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共有子女七个,程元元最小,与她紧邻的小哥大她四岁,在部队里刚转了中级士官。全家只有她这一个仍在读书的,成绩又是相当理想,可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程老爷子养了这么多孩子,虽然目前看来个个出路都不错,遗憾的就是没养出一个大学生,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女儿七元身上。他这小丫头也争气,又听话又自觉,学习不用别人看。还有四个月就高考,寒假里别家孩子都出去走亲戚,就她老老实实呆在家看书写作业。
程元元以前也常出去玩,到了同学家里,对方家长都拿她当贵客待。就这么大一个九马山,别人听到她父亲的名字,难免换种眼色重新打量。小的时候还好,孩提不认功利场,等到读了高中,相互之间看出了差别,三六九等也就渐渐分出,怎么也是亲近不起来的了。她记得中考结束还一起玩得好好的几个女同学,到了高中就对她明显地疏远,偶尔听到她们和以前同学聊天,对方问最近怎么不和程七元一起玩,她的好朋友们语气凉薄:“自己玩自己的呗,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借人老程家多大光呢。”
程元元翻个身坐起来,掀开窗帘一角,寒风正肆虐,外层玻璃上凝了冰花。没有月亮,也没有灯,谁也不用借谁的光。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大清早霜雾蒙蒙,瞅头夜儿又下了大半宿,白霜撂起两尺来厚。顶着簌簌雪花,九马山十一中的师生们陆续返校,阴凉的校舍因为人群的汇合而暖和起来。布置完新学期安排发了教材,学生们开始分组打扫卫生,程元元被分到教师办公室去,同一组的还有和她从小玩到大的郑小双。两人穿过操场去西边的办公室,郑小双一路上熟人不断,断断续续停下来聊。程元元冻得受不住,手插着兜奔目的地一路狂颠,郑小双扯着嗓门儿喊她:“七元!七元!哎你等我一会儿啊!”
程元元回头瞪她:“你能不能叫人家学名儿?”
“算了吧,就你那学名儿,还不赶程七元听着大方呢。”她掸着她头顶上的雪,“咱程书记啊,是真不知道咋稀罕他老姑娘好了,你说他咋不直接管叫你程宝宝呢。”
程元元哭笑不得:“什么呀?我是元月的元,不是元宝的元,你就知道钱。帮我给围脖儿系系。”
郑小双是程元元仅有的那么几个闺密之一,父亲包了几个大煤矿,家里条件非常好,母亲在市教委,官至副处,她成绩再不好也踉跄跟到了高中,终日跟一群无所事是的干部子弟结伙闲闹。她这人有点侠气,总说学校里就两种人,一种是程七元这种学习好的,一种是她这种玩得好的,将来不定谁比谁活得好。所以她不自卑也不会看不起别人,合得来就一起玩。至少程元元也从来不像其它学习好的同学那样,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所谓的“不正经”的她。程元元也很喜欢她的性格,但是对她的某些做法感到胆颤心惊。
比方说某天放学的时候,程元元看见一个男生来接她。那男生穿条乍眼的大喇叭裤,骑个跨斗摩拖,车斗里还扔一个叮咣乱响的录音机。她让程元元帮着撒谎,说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她当天去程家住了。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听见后面一片嗡响,有人连声叫着“七元七元”,回头见郑小双坐在那个喇叭裤男生的摩托车后座,举着根油条冲她猛摇胳膊。程元元就问她:“你一晚上都没回家啊?”她忙着往嘴里塞早点,只是用力点头。程元元哦了一声,没多问。郑小双却忽然大笑起来,她说七元啊,你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是什么意思吗?程元元忽地明白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男女单独相处一整夜,单是嚼着这句话,程元元已经做了贼似地不敢多想。
后来程老爷子不听着了什么传言,命令她再不许跟郑家那小妖精往来。郑小双不买大官儿的账:“你爸管得着你管不着我,你不跟我玩,我还跟你玩呢。”她真的三番五次要带程元元见她那些朋友,程元元也好奇她们出去到底是玩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敢。郑小双也不生气,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跟程七元一起待着,觉得她憨厚又不固执,就是被家人宠得,有时候闹着闹着会使小脾气。偏偏长得又瘦又小,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帮她系着围脖,郑小双犯了调皮,快手地把那条长长的白色围脖一缠好几圈,一直缠到脑门上,只露出两根细长的辫子在外面。程元元整个脑袋被她缠得密不透风,跺着脚尖叫,气喘吁吁钻出来,满操场追着她打。
