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主要是没心情,她一门心思想着到北京如何找到沈一拂,而楚仙则是不悦。

能入选北京大学培训的都是顶优秀的学子,早上在车站集结时,好些个人迎来时都问她是不是沪澄的林云知,可见沈校长另给名额的事连外校都有所耳闻了。

五妹妹就这样成了一群人的焦点,她反倒成了陪衬,林楚仙哪能忍得了这个?

到了饭点,她主动邀请大家去餐厅吃饭,楚仙本来就生得明艳,不说话时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清冷感,但她愿意主动与大家打成一片,自然又成了学生们的中心人物。

云知没什么感觉,到了餐厅,不过多掺和,只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掀开报纸,一个版面刊登了陆军司令沈邦遭遇爆炸性袭击的后续新闻,政府声称誓要缉拿逆党云云。

报纸上说沈邦已经出院了,不知沈一拂是否已经回到沈家看望过父亲了?

她正看的认真,对边忽然有人道:“看你一直在看这版,是因为沈邦是校长的父亲么?”

抬起头,发现朱竹文握着一块烧饼在她对面坐下,她忙否认:“我就是随便看看。”

心里却是暗暗打鼓,这朱竹文是沪澄第一才子,怎么不和楚仙他们一道?

朱竹文道:“不介意借你报纸看一看吧?”

“不介意。”云知整份挪过去,见他翻到头版——南北政府联合组团参加华盛顿会议,讨论山东及修改不平等条约等问题。

朱竹文静静看完,眉宇间透着焦灼:“真可笑。”

“什么?”她轻声问。

“太平洋会议才开幕,中国能否通过这一次谈判扭转巴黎和会的失败,夺回山东主权还尚未可知,自家门内又打起来了,不觉得可笑么?”

云知不擅同陌生同学谈政治,只点了一下头。

却听他下一句说:“沈邦这也算是因果循环了吧。”

云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竹文道:“他是北洋军的嫡系,早年穷兵黩武,镇压革命,如今既是梁士诒内阁下的人,也是大搞亲日外交,遭到行刺,也不过就是倒行逆施的果罢了。”

云知心里一惊,她从没在报纸上看过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是革命者。”朱竹文平平道:“后来在清廷所谓涤荡的枪口下,牺牲了。”

云知瞳孔微微一缩,半晌才讷讷道:“是……沈邦害死的么?”

“我不知道。”他含混着,似乎不愿深谈。

想到沈一拂的爹可能是他杀父仇人,她下意识问:“那你对沈校长……”

“沈校长自然和他的父亲不一样。”朱竹文垂眸,意有所指,没多说。

云知稍稍舒了一口气,问:“你去北京不会是……”

朱竹文看她神色紧张,轻轻摇了摇头,沉吟道:“‘各国变法无有不牺牲者,流血牺牲,自我辈始’,这是父亲用生命教会我的道理,落真有一天到了要付出生命的时刻,那也应该是在救国的道路上,而不是做无畏的牺牲。”

云知心口一跳。

这一席话,令她想起林赋约,想起大姐林楚曼,还有踏上征途的伯昀。

朱竹文突然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你呢?”

“我什么?”

朱竹文看她一脸困惑,没说什么,他手中的烧饼吃了一半,重新用油纸包好,起身:“没什么,谢谢你的报纸。”

云知反应了一会儿,才醒过神,直觉朱竹文是话中有话,或许他知道更多关于沈家的事。只是回车厢后座离的远,没什么单独询问的机会,等抵达南京,所有人又一路赶集似的到码头坐去天津的游轮,再换去北京的火车。

连续两夜在火车上过夜,待脚落到正阳门东车站时,已是第三日清晨了。

不同于上海,寒风凛凛刮来,透过外衣钻进骨缝里,直把众人的困意都刮醒了。

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风,云知随着人潮迈出车站,门口候着一大排黄包车,再往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前门大街,车夫、旅人、摊贩、学生,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这是故京,时隔十年,她终于回家了。

