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前最后的取向是,去落凤坡洗了一次野外温泉。

民间传闻有很多说法。

某甲说可能是野兽伤人,民众的反问是,野兽能打得过玉将军吗?

某乙说可能是溺死泉中,民众的反问是,深度不过半身的水能淹死一个大男人?

某丙说可能是迷路林中,民众的反问是,玉将军是头被门夹了么?去了十几次的林子还会迷路?

当然,也有些人说是玉将军不愿做亡国之奴,漂洋过海去另谋生路了。

当然,也有些人说是玉华皇后背后一刀,先行解决了比自己更出风头的玉将军。

当然,也有些人说是上都有人作祟,不愿意地方军进京,于是擒贼先擒王。

当然,这些说法,因为不能广为流传,所以只是在人们的内里某个小角落乱蹿。

最后,官方和民间统一的说法是,玉将军是神人下凡,现在完成使命,回天庭述职去了。

于是玉将军的神话故事起于喉心玉石,终于仙人升天,也算是圆满。

只有龙啸桐一个人,知道,这一切都和神话无关。

不过是凡人的欲念和错误罢了。

玉将军为什么失踪?如果告诉天下,说玉将军失踪是因为天子轻薄,这样的理由,有人会信吗?

可是龙啸桐信,并为此忏悔不已。

他很少承认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而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的错了,不是因为错的人,而是因为错的时间地点。

可是人身体里居住的那头野兽,一旦被挑拨起欲望,又怎会再听理性说一句话?

如果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那又会如何?龙啸桐闭目沉思,那决绝而去的女子飘摇的黑色长发和沉重的盔甲在月光的影子中摇曳消失,留下他一个人拍打水面和记忆,心是一圈圈的荡起涟漪,升起白雾。

一切都不清晰了。

他可以让全天下来找她,让她无处可逃,可是,这就是他要的么?

一个被自己逼上绝境的人?

那时那刻,恐怕无论是作为玉将军还是白玉鸾,她都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性。

你叫我怎么办?白玉鸾?

龙啸桐紧紧地皱眉,不知此时他与她的眉头,谁皱的更紧一些。

漂亮的剑法流连而过,桃花如三月飞絮般绝美风尘,一个老尼姑却皱紧了眉头,在她最后一剑用力刺向树干的时候静默挡在她面前。

白玉鸾手一抖,剑在理她几寸的地方猛地转弯,整个人踉跄,胸口狠狠撞击在剑柄上,那触感,竟然她想起几天前被扣入的那个火热的男人的身体。

用力摇头,老尼姑的声音响起,“心不静则气不平,气不平则剑不灵,你心中有红尘万千,拿这自然生灵出什么气?”

白玉鸾看着满地桃花,低头不语。

“从小到大,你都是心静如水清清透透的,真是女大不中留,让感情绊住了腿脚,无所适从了吗?告诉奶妈,对方是什么人?”

白玉鸾轻轻摇头。

其实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总共相见不过三面,却如何仿佛前世就约定好了一样,今生一相逢就干柴烈火,至死方休?

还是她这个忘记自己是女儿身的大将军,被男人的身子轻轻一点拨,就变得下贱不堪了?

本以为冰清玉洁,难道骨子中是个荡妇?

奶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二十年来让你征战沙场磨灭了你太多的女儿天性,偏生你本是女娲娘娘的美玉,无论怎么遮掩都藏不住光辉。如今世上再无人知道你的女儿身,只有我这一个隐遁世外的老尼姑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惹人爱的小闺女,玉鸾,你是为此事而烦恼不是?”

然后轻轻一点,让白玉鸾彻底愣住,“还是,你已经想变回女儿身?”

马上否认,却遭遇奶妈明澈的眼,低头看着芳菲遍地,如同自己那征战多年被刺得伤痕累累的心。

“玉鸾,你也听过喉心美玉的传说吧?”

