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的目光扫过桌面。

他面前是一沓画纸,最上头的那张画了一半了,但她站的角度是反的,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而且他的画法很奇怪,一般来说,画手都是先大致勾勒出轮廓线条,他的线条却全是乱涂,东一团西一团,全是色块,毫无章法。

除了画纸,桌上还杂乱地放着很多支削好的彩铅,各个颜色都有,滚得到处都是。

红色……

孟千姿看向他那只依然空举着的手,该不是要画笔吧?

她伸手拈出红色的那支,试探性地、慢慢地,放进他手里,这才发现刚刚又是掰刘盛又是揪况美盈的,自己的手上也全都是血,连刚摁过的桌上,都有血掌印。

这颜色,刺激得她眸子发紧、脸侧的皮肤不受控地微微发颤。

江炼攥住笔,如同提线的偶人,僵硬地伏低身子,又在纸上画起来。这一趟,孟千姿看得清楚,他确实是在拿颜色涂,像在玩一张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填色卡,只有颜色全部涂完,才能知道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孟千姿转过桌角,转到江炼身侧。

孟劲松心里乱跳,只觉眼前一切都诡异,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正想开口,孟千姿飞起一脚,狠狠把江炼连人带椅子踹翻在地。

这一下轰然有声,楼板都震了几震,刚气喘吁吁奔到楼下的辛辞惊讶地抬头,看到顶上木板的积尘在昏黄的灯光里簌簌而下。

江炼倒在地上,身子颤抖着微蜷,喉咙里发出痛苦也似的呻-吟声。

孟千姿厉声说了句:“打醒他。”

++++

辛辞运气算好的,从楼上传下的杂声里判断出死了人,又被邱栋提醒“靠边,别破坏现场”——于是心惊胆战地上楼,还一路拿手挡着脸,以避免看到太过血腥的。

但还是看到了血、被抬出去的人的脚,以及地上落的一只胶鞋,那是刘盛的鞋子,他出发前曾挽起裤腿往上头抹泥,是以辛辞对这鞋印象深刻。

他心头有点发冷,小时候听街边的老头讲恐怖故事,那老头绘声绘色说“人死了脚会变小,鞋子一大,不合脚,就掉了”,长大后,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但没办法,少时记忆,终身相随,始终忘不掉。

二楼门口,撞上面色极难看的孟劲松,辛辞悄声问:“千姿呢?”

孟劲松朝阳台处努了努嘴:“那呢。”

又压低声音:“发脾气了。”

辛辞会意:“那我去。”

孟劲松一阵欣慰:孟千姿这人,发脾气时很阴,就像刚刚,一句狠话没有,只那一脚,他就知道她必然是躁狂了,待到去了阳台,又是悄无声息——越安静,孟劲松就越怵头,这种时候,反只有辛辞敢往前靠,所以“辛大太监”还是有用的。

++++

屋子和阳台之间没门,只挂了幅蓝底白花的门帘子,平时打起,睡时放下。

现在这帘子是放下的,透着草木染的土布味儿。

辛辞撩开帘子进去。

孟千姿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条板凳上,许是嫌不透气,眼罩也摘了,缠绕在手指上,面无表情地看远处的山林:山林里雾气汹涌,搁着古代,这都是瘴疠之气。

辛辞走到她跟前,叹了口气。

孟千姿低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cao他妈的。”

辛辞并不意外,人总是需要发泄的,有很多山鬼认为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粗鄙话,孟千姿不会在人前讲,但是会人后说,以前大概是关起门来宣泄,后来有了他辛辞,就习惯跟他说了,毕竟发泄也需要共鸣,有人在边上听着、嗯着、啊着,比一个人歇斯底里要好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个外聘的化妆师,反而能地位超然、有时甚至能跟孟劲松平起平坐的原因:他分享疏导她的阴暗和秘密,也维护她对外的灿灿光环。

孟千姿转头看他,一字一顿,却还得低声防人听去:“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我是山鬼最大的头,在我眼皮底下,杀我的人,他妈的……”

她眼底戾气横生,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抬脚就踹杆栏,这种远年的老木头哪经得住她踹,噼啪折断,有几根还飞了出去,骨碌滚在楼前的空地上。

