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奇怪,"凤仪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美莲拿出名片:"他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他会是坏人?"
凤仪不高兴了:"一张名片能说明什么,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这上面有电话。"
"电话也可以是假的呀。"
"你!"美莲气极,恨声道:"你这个人,平日里嘛就晓得画画,什么都不想问,今天倒好,人家纪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说几句话,想送我们回家,就成了坏人了?!"
凤仪惊讶地道:"你为什么生气,不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嘛,再说你又没有和他深交过,他是不是纪今明,是不是在圣约翰教书,也不一定呢。"
美莲连连冷笑:"我只当你是个象牙塔里的小画家,原来不过是个小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莲,"凤仪顿时恼了:"我也是为你好,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这样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美莲又难过又生气又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猛一跺脚,转身便走。凤仪大怒,调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美莲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回头见凤仪不仅没有跟上,反而走得远了。她张口想叫,又觉得叫不出口,环顾四周,触目纷乱繁华,更衬得她分外孤独。美莲闷闷地不乐地上了汽车,想着纪今明风度翩翩的模样,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从那天开始,凤仪又恢复了独来独往。她找杏礼要了几张照片,说想画幅西洋画送给她当新婚礼物。杏礼很高兴,拿了叠相片让她挑,她选了杏礼一张身穿校服,梳着长辫的照片。两个月后,油画完成了,画中的杏礼既有学生的清纯,又充满女人的妩媚。威廉神父觉得她的画艺越加精进了,劝她毕业后去欧洲留学,凤仪很犹豫,神父以为她年纪太小,不舍离家,便游说她报考上海美术学院,凤仪仍然很踌躇。她是喜欢绘画,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画画。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太过孤独了?
未来到底要做什么?凤仪困惑了。她想当老师不错,当个医生也不错,当画家也没什么不好……十六岁正青春年纪,她有大段的时间去选择,或者去迷茫。如果不是美莲,她也许真的会走另外一条路,成为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亦或去欧洲留学,成为一个画家。
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样,去画室画画,傍晚时分才回家到。一进家门,便看见了邵元任,美莲的父亲金伯达也坐在客厅里,旁边还有两个警察。 "金叔叔,"凤仪有点惊讶,因为金伯达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难得见到:"您怎么来了?"
"美莲去哪儿了?"金伯达有点激动,站了起来。
"美莲,"凤仪更吃惊了:"她不在家吗?"
"金小姐失踪了,"一个警察道:"金家的保险箱也被人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现金和首饰都不见了。"另一个警察接着道:"我们怀疑金小姐离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
"我,我最近一直在画画,""凤仪结结巴巴地,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美莲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凤仪,"邵元任缓缓地问:"美莲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认识了什么人?"
"人……"凤仪猛然间想起了四马路遭遇:"我们在四马路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教师,还给了我们一张片子,对!就是他,他还说他还知道金叔叔捐献的事情。"
邵元任和金伯达对视一眼,金伯达问:"你们后来和他还有联系?"
"我不晓得。那天他说,他愿意陪我们逛马路,我觉得他很奇怪,我说他不好,美莲还说我不好,说我是小人"凤仪语无伦次地道:"我们俩吵了起来,后来,我画我的画,她忙她的事情,她没有理我,我也没有再理她。"
"这人长得什么样?"警察问。
"长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还有圣约翰的电话。"凤仪想起小时候被拐卖的经历,不觉心乱如麻:"他,我觉得他不像个好人,你们去查查他!"
警察又问:"还有什么人是你们新近认识的?"
"不晓得了!"凤仪沮丧地摇了摇头。警察合上了记录本:"谢谢邵小姐,你有线索请再通知我们。"
"凤仪,要是有美莲的消息立即告诉我,"金伯达见警察要走,也站了起来,对邵元任道:"邵老板,家门不幸,打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勿必通知我。"
"金老板客气了,"邵元任道:"美莲和凤仪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长辈,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帮忙。"
金伯达连声感谢,带着警察告辞了,只剩下凤仪与邵元任坐在客厅。凤仪还没能从美莲出走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听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学都在外面游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爸爸!"凤仪第二次震惊了,她以为爸爸根本没时间,也没想过要花时间管她。她看着邵元任:"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护你,"邵元任说:"你这样很不安全。"
凤仪低下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能埋怨爸爸不关心自己呢?如果没有爸爸,她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是想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会害了美莲。"
"你害了美莲?"
