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吓了一跳,忙把琉璃灯盏往床柱的钩子上一挂,赶过去扶她:“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要什么东西,跟婢子说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床?仔细招了风。”

“给我找件衣服来。”万俟菀推开她的手。

她体内的美人恩毒性已经完全拔除,然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并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断了,可她仍然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

翠屏瞄了眼窗外,赔笑着道:“都这么晚了……”

“衣服。”万俟菀语气平静。

翠屏立刻噤声,乖乖拿了件浅紫色的深衣和一件全白的貂皮大氅来伺候她穿上,期间几度开口欲劝,然而偷眼瞧她的脸色,终究未敢再吭声。

万俟菀也不说话,穿罢衣服,裹得跟个雪团似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翠屏本还想叫醒外屋的几个小丫环,但见万俟菀的步伐虽然不稳,却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门,只得硬着头皮独自追过去。

刚追到房门口,她忽又住了脚,提心吊胆地望望漆黑一片的走廊,连头也不敢探,缩在门内颤着嗓子喊:“三小姐?三小姐?您等等,婢、婢子去拿灯笼……”

“你待着罢,不用跟来了。”万俟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黑暗中听来,别样的清冷。

“可……”翠屏犹豫着,想出去,又不敢,站了一会,只觉外面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向自己挤了过来,回头瞧瞧,就连挂在床边的那盏琉璃宫灯里的烛光,也好像变得微弱如鬼火。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冯远、蒋二便被璟鸾派人拿入府中地牢,只是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她决定暂时不向众人揭露他们几人的阴谋。因而,在翠屏的意识里,王府里肆虐月余的那只“鬼”,依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凶!想到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可怕传闻,她此刻真真吓得两手全是冷汗,双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

就在她退到第三步时,她忽然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轻响。

——“哗啦!”

夜半杀机

推开西厢房的门,两名坐在火炉边小板凳上的绿衫小丫环正抱着膝盖睡得香酣,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万俟菀也不喊她们,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屋子并不大,陈设却很精致,每一样东西都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长条案上焚着安息香,缕缕淡烟中,一名绛衣婢女正靠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打瞌睡,听见声音立刻机警地回头,见是她,忙迎上来道:“三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翠屏那丫头呢?”

她叫绯云,也是璟鸾身边四大婢女之一。为了照顾万俟菀和沈迦蓝,璟鸾竟从自己最贴身的婢女中抽调出两人来,关切之心,可见一斑。

“我叫她不用跟来了。”万俟菀淡淡道,飞快地扫了眼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那人,旋即垂下头去,走到桌边坐下。

绯云为她倒了杯茶,道:“三小姐是晚上刚醒过来的?婢子奉命守着沈公子,一整天不曾出过这屋的门,本打算明日一早等替我的人来了,再瞧您去,不想您这就来了。”

万俟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以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不住瞟向床那边,只一眼,便又调转开去,然后又去瞟,又调转开,一时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扑闪。

绯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叹息。

她是璟鸾的贴身婢女,虽然对发生的事情并非全知,但至少知道沈迦蓝是为了万俟菀才会这样的,便道:“三小姐放心,沈公子虽然还没醒,但左右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公主说……”

“我知道。”万俟菀倏地打断了她。

刚才璟鸾已经说过了——他体质比她好,中毒比她迟,本应比她先醒,只因他担心七次心跳的时间不够说清楚毒性,于是在毒发后又擅用内力与体内毒素对抗,故而受到的伤害反比她深重,醒转的时间也会在她之后。

对她而言,这些话听一遍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听,也不会忘记。

“我都知道。”她又说了一遍,看着绯云,没有一丝表情地道:“你不用再说了。”

绯云看着她淡淡的脸、淡淡的唇、淡淡的眉眼,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以前一位老人曾说的话——能够从表面看出来的难过,绝对不是真正的难过。

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万俟菀却已先道:“你睡觉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这怎么行?”绯云大惊,“您身子还没大好……”