正往外抬搬江炼等的柳冠国和邱栋听到动静不明所以,茫然看向这头,孟劲松心知肚明:“忙你们的,别管。”

辛辞不怕她拆房子,只不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怕她踢得脚疼,赶紧过去拉她胳膊:“来来来,千姿,咱们冷静,先深吸一口气,按我的节奏……”

孟千姿甩开他的手:“滚你的,少来这套。”

她在方寸大的阳台上走来走去,狂躁地抓理头发,大口吸气呼气,嫌脖子上的项链碍事,一把拽了扔到地上——辛辞看那蜘蛛肚腹翻上、八脚朝天,觉得怪滑稽的,职责所在,捡起来检查了损处,然后揣好。

过了会,孟千姿终于停下,自己戴上眼罩。

辛辞过去帮她理头发,顺便从旁编了一道,以便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些,孟千姿听任他编,又问他:“是不是我安排得不好?”

辛辞从外套内侧的挂袋里抽出一根发卡——他外套里都能扣挂这种分格的小挂袋,里头按次序分装最轻便的那种发绳、发梳,还有些小样彩妆以便应急,本职工作嘛,理应敬畏,自当专业——他用发卡别住她一边的发根:“也不赖你吧,主要是老孟安排的。”

孟千姿说:“是我点头同意的。”

辛辞嗯了一声,又想了想:“可能是轻看了对方,对状况预计不足吧,以为是小事,谁知道这么严重。刘盛吧……其实韦彪都下楼了,他完全可以向韦彪打听出那俩在不在,之前不是说好的吗,大家一起上,他一个人进楼,真挺冒险的,成功了是勇气可嘉,没成功就是轻敌冒进了。”

孟千姿没吭声,过了会才很轻地点了下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觉得吧,你刚才不应该第一个冲,虽然说身先士卒是好的,但是万一有危险呢,你第一个挂了,山鬼损失可就大了,你看下象棋的时候,弃卒保车、舍车保帅,各有各的本分,各有各的位置。”

孟千姿冷笑:“是没舍到你吧,站着说话不腰疼。”

能怼他,看来是情绪已经平复了,辛辞挺高兴的,帮她把编好的头发理顺,又站到了一边,看外头的风景。

这种山凹里的小寨子可真安逸啊,也是真美,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三两柱袅袅轻烟,木头房子都是黑黝黝的,不远处的田埂上有牛走过,牛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叮当作响,老嘎也回来了,正撅着屁股,挨个抱拾被孟千姿踹下去的那些木杆栏,自家房子,还是自己心疼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孟劲松的声音:“千姿。”

孟千姿应了一声,长身站起。

辛辞没立刻跟上,而是故意落后了一两秒,看孟千姿掀帘进屋,看里头灯光罩住她冷硬眉眼。

人生如戏啊,间歇时松垮补个妆,又要披挂上阵了。

++++

辛辞挡住落下的门帘,也一矮身跟了进去,刚进屋,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怪了,刚才进来时,那么一大滩血,还横着尸体,他都扛住了,现在尸体抬走了,血也擦干净了,只尸体躺过的地方拿糯米象征性地撒了一圈,跟白-粉做标示似的,他却觉得周身止不住有阴寒之意。

孟劲松候在桌边,稍远点站着形容委顿的柳冠国,邱栋不在,应该是在楼下看守江炼一干人。

孟千姿在桌前坐下,正想开口,忽然瞥到桌上那沓画纸已经重新理过,而且好像新加了不少,厚度颇为可观,而最上头的那张,形状和景象都已初成。

辛辞失声惊叫:“这不就是昨晚那个,杀……杀……”

他张口结舌,一颗心擂鼓样。

孟劲松轻咳了两声:“江炼好像画了很多画,除了桌上摊着的那些,还找到了几十张,我都收拢过来了。画上都标注了日期,最早的一张,是一个多月前的,对着日期查了一下天气记录,当晚都有雨。”

