子,整个教室里有一抹淡淡的绯色。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事情没有昨晚想的那么糟糕,从他给诺诺买那个冰激凌,到他在赛百味遭遇芬格尔,一切麻烦他都闯过来了,居然能和这帮留着龙血的家伙一起坐在这间教室里考试!

他想像一个地道的赌棍那样拍拍手说“幸运女神在我这边!”

他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即使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也会因为一点儿屁大的事情开心起来,以前这些屁大的事情往往是陈雯越过几排课桌过来问他晚上扫除谁负责擦黑板。他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类型,如今觉得就算现在这儿有条巨龙在他面前,他也少不得抓起狙击步枪瞄上一瞄,决不至于临阵泄气儿。到了这地界,看起来不当英雄是混不过去了。

“嘿!兄弟!路?是你么?他们都说你很棒!”前排一个黑人学生小心地回过头来对路明非竖起大拇指,压低了声音,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嘴白牙。

路明非的内心正式意气风发的时候…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意气风发…于是慨然地竖起大拇指回应。

“布拉德雷。”黑人学生自我介绍。

“路明非”路明非试图越过一道课桌去和他握手。

这个名字爆出来,像是在教室里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曼施坦因教授光可鉴人的脑门上赚到了路明非的脸上,几十个新生同时吸气,“嗬”地一声后,整个教室沉默了。曼施坦因教授停下来训导,露出不悦的神色。

一个男生忽然站起身来鼓掌,掌声震耳,路明非怀疑他有一双橡皮巴掌,拍起来就丝毫不疼,跟着是那个黑人学生布拉德雷,其他新生原本还在互相递着眼神,此刻都兴奋地起身,跟打了鸡血似的使劲鼓掌,掌声震耳欲聋。

路明非懵了,他再次成了目光焦点,成了架在太阳灶上的热水壶,他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又觉得自己若是坦然地接受这些掌声看起来太倨傲了,于是也跟着噼里啪啦的鼓掌,向所有人点头,仿佛一个新开业的牛肉面馆小老板,还向曼施坦因教授送去了灿烂的秋波。

曼施坦因被这种不受控制的集体行为气得鼻子差点儿歪了。诺诺耸耸肩,无聊地继续眺望窗外。

路明非向着四面点头致意的时候,注意到还有一个人没有鼓掌。那是个娇小的女孩儿,坐在角落里,背对着路明非,一身白色的T恤,一头颜色淡得近乎纯白的金发编成辫子,又在头顶扎成发髻,露出修长的脖子,肌肤白得有种“寒洌”的感觉。在这种喧闹的场合,她越发显得像是一尊与世隔绝的冰雕。

路明非心里一跳,有种挥之不去的、奇怪的感觉。可当他试图揣摩那种感觉的时候,它又消失了。第一个鼓掌的男生过来和他握手,那个男生看起来是个印度人,有一张极英俊的脸,漆黑的卷发和黑白分明的眼睛,T恤下一身精悍的肌肉,像是宝莱坞歌舞片里的男星,带着自然而然的亲切,自我介绍说“奇兰,新生联谊会主席,路明非,你是我们的偶像。”

路明非在手上加了把劲儿,脸上带着不知所谓的亲切笑容,似乎是和失散十年的老友聚会。

“好了先生们,现在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是3E考试,如果你们通不过这场考试,等待你们的不会是卡塞尔学院世界第一流的教育,而是被取消资格。”曼施坦因教授切入打断了这场忽然出现的欢迎仪式,“3分钟之后考试正式开始,现在关闭手机,和学生证一起放在你们的桌角上。”

他点了点腕表,黑色的幕墙无声地从雕花木窗的夹层中一出来,所有窗口被严密地封闭起来。同时教室里的壁灯跳闪着亮了起来,诺诺沿着走到给每个新生一张A4纸大小的试卷和一支削好的铅笔。学生们分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关机,只有路明非没事可做,他没有手机。他左顾右盼,看见那个冰雕般沉默的女孩伸出了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把一台昂贵的Vertu手机推到桌边。他有点乡巴佬进城的尴尬,忽然想到那张十万美金额度的学生证来,他瞥了一眼自己桌角上的学生证,意识到那确实是个会改变他生活的东西,就算别的干不了,至少他可以去买世界上任何一部手机。

手机是个小东西,但是路明非想要一部想了好些年,如今这些触手可得,只要他通过这次考试。

他再次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审视那张试卷——

一片空白。

一片吸气的声音,这张匪夷所思的试卷显然震惊到了这里所有人。这份试卷只是一张雪白的水印纸,上面没有印任何一个字。

“没有任何问题,试卷已经分发完毕,我和监考学生以及医疗组都在教室外,这间教室由诺玛监控,你们可以聊天或者睡一觉,只是不要抄袭别人的答案。”曼施坦因教授露出冷漠的笑,“你们无法抄袭,因为你们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相同!”

