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崔亮斗胆说一句,这困难,并非因为这是先皇颁布的法令,而是因为要顾及朝中各方势力的利益!”
裴琰呵呵一笑:“子明倒是比朝中的某些人还要看得透彻,所以我说,子明,你若入朝来帮我,这样——”
崔亮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崔亮今晚说这个,只是举个例子。崔亮希望王爷以后在照顾各方势力的利益的同时,也要多关注民生民计,以百姓利益为重!”
裴琰觉崔亮今晚有些异样,笑道:“那是自然,此次华桓之战,我也亲见百姓的疾苦,自当如此。”
“我就怕王爷将来眼中只有裴氏一族,只有朝堂的权力,而看不见权力阴影下的千万百姓啊!”崔亮喝了口酒,眉间隐有惆怅,又轻声道:“王爷,《天下堪舆图》我这几日便可绘好,矿藏地我也会一一标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爷。”
“子明请说。”
“以铜矿为例,亮希望王爷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而滥采铜矿,也不要为了制约他人,而故意造成银钱短缺、市币失衡。还有这地形图,崔亮希望王爷将来是用它来守疆护土,保护万千百姓,而不是用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崔亮恳请王爷,日后少考虑一族之利益,多考虑百姓之艰难。望王爷助帝君优恤黎庶,与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动干戈。崔亮在这里谢过王爷了!”说罢,他长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礼。
裴琰忙面容一肃,还礼道:“子明之话,裴琰定当记在心间。”
崔亮不再说,只是默默地饮酒,裴琰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一动,笑道:“子明,说实话,你也该成家了。若有心仪的女子,我帮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亲手送来的酒。酒入愁肠,化作利刃,要割断过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瞒王爷,我是曾有过心仪的人,不过她已嫁作人妇,一切都过去了。”
裴琰被他这话触动心事,便也不再说话,二人默默饮酒,直至酒干菜尽,都有了几分醉意。
裴琰将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进来,道:“怎么醉了?”
“小慈。”裴琰转过身,凝望着她。
江慈觉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时的热度,忙退后几步,道:“王爷,时候不早,您该回去歇着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萝架下,停住脚步,忽然转身,江慈见他盯着自己的腹部,下意识地遮了
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来,便放开手,平静道:"王爷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么办?"裴琰的声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医术,我便可幵间药堂,华朝也不乏女子行医,这个挺适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头,望着夜空,轻声道:"他会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却仍艰难开口:"小慈,开药堂很辛苦,你一个人抚养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道:"小慈,你留在这西园,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听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决定,一时说不出话来。裴琰只道她在犹豫,低声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着落,他也会安心的。”
寒风拂过,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头。江慈低头,二人同时怔住,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银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头望着裴琰:"王爷,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听她声音十分轻柔温和,不似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清,心中一荡,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应你。”
江慈眼圈渐红,轻声道:"后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话语,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痴情,终自己一生,可会有一个女子这般待自己?见江慈落下泪来,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好,我答应你,卫府和子爵府都封着,我后日带你去。”
她的面颊冰凉,泪水却滚烫,这冰热相煎的感觉,长久存留在他的指间…
除夕这日,却又下起了大雪,未时末,街道上便再无行人,西直大街东面,一辆锦帘马车缓缓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门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马车,二人同时伸手,将江慈扶下。见江慈穿得有些单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么不披了狐裘出来?”