带队老师领大家走一段路,一辆客货两用的车停在路边,同驾驶员对过信息后,便让大家一一上去。

原本赴京培训,于他们这帮学生们而言是异常兴奋之事,可当车子行过一条条街巷时,车内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反而弱了下来。

随处可见的字报横幅,不时遇见的巡逻军队,光是这一路他们就被拦下数次,原来前几日北京刚发生过□□,工人与军警肉搏,死伤数人,北洋政府采取强制镇压措施肃清街道。

巡兵放车后,带队老师提醒大家是来参加文学培训的,到了大学里记得谨言慎行。

车在后街停了下来。

穿过回廊,穿过一座汉白玉拱形门,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外。

这里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再往前追溯曾是清朝时期的和硕公主府,除了外门还保留昔日皇室学堂的风格,里头的布局已修缮成红砖的洋楼样式。

花园池的中央,树立着一座日晷,学生们不由围上去瞧。

“哇,这就是古代的时钟了吧……”

“我晓得,这叫日晷仪,‘日’是太阳,‘晷’是影子,大概就是根据影子的方位来计时的仪器。”

正讨论如何看,有个身着灰色长衫的青年人从楼内出来,同带队的老师握过手,向他们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孟得,去年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今年留校,也是新文学社的社员,接下来半个月的准大学生体验,我会陪伴诸位一起来感受。”

有人立即道:“孟老师,请问您和曹孟德有什么关系么?”

孟得笑说:“你怎么不问和孟子是什么关系。”

又是一阵哄笑。

“曹公是德行的‘德’,可惜人不如其名,我是得到的‘得’,希望你们接下来能从我这儿学得点什么,才不算名不符其实。”

孟得是个挺幽默的老师,记忆力也是奇佳,对着名单点了一次名,等进到楼内安排校舍时,好些学生的名字已能唤出。

大家拉着行李箱,踩得地板“嘎吱”作响。对于这些初次入京的中学生们而言,能跨入中国最高学府的校舍内,一举一动皆不由庄重起来,孟得将他们领至楼梯口,道:“我校的学生主要都在‘一院’,这‘二院’的三楼校舍暂且分配给你们……新文学社的文学开幕仪式是明天,现在先把行李放好,再去西面的教学楼报道……两个女生……”

他看向楚仙和云知,“你们住在二楼。”

楚仙问:“那是哪一间呢?”

孟得说:“之前来的学生里都没有女孩子,现在二楼还都是空的,你们可以自己选。”

听完正要上楼,孟得叫住云知:“你是林云知对吧?”

云知点了一下头。

孟得翻了一下档案页,“你属于个人推荐……得先拿推荐信去找国文系的马主任报道。”

云知“嗯”了一声,“好的,那……请问去哪里找马主任?”

“他在‘一院’。”孟得思忖了一下,“这样,你先把行李放好,我顺路,捎你一块儿。”

从“二院”到“一院”,距离不算太远,毕竟不在一个校区,对外人来说很容易走叉。孟得提出带路也是出于这个考量,但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似乎对路颇为熟悉,于是问:“你之前来过我们学校?”

云知忙说没有。

孟得道:“我之前在这儿念了两年书,才知道可以从刚才那个胡同穿过来。”

她咳了一声,放慢步伐,“我明明就是跟着您走的啊。”

以前家中兄长在京师大学堂念书,她扮男装混进来过几次,常常走这种偏门的小路。

孟得道:“我看资料上说你是沈教授推荐来的,你还是个中学生,是在学校成绩特别拔尖,提前让大南大学相中了吧?”

云知汗颜的连连摆手,“我们校长刚好也任大南大学的教授,他、他应该是觉得我们学校名额有限,我……”

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孟得倒没太在意,“别紧张,我就是觉得沈教授看上的人,定是极优秀的,待你日后考学,还是得先考虑我校。我们可是全国第一批招收女生入学的大学呢。”

听这语气,她忍不住问:“孟老师也认识沈教授么?”