"是我要去四马路的,"凤仪哽咽道:"我那天就觉得纪今明有点奇怪,可是美莲不听,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对不起她!"
"你为什么觉得纪今明奇怪?"邵元任问。
"我不知道,"凤仪道:"我觉得他就像小时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没有吱声,忽然问:"你说那天你们一见面,他就提到金伯达捐款的事情?"
"他说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邵元任看着凤仪伤心的模样,缓缓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带美莲去四马路,她还会遇见那个纪今明。"
"怎么会呢,"凤仪摇头道:"那里会这么巧。"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达,他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捐那么多钱,更不应该当什么珠宝协会的会长,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凤仪打了个冷颤:"爸爸,你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邵元任道:"拆白党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莲的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再自责了。"
"拆白党?!"凤仪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帮她吗?"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如果真能帮的上忙,爸爸会尽力的。"
"爸爸,"凤仪又伤心起来:"要是我早点告诉你,早点提醒美莲,或者早点留意一下她的举动,就不会这样了。"
"凤仪,"邵元任恐女儿受美莲事件影响,就此陷入自责之中,忙道:"人生许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也许美莲上辈子欠了纪今明的。你现在不要责备自己,而是想一想,怎么能帮助美莲。你不是会画画吗,能把纪今明的模样画出来吗?"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见她还是不能释怀,语重心长地道:"要是你忙着责怪自己,事情就会越来越糟。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只有由每个人自己负责。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来。"
凤仪默默地转回书房,开始去画纪今明的肖像。不一会儿,杏礼打来电话,她也知道了这件事,两个好朋友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疏忽了美莲,感到很内疚。凤仪说了纪今明的事,又说了邵元任的猜测,杏礼惊恐地道:"我听家安说过,他们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被拆白党拐骗过,救回后疯疯颠颠的,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杏礼,"凤仪心乱如麻:"美莲怎么办啊。"
"我爷爷认识一些人,我求他想想办法,"杏礼道:"家安那边我还没有过门,不好随便跟他讲,美莲爸爸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到处去问呢,以后美莲回家,还怎么嫁人嘛。"
"他也是急,"凤仪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帮上他。"
两个人万分不安地挂断了电话。凤仪把关在书房里,整夜都在画纪今明的肖像。第二天,金家传来的消息证实了邵元任的猜测,圣约翰大学虽然有个老师叫纪今明,而且也很年轻,但是他说从来没有去过四马路,更不要说与女学生在马路上搭腔了。警局请凤仪去认纪今明,凤仪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马路上的那个人,除了姓名电话,其他都是假的。美莲在家中偷走的金条和首饰,高达一万多元。警察局初步认定"纪今明"是个拆白党[23],但一无证据、二无线索,除非找到美莲,否则就算抓住纪今明,也不能证明什么。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无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悬赏美莲的下落。
一个星期过去了,美莲没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红一涨再涨,已经涨到了两万银元。这个数目,让上海滩很多人坐不住了。民国虽然已经五年,上海的社会秩序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混乱:人口激增、政治动荡、律法腐败……各种黑帮层出不穷,不要说帮与帮之间斗争激烈,帮会内部也是弱肉强食、此消彼长。烟土、赌馆、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这两万花红,虽让人眼红,但也非易取之物。黑道上很快就传开消息,拐骗美莲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集团,组织头目余祥桂。
余祥桂控制着一个精密的网络。他们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男客,由女拆白党出面,引其迷恋骗其钱财,如果对方颇有权势,就借机敲上一笔后脱身;如果对方仅有些钱财,就耗到财尽后把人卖到海外当劳工,或干脆打个"包"扔进黄浦江内。另一类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闺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党出面,乘女客意乱情迷时诱其携款"私奔",钱到手后,如果家人愿出钱赎人,就再敲一笔,如果家人不管不问,就把人卖入妓院。整个法租界的拐卖案件,都和他们有点关系。这种生意,与传统人口拐卖大不相同,不仅要计划周密、行事妥当,还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摆平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势力。
这几年,余祥桂无论对巡捕房,还是青帮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铺路,黑白两道是路路皆通。但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应该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桥一带大开赌馆烟馆妓院,犯了众怒;第二,他不应该绑架美莲,给了邵元任一次机会。
