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他上下打量,若非事情紧急,简直要笑出声来。
丹朱的这位夫婿,虽长着张天仙见了亦愧悔的脸,但瞧来性子却有些古怪刻板。打起架来,仙妖自来以法力论,何尝以雌雄论?丹朱现在圈养在丹穴山,交来再圈养在九重天,不过是从一个华丽的笼子里圈养到另一个轮子里罢了,于我,倒真羡慕不起来。
我正了正神色,道:“表姐夫有所不知,下面与那恶兽打斗的,却是小仙的朋友,若小仙坐视不理,不上前相帮,却是有负他的一番情意。”
他眸中水色波光闪了闪,慢吞吞道:“就算你下去,不过是枉送性命。你一只一万年的鸟,还不惜命?”
我恨他不肯相帮,偏这同娑殿下不肯松了锦带,着急道:“殿下,你若再不肯放开,休怪青鸾无理!”手中五彩青翎化作三尺寒刃,刃上暗注仙法,向着锦带划去。
那锦带滑溜溜被同娑收回,他颇有些不满:“你这鸟儿忒不讲理。本王救你一命,不知感恩,反倒恩将仇报,要伤了本王的宝贝。”
我瞧着那锦带倒有几分鲛绡纱的模样,只是比之更为精贵,也不知用什么织成,但这厮瞧来心术不正,我极是恼他,当下撇撇嘴,轻屑道:“不过是海底鲛人织的绡纱锦带,也不值当什么。莫不是鲛人公主亲手所织,赠予殿下的?这倒算得上宝贝。”
同娑颊上立时升起一团可疑的红晕,瞧来竟然有几分女儿态。我心中暗暗赞叹,啧啧道:“鲛人族那两位公主,也确也美貌…”
不防正瞧见太子殿下眸内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意。我见他笑如波光,粼粼耀目,不由多瞧了两眼,暗叹了一口气。往常只觉岳珂神俊美貌,今日瞧来,他在这太子殿下面前,也只算得上英气,面色干净罢了。
太子殿下见得我又要飞走,扬道道:“堂弟,且上来这里歇歇罢?也给这些神将们练练手了。”
不过一个眨眼,下面战机立转。岳珂已轻易跃出战团,足踏祥云,飞了过来。之前观战的天兵天将们将猰貐团团围住,斗了起来。
我大松了一口气,岳珂已立在我了面前,身上衣衫带血,发冠凌乱,但精神奕奕,将我瞧了一眼,已俯下身去,向着这二位天界殿下见礼。
我恍惚想起来,自己倒不曾向这二位见礼。但此刻若再见礼,万一被同娑殿下嘲笑,却是极不合算的。所以佯装不见,只作关心战况,微微侧过头去瞧下面。
那起天将们想来也是久不操练,不多时便被猰貐打的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惨不忍睹。我身后传来惊讶之声,同娑愤然道:“这猰貐看来是想魂飞魂散了。哥哥,容弟弟先行了!”一道身影激飞而去,却是同娑殿下。
我连忙转头去瞧凌昌殿下,他面上神色也有几分不好,道:“堂弟且稍待,三弟鲁莽,为兄去助他一臂之力。”身形优雅掠起,如仙鹤一般,已是去得远了。只余我与岳珂两两相望。
瞧着他那般狼狈的模样,身上好几处伤,目中却是奕奕焕彩,猛瞧着我笑。
我被他瞧得心里发虚,连忙将头转了开去。
也不知为何,经过他这般拼死相护,我反倒不如从前对他那般自然了。
从前的时候是想骂便骂,想打便打,如今猛然间欠下天大一份恩情,一时半会倒想不出报答之法,着实令人苦恼。更兼着他这般生死不弃,这却是亘古未有之事,令我心中暖意倍增,极为感激,总想捡些中听的话来说,也好体现我已对他再无怨憎,往日恩怨尽皆作废,今日大恩来日再报之心。但思虑再三,心里反倒乱糟糟的,这就好比从前碧瑶闻听离光要前来拜访东海龙王府,她总要将自己的贝壳衣橱翻得凌乱,再找不出一件漂亮中意的衣裙来见他。
我往常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一次无甚要紧的会面罢了,何至于这样忐忑?至今日总算明白了,不过是太在意那人罢了。
我虽不像碧瑶一般欢喜离光,但看重岳珂的这份心意,倒有些相似,是以才能词不达意,对自己的口舌至为不满。
惊魂留影
丹穴山传有一则美谈,便是天庭这位太子,自小冰肌雪肤,容色倾城,被一众仙友称为男生女相,他立志要娶一位比自己貌美的天妃。四海八荒数万年,居然寻不出一位容貌比之自己绰绰有余的。
太子殿下活到四万六千多岁那一年,鸟族凤凰丹朱公主降生,百鸟朝贺,一时之间丹穴山绮景难描,一众上仙皆拥到南天门向下瞧这热闹,太子殿下语出惊人:“闻得鸟族凤凰以孕育美人而出名,本王的太子妃就定了这位凤凰公主吧?!”
