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还在,而且身姿身形与之前相比,有了点变化:似乎是闹不清楚这头在搞什么、曾变换过观察的方位。

孟千姿死盯着那个人不放,心里清楚那人是绝对看不到她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黑暗和沉寂影响,仍然有着对视般的紧张和焦虑。

又过了十来秒,那人身形一晃,消失了。

同一时间,孟千姿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后悔了。

不应该让江炼去的,应该坚持安全第一:管那人是谁呢,大家伙齐全而来、全身而退才是最重要的。

忽然又想起江炼的话,“你还看不出我是个聪明机变的人吗”。

聪明吗?机变吗?不知道,脑子里有点乱,想不起他是不是真的有过“聪明”和“机变”,孟千姿一点点抓拽身上的毯子,把好好一张宽大盖毯,搂压成胸腹和屈起的双腿间紧实的一团,还在使劲用力、想把那盖毯压挤得更小,同时感受着那越来越大的反作用力——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更踏实、也更舒服些。

她不断看夜色、看星斗的移位、看电子仪器上的时间流逝,命令自己划出一条时间忍耐线:不能一直等下去,得设定一个时间,到点还没动静,就得马上安排人去寻找、接应、或者援救。

给江炼多久呢?

一个小时?太短了,他这一去一回,估计都要这么久。

两个小时?但如果有事绊住了呢?三个小时的话,会不会太长了点,万一出了凶险的状况,赶过去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孟千姿觉得,从小到大、所有大考小考遇到过的选择题都没这么难。

她一咬牙,决定就定两个小时。

不能再多放量了,江炼的聪明机变,就值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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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凌晨四点刚过,孟千姿就把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一片射灯光亮中,迷迷糊糊的神棍摸索着戴起眼镜,看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和走来走去的腿,听各个方向传来的对话,终于搞明白一件事。

——江炼不见了,是为了去追一个神秘人,已经一去不返……有两个小时了。

这还得了,神棍赶紧爬起来,路三明看到了,忙拦下他:“神先生,你不用,孟小姐说了,身手跟不上的,都留在这,去了也是添乱,这儿还得留人保护呢。”

神棍这辈子最缺身手,只得眼睁睁看一行人离开,孟千姿带了路三明、汤壮等五个人一路循迹而去,貔貅和另外三人留下,负责保护神棍和骡工。

问起详细情形,貔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时我正……值夜呢,炼小哥把我叫过去,让我给打个掩护、别瞎咋呼,说那个方向……”

他抬手指了个向:“有人正窥视我们,但我偷偷瞧了,也没看见,反正,炼小哥就走了,我以为能很快回来呢,孟小姐可能也觉得不好了,两小时呢。”

两小时,杀了埋了坟头踏平了都够了。

貔貅有职责在身,要随时眼观四路,只聊了两句就匆匆上岗去了,那四个骡工倒是轻省,被闹醒了一会,知道没自己的事,又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内外两间石屋里,便只剩了神棍一个人,他坐了会,听外头风声不息,又从四四方方的窗洞往外瞧,晨曦未至时,黑暗最是浓重,怎么看怎么凶险。

神棍悚然心惊,他在随身的包袋里摸索了会,摸出一个木柄的弹弓和几个石丸来。

他确实没什么身手,但人被逼急了,亦可上阵。

这弹弓石丸,就是他行走江湖的贴身利器,虽说这十多年来,从未真正派上过用场,只打伤过两只鸡……

但是,输人不输阵,用来吓吓人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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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寻人,其实是件事倍功半的事,很多痕迹,大白天一目了然,到了晚上,再多光源都嫌不够,汤壮打头,手持射灯,几乎趴伏在地,像条嗅踪的犬,反复确认许久,才能大致指向。

路三明在边上看着,觉得真心费劲,想跟孟千姿说:没事自然是好,但真出什么事,肯定早出了,现在再赶也是晚集,不如等天亮再说——但话到嘴边,不敢出口,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和孟劲松之间的差距,有如鸿沟。