孟千姿没有回答,只仔细看画。

说实在的,这图粗糙里有精细,粗糙在人物不描形、不绘眉眼,精细在动作情态直白可辨:能看得出,这是莽莽山林,有个女人趴倒在地,绝望仰头,而身前一个粗豪大汉,正朝着她高高扬起大刀,身后远处似乎也是杀戮场,有人倒地,有驮马惊起,还有持刀人高举熊熊火把。

孟千姿掀看下一张,再下一张,果然,昨晚那幅场景也在其中:有个白色衫卦、脖子被砍开了半拉的女人正拼命往前爬,一手勉力抬起,也不知是想抓取什么。

江炼钓的是蜃景,画的也是蜃景,他在试图从八-九十年前的场景里寻找点什么。

孟千姿撂下画纸,目光旁落:桌上多了个白瓷碟子,里头搁着那把洗净的小片刀。

她拈起刀来细看,这刀很小,长约十来厘米,没柄,只拿蓝布条缠了一段,刀刃极其锋利,细长如柳叶,看得出仔细磨过。

孟劲松也看那把刀:“就是这个,一刀封了喉,我问过老嘎,他说这把小手刀就是家里的,他平时会拿来用,屋里随手乱搁。”

孟千姿嗯了一声:“还有呢?”

“人是在楼梯口被杀的,那儿喷了不少血,门口也有一大滩,那是滴的,最后面朝下趴着,应该是从门口栽进去的,其它都仔细看了,没有别的痕迹,还有就是……”

他压低声音:“到处都找过了,咱们的东西没找到。”

金铃没找到,还赔进去一个刘盛,这要是买卖,等于是赔得底裤都不剩了。

第17章 【04】

孟千姿把片刀撂回碟子里:“谁干的?有线索吗?”

孟劲松不知道该怎么说:韦彪中了蜂子,没一两个小时绝对起不来,凶手显然不是他,众人冲进来的时候,他还粽子样被捆在檐下呢,没作案时间;况美盈吓得几乎瘫了,而且她一个瘦弱女子,想把刘盛放倒纯属痴人说梦;江炼又一直跟走火入魔似的,被踹翻都没还手之力,说是他杀的人,似乎也有点牵强……

难不成当时楼里,还有第四个人?

“况美盈被浇了两盆凉水,醒过来了,但好像吓傻了,问什么都躲,要么就哭,一个女人,又不好上拳脚硬逼……”

孟千姿沉吟:“应该不是她,她身上没功夫,想一招放倒刘盛,至少得有江炼那样的身手。”

柳冠国憋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孟千姿看在眼里,先不去管他:“那江炼呢?”

“打也打了,水也浇了,还是半睡半醒的,邱栋还在想办法——想知道刘盛出了什么事,至少得问过这两个,才好下初步结论。”

也对,这种时候,最忌轻率臆断,欲速则不达,越着急,就越要稳。

孟千姿这才去看柳冠国:“你刚想说什么?”

柳冠国激动得很:“孟小姐,你别被这几个人给骗过去了,保不齐都是装的,那个江炼杀了人,装着魇住了叫不醒,那女人和他一伙的,合伙演戏,装着被吓傻了,就是想让我们觉得他们跟这事没关系。”

孟千姿不置可否:“如果是他们杀的人,为什么不趁我们没发觉的时候逃跑呢,反而大嚷大叫的把我们都招过来?”

柳冠国恨恨:“外头设了哨,跑得脱么?那个韦彪被我们放倒在下头,他们不想丢弃同伴呗,再说了,不能跑,跑了是自认心虚,等于公开和山鬼为敌……索性走一步险棋,只要能把我们糊弄过去,就绝了后患了。”

孟千姿不语。

倒也不是没可能,一个死活叫不醒,一个又是惊叫又是晕倒,戏都很足,兴许真是演给她看的。

辛辞在边上听得脊背阵阵发凉:我靠还能这么玩儿?这世界也忒复杂了。

正沉默间,手机的消息声突兀响起,孟劲松点开查看。

发消息的是邱栋,其实楼上楼下的,完全可以上来通报,但他一个人看守三个,谨慎起见,不敢擅离。

孟劲松把手机递到孟千姿面前。

——孟助理,江炼醒了,他说有误会,想见我们这儿最大的头,把话说清楚。

是得说清楚。

孟千姿想了想,吩咐孟劲松:“你去,把柳冠国的话讲给他听,他要是能自辩,我就给他讲话的机会。要是不能……”