几万年来,天帝为了未来的天后娘娘凤位虚悬,未来的小天孙殿下尚无着落,几乎积郁成积,闻言几乎要掬一把喜泪了。
凤凰公主丹朱还未满月,天家的聘礼便送上了门,一桩美满姻缘由此尘埃落定。
我往日听小仙娥们在背后嚼舌,一万年里这段子讲了不下千遍,今日与岳珂在云头上呆立半刻,捡不出一句合意的话来,只得扭头向下瞧去,将这千百年里被丹穴山小仙娥们猜测暗恋的太子殿下瞧了个清楚仔细。
只见他持一把青泉宝剑,六万年却仙法大成,开初几下便将猰貐刺得手忙脚乱。只是那猰貐已有十来万年修为,我闻听这位表姐夫今年不过将将满了六万年,时间久些,虽有同娑殿下在旁相帮,也有些左右支拙。
我正在云头上替太子殿下揪了一把心,忽听得脑后一把极为不满的声音道:“青儿可是瞧着太子殿下模样十分俊俏?”
我忘了脚上有伤,跌足叹道:“我那小茅屋不过才建成两百年,也没怎么好好住过。他们再这般打下去,可得将我的小茅屋给毁了!”话音未完脚上已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忙忙收回目光去瞧,这外面裹着的白色丝帛已被染的红透。
岳珂蹲下身来,又重新替我包扎了一番。这番变故方罢,我们再低头往下瞧去,却是吓得一跳,只见同娑殿下身背皆受了伤,将一襟白衣染得鲜艳,太子殿下也挂了彩,四周天兵天将围将上去,立时被猰貐魔气所伤,紧捂着双眼向后跌去,七零半落都跌在我那茅屋周围,有一名银盔银的天将居然将我的茅屋屋顶砸了个大洞,我趋近些去瞧,正落在我平日休憩的塌上,不偏不倚,真正令人惊叹呐!
岳珂紧随其后,眉色见忧,道:“青儿,你在这里稍待,我也去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我捋捋袖子,摩拳擦掌:“怎么着我们也算故交旧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如你我兄弟今日并肩子上?”
他皱眉斥责:“女孩子家家的,哪里学来的混话?”又正色道:“你我不是兄弟!”
我对他这般分些亲疏远近颇有不满,本来一腔亲近之意不亚于兜头浇了盆冰水,当真冷得彻骨,面上顿时火辣辣的作烧,犹自强辩:“你我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与兄弟也没差啦!”不堪再听他冒出什么疏离之语,当先一步已向着猰貐扑去。
这猰貐也不知吸了女床山几多妖魔之气,此时斗志正旺,顿时尸魔之味愈浓,不等靠近已熏得我晕头转向,但他凶顽匪悍,同娑殿下自伤后已只能休息,此刻全凭太子殿下支撑,就算见得我二人援手精神大振,也不过抵御了一个时辰而已。
一个时辰之后,那猰貐吐着血沫子嘎嘎嘶笑:“老夫今日倒收获颇丰,三条龙外加一只呆鸟,倒全是仙胎,比之这一干后天修炼的妖魔可有大有进益了。”说着将口中兽妖的骨头吐了出来。
从昨夜至今,想是他已斗得体乏,此时也不知念了个什么妖邪的诀,居然不知从哪拘来了一只兽妖,扑将上去几口就将他吞下肚去,那兽妖连呼痛的机会都无。
这会打到一半,他不住往外吐骨头,引得我胃中一阵不适,几乎没当场吐出来。正在惊骇万分之时,猛听得头顶一把洪亮的声音亲切道:“丫头,你是怎么惹上这头恶兽了?”
