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空明的手指掐算此刻方停,苦着脸道:“完了,四面都是死路,完全没有生门……”话没说完,他已被蓝紫儿一脚踢倒,不敢再接续。
不用他说,众人也能看出这番危险了。
和方才的这一轮箭雨比起来,日前那次随龙骑的突袭射箭,完全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能射出如此密集连续的箭,至少需要三组百人轮流放箭。要知道,整个月氏楼兰也不过只有三百随龙骑,而月氏人竟然是把所有家底都派到这死亡沙漠中来了,看来为了那废太子,月氏的掌权者竟是不惜代价了——当然,这是指,如果这些骑士都不是幻象的话。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不惜代价”所指的,自然也包括了不惜杀死这屋子里所有碍眼的寻宝人。沙漠空旷,若被这些精兵中的精兵随龙骑排开阵势冲杀上几轮,怕是这屋里的人就剩不下几个了。
苏映儒高声喝道:“众位兄弟不要乱,我们有石屋据守,随龙骑的优势不显,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此刻箭雨稍歇,但马蹄声疾,南小而大,在那完全不闻雨声的暴雨中,黝黑的铠甲逐渐显出形影来。
苏映儒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后却是一组八十一支、长约半尺的桃木旗阵,紧接着他一抖手,便将其中的半数扔给手足无措的九十空明,喝道:“左七右二,乾逆震离,九十兄,请帮我布阵!”
九十空明也知情形紧急,不敢多问,按苏映儒所言,布置起来。
屋内诸人都是朝野江湖中顶尖的人物,此刻已各自准备,不片刻,屋内的石桌石椅已被尽数搬出屋外,组成一道简单的拦马屏障,而苏映儒和九十空明二人的阵旗也从屋内一路插到了屋外。
阵势堪堪完成,众人便只觉得大地不住地颤抖,天下第一精兵随龙骑的长刀,已然映人大家的眼帘。
短兵相接!
第六章 彼岸
如果你有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
乍看上去,这石屋并不起眼,就像你我所见过的千万栋石头小屋一样,孤零零地伫立在沙漠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若有人仔细研究一下这石屋的构造,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这栋屋子,并不是由石头垒成的,而是石头“刻”成的。
——整座高三丈、方圆数十丈的石屋,竟然是浑然一体,由一整块巨大坚硬的花岗岩凿出了屋内的空间,镂刻出了门窗,细细雕刻出花纹,成为这样的一座房屋。它的根深深扎在沙漠中,以蓝紫儿的谛听异能,都听不出究竟延伸到地底多深。
此刻,九十空明终于插完手上的最后一根阵旗,抽空向苏映儒喊道:“喂,幻影和真实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会那骑兵是真的,而这屋子却是幻影吧?那我们可就死定了!”
苏映儒哈哈大笑,在生死关头,这位曾与幽燕战神抗衡的战士仿佛回复了名将本色:“这关头哪儿还用管这个,即使是幻影,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不相信,它是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他的话还未落音,大地震颤,骑兵已近在眼前!
拓跋飞允一马当先,胯下随龙只轻轻一跃,已跳过了屋中人用桌椅摆就的简陋障碍。
数日前围捕废太子石无安的行动本已几乎大功告成,却被突如其来的风沙搅局,无功而返。此次大好时机,若再不能成功,怕是自己这随龙骑统领的位子也就不保了。
月氏楼兰近来内耗不断,这种动荡时刻,随龙骑因为一些历史遗留的原因,在上司的心中怕是仍有疑虑,此次若再不成功……
这一思忖间,胯下马已落地,拓跋飞允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自己真的应该来么?
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千里无人的死亡之地?
就算自己杀了废太子,又能顺利走出这塔斯沙漠么?或者说,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进来的?
自己现在究竟在何处?似乎就在上一刻,自己还在繁华的楼兰城偎红倚翠、美酒满杯,可是为什么,仿佛只是一瞬间,自己却突然出现在这荒芜之地,和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人厮杀?