“……守着他,不走了。”万俟菀平平静静、不急不徐地把话说完。

她的态度很温和,丝毫也不盛气凌人,却叫人不得不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绯云静静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她静静坐着,静静地任绯云看。

半晌,站着人后退一步,屈膝行了一礼,一言未发地退出房去。

她又想起一位老人说过的话——

悲伤到了极处,便与疯狂无异。

屋内烛影摇红,屋外雪色照人。

透过玻璃冰裂纹横披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东厢房的屋顶,厚厚的积雪银白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粒粒盐晶般的微芒。

月正中天,因十五将至,月相已近满圆,只是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月光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棵参天大树遮挡着,分明冰心一片,却偏生被张牙舞爪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何其蛮横,何其无奈。

她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床榻上的那人。这次,目光没有一触即分。

昏迷中的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眉宇之间充斥着淡淡的疏离,虽然双目紧阖,但是睫毛勾勒出的两道漆黑弯弧衬着坚挺的鼻梁,依旧英气逼人,抿起的唇线也依旧冷漠……只是,嘴唇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为他平添了一份落拓。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璟鸾的声音——

“我不知道,也完全无法想象,当他数着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七次心跳,告诉我毒性发作的特点和感受时,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的眼神倏地迷离起来,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你,一定觉得很高兴。”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为你自由了,你终于得到了你最渴望的东西。你在沈狐身边等了十年也没等到这个机会,却在遇到我后不足一月便得到了,你真幸运,真幸运……可是我,我就活该倒霉么?你想还债,那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声音骤然噎住,看着他深刻的眉眼,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可奈何,以及——深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说过的,不要你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不要!为什么你这么蛮横,这么不讲理?为什么要逼着我,在自己无法选择的情况下,欠下你一条命?我再也忘不掉你了,你知道吗,再也再也不可能忘掉了,可你,却就要离开了。”

她缓缓弯下腰去,一直弯、一直弯,直到自己的唇再向前一分便能触到他的耳廓,然后在那里,一字字地对他道:“你是个混蛋,沈迦蓝。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怎样的混蛋。”

随着最后一字出口,房内陷入死寂。

只是,这种死寂似乎来得有些特别、有些异样,虽不闻一丝人语、未听任何响动,却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骚动,如同静水深流,平静无波只在表面,内里,却是无声处听惊雷。

她似有所察,肩头一动,直起身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醒了?”

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亦未颤动分毫。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盯着他,良久,始终未见异样,眉心仿佛松了松,又好像皱得更紧了,抬手摸索着身后椅子的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身体松懈下来的一瞬,一缕疲倦悄然从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好累,真的好累,原来眼睁睁失去自我,却无法阻止这种转变的感觉,如此之累!

她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她了,她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追寻极致的自我,拥有极致的自由,因为她的心已经扣上了一把锁,而唯一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叫做沈迦蓝。

可是,他要走了。

若她所料不差,来日他醒转那刻,便是他离去之时。他会走,毫无留恋、绝不回头地走,天地间自此多了一个自由欲飞的灵魂,也多了一个再也轻松、快乐不起来的她。

从此后,碧水丹山、朗朗乾坤,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叫沈迦蓝的人。

从此后,斗转星移、急景凋年,无论今夕是何夕,她永远会背负着对他的恨、对他的债、对他的……思念。

她完了,无可救赎。因为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沈迦蓝……沈迦蓝……你,真的是个混蛋。

“三小姐。”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平静的呼唤,阻绝了万俟菀的万千思绪。

她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却过了半晌才想起是谁,转头皱眉道:“翠屏?”

