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五官却像含羞草被人以手碰触般地紧紧皱成了一团,说不出的苦恼,说不出的失望。

“只要真的有鬼,总会碰上的。”沈迦蓝看看前方不远处风聆苑在月色下显露出的深蓝色的屋脊轮廓,语气温和地道,“很晚了,回去早点睡吧。”

万俟菀站着不动,“我就是不信这个邪!哦,别人都能碰到,偏我碰不到?凭什么啊?”

“那也许是因为别人都不希望碰到它,而你却故意想要找它。”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那鬼有心躲着我们?”

如果那真的是只鬼,有可能躲着人么?沈迦蓝看着她,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始终坚信真的有鬼存在?”

“因为,”万俟菀耸耸肩,“这样人才不会显得太过绝望。”

沈迦蓝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嗯……”万俟菀咬着唇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你看,人是这么奇妙,会思考、会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改变世界:生的东西不好吃,我们就用火;风吹雨打不好受,我们就造屋;人心蒙昧,我们就发明语言和文字;坏人作恶,就有宋慈那样的人著书立传,总结出一整套经验来教人们怎么对付他们……人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奇特,那么复杂,可是死亡一旦降临,就什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干干净净——想到这一切,难道你不感到绝望么?所以,我并不是相信世上有鬼,而是坚信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它只是……只是一个开始。”万俟菀说着便顿住了,抿抿唇,用力点点头道:“对,一个崭新的开始!”

月色下,她的双眸明亮又清澈,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力量……

沈迦蓝看着她,有那么一瞬,竟几乎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之所言全是真的。

人,生而畏惧死亡,但是有谁能说清楚,人们害怕的究竟是死亡本身,还是死亡带来的那种空虚无尽的感觉?

好像随着你的生命的终结,便再没什么能够证明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曾经在这个世界里哭过笑过活过……这种感觉,才是最可怕的吧?

就算坚强如他,有时想到这些,也会觉得很无奈的。

而现在,万俟菀却用这么奇妙的一番话告诉他:死亡带不走一切,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若非极度热爱生命之人,何能如此睥睨死亡的存在?

也只有极度乐观的人,才会这样坚定地相信希望的存在。

他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较之以往的平静、忍耐,仿佛更多了一些语言无法形容的东西,然后微微一笑道:“必须承认,这是迄今为止我听过的最具诱惑力的话了。我想无论谁听见你这番话,都会由衷地希望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呢?”万俟菀转眸,“你也这样希望么?”

“是的。”沈迦蓝笑道,“因为我也怕灰飞烟灭。”

万俟菀的睫毛一抬,本来大约是想瞪他的,不知怎的却只睃他一眼便飞掠而过了。

便在这一抬一掠间,她白生生俏丽丽的小脸上,两个浅浅的梨窝已闪动起来,说不出的生动鲜明。

沈迦蓝听她笑声清越如细银,潋滟的月光下,一双眼睛亮晶晶,恍如明灿溪流般流光生姿,教人一味只愿沉溺其中。

他的神思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意识陡然间飘得很远……

那一年他陪沈狐海上垂钓,生平第一次目睹日出之壮美,那一轮巨日陡然跃升,幽蓝的一望无垠的海面霎时被染成一片金黄,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琉璃屑,璀璨光华点点反射,闪熠熠,明晃晃,炫目而静谧,而至心惊……

那是他生平仅见的美景,是由外在而直抵心灵的震撼,但是——

即便是那样的美,与此刻她的笑靥相比,竟也仿佛不值一提了。

如果在每一个晨曦,每一个月夜,都能看见……

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窜出一个念头,然而尚未完全成形,便令他悚然清醒了。

而一旦他清醒过来,狼狈,已如潮水般咆哮而至,夹杂着自嘲讥诮沉痛悲怆等等复杂难言的情绪,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他的瞳孔猛地紧缩,拼却全身气力制止自己双腿向后退的冲动——她或许是全天下男人的鸩毒,却独独不能是他的,所以,他不能逃,那是愚蠢的,而且可笑。

多年的地狱式训练和惯有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终于起到了作用,他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腿,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眼不然它们垂下。

“很晚了,回去吧。”他说,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最乖的孩子。

“嗯,我也有点困了……”万俟菀打起了哈欠,还孩子气地拿手拍打着嘴唇,发出“啊唔,啊唔”的声音,然后伸个懒腰大声道:“回去睡觉咯!日落西山才起床,生活真美好!”