疯闹着进了教师办公室,郑小双用肩膀撞她:“不冷了吧?”程元元跑出一身汗来,累得说不了话,只对她连连摇着手。郑小双大笑:“七元你得多运动运动啊,别成天就知道傻学,这体格儿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吗?”程元元靠在墙壁上,解开围脖晾汗,嘴里嘟囔着:“谁乐意添谁添去,我又不是瓦匠。”
郑小双乐不可支:“对啊对啊,咱家七元长这么俊,将来叫你爸给找个军官什么的,一毕业直接嫁了,在家享福就成,撂砖的事边儿去!对了,可得找个大个儿的,要不将来你家孩子还得这高儿一匣儿…”
火噌地烧热了满脸红云,程元元左右看看,低声道:“瞎说什么啊郑小双。”
“有什么怕说的?你将来就不找男人不结婚?我不信。哎?七元,”她压低了嗓子,“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程元元大窘:“你能不像个学生啊,赶紧去干活儿,你不想早回家啦。越说越离谱儿!”丢下她往语文组走去。
郑小双后头狂追:“哈哈,你不好意思什么啊?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有没有?啊?是不是咱班的?肯定是,宿小谦吧?不是啊…方冬国?啊,我知道了,李兵…”
程元元急了:“你别在老师办公室大声嚎气儿跟我唠这个行不行?”
郑小双肩一缩:“我觉得你动静比较大…”
两人推门进了办公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老师们大概都在最里边的大会议室开会。没有老师的地方总是让学生格外舒坦,郑小双无聊地兴奋着,程元元拿块儿小抹布,在水里揉了一把,捞出来擦起桌子。郑小双笑她:“湿漉漉的能擦净才怪。”夺过来拧干净重新递给她,自己刚跷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唱歌,看这个在家连自己被子都不叠的官小姐似模似样地劳动,又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七元,咱班男生你真一个都没看上吗?喜欢你的可多了,用我给你叨咕叨咕不?”
“你不干活儿就闭嘴歇会儿。”
“也是,文科班的男生一个个长得跟扁蛤蟆似的,难怪你看不上。呵,他们可还都挺敢想呢…”
“你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妈去,不教我好的。”
郑小双毫无惧色:“要不——我上理科班给你寻摸寻摸?理科班男生普遍长得高。”
程元元把抹布一摔:“郑小双!”被吼人的人嘻皮笑脸,她摇摇头:“盲目的外表崇拜可悲的无灵魂者郑小双。”费力地端着脸盆往地上掸水,准备扫地。
“嗯?”这句话有深意啊,“什么叫盲目的外表崇拜?要崇拜什么比外表高尚的东西?”
程元元用力一点头。
郑小双嗖地蹿过去:“说说,七元,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程元元举着条帚,无比严肃:“喜欢每次数学考试都能得满分的。”话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是忍俊不禁,笑出来又很快收回去的声音。她吓坏了,正要去查看,反应慢半拍的郑小双拍手大笑起来:“你这个数学废物,也就这点崇拜吧。”程元元是文科班的榜首,可数学分数有时候还没她的高。郑小双笑得前俯后仰,并且坏心眼地诅咒她:“盲目的偏科者程七元,我希望你嫁一个数学老师。”
程元元还在紧张刚才的声音,冲到门口朝外看看,错觉吗?揉着耳朵喃喃:“说不该说的话让鬼听见了?”纳闷地走回来扫地,半天突然瞪向郑小双:“你才嫁给数学老师!”
“你想嫁,人还不定要你。别看数学老师一脸困难没几根头发,别看你学年第一,就数学考那狗屁分儿,人压根儿不待见你。”
程元元为自己的数学郁闷起来。
郑小双眼一转又说:“对了七元,今天早上听咱班张老师和隔壁班任说,咱校要新转来一个学生,说是搁在文科班。听他俩那意思是那人成绩贼霸劲,我听他们还特意提起你,怕你学年第一的位置要不保吧。”
程元元没有担心只是奇怪:“这都高三了怎么还转学过来,要是不适应,那不是影响高考成绩吗?”