江慈却只是凝望着子爵府门口那白色的封条,嘴唇微颤,裴琰挥了挥手,童敏过去将封条扯下。一衙役持刀过来,喝道:"什么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声道:"小慈,进去吧,看过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过年,明年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江慈低泣着点头,崔亮扶着她踏上积雪,盖的石阶,裴琰跟在;二面。江慈回头,轻声道:"王爷,我想和崔大哥进去,您在外面等我们吧。”
裴琰微愣一下,转而道:"好。"乂道,"你们看看就出来吧,府中还等着咱们回去吃年饭。”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敛衽行礼,郑重道:"多谢王爷!”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着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阶下的裴琰一眼,转过头去。
府门"吱呀"开启,江慈踏入门檻,再次回头。
石阶下,大雪中,他拥裘而立,望着她微微而笑。风卷起雪花,扑上他的面烦,他却一直微笑着,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申时初,大雪中,三匹骏马踏起一地雪泥,疾驰出了京城北门。
申时末,蹄声隆隆,銮铃大振,威震天下的长风卫纷纷出动,由京城北门急速驰出。
守城卫士看得眼花缭乱,却也有些惊慌,低声交谈。
"看到没有,竟是忠孝王爷亲自带着人马出城。”
"大过年的,这般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着明年能安稳一些。”
风雪中,裴琰打马急奔,寒风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却如同一团烈火在燃烧,炙烤得他满腔愤懑无处宣泄。
"王爷如晤:崔亮携妹江慈拜谢王爷多年照顾,今日一别,当无再见之曰。蒙王爷抬爱,亮实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钝,不堪重用,愧对王爷青眼。
"今天下初定,当重农桑、轻徭赋,用廉吏、听民声,唯菩是与,唯德是行。亮之手绘《天下堪舆图》,潇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为真实,异曰外侮入侵,王爷当可用之:潇水河以南,则真假相掺,切不可用,谨记。各地矿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后国家有事,亮自当酌情告知王爷,以助王爷造福苍生,安定天下。
"月落虽己立藩,免除杂役,禁献姬童,但王爷与萧兄之约定尚有多项未曾落实。亮伏请王爷,谨记萧兄恩义,兑现承诺,以慰泉下英灵。亮受萧兄所托,握王爷多年来行事之证据,倘王爷有背信弃义之举,亮当以王爷亲笔之手谕昭告天下,慎之慎之。"亮当与妹江慈在山水之间,遥祝王爷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崔亮携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风雪过耳,却浇不灭裴琰心头的烈焰,眼见对面有一骑驰来,怒喝一声,勒住身下骏马,长风卫也纷纷停马。
素烟勒住马绳,望着裴琰抿嘴而笑:"王爷,这大过年的,您去哪儿?” 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后,定是由素烟接应送出城门。可素烟身后之人,却也不便幵罪。至于自己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遂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问你一句,他们往哪边走的? ”
素烟拢了拢鹤氅,笑道:"王爷,我刚从大觉寺进香回来,真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问无益,正待策马,却心屮一动,拔转马头,往南而去。素烟面色微变,却又镇静,望着裴琰及长风卫去的身影,笑道:"王爷,您纵是猜对,也追不上了。”
红枫山,望京亭。
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这望京亭,去年他将崔亮截在这里,一番长谈,记忆犹新。只是这一次,他只能一个人在这处凭栏而望。
寒风呼啸过耳,白雪厚盖大地,满目河山,洁净晶莹。他极目 而望,渺无人迹,他们留下的,就只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尽,春又到,可曾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纵将这栏杆拍遍,纵将这天涯望断,一切终随流水而逝,再也不会回来。
裴琰不知自己在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远望什么,伤感什么,直至脚步声急响,他才悚然惊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爷,加急快报!”
裴琰低头看罢,眼中精光骤现,他手握快报,再望向远处白雪覆盖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头大笑:"谢炽啊谢炽,我以往,还真是太小看你了 !”
寒风将他的狐裘吹得飒飒轻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如深渊,飒然转身,急匆匆离了望京亭,下了红枫山.踏镫上马,在长风卫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剑劈破雪野。
向京城疾驰而去。
华朝永德元年十二月,静王奉明帝之命,赴玉间府为小庆德王祝寿,席间,小庆王暴病而卒,小庆德王部属直指静王暗下毒手,将静王扣押。
明帝急命宣远侯南下暂掌玉间府军政事宜,并将静王解救回京,但静王无法证其清白,明帝为平玉间府民怨,眨静王为海诚侯,迁居海州,终生不得回京。
永德二年一月,明帝褒宣远侯何振文平定玉间府之乱,宣其入内阁,主理兵部事宜。
永德二年二月,明帝纳宣远郡主何青泠为妃.