“是我。我来给您送手炉。”厚厚的门帘静静低垂,使那声音听上去仿佛从古井深处传来。

“进来吧。”

门帘被掀开,气流窜动,满室烛影猛然一阵摇晃,翠屏的脸随之忽明忽暗。

“三小姐,我来给您送手炉。”她语气沉缓地又说了一遍。

她的左手上,果然捧着个手炉,上有翠盖,下垂珠结,连环扣是金累丝雕就,精致无比。

毕竟是璟鸾的人,万俟菀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呆在屋内并不需要手炉这种东西,也还是伸出手道:“你有心了。”

翠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活像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扯着她的脸皮迫使她咧开嘴似的,僵硬而不自然。

“翠屏?”万俟菀皱眉望着她,“你没事吧?”

“我来给您送手炉。”翠屏道。

这已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万俟菀的心“咚”的一跳,霍地长身而立,却已迟了——

翠屏已经走到她身前,突然将手炉往她怀里一塞,用力之大,竟将她整个人推得踉跄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遽然挥出,利刃的寒芒在半空划出一道蓝色弧线,快如闪电,惊心动魄——

直插向床上的沈迦蓝!

直到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那一场生与死的抉择,她发现自己忘了翠屏手里握着的究竟是刀还是匕首,忘了满室的烛光是怎样被劲风拂乱、碎如涟漪中的倒影,甚至忘了那一瞬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记得那一股从四经八脉最深处极速涌上心头的热血是那么滚烫,以至于让她的整个灵魂都为之炽热;

她还记得当自己以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无视刀锋的锐利、直扑在床上时,锦被下那具身躯的触感是多么柔软、温热;

她更记得……

更记得当自己抬眼望去,那一双陡然撞入她心田的,浓黑如墨,而又清澈如溪的眼睛。

这一眼的相碰,亿万斯年倏忽已过,永恒瞬间款款降临,恍惚中,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穿越宿命翩然而至,落在彼此眼内,俱成了悸动。

就在这时——

“哧!”

利器割破肉体的锐响传来,她觉得后腰处猛然一凉,竟全不似想象中那样痛苦,见他的瞳孔就像猫眼到了阳光下似的遽然紧缩,心里反隐隐有些欢喜——他到底,还是有些在乎的。复觉释然——她终于,把命还给了他。

然后,她就感到身子一动,却不是她在动,而是身下的他,挥了挥手。

很轻很随意的一挥,翠屏却立时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砰”的砸在窗户上,玻璃“哗啦啦”碎裂一地的同时,她的人也重重跌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便昏厥过去。

从翠屏突然发难,到万俟菀扑到床上,再到沈迦蓝出手,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白驹过隙的瞬间,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紧接着便是万籁俱寂……万俟菀刚才的动作虽然够快,但那是全凭本能驱使做出的反应,此刻尘埃落定,她反倒怔住了,呆了好一会意识才恢复清明,然后她就发现了三件事。

第一:她还压在他身上,姿势非常不雅;

第二:他的一只手横在她腰上,动作极度暧昧;

第三:她怎么还没咽气?

哎哎哎?此事一经发现,立刻吸引她全部注意力:她的后腰挨了一刀吖!那可是致命的部位,怎么她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濒死症状,而且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疼?

这是怎么回事?她半是狐疑半是试探地伸出手,朝腰后摸去——指尖探处,是另外一只手,一只沾满了湿黏的、温热的液体的手。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缩回手,骤然一拱背,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他横在她后背的手不及收回,当即被她顶得飞了出去,指关节“当”地敲在床梆上,疼得他直皱眉。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轻响,一柄直刃匕首从他手中跌落于地,长不过五寸,一泓寒芒砭人肌骨,见之眉睫生寒,显是锋利过人。

她愣住,两眼呆呆地瞅着他的手,如同石化。

他的手已被血染红,两道狰狞的豁口赫然其上,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血便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溢出,布满他深刻的掌纹,又顺着指尖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成串。

这么深的伤口,想来是极疼的,他微张的五指正一下下地、轻轻地抽动着……她看得分明,心里好似针扎一般,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能够安然无事,原来是他在匕首插下的瞬间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刀刃,拼了断手的危险也不让她挨那么一刀,她觉得腰际凉了一下,只不过是那刀尖戳穿了衣裳,点上了她的皮肤罢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明明是她奋不顾身要去救他的,为什么到头来居然又是他救了她?明明是可以两讫的,为何却是欠下他更多?