“当然,那不过是父亲命人传出去的,给我戴玉石找个借口,这样就没有能发现我没有喉结。从小锻炼我用男人的声音说话,也是这个道理。父亲的苦心,我怎么会不知。”

“这只是原因之一,玉老将军怎会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断然不会只为了玉家兵法而断送女儿一生的幸福的,将你当男儿来养,其实是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你跟我来。”

尼姑带着白玉鸾走入她无数次来过的尼姑庵,一路上了后山,再无对话,白玉鸾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平复,二十年来女扮男装她只当是家族使命,未曾想到居然还有别的原因。

爬上后山,尼姑站好,说,“玉鸾,记得你从小上山习武,我就不准你来后山山洞。”

“您只说是先人灵位在此,我女儿身男人装亵渎神灵。”

“那是骗人的鬼话。”尼姑看了眼她,“进来。”

白玉鸾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尼姑走了进去,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石洞而已,看上去并无蹊跷,七绕八绕到了尽头才有一扇石壁,颜色与石洞本身不大一样。

通晓战事的白玉鸾当即意识到,这是有人后加的。

无论这后面到底是什么,要人动用如此大的石板和高超的机关来遮掩,一定是不能为天下人知的秘密。

而今,这秘密不仅要呈现在自己眼前,而且,这秘密还有关自己。

“你父亲与当时在位的皇帝私交甚好,他早就有意,若是生了女儿,就要送入宫中当皇后,结果上天果然叫他生了女儿出来。”尼姑手抚摸上石壁,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终于有一处是空洞的回音。将便面的石层抠出来,里面是机关锁。

“钥匙便是你的喉心玉。”尼姑伸出手,“如果硬来,这秘密,就会和石洞一切坍塌。”

白玉鸾将玉石交给尼姑,看着她启动了机关门,本以为会是别有洞天的石室,结果只是一块石板。

却又不太一样。

即使在这没有阳光的黑洞里,这块石头却是白白净净,自己就发出了微弱的光来。

石板中的字若隐若现。

“这是快要绝迹的古文字。”白玉鸾看看尼姑,“我在外这么多年也只是见过几次罢了。”

“你可知这文字写的是什么?”

白玉鸾仔细一看,上面小字如小虫挤在一起,而下方竖向的几个图案则浑厚有力。

“奶妈,你不要告诉我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块巨石,把地面砸了个洞。”

可是平日多少会赏脸一笑的奶妈却是很严肃的说。

这不是石碑,而是玉石。上面的文字,恰是你的生辰八字。而下面这行话,翻译过来写的是:

龙仪天下

9 真凤实凰

白玉鸾以为自己知道的很多,至少比绝大多数的女人知道的更多。

征战沙场,周旋前朝,斗智斗勇,左右逢源。

可是这短短几天却一切都变了,先是一个男人猝不及防的闯入了她的生命,将一切早就规划好的人生轨迹打乱。现在又后知后觉,原来最疼自己的奶妈,那个父亲一直很信任的女中豪杰,突然出家根本不是因为看破红尘,而是为了守护这块玉石,而是为了守护这秘密,还有她。

天真的以为自己女扮男装是奉献于人,殊不知这背后自己竟是最大的受益者。一时间所有所有父亲隐忍的眼神和每每的欲说还休,奶妈严苛的训练和关键时刻的心理慰藉,以及那么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的人们。

都是在为她这一个人,为了这四个字。

龙仪天下。

可想而知当年父亲是多么的恐惧和震惊,母亲会多么担心和难过,叫他们做出日后的选择又有多么艰难。

“母仪天下,本是皇后之命,而今龙仪天下,却有篡权之嫌。”白玉鸾终于明白为何父亲总是嘱咐着,远宫廷而近沙场,如果能死于战场名垂青史,也未尝不是一种善终,总好过成为红颜祸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自己已被人撞破真身,他日也避免不了同朝为官,谁知日后会又怎样的变数?如若女儿身暴露,想必白玉华远在千里也是要置她这个潜在的篡权者于死地吧。

“看来上都不能去了。”白玉鸾有些违心的说,“正好我也本不想去。”

“错了,上都你要去。”奶妈看看她,“不仅要去,而且要做到位高权重,这样才能完完全全守住这个秘密。而且你和玉华命中犯克,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可是…已经有人…”

“我早就料到。”

奶妈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告诉我,那人是谁?”

白玉鸾一惊,“奶妈,你要杀人灭口?”

“如果你的这个秘密传了出去,有人顺藤摸瓜找到这里,那么遭殃的就不止一个人。”奶妈皱眉说,“玉鸾,你眼光要放的远一点。”

“把玉石毁了,就再没人知道——”

“放肆,这是灵石,和你同生同灭的,如果触怒上苍,众神降罪人间,你一个人承担的起吗?”