邵元任坐在书桌旁,轻轻品着清茶,一言不语。李威坐在他的对面,焦急地等待着。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还不表态:"金家的花红已经出到两万,金伯达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莲的亲舅舅,和巡捕房的关系很深,金家既有钱又有人,再说余祥桂在八仙桥又开赌馆又开妓院,不仅蔡老爷子,其他几个青帮老大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现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
邵元任继续沉默。
民国之后,救火队的精锐部分正式转入黑帮,当初他让李威开凤凰阁,正是为这支人马做准备。本来余祥桂在八仙桥一带生事,就让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如果没有美莲,他还不便先发制人。现在,余祥桂自己把头伸进了凤凰阁的铡刀下,这么肥的生意送上门,他没理由拒绝,就算他不想要,青帮的几位大佬也不会答应。但是余祥桂在法租界的势力盘根错节十几年,除他并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么分也是一桩难事。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现在的翅膀越来越硬,如果不借此事拿他一把,将来就更不好控制了。余祥桂这块臭石头用是用定了,关键是要怎么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说这些,你先回去吧。"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妇人之仁"在他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自从雅贞小姐去世之后,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岁年纪,看起来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位枭雄,怎能因为女人意志消沉。李威无法理解,甚至有点不屑。他今年二十七岁,正是大展鸿图之时。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决心,他是否要联合蔡洪生等人……这个突然其来的背叛的想法让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邵元任素来老谋深算,这事无论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么计划!李威亲手给邵元任烧了壶开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这才告退。
邵元任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书桌前慢慢筹划。除去余祥桂,至少要两个月时间,别的都好说,美莲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出面,将金家两万块花红送到余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莲即可回家……可这样一来,凤凰阁的势力就不能扩张。而余祥桂现在的发展势头看,八仙桥一带迟早要有一场血拼,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青帮兄弟要怪他放过此次良机,若再让李威逞猛斗狠闯出点名堂,凤凰阁就更可制了。再说金家的花红如此之高,江湖上哪个不眼红,他把这笔线送给余祥桂,不等于断了其他人的财路?
看来,美莲还要再委屈一段时间了。邵元任觉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认是个英雄,却两次把女人当成牺牲品。一是雅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莲,也令他愧疚。他左思又想,折腾了一夜,也未想出两全之策。天一亮,他就命司机送他去龙华寺,并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龙华寺听大师父讲解佛经,没有大事,不得前来打扰。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么会在此时去龙华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紧余祥桂,一面请青帮几路老大喝茶洗澡。期间聊问此事,套问口风,这几位青帮老大说别的还好,只要一谈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话,那几位老爷子不是打个哈哈,就是叉开话去,既不说做也不说不做。李威觉得有些不对,便暂时隐忍下来。
眨眼又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一早,李威刚到凤凰阁,就有人把一摞当天的新闻纸[24]递给他。他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所有的报纸像约好了一样,铺天盖地报导了富家千金惨遭绑架的事实,矛头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责他们缺乏办案能力,不能维护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们与黑帮勾结……是谁这样大胆,在新闻纸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金伯达,他不会蠢到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访,说与报馆联系的,多是学生,而且凤仪也在其中。李威心惊不已,他把报纸事件与蔡洪生等人的态度联系起来,觉得此事与邵元任必有干系。那么他躲进寺庙不是讲经,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威猛地意识到,他急于除掉余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于壮大自己的势力。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事到如今,他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表现忠诚,继续依赖邵元任发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独占凤凰阁!可凤凰阁只有约一半人完全听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来杀之祸。李威想到这儿,不免有几分沮丧,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联系,也决不出席任何饭局茶会。每天除到凤凰阁上班,几乎足不出户。几日之后,报界声讨越演越烈,不仅绑架、抢劫、盗窃被反复提及,就连烟馆、赌馆、妓院也被牵连其中,八仙桥一带更是千夫所指。迫于压力,巡捕房开始着手整顿,由于缺乏具体的计划,一些规模较大的赌馆妓院首当其冲,凤凰阁也牵连在内,接到了暂停营业的通知书。李威立即派人去龙华寺,带回的消息却是,邵元任要吃斋理佛,闭关十天。
