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昕言永恒不变的潇洒被打破。他这才发现,不知觉中,沈笑菲在他心里早已悄悄占据了一个角落。他千里奔驰,一半是为了卫子浩,一半又何尝不是想再与她交手。苦涩与恨意来得这样猛烈,他真是恨她!

淡水色花瓣一样美丽的双唇吐出的是怎样狠毒的话语!她如此设计他父子又是怎样的毒辣!他竟一次又一次被她迷惑着放过了她。杜昕言一动不动的盯着笑菲的背影,杀了她,他就永远不会再被她骗了。

她与沈相设害死他父亲,她诱他远离京城,她想看到他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她能想到这一刻,他要杀了她吗?杜昕言阴冷着脸向前踏出一步。

王一鹤也往前踏出了一步,阴测测地说:“杜昕言,你要杀小姐势必和我苦斗,你就真的没有体力赶回京城了。”

如中咒符般,杜昕言硬生生停住了脚。手猛然收紧握成拳头,仿佛他的手掌扼住了她的脖子。

父亲七日后被赐死,从洛阳赶往京城就算他日夜兼程也要是五日路程。他才快马赶到江南,体力已严重透支,就算拼命赶回去,两天时间也无力回天。这是叫他眼睁睁看着,无力挽回。

无论如何,他也要赶在行刑前回到京城。杜昕言收了劲气,一字字的说:“从前我总以为你小孩心性,刁蛮任性,吃半点亏也要找补回来。现在我才发现,你不过是用看似玩笑嬉闹的手法引我入瓮。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老话果然不假。”

这不是她的主意。从最初的盗米粮到演变成这样早已经偏离了她的计划。高睿比她看得更远,比她更毒。他巧妙的借用了江南贡米案,控制了丁奉年,顺势又搭上了耶律从飞。

她是青萍游动时带起的一缕清风,高睿却把它演变成了龙卷风。

但是杜成峰已下天牢,七日后处斩。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帘外扑进来的飞雨沾湿了她的面颊,冰冷的雨水与滚烫的泪交织在一起。笑菲静静的想,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如果有,她一定不会去捉弄杜昕言,一定不会在与他数次交手时爱上他。

她挺直了背冷声道:“外面已备好驿站八百里快马。杜大人可以一路借骑。不过,我今日借马与你,他日你必还我这个人情!否则,我保证你在江南找不到一匹千里良驹!”

杜昕言哼了声掠出门外。他翻身上马回头凝视水榭中的沈笑菲,他怎么就会对她这般容忍!一次不够来二次,三番五次地放过了她!他恨声道:“沈笑菲,你现在就可以去求神拜佛别落在我手上!看在八百里快马份上,我他日可饶你一次不死!”

马嘶响起,杜昕言牵转马头扬长而去,蹄声得得渐渐消失不闻。

沈笑菲挺直了背,回身冷冷的对王一鹤说:“殿下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你不必杵在这里搅我雅兴!”

“殿下嘱小的陪同小姐回京。明日启程。”王一鹤也不动气,阴阴笑了笑,转身离开。

雨淋淋漓漓的下着。别苑内悄无声息。笑菲猛然拉开竹帘,密集的冷雨被风夹带着扑上她的面颊。那双柳叶似的单凤眼越发清幽幽的勾人。手中转动着酒杯,一口酒下去,呛咳起来,直咳得双颊潮红,胸腔内针刺般难受。

杜昕言临去的话刺得她痛,痛得她死死抓紧了阑干才压抑住大哭出声。笑菲阖上眼,喃喃说:“杜昕言,高睿不会给我解盅毒,对他没用的时候就是我死的时候。他日你用不着饶我一命,最好干净利落的杀了我,那会比盅毒发作来得痛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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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杜昕言气血翻腾,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路上,监察院消息不断传进他耳中。沈笑菲诱他出京,时间分寸把握得正好。他前脚到小春湖,父亲就出了事。让他在路途中半点消息也没有得到。沈笑菲的眉眼神色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她要让他精疲力竭,要让他没有时间做出任何反应。杜昕言狠狠一鞭抽下,只盼着能早一刻回到京城。

十月二十二,杜成峰将被赐死。

十月二十晚,杜昕言满眼血丝,一身疲惫策马冲进了京城。他直奔城西枣树巷,他要找的人正是监察院督使大人,曾是当年圣长的启蒙恩师成敛。

马未停,人已翻身落下,杜昕言重重叩响了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咚咚的门环叩响声犹如他的心跳,空旷中带着一丝绝望。

片刻后,大门敞开了一条缝,老管家开了门,吃惊的望着杜昕言喊了声:“杜大人!你怎么搞成这样?”