“明天怕是不行了。”

“什么?”万俟菀一脸懵懂,“什么不行了?”

“睡到日落。”沈迦蓝依然垂着眼睫,“你今天起床后,没发现院里少了样东西么?”

“啊?有吗?少了什么?”

“那个大水缸。我上午就叫人抬走了。”

“你叫人把它抬走了?”万俟菀立刻跳了起来,“抬去哪儿了?是不是……‘那里’?”

那里,就是指璟鸾腾出来准备停放小柳尸体的小院。

“是。”

“呵!”万俟菀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兴奋地说话都不利落了,“就是、就是说……你准备‘那个’了?”

那个,就是指验尸。

“嗯。”沈迦蓝低头看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看了好一会,终还是轻轻挥手挣脱开了。

“哇!太好了,太好了!”万俟菀丝毫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雀跃不已,“璟鸾已经知道了么?”

“已经知道了。现在,小柳的尸体应该已被偷运至小院中。明天天一亮,公主便会过来找你,对外只说要与你去郊外赏雪,只命我一人随行。所以你现在最好抓紧时间回去睡一会。”

“可是……”

万俟菀还待说些什么,沈迦蓝却已转身朝风聆苑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并不大,频率也不急促,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走得飞快。

万俟菀只好跺跺脚,一溜小跑赶上去,终于在风聆苑的门外追上了他,拽住他的后衣角,气喘吁吁地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沈迦蓝本待拂开她的手,见她喘成这样,心下终觉不忍,便站住了,淡淡道:“还有什么事?”

万俟菀又喘了几口气,道:“现在已近五更了,距离天亮顶多只有一个多时辰,这么点时间,睡也睡不踏实,不如我现在就去喊璟鸾起床——你不晓得她,光是梳洗就得花上好半天功夫,等她收拾停当,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呃,还是你想先回去歇一会?”

她在问他?

她素来是想到什么立刻便要去做的,现在却在征询他的意见?

沈迦蓝默默地看了她一会,道:“我不累,但是你……”

“我也不累!”万俟菀连忙表态,“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去喊璟鸾!”

“我去。”沈迦蓝拦住她,“你回去吃点东西,别吃太多,垫个底儿就行……”

或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柔和得有些不像话,他倏地顿住,将牙关紧了紧,这才接着道:“尸体气味大,我怕你会吐。”

没有闻过尸臭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味道。

“怕我会吐你还叫我吃东西?”万俟菀此刻满脑子都是验尸的事情,哪有吃饭的心思,忙不迭地摆着手道,“不吃了不吃了,你要是饿,自己去吃吧……我去喊璟鸾了啊,回见!”

言讫,拔腿就跑。

沈迦蓝的手臂一动,似是还想拦住她,然而却又放下了,抬目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跑远,不知不觉间,一声轻轻的叹息溢出唇间。

吐出来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想吐却没东西可吐——她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第五章 蛛丝马迹】

洗罨

沈迦蓝错了。

而且错了不止一处。

首先,就呕吐而言,最可怕的滋味其实并不是没东西可吐,而是: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不过犯下这个错误不能怪他,因为他并没有过类似经验,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璟鸾知道。因为这本就是她的亲身体会。

这也是沈迦蓝犯的第二个错误——

那个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的人,并非看起来又娇气又沉不住气的万俟菀,而是一直斯斯文文、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的璟鸾。

原因很简单:她从没见过死尸。

尤其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近一个月的死尸。

所以,刚走进停尸间的门,一看见前方停尸台上的那堆腐烂肿胀、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只勉强能够看出一点人形的尸体,她的胃便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昨日晚饭时吃的东西,全部都顶出了她的口腔。

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度与万俟菀说起那天的事情,依然会露出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道:“我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情形,从来也没闻过那么难闻的味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靠近它,并且居然还敢拿手去碰它的!”