孟特助曾经惹得孟小姐掀翻茶几呢,多有勇气啊,换了自己,孟小姐瞪个眼都要抖三抖。

就这样且走且寻,很快,东边天上现出了一丝鱼肚亮。

其实广西虽名字里带了个“西”字,那只是跟广东比而已,对比全国其它省市,并不算很西,而且现在正处夏末,天亮还是比较早的,但孟千姿不觉得,她直觉是从深夜找到了天亮,而江炼依然没下落,多半是不好了——这念头一起,手足发凉,脸色跟那鱼肚色也没什么两样了。

路三明还道她是因为生病,后悔没把辛辞托付给他的药带在身上,正想建议她是不是就地休息一下,就听汤壮激动地大叫:“那,那,那不是炼小哥吗?”

循向看去,远处的一座粽子山侧,果然有个人朝这头过来,看身形挺像,不敢确认,不过这不是问题,很快有人取了便携式的望远镜过来,孟千姿接过来,向着那个方向细看:果然是江炼,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头的人声,正加紧往这来,看那身形步伐,应该是没受伤。

孟千姿长吁一口气,撂开望远镜,这才发觉自己后背都有些汗湿了。

不过也好,发出这一身汗来,先前的不舒服,倒是去了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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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钟之后,双方汇合。

泥地里这么一折腾,个个都如泥猴,孟千姿倚了块石头坐着,没动,看路三明迎上去和江炼寒暄,无非是这个问有没有事,那个答没事,那个又问怎么都来了,这个答说四点就被孟小姐叫起来了,找了有半夜了。

过了会,江炼向着孟千姿过来。

近前了,只低头看着她笑,又说:“不是说了不会有事吗,这么兴师动众的。”

孟千姿没好气:“你是老天吗?你说没事就没事?就怕万一懂吗,你……”

说到这儿,似是懒得动,说他:“站过来点。”

江炼莫名其妙,又往前走了两步,孟千姿侧了下身子,脑袋探到他背后去瞧了一眼,然后嘟嚷了句:“还真没受伤。”

她这是什么脑回路,看前面不够,还得检查一下后面?那要不要再给她看看……侧面?

江炼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她腰腿以下也全是泥,这还不止,脸上脖子上也有一道道溅上的黑污,但江炼并不觉得她狼狈,反觉得黑白分明,肤色被衬得更加白皙,眉眼也生动,只略一垂首抬眸,怎么看都不腻。

孟千姿似有所感,赶紧伸手去抹脸,警惕道:“你看什么?”

脸上有道泥痕已经干结了,这一抹不打紧,干灰簌簌落下,孟千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男人面前,不眉眼精致也就算了,身上还往下落灰。

江炼看她还留了道没擦尽,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快挨到她脸时,才觉得不合适,而且自己的手也干净不到哪去,但缩回来反不坦荡,于是拽起衣袖边,在她脸上揩了揩,说她:“拿衣服擦比较干净。”

孟千姿愣了一下,只觉得有硬挺衣边在脸上刮过,和他的手一样,粗糙而又粗粝。

江炼问她:“你是不是该问我点什么?”

还真的,这焦虑了半夜,她都把正事给忘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真有斩获,江炼应该早就说了。

她说了句:“人平安回来就好,其它的,无所谓,慢慢来吧。”

江炼笑:“白水潇当时又是扔美盈落悬崖又是换车过溜索的,我都没把人跟丢,你觉得,在这种地方,我会没收获?”

他在这儿略顿了会,才说了句:“我见到阎罗了。”

阎罗?

孟千姿脑子里一激,这些日子,虽然频繁提到阎罗的名字,但她一直觉得,这人像个纸面人物,是不会落实到现实中的。

她有点猝不及防:“是……是那个阎罗?”

江炼点头:“就是那个阎罗。”

“长得……跟之前一样?”

江炼回想了一下:“差不多,没有变形。”

“那……那他人呢,跑了?”

“没有,在那呢,绑起来了。我回来,就是想喊你们过去的。”

孟千姿有点不敢相信:“这么顺吗?”

江炼说:“特别顺,连绑,都不是我绑的。”

孟千姿糊涂了:“还有别人?”