随着教室的门在诺诺和曼施坦因教授的身后重重地关上,所有学生都开始传递眼神,靠近的两桌低声低声说话,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神情。确实,他们无法作弊,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试题是什么?摄像头在屋顶无声地凝视着乱成一窝蜂的学生们,这个该死的时候,居然想起来悠扬的轻音乐。

“他们在玩什么游戏么?也许我应该拿斯坦福的录取通知书的…他们给了我一份半奖。”布拉德雷抓着自己满头的小卷发,显然沮丧到了极点,“听说那里不考试。”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斯坦福。”路明非耸耸肩,“我有斯坦福的录取我还来这儿?”

“可是你难道不渴望和世界上真正一流的人聚集在一起么?”布拉德雷很困惑地回过头来,“假设我去了斯坦福我就无法和你这样的人见面。”

“我这样的人?”路明非一面竖着耳朵听那音乐背后某种风一样的流转的微声,一面和布拉德雷搭腔,“我是什么样的人?”

“缔造新世界?”路明非想这事儿跟他能扯上关系么?他摆摆手,“这事儿归奥巴马,真的,他刚刚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我看新闻说的。”

“奇兰这么说的。”布拉德雷凑近路明非,“奇兰从不说错话,他的言灵是‘先知’。”

“先知?言灵?”这是路明非第二次听到这个概念,芬格尔说过这是龙族语言的一种能力,在小范围内强行施加一个规则,但是路明非对此有些怀疑,这个能力如果真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BUG,好比机器猫那个超时空口袋里的神奇道具,如果某人的言灵是“有财”,岂不是每次吃饭只要说一句“我是最有钱的人,哪里吃饭都挂账免单”就可以不带钱了?

“他从不说错话,也从不推崇任何一个人,但他推崇你。”布拉德雷低声说,“他是我从小的好朋友,每次他预言的事情都会应验,有人很畏惧他,以为他是疯子,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他一度很苦闷,只有我陪着他。”

路明非不由得抬眼看了奇兰的方向,那个英俊的印度学生如同真的预知了这次注视似的,回头跟路明非打了个招唿。

“新生联谊会都支持你,”布拉德雷很诚恳的说,“狮心会和学生会很早就在新生里拉拢人,想壮大他们自己,但是奇兰告诉我们我们不应该分散,我们应该等待,会有领导我们的人出现。我们开始都怀疑,知道听说他们找到了‘S’级新生,就是你啊!”

布拉德雷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两肘撑在课桌上,无声地流下泪来。

路明非吓了一跳“妈的,他哭什么?我是救世主么?看见我那么感动?…对了对了他说他一直陪着那个什么奇兰,是在精神病院里吧?这些人都是脑子短路吧?”

“节哀啊…伤心也不是个办法…”路明非试图劝慰布拉德雷,但是这件事有点棘手,似乎布拉德雷毫无悲伤的理由。

布拉德雷把沾满泪水的双手平放在课桌上,露出满是泪水的脸,眼睛里透着沉重的、穿透时间的悲哀…然后他不再管路明非,开始低头在白纸上书写。

“妈的…他不是感动于见到了我…是考试开始了!”路明非警觉起来。

芬格尔的嘱咐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无论其他考生有什么异样,你都不要分神,要全力听音乐掩盖下的一个接近水声的低音,那就是龙文咒文,对于有共鸣的人来说,那咒文会直接进入思维深处,就像有人在脑海里说话一样。你没有共鸣不要紧,凭着耳朵也能听见那些细微的声音,你把音符规律记下来,照着我给你的答案填就是了。”

那些紧张不安的学生都不再交头接耳了,有些人呆呆地坐着,好像刚死了全家,有些人则在走道里拖着步子行走,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走在汨罗江边的屈原或者其他什么行尸走肉,一个女生拿着水笔在白板上不停笔的书写,像是在画一幅抽象派的画儿,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笔油早已经用干了,还有一个轻盈妩媚的女生满脸欢欣雀跃,仿佛看到了天他该洞开般在前面起舞,自己要客串从天使岛上帝,看得出来她练过,舞姿曼妙,却没有任何人欣赏,奇兰则以一个标准印度教徒的姿势在课桌边跪下了,嘴里喃喃的说:“是的,是这样么?我已经明白了一切。”这些人就一会儿再试卷上答题一会儿群魔乱舞,互不干扰自得其乐,看得路明非一阵阵发毛。

“你第一次听到龙文咒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路明非问过芬格尔。

“就像脑门上开了一个洞,有人从那里灌进清水一样,空间变得像是无数丝线组成的,这些丝线忽然喷发出去,洞穿了时间,时间尽头有个女人在哭。”芬格尔说,“也不知道怎么的,我一下子觉得很悲伤很悲伤,自己也哭了,自然而然就把答案写出来了。”

路明非琢磨了很久,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奇怪的感觉,但是现在他相信那时候芬格尔看见了奇怪的事,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因为芬格尔确实通过了考试,而且他身边这些人疯的一点儿不比芬格尔轻。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路明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手心里的小条,集中精神听那个方法古代祭祀唱歌的、流水般的声音。芬格尔教了好几遍,但路明非实在记不住那些完全没有规律的声音,于是他用中文记声。