永德二年五月,故小庆德王的正妃谈氏生下男儿,明帝封其为玉阀王,十八岁前,由其生母谈妃摄理玉间府一切军政事宜。
永德二年六月,镇北大将军宁剑瑜生母病逝,明帝追封其为一品诰命,厚加安葬。并准宁剑瑜丁忧三年,派宣远侯前往成郡接掌兵权。但宁剑瑜起程前夕,成郡遭桓军突袭。宁剑瑜素衣孝服,率部血战。斩杀敌军大将。将桓军进攻逼退。
明帝下旨褒奖宁剑瑜战功。夺其丁忧,仍着其镇守成郡。
华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谷,天月峰,笼罩在茫茫冬雾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己长成了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这日他早早起床,想着将昨曰圣教主师傅所授剑招练熟,等会儿好让师傅有个惊喜,但他又恐练得不好,被师傅责骂,便屏退仆从,悄悄潜到天月峰半山瞜处的树林中。
他摄定心神,牢记剑诀,精气神合一,剑气撕破浓浓晨雾,越卷越烈。林屮落叶随剑
气而舞,他的身形渐渐隐于晨雾和落叶之中,待体内真气盈盈而荡,他一声大喝,长剑脱手而出,嗡嗡没入树干之中。
木风走近细看,不由大喜,等会儿,师傅一定会夸自己的。
就是这位师傅,连阿爸惨遭毒手后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后将自己收为徒弟,悉心授艺,视如亲生儿子。他又与都相一起励精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风心中,师傅便如天神一般,只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让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师傅自从不再戴那银色面具,以俊朗面目出现在族人面前之后,却总是有些郁郁寡欢,也许,是政事太辛劳了吧?都相也是,这几年,都相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他与师傅一文一武,合作无间,殚精竭虑,才令月落日渐强盛起来。
木风正陷入回忆中,忽听到数人极轻的脚步声。他顿感好奇,这冬日的清晨,谁会上这天月峰呢?
他轻步走至林边,悄悄探头,便欲张口而呼,但见师傅与都相面容带着几分悲戚, 而平无伤更是步履蹒跚,还在不停擦拭着眼泪,大感好奇,便将呼声咽了回去,远远地缀在了后面。
孤星峰,星月洞。
当萧离从怀中取出刻着"萧无瑕之灵位"的木牌,放至祭坛上,平叔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与思念之情,伏地痛哭,老泪纵横。
萧离与苏俊也是心痛难当,五年过去,当初噩耗传来的剧痛仍是这般清晰,苏俊拜伏于地,萧离仰头而泣。
山风由洞外刮来,仿如万千幽灵呜咽哭泣。萧离从篮屮取出水酒祭品,平叔颤抖着手将水酒洒于灵前,哽咽道:"无瑕,你若在天有灵,就回來看看平叔吧。你回来看看月落,现在,咱们族人再也不受欺凌了。无瑕,若没有你一一”
萧离竭力平定心神,在灵前跪下,望着灵位上"萧无瑕"三字,低声道:"无瑕,月落立藩,政局稳定,国力也日渐强盛,裴琰也一一兑现诺言。咱们月落第--批士子已参加了今年的春秋两闱,五师弟择优录取了一批有才之士,今年全族粮谷多有剰余,族人也十分齐心,王爷更是文武双全,你若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无瑕,崔公子又有信传来,你的儿子已经4岁多了 ,他长得很像你,也很聪明,我们很想见见他,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小慈在哪里,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幸福吧。”
"师傅,都相,你们在拜谁?" 少年淸朗的声音传来,三人齐齐跳起。萧离与苏俊急忙上前挡住入洞的木风,行礼道:"没什么,在拜祭星月之神。” 木风瞥见平无伤将灵位迅速收入怀中,朗声道:"平无伤” 木风日渐有君王的气度,平无伤只得过来行礼:"王爷。” "给我看看。" 木风伸手,话语中有着不容抵抗的威严。平无伤与萧离互望一眼,木风更感好竒,猛然上前,右拳击向平无伤。
平无伤不敢还招,只得向后疾纵,木风再是两拳,平无伤躲闪间1,木牌掉落于地。平无伤不及弯腰,木风已面色一变,喃喃道:"萧无瑕之灵位?!”