江炼摇头:“没有,他自己绑的自己,我怕他跑了,就手又给他绑了一道而已,先过去吧,事情诡异得很,到了那儿,我再跟你细说。”

也行,孟千姿撑住石头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他说什么了吗?你有没有问出点什么?”

江炼苦笑:“没有,什么都没说,而且,你永远也别指望他会跟你说什么。”

阎罗的舌头,被人割了。

第86章 【13】

既是要去见阎罗,无论如何都不能漏了神棍, 孟千姿派了一个腿脚利索的回去通知, 自己带了人跟着江炼一路往前, 沿路或摆石子、或插木枝作标。

五百弄乡面积不算小,但和大多数城市一样,适合住人的就是几个片区——除了平地面积稍大的“弄”之外,其它狭地,即便是当年没荒的时候, 都三五年的没人涉足,更遑论现在了。

路三明眼见越走越偏, 奇道:“这种地方, 还能住人吗?”

江炼回他:“这要看这人, 对‘住’的要求是什么样的。”

孟千姿在边上听得感慨,觉得这阎罗, 对住还真是没要求, 但也真心奇怪:当年那个追财逐利的黑心师爷,抛妻弃子、隐居偏地, 一路的“付出”不可谓不多,难道不是为了更好的享乐人间吗?怎么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呢。

又走了约莫半小时,江炼停下脚步,指不远处一座粽子山的山腰间, 说了句:“那。”

所有人都往那看, 却不觉得有异常:这些粽子山因为覆盖的泥皮太薄,长不了高树, 周身覆满矮草湿苔,这季节,正是草木葳蕤之时,长势极旺,恰如一张绿毯,把山体围裹得葱绿一片。

孟千姿心知必然有异,要了望远镜过来,对着山腰那一带细看,俄顷,“啊”一声叫了出来。

这原理,跟悬胆峰林之上的悬崖绿盖是一样的:那一处,其实不是实的,有个洞口,被绿藤叶枝什么的给遮住了,若不是有人提醒、再加上望远镜的放大拉近,还真不会注意。

不过上山就有点艰难了,这种山,本就不是供人攀玩的,汤壮先上,由洞口处绾下长绳当简易扶手,这样,余下的人就能上得相对轻松些。

到洞口时,孟千姿拽开那团绿盖,本以为能看到一个口小肚大的山洞,没想到只是一条两三米长的甬道,大概只能供一个人爬进去,还得低着头爬,否则会撞到。

不待她开口,江炼就给她解惑:“腿先进,一点点往里蹭,到底时直接往下就行,下头才是洞,不过地方不大,无关人等,就别都往里进了。”

说完了,自己打头先上。

懂了,这洞的结构,像拿吸管吹泡泡,那个“大泡”是缀在端头之下的。

孟千姿第二个进,进之前,擎起望远镜回头张望了一下,在错落的粽子山之间,远远看到了神棍:他下身骑骡,一脸焦急,再三催动,显然是怕错过什么关键的——骡工和其它人等,反被甩在了后头。

孟千姿掂量了一下那距离:没法等他了,先自己看了再说。

她依着江炼的法子,也蹭进了甬道,到底时脚下一空,好在心中有数,以手撑住洞沿,轻松跃了下去。

江炼已经等了她一会了,正好整以暇地坐着,见她下来,也不多话,朝角落处努了努嘴,示意她自己看。

孟千姿循向看去,第一眼,脑子里冒出滑稽似的四个字来。

变形金刚!

《变形金刚》系列电影火的那两年,网上有不少达人模仿,但钢铁材质难搞,于是只求有个样子:比如胳膊、腿、躯干、脑袋上各套一个纸箱,就是个穷酸版的cosplay了。

阎罗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不是用纸盒,而是铁条接焊成的框架。

确切地说,阎罗就躺在一个铁条的人形框架里。

孟千姿看到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这说明呼吸正常:“他这是……”

江炼说:“被我打晕了。”