我心中大喜,扬声道:“姨父,这恶兽差点将我辖下万兽吃光,你说该不该与他斗上一斗?”
那猰貐仰头一瞧,噗哧一声笑了,面目扭曲,也不知是讥是嘲:“你居然叫他姨父?哈哈哈哈哈…”竟然仰头大笑,似碰到了极为好笑之事。
我抬头去瞧,云头之上立着的男子五官粗犷,但双目炯炯,别有一股英武之气,令人无端便想到了擎天的那根巨柱,他身材魁梧,想来胸膛也是极为宽厚的,若是他的女儿撒娇,倚了上去,定然舒适得很。
我招招手:“姨父下来。”
他乖乖依言下来,立在我身侧,将那猰貐打量一番:“这么久不见,你居然还没魂飞魄散?”
“燮焚,你不在修罗城中呆着,却跑到这里做什么?”
猰貐显然有些怕我这位姨父,面上神情虽然恶毒,笑起来也有些颠狂,但大大朝后退了一步,满面鄙薄不屑之色。
我上下将姨父打量一遍,颇有些赞赏之意:“姨父,你居然是女子以美貌而著称的修罗王?”
他快速瞧我一眼,眸色极是复杂,竟有些怜惜我的神色,朝我点点头,突然大睁了虎眸,指着我身上血迹道:“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适才他立在云头之上,比我高出了许多,不过只瞧得到我一个头顶,居然也能将我认了出来,我心中感激他爱屋及乌,不过是姨母不许他上丹穴山 ,他就这般待我,对一只寄养的鸾鸟也是关爱有加。我指着面前猰貐,恼道:“是这只恶兽,将我咬成这般的。”
他眸中杀气顿现,手握重拳向前两步,猰貐居然吓得又后退了两步,只直着嗓子叫道:“燮焚,你答应她以后都不再伤我的…你答应了。”
我今日始知姨母虽面上端方,但居然能同修罗王成亲,也算得惊世骇俗,更为惊世骇俗的是竟然还生下了小凤凰丹朱。丹朱小公主不负重望,还未满月就引得四方雷动,将天界那条最为俊俏的龙给引得盘桓不去,结成了姻亲,当真可喜可贺。
姨父虽不能与她们长久相聚,但百年之内总会偷偷去丹穴山观望一回,痴心不减。也不知他与姨母之间生了怎样的闲隙,其中故事千回百折,令人揣测不已。
姨父此回瞧来是气得不清,宛若我便是他的丹朱小公主,他面上黑气顿显,一步步上前:“她若瞧见你伤了青儿,想来也定然不会饶了你!”
猰貐面如土色,目光在我与姨父面上打量一回,步伐凌乱,连连倒退,似心有所悟,指着我惊道:“她——”
“她”如何,我已不得而知,姨父身形如电,扑将上去,将他后半句扼在喉咙里。
女床山今日仙气腾瑞,但此时姨父出手,这四周竟然弥漫起层层黑雾,雾障之内只闻听得惨叫连连,便是哀兽垂死挣扎,不过须臾,气息全无。
四周雾障尽散,姨父漫步走来,他身后地下躺着一头怪兽,蛇头龙身,身形悍阔,已命赴黄泉。
太子殿下若有所思瞧了姨父一眼,又转头唤道:“女床山土地何在?”
我不情不愿上前两步,弯腰道:“女床山土地参见殿下!”心中颇有几分不屑于他的假模假式,若是丹朱将来与之成亲,也这般见礼来见礼去,可怎生忍受啊?
他身旁同娑殿下道:“大哥,你何必折腾这小呆鸟呢?”我听他回护之意甚浓,抬头朝他感激的一笑,却见他正瞧着我千疮百孔的茅屋出神,啧啧叹道:“此地焉能住人?不如就将这呆鸟送往天庭御花园里去做个花草匠得了,闲时也可让她化出真身,替园子添些野趣。”
我面上笑意僵硬,狠狠朝他瞪了一眼,不闲不淡道:“听离光大哥说,他家两个妹妹将来定然要嫁个仁厚君子,偏偏那两们鲛人公主喜欢陆地上的古怪玩意儿…为这事可没累死了小仙…”
同娑殿下得意的笑渐渐淡了下来,蓦然睁大了眸子,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朝岳珂笑了笑:“三殿下,下次我去东海,要借住在鲛人的珊瑚城,可不要住在水晶宫了,碧瑶整天缠着我,我都快吃不消了。还是鲛人公主年纪大点,性子和缓,与我更能谈得来一些。”
岳珂狠狠瞪了我一眼:“珊瑚城有什么好的?”