这一想,心里竟觉出点恨意来,恨那个流血受伤的人为何不是她,更恨那个人为何偏偏要是他,眼见他勉强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竟想也没想便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这次不算!”

这般语焉不详,他却像是完全听懂了,淡淡道:“嗯,不算。”

她一愣,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咬着牙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他不语,只看着她,黑澄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润,眼神却和以往大有不同,就像……就像在看一个从来也不认得的人。

她的心猛然间沉入谷底,屋里如此温暖,她却觉得周身彻寒,说不出话,也无法再面对他这样冷漠的目光,她猝然掉转身,跑到门边掀起门帘喊:“绯云?拿点金疮……”

“哗!”——“药”字还未出口,厚重的棉帘便从她手中落了回去。

“怎么了?”他缓缓站起身。

她扭头朝他看来,半天才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没人。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可以被迷晕,可以全部被杀,但,怎么会没人?他拢着眉不语,手上却忙碌起来——撕床单,包扎伤口。

他右手的伤虽未伤及筋骨,但业已皮开肉绽,怎么也使不上劲,床单几次滑落,她见状,一言不发地上前,抢过了床单一角。

他嘴唇一动,抬眼,似想说什么,下一瞬,身子猛地一震,两眼发直地盯住她背后,瞳孔紧缩。

“怎、怎么了?”万俟菀被他的眼神瞅得头皮发麻,浑身寒毛倒竖,“我背后有什么?你到底在看什么?”

沈迦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背后,缓缓道:“过来,莫回头。”

万俟菀一听,立知自己身后出现的东西只怕不是一般的吓人,呼吸顿时变得细微起来,迈着又是发硬又是发软的双腿朝他走了两步,突然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去,大喝道:“吓我?本姑娘可是被吓大的……啊!”

又短促又尖锐的叫声中,她人已经噔噔噔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床边,再也站不起来。

“我都说了,别回头。”沈迦蓝的声音淡淡传来。

月夜纸人

万俟菀和沈迦蓝昏迷后,璟鸾便命人把他们送至位于自己所居院落之旁的“藏幽苑”,以方便照顾。

这只是个小院落,但布置得独具匠心,东西厢房以及主屋的屋檐上均设有水槽,雨水顺槽引入地漏,最后汇聚在院子中间的一个莲花造型的水池中,喻意“四水归堂”,非常吉祥。

此刻正值冬日,并无雨水,莲花池内除了池底的一层积雪,本该空无一物。可现在,那里面却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准确地说,“他”是飘在莲花池上空的。

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万俟菀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的模样:通身惨白,两条直不隆冬的腿以一种很奇怪的弧度随风摇摆着,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雪白的一张脸上用血红的颜色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弯弧,又用两团黑墨描绘出两只眼睛,只露出一点点眼白,无论她从哪个角度看去,这双眼睛似乎都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竟是一个纸人!

一个家家户户办丧事时都会用得上的纸人!

今夜的月光特别清冷,仿佛是青色的,在这样的光线下,那纸人脸上的神情似是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恶和怨毒之色,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张牙舞爪的树影投射在它惨白的身躯上,如同一只只蠢蠢欲动的鬼爪。

可这么大的风,却愣是吹不走一个纸扎的人!

不但吹不走,它甚至还逆着风,飘飘悠悠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窗前一尺处方站住了,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透过玻璃屉窗上的那个被翠屏撞破的大洞,一点表情也没有地瞪视着屋内两人。

万俟菀“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要误会,她不是被吓傻了。虽然在乍一回头看见这个纸人的瞬间,她确实被吓得连魂都差点飞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