李威闲来无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时他让司机歇着,自己给凤仪开车。他发现凤仪果然和很多家报馆在联系,不过,她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在帮金家跑腿。李威问她,邵元任是否知道,凤仪说,是爸爸让她帮忙的,说她现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李威不由心中暗叹,难怪他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只顾盯着金家和各路黑帮,根本不会注意凤仪和几个学生。而这样一来,邵元任与金伯达居中联系,也不会有外人知晓了。
不过,他对邵元任利用凤仪传递消息,感觉有点不忍。到底不是亲生女儿,连这种事情也让她参与。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着自己每天接送凤仪,怕遭遇什么不测。他哪里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护凤仪了。他让她做这件事,其实用心良苦。自雅贞去后,邵元任对凤仪的教育观有了改变。他本打算等她中学毕业之后,再细加引导,但没有想到,凤仪先是放学后不肯归家,日日在外流连,接着又出了美莲之事。邵元任觉得,是时候让凤仪接触社会了。他让她联系报馆,一方面确实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会上有所锻炼。
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这天李威送凤仪去望平街[]。望平街只有几百米长,却林立着上海大部分的报馆,人称"报馆街"。负责报道赌馆之害《新民报》大门大开,二人进得门内,见桌、椅、办公器材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打扫的女工。凤仪问:"报馆的先生呢?"
"去医院了,"女工道:"打的来一塌糊涂。"
"谁打的?!"
"我不晓得,上班好好的,突然冲进来一帮人,又打又砸,几位先生来不及理论,就被打伤了。"
凤仪勃然大怒,对李威道: "我们去龙华寺!"
李威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而然见到邵元任的机会,便没有回避。二人来到寺院,他让凤仪先去邵元任的厢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凤仪到了厢房,说了报馆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几句,打发她去大殿烧香,顺便把李威叫了进去。李威进门后,立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邵元任默默地听完,也不多加询问,只把一份名单交给李威:"你在凤凰阁安排一下,后天的下午一时,我要约他们在凤凰阁小聚。"
李威打开这张折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法租界各路黑帮的首领名字。李威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这些人有的他认识,有的素未谋面,李威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既没有多问,又表现出能办好事情的信心。他拿着名单退出客房,来到大殿,凤仪站在烟火燎绕的香炉前,正望着天空出神。李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见寺院飞起的一处檐角。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从这里传出去,又从外面传递回来。李威微微冷笑着,果然是佛门清静啊。
两天之后,李威站在停业的凤凰阁的三楼大厅内。这里从没有如此寂静和空旷过。阳光从迎街的木格窗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李威做了个手势,穿戴整齐的"救火队员"们立即将桌椅往两边排开,留出一块空地。空地中间用方桌拼成一张大桌,大桌周围排好十八张靠椅。李威发现,这些"救火队员"有不少是新面孔,这让他大惊失色。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余祥桂了。李威心中升起复杂的挫败感、恐惧感与耻辱感。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着,他还是没有摆脱随从的命运。
午饭之后,各路黑帮大佬走进了凤凰阁。自民国之后,黑帮的革命色彩逐渐消退,他们开始公然从事另一种"社会事业":毒品、色情、赌博、军火。为了与其他行业的人有所区别,他们统一了穿着,凡黑帮成员,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里需装一块金表,表的链子要垂在胸前。链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高级别成员的手指上还要戴一枚钻戒,钻石越大,身份越高。今天来的人无一免俗,全部这身装扮,而辈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几人,还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风,以显示自己地位不凡。
众人相聚,气氛热闹又微妙。蔡洪生等几个地位较高的大佬,就像商号里的老掌柜,不停地抱怨这段时间时局不好、生意难做等。其他人则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叙旧聊天、有的沉默不语。李威周到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端上上好的绿茶。不过这种布置和招待,显然和黑帮众人常去的酒楼澡堂太不相同。看着邵元任的面子,他们大都客随主便,没有计较。其中一位号称码头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双眼一翻喝道:"你们除了鸟茶还有什么?"