杜昕言当然知道自己满面风尘,胡子拉杂,双股间鲜血映红了裤子,火辣辣的痛。他顾不得这些,一把捉住老管家的肩,大吼道:“成大人在家吗?”

“我说杜大人,你放开我。我这把老骨头紧不起你的大力鹰爪手。老爷等你很多天了。”

听到老管家这句话,杜昕言的心松了一口气。跟着老管家进了书房。

成敛头也不抬说道:“不用进宫了,没用。还来得及见你爹最后一面。”

杜昕言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眼睛血红:“事有蹊跷,能否延期赐死,让下官查清此案!”

成敛叹了口气扶起杜昕言,摇了摇头道:“老杜就是性子太直,被人一落套就想一个人顶了。他要有你小子这般灵滑,就不会弄成今天这局面了。”

杜昕言心中一紧,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的心脏,痛得他一抖。他一字字说:“是三皇子高睿的陷井!是沈相定的计!我爹凭什么扛下这个罪名?!”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爹自己亲口在金殿之上当百官之面认罪。皇上气得走下龙椅当胸就踹了他一脚。若不是一班老臣保着,当时就被推出午门问斩了。”

才离开十来日,京城就发生这样的变化,杜昕言实在难以相信。父亲戎马一生,忠直一生,怎么可能贪图这点米粮。他沙哑着嗓子说:“就算是偷换了军粮也罪不至死!”

见老管家已端了盆热汤面进来,成敛示意杜昕言边吃边说。

“契丹在边境驻军十五万,虎视眈眈,随时可越境南攻。这时河北东西路军突然出现小股哗变,军心不稳。丁奉年见事态紧急,上奏折请彻查军粮以安军心。当日金殿之上有三位将军出列指认是你爹授意。其中你爹当年一手提拔的老部下,骠骑将军黄野当场撞死在金殿之上。你爹抱尸痛哭,当场就去冠认罪。皇上,震怒。”成敛目中精光一闪。

杜昕言大口吃着汤面,喉间肿块越来越大,终化做泪水滴下。天衣无缝的局,他明白一切了。

北方突厥二十年来每年春天为渡粮荒都会进犯边关,去冬更是连夺三城后被三皇子领兵击退。朝廷曾大军围围剿四次,却始终不能灭掉突厥。四次出兵造成国库一直紧张,军费同样被压缩。

历年来从粮仓中领出来的新米,运往军中都会被换上一批陈霉米。军中将领长年用这种办法赚来银两补充军饷。新陈米混杂,只要不渗杂得太过分,士兵也同样的吃。而赚来的银两除了将领们私分一些,大半都会拿出来抚恤战死的士兵家属。做为兵马指挥使的杜成峰当然清楚这样的情况。包括军中吃士兵空额,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情。

杜昕言想起沈笑菲的话。局是在一年前江南贡米案后就布下了。去年的调换贡米案,到了今年演变成军心不稳。丁奉年理直气壮的将军中换粮一事捅到了明帝面前。契丹狼子野心,与之长年对抗的河北东西路二十万大军哗变。这一切,皇上必须找个人顶罪。就这节骨眼上,三位将军出列指认父亲。膘骑将军黄野当场自尽,杜成峰百口莫辨之下,心痛黄野的死,为了不牵连到军中更多的人,一人担了责任。

这一切最终目的就是要除掉支持大皇子的父亲,夺走大皇子在军中的最大倚靠。

这是多么毒辣的连环计,让人明知道冤屈却伸张不得。皇上心里一定是有数的。只是金殿之上势成骑虎,他也没有选择。

难怪沈笑菲可以抢在自己之前让陈之善了结江南案子。杜昕言脑中的点连成了线。他仿佛亲眼看到沈笑菲放走耶律从飞。他猛然惊出一身汗来,高睿并没有打退契丹人,而是与契丹有了勾结。先败再由他高睿出马获胜。捉丁奉年再救他,最后完胜。高睿赢得了军心,赢得了天下人的敬仰,让丁奉年明白他能让他死还能让他生,丁奉年对高睿从此死心塌地誓死效忠!