他转头望向苏俊,满面不解之色。苏俊心中难过,垂下头,鼻中酸楚,落下泪来。萧离知已不可隐满,长叹一声,道:"王爷。”
木风平静地望向萧离:"都相大人,请给本王一个解释。”
孤星峰顶,寒风呼啸,木风只觉双足麻木,他有些不敢柑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敢去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原来,月落今日的这―切,全是那个污名满天下的人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原来,那个被族人尊呼为"凤凰"的男子,早就已经在烈火中涅槃了 一
他仰望苍穹,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仿似就在眼前,他长嘶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如振雷闪电,激起遍地雪花,他越舞越快,一时似星落原野,一时似鹰击长空,舞动间,他一声 怒喝, 身形硬生生定住,长剑横过额前,一绺黑发掉落,殷红的血迹自额际渗落。"都相大人,"他望着登仙桥下的万丈深壑,沉声道,"本王今日想请你作个见证。" "王爷请说。"萧离躬身施礼。
木风抬头,遜8东南,声音沉缓而有力:"本王以血对着月落之神发誓,终本王一生,一定要振兴月落,与华、桓两国一争长短。要为我族'凤凰之神' 萧无瑕雪耻洗冤,让他之英烈事迹终有一日为万民传颂!”
冬日朝阳,自厚厚的云层后喷薄而出,似乎在见证着月落少年藩主木风于此刻发出的豪言壮语。
这曰,华朝内阁首辅、忠孝王裴琰也随明帝陛下前往皇陵祭拜先皇。只是,当他在成陵外深深磕头,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俊美无双的笑容。耳边还是他将自己踢离方城前的那句话
“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若有来世,三郎。咱们长醉大笑一场。年少趁轻狂,纵情江湖、恣意山水,也许, 才是真正的朋友。
当他离幵皇陵,极目远望,皇陵山峦上的轻松在寒风中起伏,宛如那年那日,熊熊燃烧的烈焰。
裴琰无法抹去眼前那一团烈焰,回到王府,仍旧先进了西园。西园内,陈设依旧,他在藤萝架下的躺椅中躺下,摇摇荡荡,思绪飘摇。
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人都不在了。安澄死了,因为他犯的错误死了,三郞也死了、死前却救了他这个最大的对手;小慈走了,留在西园的,只有那件银雪珍珠裘;子明也走了。在这天下间某一处,时刻督促着他兑现昔日的诺言。
这西园是如此的冷清,但他却只想日日待在这西园,只有在这处.他才可以卸下一曰的疲惫,才能隐约听到她纯净的笑声。
可是,西园再好,他也不能久留。他终日要面对的,是与政敌的惨烈决斗,是与对手的惊心较量。即便是他的亲人,那一张张笑脸的后面,也多是算计与提防。也许,他命中注定,要继续在这权力场搏杀.要站在寂寞的最髙峰。俯视芸芸众生、四海江湖。注定要错过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要错过一生之爱。
这是命,也是他心甘情愿选择的道路,他只能在某一时刻,发出一声叹息。但之后,他的心,还是会指引着他继续在这条路上不停地奔跑一
南诏山,这一日却是晴光普照。由于地处西南,即使到了冬季,也仍未见如北疆的寒风呼啸、遍地白雪。
南诏山山峦绵延,钟灵毓秀,生长着多种灵花异草,分别是治疗各种疾病的首选之药,也是华朝和岳藩的药贩们收药的首选之地。
这一日的下午,南诏山五仙岭集镇上,收药之人逐渐散去,釆药的山农们也背着空空的竹篓各自回家。
由五仙岭集市东侧的一条山路往北而行,可去往南诏山最高峰——彩云峰。彩云峰
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少有人烟,这条山路便也崎岖难行,有的路段甚至长满杂草。
江慈将儿子萧遥放在竹篓中,在山路上轻快走着,待攀至一处山坳,她取下头顶带着面纱的竹帽,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四岁半的遥儿已会讨好阿妈,他坐在竹篓中,伸出粉嫩圆嘟的双手,替江慈捶着肩头。江慈笑道:“遥儿今天很乖,没有乱跑,阿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萧遥想了想,笑道:"阿妈,我要吃桃花糕。”
江慈嗔道:"现在哪有'桃花糕'?得等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才有。”
"为什么现在没有桃花?"萧遥的声音很娇嫩,如春天的桃花-般娇嫩。
"因为现在是冬天,桃花,只有在春天才会盛开。”
"为什么它只在春人盛幵?"