“没见过面,就常听我老师提起过他,我们学校有两度极力邀请过他,早先是是物理学门,前两年办文理法研究所的时候也请过他,可都没成。”孟得笑说:“这回他主动开口,托马主任给你添这一个名额,他们几个老院士可不得都惊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更新可能会不稳,一方面是因为腰椎间盘膨出,医生建议多躺少坐,当然趴着也可以码字,就是效率会下降。另外是想要让大家更快知悉全貌,决定调整北京篇剧情,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写之前需要点时间斟酌。

总之有更新时间变动会在评论区提前通知,像今晚这样,如果当日无法更会发请假条。以上。

第六十章 可窥一隅

“笃笃”叩了两下门, 听到一声“进”,孟得带云知迈入办公室内,对办公桌前老者恭敬道:“马咏主任, 这位同学是大南沈教授推荐来参加新文学社培训的, 早上刚到北京。”

云知规规矩矩先鞠了一躬:“主任好。”

马咏主任鬓角花白, 虽年迈, 脸膛看着气色挺好,先将桌上的书折了一下,盯过来几秒钟,反应慢一拍似的“噢哟”一声, “是一拂推荐的学生?”

在孟得示意下,云知将推荐信递上去, 马主任抬了抬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展开看了一眼, “你们校长有跟着一起来么?”

云知愣住, “……没有。”

“主任,她是沪澄的学生,跟着同学一起来的。”孟得将手头的学生报道簿拿上前:“您对一下,推荐信要是没问题, 就在这里签个字。”

马主任仔细看过个人档案方才提笔,签过名后让云知先坐下,孟得看他要单独聊聊的架势,先带门而出。

这位马老教授是国学、哲学的名师,高足弟子遍布中国,云知有耳闻,此时独处难免局促。

“别紧张,小孟那边报过名了, 我这里也不做额外考查。”马老和善地笑了笑,“之前是一拂开口,前日天看过他们寄来的文章,你在同龄里确实是出众的,文采比你父亲还好。”

云知微惊,“您认识我父亲?”

马老提起林赋约,眸中都带起笑意,“二十年前我在苏州昭文书斋教书,他就当过我的学生,后来他去东京留学,回来后任燕大最年轻的地质学教授,举荐信都是我写的。”

云知本来还疑惑他怎么晓得她是林赋约的女儿,听他叹道:“这么多年没他的消息,以为人不在国内,一拂同我说起赋约的女儿成了他的学生,我问过才知道……哎,若你爸爸当年肯留在北京执教,现在说不准就在我们学校当老师呢。”

语气中,有追忆,有感慨,有惋惜。

云知心念微动:“沈教授也做过您的学生么?”

马老摆手,“他要是我的学生,哪会三番五次的拒绝我的邀请。”

“那您和沈先生,还有我爸爸,你们是怎么……”

马老靠着椅背,缓缓道:“你父亲在日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我是北方分会的会长,回国后就取得了联系,我就推荐他去燕京大学执教,此后他带了一支队伍到湖北支援,有一日,我收到他的来信,他同我说拉了个有为的年轻人入会,其中一个……就是一拂。”

“您是说沈先生是在湖北认识的我爸爸?”她脱口问。

马老微微颔首,“一拂是留美归来的,最初在轮渡上认识了一个同盟会同胞,那人不幸染病,他就帮着将那份重要的文献带到湖北,接手人正是你父亲。”

这段经历她从未听说过沈一拂提起过,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沈先生那么早,就认识我爸爸了?”

马老略微惊诧看了她一眼,“你应该听你爸爸说过才对啊。说起来,你爸爸身边也有两个挚友,在早稻田大学学物理,他们几个年轻人志趣相投,还仿着旧时梁山好汉那套磕头结拜,说起来一拂在当中还是最小的那个……欸,我这边有你爸爸当时寄来的照片,你等等。”

说着,双手撑着膝盖起身,步履蹒跚地踱到书柜前,一格一格翻开来找。

他寻的专注,没察觉云知满面的难以置信。

沈一拂加入过同盟会?这……这怎么可能呢?