不仅如此,她还把丁浅荷送去高睿身边,丁奉年是砧板上的肉,不听令都不行。没有丁奉年,河北东西路大军不可能出现哗变的迹象。没有与耶律从飞勾结合谋,契丹不会在边境摆出十五万人马。

杜昕言笑了,笑得凄凉。他明白了又如何?明白了还是救不得父亲。

“睡一觉,明天,去天牢见见你父亲。”成敛拍拍杜昕言的肩,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杜昕言一口血喷出,眼睛一闭,仰面倒下。

天牢幽暗潮湿。

脚走进去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柔软的心上。杜昕言睡足了十二个时辰,洗了澡,涕了胡子,换上白色素服,又恢复了清俊的模样。除了他的眼神,冰凉如冬夜的星辰。

他沉着脸跟在狱卒身后,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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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排石墙上点着昏暗的油灯,刑讯室长年沾血变得黑污的刑具。他情不自禁想起洛阳明媚的天空,娇艳的牡丹。丁浅荷娇羞下的美丽面容。

所有的美丽仿佛是另一个天地里的,不再属于他了。

杜昕言每走一步,心里就一痛。他想起与高熙从小玩到大的种种趣事。他们是堂兄弟,他帮他,义无反顾。高熙温和,大度,为人公正。他喜欢他。因为和高熙要好,他对三皇子高睿一直离着距离。

印象中高睿很聪明,行事果决,心机深重。

记得有一次太傅叫背书,说皇上第二天要查课业。背得好,会有赏。那天高熙却偷溜出宫急急来府中找他,见他无事才放下心来。他在宫中见高睿望着一棵大树出神,便问高睿在看什么,高睿答:“这么高的树,以小杜的轻功摔下来能摔断腿吗?”

自己骂高熙傻,就为着这句模糊不清的话跑出宫来看自己。结果皇上看不到高熙人,罚他抄一百遍《孔子.颜渊篇》。同时赏了高睿一管紫玉狼毫。

自己从此看不起高睿。

高睿小时候精于谋算,长大了也同样精于谋算。

杜昕言嘴角扯了扯,讥讽溢于言表。他挺直了胸,手里拎着食盒,步履稳健。

狱卒在最里间停下,哗啦啦的开锁声刺痛了杜昕言的神经。他强自压抑着眼里涌上的热意,轻轻走进牢房。

杜成峰盘膝坐在石炕上,青袍干净得不染半点尘埃。三络花白胡须从颌下飘过,眼神平静恬然。

“父亲。”杜昕言喊了一声喉间便哽住,他低下头,拿出食盒里的酒菜放好。

杜成峰一拍大腿笑了:“还不错!没哭!成天听人说京城小杜,一听名字就不痛快,小白脸似的!”

说着举箸挟起一块盐渍鸡嚼了,连声叫好:“是去城南老张盐渍鸡买的吧?老张做的盐渍鸡味足脱骨,肉嫩滑,难为你小子还记得我爱吃他家的鸡!”

杜昕言终于忍不住,趴在杜成峰腿上悄声说:“咱找个替死的行不?假死!”

杜成峰手一颤,脸抽搐了下,闭上眼抬起了头,眨间工夫又换上了笑容:“其实,是你爹想去了。你也大了,你娘多寂寞,她也等了我很多年了。你说的那些用不着。真有办法,你爹我凭啥要在金殿上认罪呢?”

“可是,这事明摆着……”

“住口!”