“人家不怕呗。张老师说,咱十一中是重点校,进来得摸底,拿的是模考的卷子…”郑小双突然咦声停住,抬头看看听得认真的程元元,“好像说不是数学就是外语,好像是数学吧,他答满分,邪乎吧?”
程元元瞪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俩老师唠得那叫兴奋啊,给我气完了。省会来的就好呗?”郑小双捉着她的肩膀,“七元你争点儿气啊,可别让人落下。”
程元元怔了怔,终于知道她在紧张啥了,撮子推给她:“倒垃圾去。”郑小双嘿笑,心虚地接下任务出去了。程元元冷哼:“拿我给你出气呢。”
屋里看了一圈,对工作成果很满意,端了脸盆去走廊尽头换清水,回来时候看见门却被带上。她用脚尖踢踢,没人应门,郑小双不知道一撮子垃圾倒哪儿去了。不愿费力把水盆放下,程元元用身体和墙撑着,结果开门一震,水盆晃了晃滑下来。身体被人从后面剧烈一扯,塘瓷盆子咣啷坠地,冰凉的水溅了半面墙,而她则落在一个暖乎乎的怀抱里,背抵着的胸膛微微发颤。
她猛然回神,跨前两步拉开两人距离,再转身想看清对方模样,一脚踩在水渍上,滴溜溜打滑,尖叫着双臂乱挥,还是没维持住平衡,重重跌在地上。他却没再出手救她,盘着胳膊居高临下看这好笑的一幕,终于哧地乐出了声。
之前的感激加入尴尬,羞成了恼怒,程元元仰头瞪他:“笑什么!”
他没说话,仍是笑着弯下腰,伸给她一只手。
程元元还没看清他的脸,一眼却望进那片不谙世事的黑色里。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核形,黑白分明,黑的重,白的透,黑眼仁很大,里面隐隐晃动着水气。她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被刚才水盆落地巨大声响吓到,还是因为他伸过来的那只大手。
“七元!”郑小双拎着撮子杀回来,就见程元元坐在地上,对面一个大个子男生伸胳膊不知道是要扶她还是刚推倒她。她不过顺道打了两分钟雪仗,怎么七元被欺负了?大步走过来,老母鸡护崽般站在程元元面前瞪视那个男生:“你干嘛?”
他歪了头,看仍坐在地上的程元元:“再不起来裤子都湿了。”说罢转身走了,自始至终笑意凉凉,好心助人的态度很不诚肯,为乐的意味倒是颇重。
程元元一摸地上全是刚洒的水,哎呀叫着往起爬。郑小双望着那个瘦高的身影嘀咕:“哪儿来这么一号人?”
下午开学式前,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了新同学,郑小双的疑问才被解开,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数学满分的怪胎。再看同桌空空的位置,人和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程元元下午一到教室,就被同学通知说数学老师有请。她硬着头皮去接受教育,站在那个秃顶面前,起先还饶有兴趣地数着他的头发,直到数学老师发现她脸上过于欢快的表情,下了狠话,坦言如果她最后这几个月仍不能把数学追到中等水平,就没有参加高考的必要了。程元元红肿着眼睛回到班级,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郑小双本来想让她看新同学,被她这模样也吓到了,一问才知数学老师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拍着桌子大骂:“听他放屁,七元你就是数学零蛋,照样能考上大学。”程元元这下真的要哭了,她高考的时候要是数学真考零蛋怎么办啊,多丢人。
十一中的开学式和普通中学一样都在市文化宫举行,顺便看一场爱国影片,从恢复高考到现在,历年如此。学校距文化宫有三四里地,全体同学排好队徒步走去。程元元落在女生队尾,郑小双哄一会儿也就不管她了,转头跟身后的男同学猜测待会儿会放什么电影。程元元噙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出校门口的时候,队伍挤成两排,耳边忽然传来问话:“咱们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一惊,看到同她说话的人,更加惊讶,这不是上午拿她当热闹看的男生吗?“你怎么在我们班?”