要是不能,那就一直关着,宁可错抓,也不错纵。

++++

孟劲松去得挺久的,这让她有充足的时间翻看那些画纸。

每张纸上都有日期,孟劲松已经按时间顺序排好了:前期的画较粗糙,人物和景也出现得零散和碎片化,后期好一些,有完整的图幅。

几张连缀起来,跟之前设想的差不多,应该是一个走货的驮队被土匪给抢了,驮队中有家眷随行,也遭了毒手。

辛辞凑过来看,不住唏嘘,毕竟他昨晚和这女人有一面之缘,一回生二回熟,算得上有交情了:“这是在寻仇吧?找寻八-九十年前凶案的真相?要我说算了,都这么多年了,仇人早死了,何必这么执着……”

正说着,外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辛辞精神一振。

来了。

++++

江炼真是被打得不轻,脸颊肿起,嘴角也裂了,反绑着手一身水湿,被邱栋和柳冠国一左一右地挟进来,按坐在桌前的凳子上。

孟劲松先过来,凑到孟千姿耳边:“他说东西是他拿的,没当回事,就随手放在桌上。”

孟千姿眼皮都没抬:“那桌上有吗?”

当然没有。

孟劲松站到她身后,不再言语,邱栋和柳冠国不便在场,很快带上门出去。

孟千姿留意看江炼。

之前看的是个半死的,现在是个睁眼的,眼主精气神,自然大不相同。

他被打被缚,生死都不好说,却没什么惧怕之意,许是伤处作祟,嘴里痛嘘着,还有心情把屋里左右打量一通,末了,目光落到孟千姿身上。

看了她一会,居然笑了,说:“是你啊。”

又说:“你那眼睛不该捂着,那样不透气,摘下来会好得快点。”

孟劲松觉得这小子要吃亏:她那眼睛怎么伤的,你心里没数吗?还敢拿这个开涮,孟千姿虽然偶尔会揶揄别人,但绝不喜欢别人揶揄自己,尤其是让自己吃过亏的人。

果然,孟千姿说:“是吗?”

她拈起那把小片刀,指间摩挲了一回,一刀向着江炼眉心甩了过去。

这一下太过突然,辛辞“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江炼也变了色,好在反应快,一个急偏头,刀子擦着他耳际飞过去,直插在正对面的板壁上,刀尾兀自颤颤而动。

江炼不笑了。

孟千姿说:“现在能好好讲话了吗?”

江炼沉默了几秒,又笑了,很爽快地点头:“能。”

“那说。”

“我得从头讲起,怕你没耐心。”

孟千姿身子后倚:“我有的是耐心,我还可以让人把晚饭、夜宵、明天的早饭都备上,只要你有那么多话说。”

江炼想说“那倒不必,我说话没那么啰嗦”,待看到孟千姿面沉如水,又联想到那把小片刀,觉得自己还是老实点好。

“昨晚是个误会,我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来头,我原本是在那下饵,钓提灯画子……”

他把山蜃楼叫提灯画子。

孟千姿打断他:“你跟走脚的是什么关系?”

江炼目光微动,脸色如常:“走脚的?赶尸的吗?没关系,听说过不少,但从没亲眼见过。”

“那钓提灯画子,是谁教你的?”

江炼犹豫了一下,不过也知道落在人家手上、不撂点实话没法取信于人:“我干爷。”

“他叫什么名字?”

“况同胜。”

况同胜,跟况美盈同姓,看来是况美盈的血亲。

孟千姿总觉得这名字怪耳熟的,她转头看孟劲松:“况同胜这个名字,我怎么感觉就这一两天,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孟劲松真不愧长了个大秘的脑子,擅记各类大小事,只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是娄洪提到过,他们门里,有一派姓黄的,那人叫黄同胜,跟这个况同胜同名不同姓。”

想起来了,说是四几年,黄同胜接了活走脚,在长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枪扫死了,尸体都烂在外头没人收。

有意思,居然同名。

孟千姿不大相信巧合这种事:“你这位干爷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