杜成峰看着红了眼睛的儿子,心里一酸,悄声对杜昕年说:“你爹还为了大殿下。”

杜昕言一震。

“小时候,我和你姑姑相依为命。为了养活她,也为了养活我自己,我从了军。军中弟兄们赏脸,唤一声杜大哥,老杜。我是一步步踩着弟兄们的尸骨高升。蒙皇上看得起,讨了你姑姑做妃子,咱们家成了皇亲国戚。现在我蒙冤去了,军中兄弟会感恩我老杜仗义,皇上会愧疚,只会加倍对你姑姑好,对大殿下好。这才是最狠的棋,明白吗?”杜成峰眼中飘过凌厉之色。

杜昕言心里只有痛。他沙哑着嗓子说:“你们都要算计这些,问过我吗?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你死?”

“啪!”杜成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他脸上。“京城小杜?就这样没血性?男儿当沙场立功,庙堂争雄。拈花惹草,不成气候!”

杜昕言耷拉着脑袋,半张脸充血肿起。他何尝不明白,何尝不知道这些利害关系。他只是不忍看到父亲被赐死而他却不能救。

“丁奉年的奏折来的可真是时候!”杜昕言咬牙切齿。

武威将军丁奉年是和父亲多年一起浴血沙场的老将。两家交好,他自幼与丁浅荷一起长大。杜昕言发现,自己最恨的人不是高睿,而是丁奉年。

杜成峰看着儿子,轻叹了口气:“这人啊,总是要变的。我知道你和浅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父亲与她无关。你若是想娶浅菏,爹不怨你。她嫁给高睿会毁了她一生。”

杜昕言眼睛一闭,心底结上了冰渣。

“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昕言吗?那会儿你生下来时候正值太阳初升,你娘亲说,希望你一生都如同阳光一样,能在太阳底下大步走路,能在太阳底下大声说话。”

杜昕言心头酸痛,那些阳光,那些花儿,都离他远了。他的心已经沉进了争权夺位的欲望黑暗中。只有高熙继位,杀了丁奉年,杀了沈相沈笑菲,他才能有机会让心晒到太阳。

他小看了沈笑菲,小看了高睿,小看了谢贵妃与三皇子府的势力。他以为靠自己能保大皇子熙继位。他错了!杜昕言眼睛睁开带起冰寒。

狱卒走近,挂在腰间的钥匙哗啦作响。

杜昕言知道他该走了。他定定的望着父亲,一遍遍将他的微笑,他的坦然,他的慈爱刻进了心里。他跪下磕头,举起酒奉上:“儿子送别父亲大人。”

杜成峰一口饮尽,想再要对他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走出牢房,杜昕言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回头。他轻声说:“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的。”

脚步迈出,心又抽搐了下。眼睛干涩如枯井一般。

(二)

当晚,成敛奉旨赐杜成峰毒酒自尽。

杜府内里外一片素白。阖府哭声震天,唯杜昕言眼里无泪。

明帝念及亲情,准大皇子熙出府,令他陪着德妃亲至杜府祭奠。同时以监察院事务繁忙为由令杜昕言夺情出仕。

消息一出,见风转舵者纷纷认为杜成峰虽死,杜家并没有倒。于是前来吊唁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杜府门前车水马龙,一时之间竟比过往更为热闹。

杜昕言正在灵堂前寒暄还礼,突听到外面唱诺:“三殿下到!”

招头间高睿已至灵堂门口。他身穿银白蟒服,腰结玉带,玉树临风。瞧着高睿嘴边若隐若现的那丝浅笑,杜昕言不由得恨极,却是面带笑容迎了上去:“父亲乃获罪赐死,已是有罪之身,怎敢劳三殿下前来。下官不甚惶恐。”

高睿负手踱步走近杜昕言,瞟了他几眼,粲然一笑,侧耳轻声说:“小杜,别装了。我们一起长大,还不明白你?你几时看着我会惶恐?心里恨不得杀了我吧?成王败寇都是命!我若输了,下场不会好过你爹。沈相定下的好计,我不用才是傻子!老杜大人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用一条命让军中众人对杜家存了感恩之心。我用尽全力收买军中之人,眼下心思全白费了。丁奉年在军中威望一落千丈,弹劾他的奏折堆起来有二尺厚,父皇顺水推舟让他在府中反省也算给德妃娘娘一个交待。你爹一死,父皇马上准大皇兄出府。看看这热闹场面,杜府声威不减哪。”

杜昕言冷了脸道:“人死已矣,三殿下何苦还上门来逞威风?”