他还在执着自己的问题:“去看电影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直觉地回答:“不用啊。”
他奇怪道:“是吗?我们到社里看电影,要自带小凳的,要不然得站着。”
程元元想了想,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倒是有这情况…偷偷打量他一番,是乡来的吗?已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的事。
从他对程元元说话时就一直关注的郑小双,此刻忍不住窃笑。程元元用手肘拐拐她,示意她别嘲笑别人的落后。
他似乎不以为意,自己想了半天,看看郑小又,顾忌地低头对程元元耳语:“那是,电影院给发吗?”
一瞬间程元元发现自己很同情他,可他穿着反毛皮夹克,看起来挺贵的,里面露出粗线毛衣,还有个当下最时髦的大翻领,鞋也是崭新甑亮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连电影院都没去过?
郑小双笑得更凶,旁边同学都怪怪地看她们。而他也终于憋不住,侧过脸吃吃低笑。
程元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耍了,怨恨地瞪他一眼,扭开脸连郑小双一起不理了。
电影院一长排的翻板椅子密密麻麻,程元元被郑小双推进位置比较靠近屏幕的一排里,走到中间,发现另一头进来正是他。窄小的一条道,后边同学已跟进来,退无可退,她在与他一座之隔的椅子上坐下。可能是前两次见面她都出了丑的原因,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觉得离这人太近会不安全。他偷笑,往她这边挪了一下,挨着她坐下。右边则是郑小双。于是整个开学式,程元元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谨慎地防着左右两人,精神高度紧张了两个小时,累得熄灯放电影时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推他的胳膊,是左边,他唤她:“喂,喂。”
程元元分不清梦里梦外:“干什么?”
“你叫程圈儿吗?”他问。
程元元点头,觉得他的发音好奇怪,然后又问:“你呢?”
他笑:“我叫陆笑堂。”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仍闪闪发光。
这个学期,九马山十一中的文科状元易主它人。
流木番外篇
作者:吴小雾
第一篇番外
冰火山伍月笙今天非常郁闷,她难得玩回浪漫,结果浪费了。
航站楼蓝底白字,对独自落地的她说着“北京欢迎您”。 伍月笙惯戴的无表情面具彻底被粉碎,神色狰狞,骂声直贯进不远处刚起飞的一班客机里,机身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加速消失于天际。
陆领人没到,只来得及追电话,在她到达首都机场的时候。是时正值午后,斜照下来的阳光分外柔和,冷灰色的机场建筑渡了迷人的暖调子。而正月里北京郊区的丝丝寒气,也在这位火光四射的长发美人身边散去。
在大厅踢了半小时皮箱轱辘,伍月笙无计可施地自寻落脚地儿去。
她听见那东北小钢炮在电话里张狂大笑,突然无比想念这个拥有生机勃勃的脸庞以及更加生机勃勃的脾气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说他赶下班机,他说他都知道了,他说:媳妇儿,等我。
很多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什么。某一天伍月笙也试着想起这场往事,相识是对骂;相处是打架;婚姻,阴谋开始。乱七八糟的回忆,不堪盘点的日子,不知所为的人…可是当得知这一切必须即将远离自己,绝望迎头直击,是比愤怒更强烈的感情。
只要想到“不能在一起”,就无论什么都不想继续。尤其是伍月笙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是她自己。
陆领是喜欢她的。事实上伍月笙有时候觉得全世界男人都喜欢她,就她姥爷和她爸除外。一个是见到她就把她赶出家门,后者则干脆见都不见。
把行李堆在床边,伍月笙冲了个澡,倒了些护肤水在手里,拍着脸踱到宾馆窗前,俯视熙嚷的京城。一时发怔。
陆领很忌讳伍月笙独处的,因为发现她自己一人待着的时候,想法会古怪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特别是再赶上她闲着没事儿干。
无聊的伍月笙,对着镜子,画长了眉,涂红了嘴,描高了眼角,活脱脱是大一码的程元元。非常满意地拿起手包出门。手机拨过去问:“六零,你哥单位在哪儿…”
出租车在众多写字楼和商场包围的中间地带停下来,伍月笙顿时僵在车里左顾右盼。
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果然日新月异,新开了好多购物中心啊。橱窗打着紫金格子,摆了一双一双闪动勾魂光泽的高跟鞋。鲜艳的漆皮小船鞋,细而高的金属跟,还有煅带,还有钻…
的哥提醒她一句:“正好。”
伍月笙哦一声,她本来也不是在等找钱。下车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过会儿再去看她爹。
试鞋的时候,陆领来电话问:“你找到地方没啊?”