"因为一"
她心中一痛,站于山路边,遥望北方。无瑕,你爱看桃花盛开。这彩云峰年年桃花盛开如云霞,你在天上,可曾看见?
萧遥側头看着阿妈的泪水滑过面颊,伸出小手。江慈醒觉,笑道:"遥儿,你若是在
明年桃花幵之前,将《三字经》和《千字文》给背熟了,阿妈就天天蒸桃花糕给你吃。”
天黑之前,母子二人终于回到了彩云峰半山腰的家,木屋屋顶,炊烟袅袅而起。江
慈大喜,萧遥也在竹蒌中跳着大呼:"阿爸!"
江慈将他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嗔道:"教你多少遍了,叫舅舅!"
崔亮笑着从厨房走出,将扑过去的萧遥一把抱起,不多时,一大一小,便笑闹着从
檐下转到了堂屋之中。
江慈将竹篓放好,看着二人嬉笑,又见崔亮自行囊中取出许多小玩意,不由笑道:
"还不快谢谢舅舅?"
萧遥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崔亮手中的线偶人,随口道:"谢谢阿爸。"
江慈哭笑不得。萧遥三岁那年随她去山下集市,见别的小孩都有阿爸,回来后便闷
闷不乐,她只得告诉他"阿爸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谁知那年,游历天下的崔亮重回彩云峰看望她和萧遥,萧遥便认定这位很久很久没回来过的人就是自己的阿爸。无论江慈怎么说,他后来只要一见崔亮,便会唤他阿爸。
这夜,萧遥很兴奋,缠着崔亮玩到戌时才沉沉睡去。江慈替他盖好被子出来,见崔亮在牌位前插香施礼,默默地走了过去。
崔亮直起身,望着牌位,叹道:"萧兄,月落一切都好,你在天有灵,当可瞑目。"
江慈敛衽还礼,崔亮将她扶起,似是有些犹像,终道:"小慈。"
"嗯。”
"月落的都相,很想见遥儿一面。"
江慈微笑着摇了摇头:"崔大哥,你当日替遥儿取名,所为何意?"
崔亮大笑,道:"是,我倒忘了,他这一生,还是过得逍遥自在为好,切莫一"
江慈转头望向牌位,低低道:"无瑕在天之灵,也定会这样想。"
崔亮叹了口气,江慈己笑道:"崔大哥,你这半年,又走了哪些地方?"
"到平、幽二州走了 一趟。唉,还真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歇歇。”江慈斟上茶来,笑道:“干脆今年冬天就在这里过年吧,天寒地冻的,别再到处走了,等明年开春,你再出去游历不迟。” 崔亮端着茶杯,蒸腾的茶香沁人心脾,是啊,走得这么累,今年冬天就歇一歇吧,或者,也该安定下来了。 他抬起头,望着静静坐于烛火下绣着小孩肚兜的江慈,听着屋外隐约的风声,漂泊的心在这一刻刹那悄然沉静下来,他轻声唤道:“小慈。” “嗯。”江慈抬头微笑。 “以后,我每年在这里过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