同娑殿下瞧着我得意的神色,摸了摸腰间锦带:“大哥啊,这小呆鸟瞧着呆里呆气,送到九重天上,没得惹几位妹妹生气,到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听说她向来喜欢惹事生非,不如就让她跟了堂弟去东海养伤吧…”
太子殿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随意点了点头,招来天兵天将,驾了五彩祥云腾空而去。
姨父见得这干人走了,指着我身上伤口道:“可妨事?”
我婉惜的立在茅屋屋顶之上,向下瞧了一回,那银盔银甲的天将已随了太子殿下回天庭复命去了。我这茅屋可真有了几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味道,这般破败,若不修补,哪里还住得了人?
只是偌大女床山,之前的那些蛇虫鼠蚁也不知去了哪里,若半夜爬进来将我啃得骨头渣不剩,可不是死得有些冤么?
院子里兔妖种的各种蔬菜长势喜人,只可惜女床山这些妖魔只喜荤食,对蔬菜兴趣无多,倒不曾荼毒。我拨出一根萝卜来,向着岳珂面前一伸,他不解其意,我恼他有些笨头笨脑,只觉天下龙族虽多,东海龙王的这个傻儿子简直笨得登峰造极,只得不耐烦道:“水——”
他张开口来,一大柱水柱顿时将我头脸身上浇了个湿透,倒是手中萝卜,也被冲得十分干净。我心中恼火,发作之前又想起他有个不好的病症,我一只千伶百俐的鸟儿,与一条脑子不清的龙计较个什么劲儿?
又想起这条笨头笨脑的龙好歹也救了我数次性命,我这般倒有些不厚道了。咔嚓一声,将那萝卜狠狠咬了一口。
姨父笑盈盈上前道:“小丫头,不如跟姨父去修罗城逛逛?”
那一年我初见姨父,化成人形正是个总角小儿。我殿中仙娥向来不大拘束着我,姨母又事务颇忙,倒也不大管我。有一日我被凤栖宫苍鹭大总管家的几个小苍鹭给按倒在溪边打了一顿,心中懊恼愤恨,不知不觉去得远了,到了凤翼崖对面。那里常年林木深茂,我兴致勃然,犹如探险一般,在林中寻觅。忽然抬头便瞧见了一棵梧桐树枝之上站着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皮肤虽不如这山上仙童一般白嫩,但双眸清炯,引得我探头瞧了又瞧,见他只是失魂落魄向着凤栖宫张望,我彼时仙诀并不纯熟,念了几次都无法腾起云头来,只得踮着脚尖朝树上喊:“喂——”
树上的男子低下头来,神情忽然一变,我被他这般凶煞的神情吓着了,缩了缩脖子问道:“我从来没在丹穴山见过你,你是谁?为何立在枝头?”
展眼间他便立在了我的面前,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声音倒与他偌大个头有些不相称,极是轻柔,似怕吓着了我一般:“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为何一个人在此地?”
我本来满心气愤,那些小苍鹭们皆比我大了两千多岁,我与他们打起架来,自然只有输的份,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就算告诉了姨母,苍鹭大总管也定然早已向姨母禀告我淘气,我也只有挨训的结果。但此时瞧着面前小心翼翼蹲下身来的男子,心中得意,只觉这般魁梧的男子却丝毫不将我当作那等淘气顽劣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心中极是欢喜,早忘记了被小苍鹭所揍的怨愤之气,当下低头去瞧自己身上,可惜我身上小小青衣被小苍鹭扯得七零八落,一路走来,气怨难平,也不知跌了几跤,身上衣衫极脏,再拍也拍不干净了。懊恼羞窘,难得细声细气道:“我叫青鸾,青鸾。”瞧着他面上和善,目光温柔望定了我,虽然嘴唇有些微的哆嗦,也只当他面部神经有异,并不曾有丹穴山旁人瞧着我那般厌憎的神色,当下心中激动,连忙辩解道:“我并不曾打他们…是他们打我的!”