难道,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
“梦”这个词刚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拓跋飞允只觉得仿佛天地一时都开始旋转起来,四周的喧嚣、敌人、危险,都似乎在极速地后退,然后旋转,融合为一体,好像是那无数次让他午夜惊醒的噩梦,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阵。
“阵!”拓跋飞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顿时省起,自己应当是在不留神间已经踏入敌人的某些阵势,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他的心思方定,只听一声悲鸣,胯下的随龙神骏颓然倒地。
在寻宝团众人的眼中,却见那一马当先的骑士越过障碍,然而方一踏入苏映儒所摆的阵旗之地,身形骤然一顿,虽被头盔遮面看不出表情,但从眼神中却已能看得到那人满眼迷茫,一时竞似是被什么东西迷晕了一般。
九十空明心下暗自佩服不已。他本来自认术数一道,天下无人能及自己,但方才帮助苏映儒布阵插旗,竟是完全勘不透这阵势的奥妙,到现在眼见连随龙骑统领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然也是一入阵便受围困,这阵势实在是强悍无比!
而这也就罢了,这类迷心阵势、法图都是惑人心法之术,不过境界有高有低而已,能达到这种效果的阵法,他自问也能布置得出来。但若像这个阵势一般,己方众人明明也站在阵内,却丝毫不受其影响,自己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拓跋飞允真算得上是天下有数的人物,就见他双目间不过稍露迷茫,转眼便要清明过来。而别人也就罢了,那月氏废太子石无安与他一逃一追多年,乃是猫鼠一般的死敌,此刻怎敢怠慢,立时飞身而起,一道刺目的刀光直直劈向拓跋飞允。
其时拓跋飞允神志未清,那道夺命的刀光眼看就要把这随龙统领一刀两断,却听那随龙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竟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劈向自己主人的夺命一刀。
鲜血飞溅。饶是随龙马身具龙的血脉,身上鳞片重重,也无论如何挡不住石无安这等高手的全力一刀,马腹登时被一刀斩破,哀鸣一声,颓然倒地。
恰在这一刻,拓跋飞允神志一清,无暇心伤自己多年伙伴的牺牲,不敢再多停留,手一按马背,飞身而退,同时大喝一声:“归!”
令行禁止,紧随其后的骑兵闻言仿佛洪水遇到了礁石,马头拨转处,已绕过石屋及众人,堪堪从斜刺里掠过那些障碍,同时长刀归鞘,弓弦晌动,比暴雨还密集的羽箭顿时朝着石屋外的众人倾泻而下。
众人手有长兵器的纷纷拔刀抵挡,而没有兵器的一起转身朝石屋内躲避。却只有苏映儒丝毫不见慌乱,双手合十在胸前,十指迅疾轮动,不断结印,喝道:“云落沙扬,风!”
只听地上的阵旗一面面无风自动,猎猎而响。九十空明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就在方才苏映儒的一声大喝之下,那些阵旗虽然丝毫未动,但那地脉下的气韵流转却在一瞬间逆转,同样的阵,同样的旗,气势却变得完全不同了!
沙,开始飞舞,雨,开始逆转,风,开始流动,这完全违背了常理!自下而上、仿佛要倒冲九霄的罡风突然就出现在阵势的边缘,而来自九天的暴雨,竟似要被这风送回到龙神的居所。
随龙骑的龙羽箭虽然快疾,但遇到这突如其来的罡风,不过转眼间大部分便被吹得歪七扭八,剩下的直接被吹出阵势圈外,偶有几枚漏网之鱼,已是殊无力道,对阵内的群豪完全造不成威胁。
一轮箭雨过后,在阵势外盘旋的随龙骑也看出了羽箭的徒劳无功。拓跋飞允心下大怒,但偏偏这简单的阵势让他无计可施,只得重整阵势。
就见随龙骑阵势不乱,转眼分成三队,一队百余人仍是不住围绕众人盘旋射箭,另两队人则远远排开阵势,蓄势待发。
雨越发大了,但除了被随龙骑的马蹄激起的黄沙外,仍是没有一粒沙被打湿。
又过片刻,拓跋飞允逐渐焦躁起来。他何尝不知自己身处这幻境的诡异,深怕夜长梦多。自己属下这三百名随龙骑兵是多年来一个个精选出的精锐,与他们胯下的随龙马一起,都是损失一个便少一个,堪称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方才他顾惜着他们的性命,不敢抢攻,但若再拖下去,万一有什么变故,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失去,怕是再也难找了。想到此处,拓跋飞允将心一横,手一挥,正在石屋前盘旋的骑兵顿时散开,两百养精蓄锐的随龙骑山崩一般朝着石屋冲锋而下!