“你错了,我是诚心来吊唁老杜大人。一生忠心耿耿。就连死,也不忘记发挥最大的作用。实在令我佩服。”高睿真心实意的说道,信步走进灵堂,拈香祭拜。

杜昕言静静站在他身后,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高睿的一举一动。他告诉自己,逞匹夫之勇对不起老爹的一条命。心头一遍遍刻下高睿沈相沈笑菲的名字,将来他会全部找回来。

见高睿上完香,他淡淡还了礼。这才问道:“丁奉年失势,三殿下还打算娶浅荷吗?”

高睿微笑:“我若是此时把丁奉年一脚踢开,便失了人心。还会有谁肯投靠我?虽然老杜大人用命替大皇兄稳住了军心,不过,我得到了沈相支持损失也不大。父皇下旨赐婚,十二月初八迎娶丁浅荷。小杜一定前来喝杯喜酒。”

“下官一定来。三殿下既然要娶浅荷,我倒是好奇沈笑菲对你如此情深,却连正妃的名份都得不到?”

高睿悠悠然说道:“若我赢了,东西二宫平分秋色就是。小杜,你想挑拨也无用,菲儿并不在意名分。”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脸上都带着笑容,肚子里皆在算计。杜昕言声如蚊蚋:“谁是最后的赢家尚且不知。”

高睿望定素白一片的杜府道:“从前我只想在父皇面前挣个好,事事超过大皇兄。也许,我和大皇兄的战争现在起才真正开始。我知道你是帮他的。咱们各凭本事吧。大哥将来会是个好皇帝。我高睿也一样。”

望着他的背影,杜昕言缓缓伸开手,掌心被掐出几个月牙型的血痕。

才送走高睿,老管家在杜昕言耳边轻声说丁奉年携了丁浅菏前来吊唁。杜昕言缓缓望出去,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他整了整孝袍,平静的说:“有请!”

有时候杜昕言觉得自己心机太沉。就像他每次故意让沈笑菲捉弄成功,只为了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一样。现在他明白了一切,仍旧不露丝毫愤懑的对上香完毕的丁奉年父女认真的还礼。

与契丹一战后回到京城不过短短数月,丁奉年就发福了。从前身上的凌厉杀气似乎一夜之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不像一个长年征战的武将。他低声下气地对杜昕言说:“贤侄,老夫也不知道你爹他会把这事扛了。老夫只是......”

杜昕言沉重的打断了他的话:“丁伯伯,不必多言。我相信你只是着急稳定军心,想杜绝调换军粮。唉,我也没想到我爹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好在皇上圣明,没有株连杜氏一族。”

一缕诧异飞快从丁奉年眼中闪过。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杜昕言的肩膀,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心里却在冷笑,杜成峰凭什么坐到天下兵马指挥使,不就是他妹妹封了妃?浅荷能做三皇子妃,将来会成皇后。如果女儿成了皇后,自己是国丈太师。投靠大皇子熙,他能得到什么?还是被杜成峰压着,你杜昕言也不过还是监察院的一个四品知事。皇上已经赐婚了,杜成峰也赐死了,他能看到的只是将来的锦绣前程。

戏还是要演的,丁奉年看到丁浅荷咬着嘴唇站在一旁,轻叹道:“贤侄,节哀顺便吧!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我知道你与浅荷青梅竹马,我一直把你当自己儿子看待。这丫头,唉,女大不由爹。皇上已经下旨赐婚,是我家浅荷对不住你。”

“是我没这福气。不怪浅荷。”

丁奉年摇了摇头说:“浅荷,爹先回去。你俩好好聊聊。”

丁浅荷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听到这话没有吭声。她心里难受,从进来到现在,杜昕言连一眼都没看过她。她委屈的想,这事能怪她吗?难道她喜欢上高睿有错吗?