光阴寸隙
我永远不曾忘记,当时那男子面色一变,直吓得我朝后倒退了好几步,吞了好几口口水。他这般魁梧,别说仙法,便是一拳头打下来,我也只能变作一团肉泥。然则当时他的神色却转得极快,面上立时堆了温柔笑意,问道:“他们是谁?”
我向来受众人斥责厌憎,也知自己算不得极漂亮的鸟儿。有时候心生妄念,我若有丹朱公主的那身五彩羽衣,说不定也能博得众人几分笑意。那时候年纪幼小,不知仙界尚有世态炎凉一说,只是瞧着这男子露出我从未享受过的温柔注视,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又极是担忧他若听闻我四处惹祸,与丹穴山小仙童们打架,也会如众人一般露出厌憎的表情来,只是紧紧咬着唇角,不肯说话。
他伸出强壮的手臂来,将我拉了过去,我哆哆嗦嗦不知所措,生怕他对我动手,鼓起勇气,闭上了眼睛,猛然高声辩解道:“我不是想要和他们打架的,小苍鹭说我娘是个坏女人。我娘不是坏女人…他们胡说。”
往常那些仙童们这般说起,我起先总是辩解, 但他们总会轰然大笑,齐声将我围在中间,喊道:“你娘就是个坏女人!”我即使紧捂了耳朵,将牙根咬出血来,他们也不肯罢休,最后总是以打架收场。
我喊出声来,闭着眼睛半晌,也不见他出声,身子却被这强壮的臂膀紧揽着,不得松脱,不由偷偷睁开左眼,向他瞧去,不知为何,只觉他面色殊无喜意,但却全无发怒之兆,甚直连姨母训我的那般严肃神色也及不上,不由大着胆子睁开了双眼,将他面上望了又望。
他摸摸我的脑袋,认真瞧着我,最终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娘不是个坏女人!你娘是极好极好的女子。”
我心中涌起一股被认同的喜悦,就好比跋涉几千里路,猛然间遇到了甘泉,只恨不得跳进泉中,令全身都得润泽一般,当下扑进他的怀中,紧抱了他的脖子高兴的咯咯直笑,他任由我抱着疯笑了一回,再将我从怀中拉了出来,一瞧之下不由大怔:“傻丫头,你哭什么?”
我反手抹了两把泪,恋恋不舍瞧了他宽阔的怀抱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们都不相信我娘不是坏女人。”
他长眉紧拧,柔声哄道:“他们…是谁?”
从怀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几块糖来,塞进我手中。我接了过去,撕开外面油纸,含了一颗在口中,剩下的全心心揣进了兜时,又怕回去的时候与那些小仙童相撞,与他们打起来,殃及这些糖,极不放心的摸了又摸。
他瞧着我这般动作,拉着我的手坐在了林中一方青石之上,又将我拉进怀中,我偎依在这宽阔的怀中,口中又含着甜甜的糖,终于相信了他,放下心来,将苍鹭大总管家的四个坏小子大大痛斥了一遍。
他一边皱眉听着我讲,一边爱怜的摸摸我的脑袋。我吸吸鼻子,只感觉心里酸酸的,极是难受,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生怕自己哭出声来,他也会厌弃我,将我从这温暖的怀中推出去。姨母虽将我养在丹穴山,但往日除了将我叫过去训斥一番之外,从未曾将我这般爱怜的抱进怀中,或是摸摸我的头。
那一日天色渐墨,我却不愿离开他的怀抱,被他腾云送上凤翼崖顶,依依良久,方才不舍的顺着原路返回。
过得两日,听闻苍鹭大总管家的四个小子在溪边玩耍,皆不小心跌进水中,断了骨头,我心中暗暗猜测,莫不是他动了手脚?
我背着宫中仙娥与姨母,又偷偷到凤翼崖对面的密林之中去了一趟,见他正倚在青石之上闭眼假寐,当即如小鸟投林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心中极是欢喜,笑道:“叔叔,我就知道是你!”
他睁开了炯炯双眸,满是笑意将我揽进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子坐了下来,点着我的鼻子逗我:“你知道什么呀?”
我咯咯笑道:“那四只小苍鹭定然是叔叔使了手脚。”
他面上神情一僵,半晌才道:“你叫我什么?”