“找到了,在这里。”马老从柜子上取下了一个相框,放到书桌上,“瞧瞧,认不认得出哪个是你父亲?”

林赋约的相貌很好认。

最左边那个身着黑色褂衫的就是。比祖父书房里那张大合照更成熟稳重些,而站在最右的沈一拂——身量高颀,眉目澄澈,梳着那时最兴的背头短发,正是琉璃亭那次他的模样。

照片陈旧,依旧能看得出四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眉目带笑,眼里仿佛都透着无限的希望,哪怕时隔多年,只需看一眼,也知他们相交甚笃,志同道合。

马老看她看得出神,坐回椅背上,道:“你翻翻看照片背后。”

她拆下相框,但看背面的钢笔苍劲有力写着一行字:革命流血,自吾辈始,前仆后继,信仰永续。

云知心念巨震。

“本来我不赞成你爸爸冲在前沿,嘱托他保重己身,方能将所学的知识蔚为国用,时值湖北各革命组织欲要起事,他在文学社和共进会中都有同窗,就义不容辞留下调停,之后就寄了一封信加上这张照片给我。”马老摇头失笑:“我啊,当时人在外地,急的团团转,也真是奈何不了他。”

她迫不及待地问:“之后呢?”

马老本只是追忆,看她神色不觉一愣,“你父母没同你说过?”

她捺低了声音,“我小时候在苏州老家那边,这些……我爸妈很少和我提。”

马老“嗯”了一声,道:“为人父母,自不愿之女走上同一条路。同盟会分散后,我与你父亲就失去了联络,见到了你,想起第一次见你父亲,他也就这般大……”

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故人已故。

“人老了,越早的事记得越清……”马老叹了一声,“我听说你父母是前阵子在一个小村庄里亡故的……”

“是意外,旱了一个多月,走水了,我从家里的水管里爬出来的。”祖父嘱托过多次,不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要一口咬定火灾只是意外。

马老活到这把岁数,小丫头脸上一点异色不是没看在眼里。他终究没有深究,只道:“好在你平安,你父亲也不算后继无人。”

云知将照片放回相框,起身朝马老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我会努力向学,带着我父亲的那份,不会令您失望的。”

她心底仍有许多谜团,但看马老眼眶微润,不敢再询。

直待跨出办公室,耳畔还有些“嗡嗡”的声响,分不清是耳鸣还是心颤。

马咏老教授一席话令她的心房几处空几处堵,一时不知从哪填从哪疏。

近日心中念念的前尘的因,竟以这样的方式得知了些许果。

云知转向身后红砖砌筑的红楼,周围的景致恍恍惚惚的晃过去,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照片的时间是1910年3月,他们同年七月大婚,换而言之,沈一拂留美归来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是三个月后才回到的北京。

早在十多年前,她就听过广州起义、镇南关起义皆出自同盟会。只是她年少时没有机会接触外界,从来听阿玛说起都称其为叛党、匪贼。

此番想来,沈一拂所说的“不甚了解”,应延伸为“对你会否支持我不甚了解”,而“一年”后,恰是辛亥首义开响了第一枪。

当马老说他加入同盟会时,云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不告诉我?

可平心而论,当年沈一拂真的如实告诉了她,她真的会无条件的支持他么?

只怕不会。

固然重活以来,她逐渐明白“非革命无以垂亡,殆不可须臾缓”;不论今朝如何评说,昔年当下,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是□□裸的“反满反朝廷”。

她,便是“满”。

当年的妘婛,若同她说“不爱了”,她不会强求,可要告诉她,他将加入反朝廷的盟会举事,也许她不会忍心。

即使只是“也许”,他依旧不能冒险,若有个万一,他就走不成了。

这就是成婚之后不告而别的理由么?