寻宝团众人刚挡住一轮羽箭,见此情形心下都是一寒。
要知不论是现在的罡风阵还是方才的惑心阵,若说单打独斗,即使拓跋飞允这样的高手也难免被困,但若想靠它挡住这千军万马的冲锋,实在是痴心妄想,否则当日天下第一术数大家苏映儒也不会败在青居的手下了。
而苏映儒脸色不变,双手再结印,叱道:“月落日升,振!”
众人只觉得瞬间地脉再转,仿佛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自脚下冉冉升起,灌注全身,一切的疲惫、伤痛、怯懦、恐惧,转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昂扬的斗志,和钢铁般坚强的身躯。
苏映儒大喝道:“敌人两攻不克,气已衰弱。我们挡住这一轮,他们必不战自败!”众人哄然应诺。
就在这一瞬间,敌人已从前后两方同时杀至。寻宝团众人虽被阵法影响,却也知不可能在空旷之地和骑兵硬抗,转眼已同时退入石屋。
忙里偷闲,蓝紫儿左右看去,却见大难来时,大家的高下立现。
苏映儒、骊珠这一对男女,那三名身着铠甲的巫水大巫,还有罪魁祸首石无安,虽然身上多少都挂着些伤,但面色如水般沉静,丝毫不见慌乱。至于那后进来的两批人,一批已是面如土色,而另一批的两人则在慌乱之外神色不善地打量着石无安,不问可知是在打着什么歪主意。
至于自己的这方呢……
蓝紫儿暗自叹了口气,自己的心里七上八下就不说了;那九十空明自从插好阵旗后就什么事都没做,一个劲地掐着手指背千字文;秦赢比他还不如,直接躲在石屋内的角落里,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保命第一;至于那求羽……他倒是面不改色,不过蓝紫儿深深地怀疑,这家伙并不是大义凛然,而是根本不在乎眼前的这一批人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幽燕铁骑、随龙战士、巫水圣巫、云泽刺客、姑苏才子、火天圣女,除了战神青居,天下九城最顶尖的人物几乎齐聚在此,而就自己这四个乌合之众,哑巴一样的刀客、半调子神仙、治不好自己的神医,加上一个扔不准暗器的女人,真的能在这样一群人的环伺下,拿到那传说中的龙魄么?
乐天的少女第一次信心动摇。
怎么似乎忘了什么事情呢?蓝紫儿骤然惊觉,云落日呢?那个让天下惊惧的云泽城刺客、九天落日坠晴川云落日呢?