伍月笙针扎般警告:“你敢通风报信!”
陆领说我不敢,学丈母娘朝她叫祖宗的心都有了。想了想又告诉她:“你不先打个招呼,万一他不在公司怎么办?”
伍月笙说:“我一直等他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儿干。”夹着包站起来,对镜子走两步,前前后后看,问导购:“你说这还有什么颜色的?”
陆领沉默一会儿,大怒:“你个祖宗的伍月笙!你溜达街呢是吧?”
满眼的新鞋新衣服,让伍月笙酸性自动降低,笑嘻嘻跟他耍赖:“待会儿看有好的也给你买,绿帽子啥的…”强调鞋码,比比颜色,觉得还不如脚上的。
陆领气得:“你再有五分钟不去我就给他打电话!”
伍月笙把手机揣进起来,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双,疑惑:“怎么都是这种小圆头儿的啊?有没有尖一点的?”兜里的手机嗡嗡发震,六零就是气儿足。
二十分钟后,伍月笙还是踏出商场去了对面写字楼,不是因为她老公外强中干的威胁,而是她觉着拎一堆购物袋去人家办公室不太好。有成心显摆的嫌疑,好像在说:看,没你,我妈照样给我买得起这个那个。这很没深沉。
伍月笙不跟他摆阔,显的是教养。
四周镜面的电梯里,伍月笙即使真的目不斜视,也能发现另一个人投在她身上的注视。
那女孩栗子色的半长发,发梢碎碎地外翻。薄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小小的弧度有不经心的调皮。穿着讲究,讲究而又不匠气,衣饰搭配得当,颇有品味。品味这种东西,不是品牌能堆出来的,有些人就是除了自己全身都是牌子。伍月笙喜欢有品味的人。
两个陌生人会心而笑。
电梯到了顶层,那女孩朝她点点头,出去直接到前台递约:“我是中坤的,约了陆先生四点半。”
前台看看记事本:“您好丛女士,这边请。”绕出来前方带路。
伍月笙不声不响跟着,对回头好奇看她的人做个噤声手势。
他声音朗朗,与来访者甚为熟稔:“你好家家,这么快又见面了。”招呼落座,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姑娘。
伍月笙死盯着他的表情。
她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刻出现,但是这个人好像永远有着万全的准备。
他唤她:“伍月笙。”就像每天都会见到她一样自然。“你先到会议室等我一下好吗?这儿还有客人。”
伍月笙也没露太多表情,跟着秘书出去。心想,自己的身高果然是遗传自这个人。在会议室里,给陆领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说了什么。
陆领听她唠唠叨叨,忍了又忍,到底问:“你去找他干什么?”他不是质问,是单纯求解,因为完全不知道这女的会做出来什么事。
伍月笙则恼羞成怒:“管着吗你!”也不挂断。俩人通过手机信号心灵交流。
还好六零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小机器里,再有几个小时,活的就会出现面前。尽管拉不下面子承认,但伍月笙确实有着莫名的慌,手心发潮。旁边报刊架上摆着财经杂志,她和六零讨论的人大模大样地在封面上望着她。多帅多有气质啊,怎么能不让程七元魂牵梦萦。
而封面人物在一堵墙的那边,并不若纸张上的风光,也没有伍月笙之前看到的平静。坐在对面的合作方代表咬字清晰,语速标准,偏偏他如听天书,片言难入耳。
丛家家半垂了眼,悠然自得地看前辈溜号,也不出声提醒,只在心中猜惴这对相似的男女是什么关系。
可以从北京回六零身边的时间过去了,伍月笙失去耐性时,身后的大玻璃门被无声无息推开,陆笑堂问:“你饿不饿?”
声线温柔得让伍月笙冷颤。
血缘这种东西很难说清,就像伍月笙能一次一次容忍母亲程元元从各种角度为她招惹麻烦。还比如说对于英俊的爹,伍月笙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厌恶。
他以为她会同他一样考上大学,九马山程家的小女儿,星月般璀璨,必定是前途无量。
似乎漫无尽头的留学生涯,他因此从被迫接受到安于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