我上次瞧着他浓黑的长眉半日,只觉竟然有人的眉毛能浓黑成这般,又瞧他生得英武威风,早就心怀亲近之意,此时在他怀中,往日大胆的性子又冒了头,摸了摸他一边长眉,啧啧赞道:“好眉毛!叔叔啊,你帮我这般大的忙,我自然要有礼貌。你又不比丹穴山那些人,他们不配听我尊称。”
他面上神色一缓,极小心道:“你在丹穴山住得不开心?”
我偏头想上一回,乐了。“其实丹穴山也没什么不好,我并无爹娘替我作主,受点气也是应该的。但平时没人在身边管着,却是比小苍鹭他们自由了许多。至多是惹出祸事来,被姨母责骂一顿了事。”
小小的责骂与自由这件事比起来,当然微不足道。山中许多小仙童被爹娘管头管脚,颇多不便,在父母姨母面前,尽皆畏畏缩缩,哪有我这般天不怕地不怕来得畅意?
他见我笑得开心,这次从怀中掏出一大包吃食,我打开来看,不由欢呼一声,竟然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果子,红得晶莹,黄得剔透,紫的幽暗,绿的幽碧,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异香扑鼻,拿起一个瞧瞧,舍不得咬下去,再拿起一个瞧一回,还是舍不得。
他将我紧搂在怀中,在我脑袋之上摸了又摸,鼓励道:“尝一个试试。这是…叔叔家产的果子。”
我抱在怀中,只觉香气袭人,极不舍道:“还是留着闻香罢?万一吃光了…”
他连忙接口道:“吃光了下次叔叔还给你带一包来。”
我这才欢欢喜喜捡了一颗红色的果子喂进口中,又见他神色企盼,也觉自己这番毫不客气,当真有些不知礼,面上一红,也捡了一颗幽碧的果子递进他嘴旁,笑道:“叔叔也吃。”
霎那时,他目中似有水波。眼眶一红,才将这颗果子吞进了口中。我心下一呆,暗叹:这位叔叔对我也好的有些过头了。这般省吃俭用,瞧他这般神色,定然是自己也舍不得吃,不定连这果子啥味道也不知道呢。我请他吃了一颗果子就将他感动成了这般,若将果子全给了他带回家慢慢吃,还不得哭了?
想他这般昂藏大汉,哭起来着实有些不好看,而我又确实舍不得这些异香扑鼻的果子,只得狠狠心,与他有福同享,一个一个,将这些果子解决了个精光。
光阴寸隙,展眼间我与这位英武的叔叔相识又是几百年。有一日夜半起夜,我从殿内摸了出来,星子繁硕,只瞧见姨母匆匆从凤栖宫上空掠过。那时候我已在这位叔叔的教导之下学会了腾云驾雾的本领,心中好奇,遂驾起一朵小小云头,远远尾随着姨母而去。
大约是星月寂寥,山中万物同寝,姨母万料不到身后有人,驾着云朵匆匆上了凤翼崖顶。这山上梧枝浓密,我整日在其中玩耍,遂弃了云朵慢慢往上爬。等我接近了凤翼崖顶,伏在数株梧桐树下偷偷瞧去,只见姨母面色铁青,仗剑而立,剑尖所向者,正是向来疼我的那位叔叔。
我心中顿时漏跳一拍,万料不到他二人这般剑拨弩张,瞧来竟然似大仇家一般。但同时心中又颇有些微微的难过,我总自忖这丹穴山一众人等瞧不见我的可爱之处,好不容易撞进来一位和蔼的叔叔,难得对我青眼有加,正是上天见怜,瞧我孤苦伶仃,才送了这位叔叔到我面前。有时候半夜睡着了都要忍不住笑醒来,简直觉得自己像个怀揣巨大宝藏的富有之人一般。再瞧见丹穴山一众仙童的嘴脸,也无从前那般难过愤怒。
姨母的宝剑比星光更寒,字字冷厉:“我说过了,丹穴山容不得你踏进一步。”
那位叔叔抱臂而立,靠着的正是崖上那棵梧桐,那时候还是棵小树苗,在他健壮身体的压迫之下,那可怜的小树摇来摆去,他却纹丝不动,颇有几分无赖道:“你说了不让我来我就不能来了?”
姨母向来端方,行事做人自有规条,这会却被气得脸色铁青,她也不会骂人,只是剑尖直抖,道:“闻听得阁下族中向来好斗,不如今日你我痛快打一架,将前怨都了解了。”
那位叔叔朝着我的蔽身之处漫不经心瞧了一眼,我几头大跳,以为他发现了我的行踪,遂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岂料他的目光已向着别处而去,淡淡道:“今日我可不是为了打架而来,我是向你要一个人。”
姨母大怒,喝道:“休想!我是死也不会把她交给你的!”
