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程潜刚出谷走了没两步,忽然一侧头,伸手凭空一抓,就只听“哎哟”一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人从山谷出口的一棵大树上滚了下来。

人先落地,后背的行囊却慢了一步,正好砸在了此人头上,行囊里不知装了什么重物,撞上人脑壳发出了一声威猛的闷响,那年轻人当场被砸得翻了白眼,四脚朝天地便往后倒去,好像是未出师,身便先死了。

程潜:“…”

尽管除了谷主,明明谷中人程潜基本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错不了,一看就是出于年谷主门下。

就在他抬腿要走的时候,那晕了片刻的年轻人悠悠转醒,一眼看见程潜,年轻人脸上几乎喜形于色,顶着头上拳头大的包,猛地扑到程潜脚下,大呼道:“前辈!我在这等了你半宿了,前辈!”

程潜感觉这话说得有点别扭,有点像相约私奔,其中一个人渣还失了约。

他干咳一声:“不用客气…唔,也别叫我前辈。”

那年轻人一愣:“哦,那就程长老,我正想出去游历,求长老带我一程…呃,‘长老’也不爱听啊?那叫什么?程师叔!不,我想起来了!程…程…程师父!干脆我拜你为师吧?”

程潜:“…”

眼看这年轻人就坡下驴地便要跪下,当场打算掬一捧黄土敬茶拜师,程潜连忙一抬手将他托了起来:“别,我暂时没打算收徒。你在谷中师承于谁?”

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说道:“没谁,就一直跟着谷主瞎练,谷主是我爹,他不会介意我拜入别人门下的。”

听了这不怎么让人意外的答案,程潜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挖苦道:“哦,怪不得,那可还真是青出于蓝。”

年轻人听得美滋滋的,还以为这话真是在夸他,忙谦虚道:“哪里哪里,晚辈还有很多要学的地方。”

“…”程潜有气无力地掐了掐眉心,问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一挺胸,铿锵有力地答道:“年大大!”

再虚伪的人都没法违心夸奖这名字,程潜此时终于确定,年谷主的脑子多半是被什么玩意刨过。

程潜不肯收他当徒弟,年大大也不在乎,死皮赖脸地卷起自己的包裹追上去,当了程潜的跟屁虫,他边追边涎着脸问道:“前…程师叔,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这明显属于没话找话,程潜懒得理他,权当没听见,年大大不以为意,没等到回答,他就一人分饰两角地自问自答道:“废话,自然是去十五城了——师叔,那十五城里的妖魔鬼怪你猜是个什么?”

这回他也不指望程潜理他,干脆又自己回答自己道:“不管是何方神圣,总之为祸乡里就是不行,我们要收拾它!”

程潜终于回头打断他的独角戏,问道:“你擅自出谷,你爹点头了么?”

“我爹不管,”年大大道,“师叔,你放心吧,我们明明谷中人只要出师之后,就都是自由身。”

程潜略微有点牙疼,不知什么样的“师”能把这货给放出来。

年大大却难得看懂了一次他的脸色,有些讷讷地解释道:“师叔常年闭关,可能不知道,我派的门规一向是‘修为不在高,有点就行,只要出去不惹事…惹事也不要报师门’。”

程潜顿时十分无言以对。

年大大继续道:“总而言之,出门游历,就是要吃喝玩乐,顺便斩妖除魔——哦,当然是只挑自己打得过的除,打不过的要让给更厉害的前辈。”

程潜低头看了一眼谷主相赠的剑,明白了——敢情这是让他路上当了,当吃喝玩乐的盘缠用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一个人微笑了起来。

年大大顿时成了一只被掐住脖子地公鸭,呆住了。

平时明明谷中同门们凑在一起,没事就喜欢拿幽潭长老当谈资议论一下——那得是什么人才能一口气守着冰潭闭关几十年啊?出来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说了?

什么人才能挨过那么多次天劫,最后毫发无伤?

他简直不是人!

年大大虽然在程潜面前自顾自地说得十分热闹,但出于对这位年轻长老说不清的崇拜,他心里其实一直很紧张,小腿已经在袍子底下哆嗦半天了。

程潜见他面色呆滞,奇道:“怎么?”

年大大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我我我…哎,那个这个…”

“不用紧张,我就是想起了我们掌门师兄,他跟你爹有点像,”程潜难得起了一点谈兴,说道,“哦,当然我是说想法差不多,我师兄还是有腰的。”

年大大忙笑嘻嘻地拍马屁道:“不可能吧?怎么会跟我爹差不多?那他怎么能培养出师叔你这么厉害的人物?”

可惜这回,他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程潜听了一怔,随即脸上微许而起的一点笑容倏地散了,他低下头,提步往远处村子的方向走去,良久,才百感交集地低声说道:“不知道,可能…运气不好吧。”

程潜虽然没有明确说过要带他,但年大大好不容易抱到一条大腿,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来。

离村子不足半里,程潜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他不动声色地将真元集中在眼睛里,看见周遭一片村镇都笼罩在一层血光里。

直通到阴沉沉的天际,卷起大团不祥的乌云。

程潜眉头一皱,这很不寻常——他不相信有这种能量的,会是什么好对付的孤魂野鬼。

要知道,越是高阶的修士越是能将一切都春风化雨,至于当面伸手掏心,掏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凡人,那行径便简直与野兽无二,哪怕是真魔修也不会干这种丢脸掉面子的事。

此处的罪魁祸首难道是故意做出某种假象,让明明谷中一干人等都认为这所谓“恶鬼”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散修么?