这个“他”,当然就是沈迦蓝了。

他鼻子的构造似乎和常人有很大差异,同样面对腐臭,璟鸾是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吐了,万俟菀是以手掩住口鼻、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却一丝反应也没有,径自走到尸体边,仔细但迅速地打量一番,满意地道:“我们运气不错。水的温度比人体低,所以尸体在水中的腐烂速度,通常要比暴露在空气中慢一倍,而埋于泥土里,腐烂的速度则会比浸于水中更慢。小柳的尸体先是在水中泡了七天,继而经仵作草草验罢便下葬了,加上时值寒冬腊月,所以腐烂得不算太严重。”

不太严重?万俟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替璟鸾拍着背,一边看向长条桌上的尸体,强忍住阵阵恶心问道:“这样也能叫腐烂得不算太严重?那严重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沈迦蓝淡淡道:“全身皮肤肌肉俱已烂光,连内脏都只剩下一点渣滓,那就算腐烂得很严重了。”

话音刚落,就听窗边传来“呕”的一声,刚刚好受些的璟鸾又把头伸出窗外,开始新一轮的大吐。

其实本来沈迦蓝的话起不到这么惊人的效果,只不过这屋里恰巧有具死尸,样子恰好很难看,味道又恰巧很难闻,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连万俟菀也不禁觉得有些反胃了。

但她总算强行忍住了。

这实在得归功于近日来她看的那些关于刑法勘验的书。

正是那些书,让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尸检是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根据尸体特征推断出死者生前曾遇上过什么事,这难道不神秘、不有趣?

所以今天,她根本是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走进这个屋门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小试牛刀,便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难题,让璟鸾和沈迦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那美好的一幕。

有了这一信念,那么不管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有多远,不管尸形多么骇人、尸臭多么让人作呕,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璟鸾却实在忍无可忍,她已吐得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老实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鼻腔中,阵阵腐臭不绝如缕地钻进来,她在第三次把头探出窗外时终于意识到,就算自己勉强撑在此处也帮不上任何忙,再加上万俟菀一直在劝她“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便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却说停尸间里,沈迦蓝完成了对尸体的干检,开始清洗尸体外部。

只听他道:“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外表沾满分泌的油脂垢腻,所以我先用皂角水洗尸,然后再用……”

“再用糟、醋、白梅、五倍子等药物拥罨尸首。”万俟菀抢着道,“这样处理不仅能清理掉尸毒,还能使一些原本隐于皮肉下面的伤痕显现出来,便于察验……对不对?”

沈迦蓝抬起头,眼内仿佛划过一丝笑意,“看来你这几天的书,没有白看。”

“那是!”万俟菀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可是很认真、很仔细地在看呢!”

她的眉宇间,充斥着一派小孩子家请赏邀功的得意,五官却鲜明如刻,璀璨如钻,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孩子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如此自然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或许,世上仅有她能做到。

沈迦蓝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道:“既这样,想必你还记得如何准备糟醋?想实践一下么?”

“好啊!”万俟菀立刻点头,光在一边看着有什么趣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参与进去才有意思咯。“炉子在哪儿?”

“出门往右就是厨房,东西都在那儿,灶火也已经生好了。”

万俟菀欣然前往,二人分头忙开去,过了一会,等沈迦蓝用皂角水洗完尸,并用清水将之涤净后,万俟菀也用两只手拎着盛满糟醋的大桶,吭吭哧哧地挪进门来。

怎么也不喊他一声,自己就拎来了?