白玉鸾无语。

毁不得,说不得,只能一辈子守着,藏着,隐瞒着。

用自己的幸福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辜人的性命,究竟是否值得?

奶妈看出她的迟疑,叹了口气,“看来你是很喜欢那个男人?”

猛摇头,“说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那个男人做出那么出格的事来,她却说不出讨厌来,想到这里,白玉鸾又一阵烦乱。

“这件事你自己决定。”

奶妈最后看了她一眼,“如果这是上天叫你必须走一遭的人世,你想躲,也躲不过。”

玉将军回来的消息比白玉华接受招安都轰动。

衍生的各种版本的神话不过几个时辰就传遍了玉鸾国,还一路北上传到了扎营外城的中原军队。龙啸桐听了,那样的一笑。

柳长风看出他不是觉得好笑,而是释怀的一笑,主上的反应,真的有些反常。

先前两军对阵,主上对玉将军格外注意还有情可原,后来他要单枪匹马去会面,又兴致满满的归来就有些诡异,还有那谁都无法解释的招安,和对玉家军全军的提拔。

当然,最无法解释的就是那一夜主上夜闯落凤坡,隔天玉将军就失踪了。

他走了主上是愁眉不展寝食难安,他回来主上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完全不像是铁血皇帝的作风,也完全超乎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情谊。

想到这里,柳长风骨子都冷了。莫非,主上有龙阳之癖?

当下,他自己都被这个荒诞的想法雷的外焦里嫩。恰是此时,传令兵禀——

玉将军来了。

那么多壶都开着呢,拜托,为何偏偏是这一壶?

柳长风第一次走的这么迅速,见面开口第一次如此直接。

“他不在,你走吧。”

白玉鸾一愣,笑了。

虽然挡住一半的脸,但还是能看出是一副好皮囊。柳长风开始忍不住往歪里想,这个玉将军,是什么地方吸引了主上呢?

是那双清澈的如同喉心美玉的眸子?

是那细如雪滑如绸的肌肤?

是那只有一部分露在外面却仍是生动而细腻的每一处曲线?

还是现在这一刻他无意为之却叫人七魂丢了六魄的微笑?

柳长风狠狠的在灵魂深处抽打自己,柳长风,你是在替主子避祸,怎么自己也糊涂起来?!

这可是个男人。

货真价实。

白玉鸾轻轻咳了一声,问,“柳总管,您知道我要来找谁吗?”

“还有谁,不就是陛下——”

猛地捂住嘴,白玉鸾追问道,“陛下?上都天子?他不是先行还朝了吗?”

柳长风没好气的看了眼白玉鸾,“可不是打算着先行还朝,可想玉将军您玩失踪,主上说什么都不肯走——”

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柳长风干咳两下缓解气氛。

“陛下是不放心我这个待罪之臣,怕我跑了不成?”白玉鸾又笑了。

柳长风就快抵挡不住了。

这真是个妖孽,战场上打不过,战场下也打不过。

怪不得陛下对他念念不忘。

“柳总管,我不是来见陛下的,而是童——”兄字还没有出口,白玉鸾停下来,该叫他什么好呢?一不知他的姓名,二不知他的官衔。

“童?我们这里没有姓童的,如果你要找的是个小兵,抱歉,你找错人了。”

“柳总管是近卫兵总管,当然不记得小兵,而我找的这位,也不会是普通人。”白玉鸾说到此处有些脸红,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温泉一幕。

“童,童,童——桐?!!!!!!!!!!!!!!!!!!!!!!!!!!”

柳长风那鬼哭狼嚎的一声让白玉鸾着实吓了一跳。

而此时他已经没有思维空挡去分析白玉鸾是怎么勾引主子,主子又是怎么被勾引的了,全部的思维就只能给这一个字。

桐。

天哪,都叫得这么亲热了,这还能说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吗?

当下背上四尺四寸的长剑开始蠢蠢欲动,要不是因为对方是玉将军,他一定会上去就是一刀。

这世上,打不过,你就得认栽,柳长风打量了一下他,觉得他多少脸皮可能还比主上薄一些,于是转而笑着说,“玉将军,这次进京,有没有带着嫂夫人一起啊?”

“柳兄长我几岁。”白玉鸾回答的不冷不热的,“小弟我长年奔波在外,没有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