杜昕言客气的请贵叔送丁奉年。他这才转过头看丁浅荷。她换了身银白素衣,这让他又想起爱穿银白蟒袍的高睿。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丁浅荷穿银白色衣裳,不由有些恍惚。女要俏,一身孝。红衣的丁浅荷娇俏活泼,换了这身衣裙俏丽之中另带有几分灵秀。眉宇间那种不知愁为何物的天真已然消散。他干干的笑了笑说:“浅荷今日真像个大家闺秀了。”

“小杜!”丁浅荷没有同往常一般呸他几句,开口唤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惶惶然。

杜昕言似被蚂蚁咬了口,那丝酸痛在心里猛然一抽,曾经的青梅竹马亲妹妹相待的人已经成了杀父仇人之女。他强笑道:“进去说话吧。”

他默默的领着丁浅荷进了内院。风一吹,两棵百年银杏又飘落下满地黄叶,杜昕言怔怔站在树下,想起从前经常带着丁浅荷爬树上坐着聊天的情形。

丁浅荷也想起来了。她望着树的第三个大枝杈说:“小杜,我们以前最爱坐那里说话了。从哪儿能看到府里的全景。下面的人却听不到我们说什么。我们上去坐着说吧!”

杜昕言没有吭声。伸手揽住丁浅荷的腰腾身而起,稳稳的坐在第三个大枝杈上。

风吹来,银杏叶从头顶身边飘落。杜昕言接过一片,默默的在手中把玩。这里能看到杜府全景。他能看到的只有满眼的素白。灵幡飘动,素灯笼在檐下飘荡。老管家一身白孝服站在府门口。杜昕言盯着灵堂眼睛悄然湿润。

丁浅荷抚摸着树身上的刻痕,见杜昕言不看自己,心里也是难受。她咬着唇说:“小杜,这是我们用刀刻的,你说我这么喜欢坐在这里,就刻了朵荷花。你说哪怕我不在,你一个人坐着也当是我在陪着你。以后,我再也不能陪着这样坐着聊天了。”

“你要嫁高睿,我想拦着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今天我给你句实话吧,我只不过怕高睿得了你爹的支持,手里有了兵,大殿下少了几分胜算罢了。”杜昕言居高临下看着府邸,那些飘动的灵幡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如果他娶丁浅荷,父亲不怪他。他脸上露出几分凄然,父亲连他娶仇人之女都不责怪,让他有何等面目见他?他若是对丁浅荷还有半分怜惜,他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我知道。”丁浅荷释然地笑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当我是妹妹似的宠着。你眼里没有那种喜欢我的神色。你抱我,也不是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抱法。我一直都知道的。”

“高睿有?”

丁浅荷怔了怔,脸上飞掠过一抹羞红:“他的眼睛看着我时,我的心就一直跳。他待我,很好很好。喜欢一个人是能感觉得到的。哎,小杜,你不懂的。等你喜欢上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杜昕言听在耳中,阖府的白幡又化为小春湖上那抹白衣倩影。他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从来不知相思苦,从来不知情已动。真相思时不能相思,真动情时又难堪。他木然的转过头看丁浅荷,她的头微微低着,嘴边隐隐的带着笑,他是个白痴也能看得出来她对高睿已然情根深种。杜昕言嘴里满是苦涩。

(三)

从前的丁浅荷大大咧咧,只知道吃喝玩乐骑马狩猎。她是他从小就呵护着长大的妹妹,单纯得不含丝毫杂质。她哪能懂什么时朝廷局势,什么是欺骗利用。他很想摇醒她,告诉她高睿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父亲没被赐死之前,他竭力阻挡她与高睿在一起。可是现在,他却不会开口阻止她了。

诚如卫子浩所说,三皇子府太难进,高睿疑心太重。高睿并不完全相信无双,送进三皇子府的间者到现在只有一个无双。而浅荷会是三皇子妃,也许会在将来为他所用。杜昕言望着素白的府邸,觉得自己变得冷血残酷。

“浅荷,有一事我想求你。子浩掳走你是我的主意,我本不欲你嫁给高睿。现在你平安回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子浩是我朋友,我想求你看在他没有伤到你的份上,罢了通缉他可好?”