我甚少瞧见过姨母大怒,此时瞧来,心中叹息:再美的人大怒起来,面目总不觉带了几分狰狞之色。更暗暗告诫自己,本来自己便不美,将来若也如姨母这般大怒,定然丑得厉害。
倒是那位叔叔气定神闲,月下瞧来,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儒雅,我向来在美人窝里打滚,辣手摧花的事情也不记得做下了几宗,便是前山那只知更鸟的一对孪生女儿,嘴巴向来刻薄,也不知被我打了几次,将她们身上橙色羽毛也不知揪了多少下来。若不是羽毛是再生之物,那两位身形娇弱打架骂人皆不输于我的小知更鸟定然要变成两只秃胸鸟。
其实乍一见他,只觉这位叔叔丑得委实不一般,能丑到瞧起来英武非凡,已是非同寻常。后来因着他待我亲切和蔼,久之竟觉得他比丹穴山那个仙侍们又美上几分。今日瞧着他这般气度,只觉姨母一族之长,竟然比之他大有不及,心下也颇有了几分自惭之意。
姨母剑尖舞成了一团光影,不住向他戳刺,身上朱色锦衣溢彩,极为美丽。我心下暗忖,当年外祖母倒是很会起名字,不怪姨母名叫赤焰,原来浑身似火,想来她的真身定然比之丹朱更是美丽出彩。一时里又起了个坏心眼,倒盼着叔叔将姨母打败,她定然能露出真身来,教我瞧上一回。
闻得娘亲比之姨母更要美上几分,便姐妹之间定然有相似之处。在我的遐想之中,娘亲虽不及姨母这般严肃,但能瞧着姨母畅想娘亲,也不啻幸事一桩。
但叔叔今日却有些恼人,只是不肯还手。半日方道:“赤焰,你为何不将我的小公主还给我?”
一刹时我全身如堕冰窖,四肢俱冻得全无知觉。
原来,我亲近了半日的这位叔叔却是丹朱的亲爹!
凤凰山上扳着指头数,数来数去也只丹主一位公主。我这般心心念念觉得亲近之人,不过是姨母的夫君,丹朱表姐的爹爹。
我从前被丹朱嘲笑作野种的时候,心中也极想反驳一句:其实你与我并无什么两样,你也不过没有爹爹。
可是我双亲俱亡,总还是不能挺直了腰杆说话,是以这句话倒从未吐露过。今日想来,幸亏了我往日不曾这般刻薄丹朱,若说了这句话,可不就闹了个大笑话么?
我跌跌撞撞向着山下爬去,心中这样难受,便如自己新近得了一件极为欢喜的物事,正暗自幸福之时,却被告知这是我偷了别人之物,失窃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向来不屑的丹朱。
我高一脚低一脚从凤翼崖顶爬了下去,连腾云驾雾都忘了,一步步摸回凤栖宫,已是后半夜。摸进我的殿中,却瞧见一灯幽暗,姨母黑着脸坐在我床上。我心中自怜自伤,从前喜悦殊觉可笑,是以倒不曾如往日般恭敬,只木着一张脸坐在姨母面前。
今日姨母倒不曾像往日一般严厉,只问我:“这大半夜的你去了哪里?”
我疑心她知道了我跟踪她,往日撒谎耍赖早作得纯熟,这时候顺口道:“我在林中玩得晚了,不察睡了过去,再醒来已到了这时候。姨母宫中事务不忙?怎的还不去歇息?”
她大松了一口气,放心去了。
我扑倒在床上,只觉全身骨架没来由的全散,心如死灰,将种种希望浇灭,不过是个总角小儿,竟盼着一夜白头,长长仙涯尽快过去。
长霞晴空
姨母许是有些不放心我,那日之后数次旁敲侧击,都被我装傻充愣,瞒混了下去。宫中事务繁忙,不久之后她亦将此事搁置,瞧着竟是信了我的样子。
但我心中却深扎了一根刺,拨不得碰不得。
世间飞禽走兽皆有父母关爱,独我寄人篱下。好不容易寻得了一丝温暖,不成想却几乎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此后再出门玩耍,总不肯再去凤翼崖对面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