石子小路往前,不知不觉走到了湖畔中央的石拱桥。

云知倚着桥栏,默默用手背拭去滑到脸颊上的眼泪。

那洞房花烛之夜,她掷地有声对他说“什么给时间彼此了解,还不是为了寻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时,还不知他将要去往何处。

两处心思,两处离愁,当时不知,此刻方知。

为什么心里还是这般委屈?

也不单是委屈,是什么,怎么都说不清了。

一阵凉风刮来,树木“哗哗”直响,云知心眼儿里哆嗦了一下,她突然想见沈一拂,质问他一句为什么。

当时已决定离开,何以还要留下那样的背影,那样的信?

沈古板啊沈古板,你究竟在何处?

参加新文学社培训的各地学生陆陆续续到了,回到本校区时,正好一队学生拉着行囊等候在外,全是男生,肤色普遍偏黑,手上皆有冻疮,一身补丁,比起他们从上海来的,看得出是贫寒人家的子弟居多。

他们围在那日晷仪边上叽叽喳喳的讨论,看见云知走来,有个胆子大的学生叫住她:“同学,这个怎么看时间你晓得不?”

她本来情绪低沉,乍听这浓重的方言,都没第一时间会意,“啊?”

男生旁边的同学揶揄着推了他一下,用相对标准的国文对她说:“我们在看这个,不知道你会不会看时间呀?”

“这叫日晷仪,也称日规……”她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手指一比,“晷盘两面都有刻度,以针影方向计时。早晨影子投向盘面西段,等到最高的位置就会到正北方,午时正刻,哦,就是中午十二点……不同地区不同的纬度有不同的算法,简单地说,晷针是指向地球南、北极的方向,与地平面的夹角是当地的纬度……”

她说完之后,看这群男孩子们直直望来,声音不觉弱下,“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厉害!”最初发问的男孩由衷赞叹。

“对啊!我们刚刚问老师,他都讲不了这么多名堂呢。”

“嘿,你就是瞧人家姑娘漂亮才搭讪的吧。”

说着,大家伙一并哄笑出声,后头走廊的学生都不由探出脑袋。

云知看孟得朝往这里来,忙匆匆踱回楼中。

一进到宿舍,她脱力般的倒在床上,闭上眼,有种天地为倾的感觉。

也挺奇怪,原本万般思绪,被这一群学生嘻嘻哈哈一闹,莫名打散了。

这时,楚仙推门进来,瞄了她一眼,“你怎么去这么久?大家都去食堂吃过饭回来了。”

连日赶路,她有些心力交竭的睁不开眼,“嗯……那边校区有点远,没关系,我不饿。”

楚仙看她仍趴在床上,“下午两点孟老师要带大家参观学校。”

“好。”

楚仙不再与她搭腔,兀自坐到书桌前翻看北大的刊物,正入神,有人敲门,“请问林小姐在么?”

云知此刻已合着衣睡着,楚仙起身去开门,却见一个高个子青年站在门边:“是林小姐吧?”

这青年一身西装笔挺,至少得有二十多岁,不似这次培训的学生,更像是本校的大学生。

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角,“我们这儿有两个姓林的,你是哪位?”

那青年彬彬有礼道:“不是我找,是我家少爷找。”

“你们家少爷?”楚仙眉头蹙起,“是哪位?”

“我家少爷姓沈,是陆军沈司令的公子,与林小姐的祖父亦是朋友。听闻林小姐今日到京,特来请您过府一坐,为你接风洗尘。”

作者有话要说: 躺在床上的部分多用手机码的,特殊时期只求表述清楚了(捂脸哭)

留言红包揪100.