“我知道你是好心,怕三殿下对我不真心,只是看在我爹在军中的权势想娶我。我不会怪卫大哥的。他掳走我,一路上对我极好。我一看是他,就知道肯定是你的主意。别人不了解,我却知道你和卫大哥是好兄弟。”丁浅荷甜甜一笑。“小杜,你不明白。他,就算他真的冲着我爹娶我,我也是开开心心嫁他的。从我去北方战场起,我就喜欢上他了。再说了,最近几日爹一直郁闷,皇上令他反省,还夺了他的军权。三殿下,他,他仍坚持要娶我。他对我还是有心的。”

杜昕言沉默了。丁浅荷有什么话从来不会埋在心里,她说喜欢高睿,就一定是爱极了他。也只有丁浅荷这傻丫头才会相信高睿对她是有心的。杜昕言瞧着丁浅荷脸上的甜蜜内心又开始挣扎。一个声音在说,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抗旨诛族,她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另一个声音在问他,难道就看着她生生跳进火坑里去?"

他想了想轻声问她:“如果他还会喜欢别的女人,比如沈笑菲。你也不悔?”

丁浅荷呼吸一窒,蓦得想起洛阳牡丹院中那个白衣若仙的女子。她下意识的回拒这种可能,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最好的解释,她用力的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听三殿下说起过她。他若真的对沈小姐有心,他怎么会在我爹失势时还主动请皇上赐婚呢?”

说完之后丁浅荷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沈笑菲是沈相之女。如果说高睿是看在父亲军中权势上想娶自己,沈相同样能给他朝中的支持。同样门弟高贵,同样是大家闺秀。高睿若是真的喜欢沈笑菲,他没有理由向皇上提亲娶自己。

想起高睿走之前才说过的话,杜昕言闭上了眼睛。这是她的命是她的劫,他无力挽回。丁浅荷天真烂漫的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他挣扎着吐出一句:“浅荷,不要管朝中的事情,你离开丁府吧。你不是向来很喜欢江湖中人的潇洒?子浩一直喜欢你,他会真心疼你爱你护着你,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吧!”

丁浅荷泪痕犹在,吃惊的瞪大了双眼,欺欺艾艾的说:“小杜.......我对他没......圣旨已经下了。我,我不可能的走的!”

她一拍树杆,裙袂翻飞从树上一跃而下。心头狂跳,他让她抗旨跟卫子浩走?他在胡说八道什么?想起卫子浩掳走她的情景,丁浅荷第一次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情愿自己不明白。

杜昕言跟着从树上掠下,不等她说话,便笑着说:“我是想,要是能在江湖上当个游侠也不错。”

丁浅荷赶紧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猛力的点头。似乎这样才能肯定杜昕言话里的真实意思。

杜昕言从她发边取下一枚落叶,忧伤的说:“浅荷,你知道大殿下是我堂兄。我是帮他的。你就要嫁给三殿下为妃,将来你会帮着他对付我吗?”

丁浅荷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道:“小杜,杜伯伯出事我爹难受得很。他绝不是有心要害杜伯伯。他也不知道一纸奏折递上去会弄成这样。他在奏折里也没有弹劾杜伯伯呀!你别怪我爹好不好?我今天来一是给杜伯伯上柱香,二来是想,是想对你说,我嫁给三殿下,我就是他的人了。小杜,我知道你有本事,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争不过,你别取他性命可好?他若是赢了,我也会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她扬着脸恳求的看着他,明媚娇柔的脸上笼罩着一丝愁。这个无忧无虑的单纯少女一夜之间有了忧愁。杜昕言强忍着心酸,曲指在她眉间一弹笑道:“傻丫头,一言为定!”

眼泪不争气的涌出来,丁浅荷哽咽的说:“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们是兄弟,不管是谁坐江山,非要另一个死吗?还有杜伯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顶下所有的罪名,宁可丢掉性命。我不明白。”

“傻丫头,你不用明白。你只要开开心心做你的三皇妃就好。我只是担心,如果高睿还会有别的女人,你会很伤心。”

丁浅荷咀嚼着杜昕言的话,手捏着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呆住了。这块玉佩是高睿随身之物,送给她后一直悬在她腰间丝绦上,一刻不离。她是直性子的人,从来没有想过高睿还会有变心的时候。杜昕言两次提到这样的情况,丁浅荷细想之下迷茫得很。越往深处想,她越是害怕,看着杜昕言黑漆漆的眸子突然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