这样一来,杀鸡自然不必用牛刀,如果不是程潜此次赶着下山正好碰上,谷主大概真会派个修为一般、阅历也不多的道童来解决。

那么…然后呢?

程潜心思急转,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此地这深藏不露的凶手的目标,很可能根本不是这些凡人村民,而是明明谷中的修士!

他当即压制了自己的气息,一瞬间,程潜浑身冰霜一般源自元神修士的威压荡然无存,他跟年大大走在一起,乍看就像一对水平差不多的师兄弟。

年大大此人,可能是心比长江宽,此时既没有察觉到笼罩在村子上头的血气,也没有注意程潜有什么变化,兀自兴致勃勃地引路道:“我还是小时候出来玩过一次呢,师叔你看见那边了吗?好像是村民来迎着我们啦!”

只见先他们一步回来的六郎已经恭候多时,见他二人,连忙大步迎了上来,但六郎万万没想到来人竟然是程潜,他当即受宠若惊得几乎要找不着北,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

“尸体还在吗?带我去看看。”程潜无意客套,径直让过他,往村里走去。

六郎回过神来,忙追上来:“在、在,仙长…那个什么,您请稍坐,我我叫人给你倒壶茶…”

程潜摆摆手:“不必了,我喝不惯热水,还是先去看看…”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被村里的萧条震惊了。

这地方实在是太破败了,听说有仙人来,村民们几乎全部出动,夹道围观,只见这些人个个面有菜色、破衣烂衫,偌大一个村,里面竟连一间像样的瓦房都没有,有些茅草屋还有推倒后草草重建的痕迹,连偶尔跑过的几条狗都瘦得皮包骨,目光野得像狼。

它们不敢靠近程潜,就一路用那种警惕又凶狠的目光盯着年大大。

这狗肯定是吃过生食见过血的。

程潜虽然百年没有入世,但想当年他的出身之地也是个穷乡僻壤,程家更是家徒四壁,可谓是穷得很有经验,然而即使这样,此地依然叫他长了见识。

六郎在旁边讷讷地解释道:“仙长大约没怎么出过明明谷,前两年天灾连年,之后又有安平王造反,打了三年多,朝廷又是征徭役又是要税…没缓上来呢,可能招待不周了,仙长不要见怪…”

程潜摇摇头,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直到此时,他方才有种百年风波过,换了一重人间的感觉,一时间,他觉得手里那把招摇过市的“盘缠剑”都显得扎手起来,程潜暗自掐了个手诀,将那剑隐去了。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无意中外放的神识,程潜蓦地一转头,身后树影斑驳,什么都没有。

年大大大大咧咧地回头问道:“师叔,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走?”

程潜心道:“被人盯上了,你这蠢货。”

但他心里骂归骂,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收回神识,装作不知情,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一路跟着六郎来到了停放尸体之地。

年大大屁颠屁颠地凑上前,说道:“师叔,我听同门们议论,好像都说此事是鬼道魔修干的!”

“噬魂灯么?确实噬魂灯炼鬼影的时候需要童男血,”程潜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我倒是听说,鬼道祭灯需要的血,得是活人身上刚抽下来的,不多,不至于一次就将人至死,但反复几次,人也就不行了,这个人身上的血也就不能再用,所以死于噬魂灯的人不会像他们这样,完全血尽而亡——何况噬魂灯乃是天地至阴之物,哪有那么多盏?”

年大大一时间心里更是充满了崇拜:“师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潜对上他那双无知的大眼睛,突然感觉这货连解闷的价值都没有——他实在太烦了。

盛夏酷暑,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已经烂得发臭,掀开裹尸布,里面苍蝇嗡嗡乱飞,飞到了程潜跟前,一窝蜂地又都给冻跑了,在年大大叹服的目光下,程潜不怎么在意地把手放在了一具小孩尸体身上,顷刻间,只见一股黑气从那尸身上蹿了起来,直冲云霄,在半空中化成了一张黑漆漆的鬼脸,一见程潜,立刻要仓皇逃窜。

程潜微微皱眉,身形一晃就追了上去。

年大大可能是反应有点迟钝,好一会才“哎呀”一声,再想追,已经不见了程潜的踪影。

他忙将包裹中一柄重剑取了出来,剩下东西一股脑地塞给六郎,便要御剑追上去,口中还叫道:“师叔!师叔!等等我啊!”

可哪还有程潜的踪影,年大大御剑飞了一圈,又颓然落回原地,抓了抓头发,没精打采地对村民说道:“把人跟丢了。”

六郎忙道:“仙长,能带上我吗?我从小在本地长大,路都熟,我可以带你去那白影出没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