芬格尔觉得这办法不错,发音“木头呆鹅头也呆”的,是咒文“月照”,发音是“朗格二百五”的,是咒文“法皇”,发音是“芝麻一头大”的,是咒文“寂静”…这个办法大大提升了效率,使得路明非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久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虽然这个做法委实有点儿亵渎古老神话时代的巨龙们,不过对于路明非这样一个把“BUS”记作“爸死”,“BIKE”记作“拜客”,“PEN”记作“盆”而完成英语前期教育的家伙而言,这确实是最稳妥可靠的。路明非强大的想象力令芬格尔非常惊叹,譬如“法皇这种神棍就是二百五”、“芝麻落地没有声音,所以寂静”。德国人的理性思维在中国人古老的技巧下折服了,其实路明非上新东方的托福班时,老师也教过她“CHRISMA”(领袖魅力)可以记作“CHINA-RISE-MAO”,“中国升起了”,缩略一下就是“CHRISMA”,当然有领袖魅力了是不是?

路明非代替所有中国学生再次证明了应试教育在中国这片国土上的强大,相比起来美国人的什么标准化考试不过是些外夷的奇技淫巧而已,中国学生的箴言便是--我不需要懂,我只要能答对。

里面的气氛现在大概很低沉吧?

每次3E考试结束都要富山雅史教员做很长时间的心理辅导。对了,你第一次听到龙文咒文的时候感觉怎么样的?"门外,曼施坦因教授靠在门上问诺诺。

“看见我妈妈躺在床上,一个影子走过来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死了。”诺诺轻声说,“因为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所以我也不惊恐,只是默默地看着。”

“我听见了风声,满世界的风声。”曼施坦因教授低沉地说,“诺诺,你们学生有没有觉得卡塞尔学院的教育很残忍,很少有人第一次听到龙文咒文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世界本相的时候,感觉到开心快乐,如果早知道,是否不要揭开那层温情的面纱更好些?”

诺诺耸耸肩,“我无所谓,每个人都想看到真相,即使那再残忍…就像我看到的,是真的,有人带走了我妈妈的灵魂…而且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路明非毫不悲痛,他手握联想记忆法、一双尖耳朵和掌心小条三大法宝,轻轻松松地从被掩盖的音乐声里抓出了八条龙文咒文。芬格尔用事实证明了他的好人品,一切都和他说的吻合,卡塞尔学院把八年前的考题翻出来调整了一下顺序,重新考了一遍,路明非高价买的八条答案一条没糟践全用上了。

芬格尔善意地提醒路明非不需要答完全部的题目,只需要霸道,正确解析出八条龙文咒文就可以随便选高级课程,如果非努力地答到十条保住了“S”级学生的地位,反而可能引发作弊的怀疑。

“降到‘A’级不过是信用额度降到60000美元而已,凯撒和楚子航都是‘A’级,‘A’级已经很好了。”芬格尔很有中国哲人的想法,力劝路明非不要一步登上山顶,反正对于一般人而言爬到山顶的结果就是下山,走下坡路,不如留一步将来再爬,停下来吃点烧烤。

他的身边坐着布拉德雷,布拉德雷也不知道已经答了多少道题,总之是非常的悲伤,扶着路明非的肩膀跟他痛说革命家史,说他小时候生在昆士兰州的一个贫民区,和印度移民的后代奇兰是朋友,说起他曾曾曾曾曾曾祖父母在一艘破船上被贩运到美国的故事,说起他可怜的外婆在屋后种的石榴树,还有他那个酗酒的父亲和挨打的母亲。

路明非不好甩开他,只能以一个未来领袖的宽仁投去抚慰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想龙文咒文如果翻译出来想必是篇很感人的散文,要不然布拉德雷这个黑黑的大老粗怎么都被击中了弱点了呢?

布拉德雷抹了抹眼泪继续写答案,轻音乐背后像是流水、像是女人在吟唱、又像是管风琴低鸣的声音还在继续,教室里一团乱糟糟。

“不不,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布拉德雷一边书写,一边在那里喃喃自语

路明非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诞头顶,难怪那个前“S”级学长会吞枪自杀。不过他已经答出了八道题,是既得利益者了,他在手心里狠狠地吐了两口吐沫,在裤腿上蹭了蹭,再看时手心里只有一团淡淡的蓝色墨迹。他心里得意地笑,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你将跳河我唱歌的快乐,反正所剩的时间还不少,他也懒得管布拉德雷那个衰仔了,拿铅笔在课桌上描那些韩文字母。

他小学时候数学考试打完所有的题之后就会在试卷反面画乌龟来打发时间,也不验算,这个习惯多年来不改…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愣了一下,记忆有点儿模煳,他记得自己的成绩一直很凑合,怎么会有那么慵懒地在卷子上画乌龟的时候呢?记忆中每次都是在交卷前目光贼快地闪动从同桌那里瞅两眼选择题答案来补上然后匆匆忙忙交卷的啊,可为什么那种下午阳光照在身上,他在昏黄的纸上画乌龟的场面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