沈迦蓝微微一拢眉,却没吱声,只快步上前自她手里将桶接了过来,放到停尸台下,然后从旁边的一张摆着仵作用具等物的桌上拿过几张白色抄纸,以糟醋蘸湿,一一搭于尸体的头面、胸胁、两乳、脐腹等处,然后给尸体盖上一层衣被,再以热糟醋浇淋,最后用簟席罨上,便不再动它了。

“去院子里透透气?这里还得有一会。”他说。

“好。我先去洗个手,刚才沾到醋了。”

万俟菀冲进厨房,不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大呼小叫着“水凉死了,激得我骨头都疼!”,一边把两只沾满水珠的手放在衣服上蹭着。

沈迦蓝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后花园里,她把茶泼到手上,也是这样用衣服擦干净了,唇角不觉浮起笑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冲动,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蓝色的棉帕,递到她面前道:“下次若再把茶啊醋的泼到手上,用这个。”

万俟菀怔了怔,面色刹那间绯红,也不知是为了他的戏谑,还是他的赠帕之举。

沈迦蓝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接,便淡淡一笑,缩回手道:“觉得用不着就算了。”

“谁说用不着?”万俟菀连忙劈手夺过帕子,一边往袖子里掖,一边道:“春天快到了,我鼻子对花粉过敏,正好可以用来揩鼻涕!”

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像她这样常年跟植物草药打交道的人,有可能对花粉过敏么?这谎也扯得太没边没际了吧,简直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沈迦蓝一听,果然又笑了,然而见她面色愈加赤红,马上便把笑敛了,话锋一转,把一些尸体勘验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一说与她听,说得不但很详细,而且力求浅显易懂。

同以往的惜字如金相比,今天他的话好像特别多,多得让万俟菀都有点不习惯了,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他无非是想借这次验尸的机会向她多传授一些经验罢了。

只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放开手呢,还是单纯地在为我着想?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他的态度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在相识之初,对于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下意识地报以否定和敌对的态度,比如发现他是有意“骗”她入门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地就认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铺路,可现在,她虽然仍有此一疑,却已经不似那时那么笃定。

沈迦蓝本来正向她阐述初检和复检的不同侧重点,见她突然沉默下去,便停住了,问道:“怎么,累了?”

万俟菀悚然回神,抬眸见他眼底一派问询之色,其中似乎还隐隐流转着一丝关切之意,心头不禁一宽,暗想:也许他真的是在为我好。便朝他笑了笑,道:“你说都没说累呢,我怎么会听累了?我只是在想,作为一名影子,你会去习武、学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确保……”

她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了。

反倒是沈迦蓝神色不变,替她把话说了下去:“确保主人安全无虞。”

万俟菀尴尬地望着他,半晌才“嘿嘿”强笑两声,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这词我听着就觉得滑稽!天地万物,别说人与人之间了,就算是人与草木、牲畜,也说不准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沈迦蓝转脸看向她,目光十分柔和,“我真的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什么会对刑法勘验也如此精通呢?”

“因为五年前,陌城频繁发生离奇命案,四少——就是你姐夫,发誓要找出真凶,为民除害……”

“哟!”万俟菀诧异地挑起眉,“没想到那只死狐狸还蛮古道热肠的,我倒没看出来。”

提起那位在陌城人人见了都头疼的沈家四少,沈迦蓝也不禁微笑起来:“古道热肠嘛,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他会插手此案,主要是因为他听说府衙上下乃至刑部派来的专员,都对此案束手无策,本已起了好奇心,加上那时他正与沈老将军在怄气,便夸下海口说保证七日之内破案。”

“我就说嘛!”万俟菀翻了个白眼,继而又问:“既然他敢夸这个海口,想必是对断案别有心得咯?”

“事实上,”沈迦蓝慢吞吞地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对断案一窍不通。”

“那你……”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