就在骑兵突现的一刻,自己似乎还隐约看见过那老人的身影,但现在,却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
不及多想,简陋的屋门被轰然撞开,三名骑兵并肩冲入了石屋。
随龙骑士们着实低估了这间石屋的坚固程度,本来预想中的石砖飞舞、石屋一瞬间被拆散的美梦,于瞬间打破,大部分的骑兵都被堵在了那生根在地下不知多深的石墙前,只有正对门的三名骑士冲入了石屋。
而这对于三名抢得先锋的骑兵来说,决不是什么好消息。
身着黑衣的巫水大巫离门最近,双手一合,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名正对他的骑兵突然整个人爆裂开来,无声无息间便已消失在空气中。
比起巫水巫术的诡异,火天圣女的攻击就直接得多了。
骊珠飞身而起,与那收不住势的骑兵交错而过,玉手迅疾一挥,手上已多了一枚犹自跳动的心脏。那骑兵不敢相信地看着骊珠那白藕一般、没有沾上一点鲜血的手臂,轰然倒地而亡。
第三名骑兵正正冲向蓝紫儿,蓝紫儿在生死关头再也无法藏私,手一抖,一枚飞刀正中骑士的额头。
随龙骑的铠甲乃是由月氏秘技打造,特别是头部堪称刀枪不入,但在这飞刀之下,竟如薄纸般被撕开,紧接着一声爆响,那飞刀竟如炸药一般在头盔内炸声连连,骑士一声惨呼未绝,身形倒地。
不过一眨眼间,三名随龙骑已尽皆战死,不过片刻,那三匹随龙神骏也一一倒在刀下。
看来苏映儒的阵势着实神奇。要知随龙骑兵乃是天下少有的精锐,虽然单兵作战自是不及屋内群豪,但也不至于如此差劲,但苏映儒方才倒转罡风阵,结天地力量灌注在阵势之内,屋内诸人仿佛凭空被提升了一个等级,威力倍增,而冲人的骑兵却是身形凝滞,连躲避都慢了半拍,自然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众人心下不敢稍松,不过片刻,另十数名骑兵已冲人石屋。门口几人阻拦不及,骑兵已经十人一组结成阵势,站稳脚跟。屋中英豪虽然仍能稳占上风,却再也不能像方才一般切瓜砍菜地一边倒屠杀了。
不用分配,众人都是眼光敏锐之辈,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苏映儒双手结印,尽力维持住屋内仅剩的七十根阵旗。这元气阵取天地精华,乃是苏映儒兵败后苦思出来准备用于对抗青居大军的,威力着实巨大,但逆转天地,实在已超出入的能力,即使目前苏映儒拼命支持,也仅能维持石屋这一小片天地而已。
巫水城三巫结成阵势,守住石屋大门,拼力不让更多骑兵再冲入石屋。三巫所用的乃是巫水城密传的巫力,三人结成环阵守得滴水不漏,偶一出手,便是一名骑兵爆成血雾散开。随龙骑兵虽然悍不畏死,但这诡异的死法着实吓人,攻势不免缓了一缓。
此刻,屋内连拓跋飞允在内,已有三十名以上的随龙骑兵冲人,结成阵势,将屋内众人分割成数块,苦战不休:一方配合默契,久经战阵,一方武功高强,加上元气阵之助,一时相持不下。
阵势流转,拓跋飞允长刀挥出,却是直直斩向那沉默的刀客求羽。求羽之前一直心不在焉,连刀都未有出鞘。此刻一见拓跋飞允到前,心下顿时想起那日满身的刀伤,当即怒喝一声,长刀出鞘。
满屋人只觉得瞬间火光耀眼,同时听到三个声音同时发出怒吼:“别——拔——刀!”
好耀眼的刀!
仿佛火神亲临人间,盘旋的火焰组成他称霸天下的兵刃,只是,那火焰不是红色,不是青色,而是,蓝色。
那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蓝色火焰,就在这高大的汉子手中飞扬,只轻轻一挥,整个小屋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那座让随龙骑兵一筹莫展的坚固石屋,也不过只在这仿佛来自火神的利刃下支撑了片刻,紧接着轰然坍塌。
蓝色的刀势如波浪一般荡漾开去,燃烧着一切它所触到的物事。
那蓝色的火焰肆虐在这死亡之地,足以杀神灭佛,足以消灭所有的敌人,足以让随龙骑这个名字自此在世上消失……
如果,现在不是正在下着雨的话。
所有寻宝团的英雄都震撼于这水火之战的威势之下。当他们从愣愣中警醒过来时,立时意识到了两个问题:阻挡随龙骑兵冲锋集结的石屋已经被毁了。
那近乎作弊般给寻宝群豪增加状态的大阵,也在这一刀中灰飞烟灭了。
除了肇事者求羽,其他的所有人,不论是寻宝组合,还是随龙骑兵,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焦黑——寻宝组的人伤得更重一些。
然而没有人有工夫去咒骂那把诡异的火刀,苏映儒大喝道:“三位大巫防东,蓝紫儿你们四位防西,我们防南,快聚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