第六十一章 如此大学

云知打了一个盹的功夫,发现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抬手眯了一眼表,差一刻就两点钟。倦意瞬间冲散,忙起来换了一身衣服,摸着刘海翘上天,索性拢上去,将一头蓬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髻,匆匆拣了个挎包就往下跑。

日晷仪边上已聚集了三十多个学生,孟得正在点名,点到“林云知”时看到她举手走来,先愣了一下,才打了个勾,问:“林楚仙还在宿舍里么?”

云知环顾周围一圈:“我以为她已经下来了。”

孟得又原地等了五分钟,不一会儿,带队老师过来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孟得将点名簿一合:“行,那就出发吧。”

云知人在队尾,发现前边的学生频频扭头看向自己,小声问前面的朱竹文:“我是不是头发乱了,大家怎么一直看我?”

朱竹文看了她一眼,脸微微一红,“没。”

实则云知平日里让厚厚的额发挡着,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五官,只注意到尖尖的下巴以及暗了楚仙一度的肤色。此时忽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天然流畅的骨相展露无疑。她从楼内奔出来时,吸引了不少目光,而这两日与她同行的上海学生更是惊奇——林云知竟这般好看?之前怎么没发现。

云知没察觉这些,她只是奇怪楚仙去了哪,中途问过领队老师一回,只说“另有安排”。

孟得先带他们参观了阅览室,里头有十来张长形方桌,在校大学生安安静静翻书学习,少年们自觉屏息凝神,脚步都轻了,生怕打搅到人。

饶是沪澄和大南大学都有图书室,云知还是被这偌大的图书馆惊着了,左右两侧放眼望去数十个几丈高的书架,以类型分区域摆放,书香卷帙味浓厚,用书海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她随手拿下一本《积分学》,出版时间竟是民国初年,还有好多本数学译本都是晚清年间就有了,可这些书籍别说是曾经的她,只怕整个朝廷能看着的都不及一二。

孟得说,这半个月大家可以随时来阅览,少年们一阵雀跃,出了图书馆后,又分别去了体育馆、天文仪器室、文理实验室,或在各课教室门前稍作停留。

云知之前在暑期泡在大南大学一整个月,这北京至高学府对她来说算是更开眼界,可对其他少年而言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论是生活环境还是读书氛围,都是前所未有的。

参观后原地散开自由活动。

少年们无比兴奋,云知没多逗留,回去路上又碰上了孟得。孟得说:“我第一次来我们学校,可是逛了一整天都没舍得回宿舍。你这么早就回去了?”

“我回去看看我姐回来没,你知道她到底去哪了么。”

孟得摇头:“说是有要事得出去一趟,直接跳过我们和马主任请的假。”

楚仙有事怎么不同她说?云知道:“您这就准假了?”

“先斩后奏还能如何?说是给大人物给请走的,马主任都点头了。”语气中颇有不悦。

大人物?

她更觉奇怪,孟得无奈:“这次名额有限,别人想都不敢想,你们这些富家子女啊,当这是来玩的么……”

云知闻言,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孟老师,这次新文学社的活动,我们中学部总共只有四十二个人对么?”

“嗯,对。”

“我们浙沪区就有十几个人了,还有十八个是北京本地的,剩下不到二十人多来自于湖北、广州、南京。”云知说:“我不知道大学部是什么情况,至少在我看来,对中国大部分在读的中学生而言,根本就没有参与的机会吧。”

孟得稍稍一怔,“这次活动是由我校与新文学社共同筹办的,本意希望更多有才华的学生前来交流学习的,经费本就有限,只提供食宿……”

云知说:“付不起的路费的学生,不就直接被淘汰了么?”

孟得叹了口气。

培训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

“像你们上海的大南,还有南边的几所大学,每年需要上百块大洋才念得起书,我们校长已经以及各院长、老师,都在做许多努力,大部分的学费都是政府补贴的,一年缩至三十块大洋……”孟得说到这儿,又叹了一下,“当然,也抵得上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了……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些的?”