原来如此,孟千姿仔细看那个框架,越看越觉得,这框架是棺材的变体。

——棺材是长方条形的,而这个是人形的,头、胳膊、腿都有各自安放的框位,而且框进去了之后,确实无法自如屈伸。

——棺材是上下盖合起来的,这个也有上下盖。

——棺材是四面闭合的,这个因为是铁条接焊成的,条框之间总有距离,所以孟千姿能清楚看到,里头躺了个阎罗。

这还不止,那个铁条的人形框架上,有七八根铁链连着石壁,而石壁上,又有滑轮齿轮之类的装置,孟千姿还看到一个电铃,考虑到这儿并没有电,应该用的是电池。

环顾洞内,确实有生活痕迹,还有一些特别破旧的小物件,孟千姿直觉,应该是从被废弃的五百弄乡捡来的。

她心中约略有点概念,但越理越糊涂,于是回头看江炼:“你一路追他到这里,都看到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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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追踪阎罗,谈不上费力,因为阎罗本就是个没什么身手的人,没有进洞之前,江炼也并不知道这人是阎罗,黑灯瞎火的,谁能瞧见谁啊。

追至山洞的洞口时,他耐心在外候了一阵,直到确信那人没发觉,而甬道尽头处又隐约透出些火光,才匍匐着一路爬了过去。

那甬道尽头处,其实也盖了个木盖,只不过大概为了透气,上头钻了几个孔洞,江炼就透过那些孔洞往里瞧。

先看到,石洞一角,点了根蜡烛,只两指节那么长。

又看到一个水淋淋的人。

真是水淋淋的,虽说没有全身上下都在滴水那么夸张,但很明显,曾在水里浸泡过——江炼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被惊吓到的骡工,他曾信誓旦旦说水下漂了个人,然后被陪同的山户无情地嘲笑了。

也就是说,这人之前……在游泳?

不过他很快给自己纠错:谁会在骡子饮水的泥水塘里游泳呢,这人应该是在“泡水”吧。

不过紧接着,他就不再纠结这人到底是游泳还是泡水了,因为,他认出这张脸了。

居然是阎罗!

江炼曾亲笔画过他的容貌,也曾利用电脑绘制过他不同年龄时的长相,对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反复看过,确信没有误认。

现在的阎罗,约莫四五十岁,也就是说,如果神棍的推测没错,阎罗在火葬场“生”出的,是年轻的、青壮版的自己。

打眼看去,阎罗的神色颇不安定,可能是被山鬼这群不速之客给闹的,心事重重地踱了几步之后,准备就寝,原本想吹蜡烛,看到只剩了那么点,估计也懒得吹了,于是径直躺下。

洞里其实是有点阴凉的,不过到底是夏末,没枕头不盖被子席地而卧也就算了,躺进一个人形铁架里,算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阎罗伸手扯动铁架旁牵连的一根链索。

刺耳的电铃声骤然响起,江炼浑身一僵,头皮阵阵发麻,还以为自己是暴露了,但很快,他听到了辄辄的链响,紧接着,从洞顶,缓缓放下又一个人形铁架,看那架势,可以和下头那个拼合在一起。

而阎罗,像是习以为常,已然闭上了眼睛,压根没朝那个铁架子瞅上一眼。

……

孟千姿一直听到这里,才插了句话:“是上下两个铁架子拼在一起的?”

江炼点头,示意她细看:“你看,他不是刚好被框在了中间吗,跟棺材差不多,先躺进去,再利用简易的机关,把盖再给放下来。”

孟千姿皱眉:“但是为什么要响……就寝铃呢,他一个人住,又不需要提醒谁。”

江炼笑:“我也纳闷了好久,后来仔细检查了才发现,这可能是阎罗的能力问题——这个机关,他只能设计到这样了,扯动对应的链索时,上头这个铁架就会起落,起落的时候,电铃就会响。其实他需要的,不是就寝时响铃,而是……”

孟千姿接下去:“而是……起床时响铃?”

也不对啊,这电铃是最普通版,不具备定时闹醒功能,只可能是阎罗醒了之后,自己扯动链索,把上头这个铁架子摇起,人都醒了,还要闹铃干嘛呢?

江炼说:“你别急,听我往下说,这就是整件事的最诡异之处了……”

话还没完,洞顶的入口处蓦地探下一个头来,急吼吼道:“什么诡异?哪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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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这人,可能会晚到,但绝不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