云知垂眸。

她一度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为笼中鸟,不知天地俱变。

重生以来她最强大的念头就是念书、自食其力,才不枉重活一场。

真的开始学习,感受知识带来的力量,再到眼看着伯昀他们离去,她开始思考——如果读书只是为了过得更好,那么放弃优越的生活,踏上一条艰难的的路,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的沈一拂,身为清廷的既得益者,只在下轮船到湖北三个月,就毅然决然抛弃一切,踏上那条变革之路时,又是怀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事实上,在听过马老教授的话后,她依旧委屈,为往昔,为后来,为理解他的时刻,愈发显得那漫长到叫人绝望的岁月,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此刻,都未必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只是忽然发现,自己能够踏入这所最高的学府里,竟是四万万国人中的凤毛麟角。

非是足够优秀,只因得天独厚。

便如爱新觉罗妘婛,因封建愚昧死在小小的阑尾炎中,世上如她这般的人何其多?

大多老百姓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一本《积分学》。

沉睡者,因无知而蒙昧,因循守旧而麻木不仁;觉醒者,因能接触到光明,才看到那漫天无际的黑暗与高悬于顶的屠刀。

但凡沉默,或可安度一生,哪怕他们知道,迈出去的时刻,会先触碰到那根线,仍要义无反顾,仍要高声呐喊。

若连醒着的人都沉默,又有谁能唤的醒沉睡的人呢?

那么她呢?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孟得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云知的视线移向孟得,认真道:“我是觉得孟老师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是该好好珍惜每一次机会的。”

说完,同孟得挥了挥手,留下孟老师一脸莫名:咦,我有说这句话么?

楚仙等到晚饭后才回来。

进门的时候云知洗漱出来,看到她褪下一身驼色大衣,里头竟然只穿着一条光面的衬衫长裙,第一反应是:“三姐,外边现在才几度,你穿裙子啊?”

楚仙鼻子都冻红了,却还嘴硬着:“我坐车回来的,走几步不冷……壶里有热水么?”

云知点头,楚仙将壶里的水一股脑倒入盆里,拿毛巾烫过拧开,洗过一把脸后才舒坦道:“下午孟老师有说我什么吗?”

“也没有。”云知问:“你去哪里了?”

楚仙换衣服的手一顿,“去见人。”

“就是问你见谁了。”

“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听说我来北京,就过来接我咯。”楚仙将毛衣穿好,直接踱向洗浴室,云知站在门边,依旧不解:“可是下午一起参观学校,你也没必要请假去吧……”

“我既然去了,自是聊重要的事,这人在政府任要职,爸爸打算在天津做生意,人家邀约我还能不去么?何况主任那边都同意了,还要和你一一交代不成?”

楚仙把话说到这份上,云知也就懒得再问什么。

新文学社的开幕仪式是早上九点,这回大家都起了大早,八点半礼堂就站了半满。

所有学生依区域入座,尔后,几位领导、教授、教员们入场,场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孟得做主持,先说了几句开头暖场的话,接下来说起蔡校长发言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

这就是中国第一个主张实行男女同校改革的教育学家,看去是一个身着朴素藏青色长衫、蔼然慈祥的学者,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整个国家青年思想的人呢?

这所大学既有新文化运动的胡适,有知名学者鲁迅先生,也有“身上有辫,心中无辫”的辜鸿章。

皆始于他一句“以造诣为主,兼容并包”。

云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蔡校长说第一句话起,眼眶就莫名湿润了起来。

他先对中学部学生说:我羡慕诸君。回想我从前和诸君一样年纪时,想入中学而不可得,现在身体不好,想研究什么学科,却没有诸多知识都无从入手,想要一一重学,年龄已大来不及。这是我常常自恨的。

后又对大学部的学生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诸君须抱定宗旨,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

校长的发言不长,但他神采奕奕,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带着火苗,感染到礼堂中每个人。

等他下台后,掌声不绝如缕,连马老教授上台都等了好几分钟才重新安静下来。

但又很快再次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