李威忙笑着陪了不是,又解释说凤凰停业,时间又紧,所以准备的不好等等。南霸这才愤愤然坐好。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货色,满满地摆在桌上,还没有忙定,坐在主宾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来。其他十余个党徒见蔡洪生起立,也连忙站了起来。李威急命伙计们撤下,自己也站到一边。
南霸回过头,见一位瘦削的穿着长衫的人走了过来。他容颜肃穆,五官中略带哀愁,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个商人,也不像一个黑帮老大,倒像一个穷书生。如果不是从一楼到三楼,全部站满了身穿短衫、形容肃穆的"救火队员",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势表示尊敬,南霸绝对不会买一个"教书先生"的帐。他勉强站起来,和他差不多时起立的,还有坐在蔡洪生身边的青帮老大步云山。
步云山素与余祥桂交好。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个鸟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不分门派什么人都请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和步云山都是余祥桂的死党?他这样想着,邵元任已经到了桌前,他笑着朝大家拱手,请众人落座后,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爷子,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唉,"蔡洪生叹了一口气:"谈什么,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蔡老爷子说的对,您看看凤凰阁都被停业了,再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所以我才请大家来,"邵元任开门见山地道:"我们一起商量个办法。"
"哦,"蔡洪生问:"邵先生有什么好法子?"
"这事坏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开张了。"
"交他当然好,"蔡洪生道:"不过他的势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围几个青帮老大,众人纷纷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是啊,我看老爷子多虑了。""他又是开赌馆又是开妓院,抢了我们这么多生意,他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球那么多!"
"余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还有赌馆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后,这些生意还要靠大家接管经营,不能再出什么麻烦,"邵元任缓缓地看着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看看这些生意怎么分配,今天有蔡老爷子做主,一定会分的公平合理。"
南霸瞅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也在瞄着他。二人对邵元任的安排惊讶不已。原来这一个月,邵元任一面利用报馆大造声势,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马的生意场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谈妥了条件,一举拿下余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帮生意与秩序。众人心照不宣,只有邵元任自己清楚,这次会议他还请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位是步云山,他因与余祥桂交情颇深,条件没有谈妥;另一个南霸的势力并不大,但也与余祥桂息息相关,邵元任根本没有和他谈过,今天请他来,是另有目的。
步云山心想,此时再不走,就没有办法脱身了。他不想头一个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南霸早就不耐烦了,此时见有步云山支持,把脸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来:"邵老板,你说要交人,这个人是谁啊,我认不认识?"
"余祥桂。"邵元任笑了笑,道。
"余老板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邵元任说:"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大家?!谁的生意?谁的?"南霸恶狠狠地道:"说出来我听一听。"
蔡洪生等人见南霸突然撒泼,不禁面面相觑。难道这里面还有人没讲好条件?邵元任看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双目微垂,不动声色。邵元任又笑了笑,询问南霸:"你不同意交出余祥桂?"
"XXXXX!"南霸天骂了句粗口。
"南霸,余祥桂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何必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况除掉他之后,你自然能从中得到好处,"邵元任温和地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这儿给老子掉书袋,老子听不懂这些!"他气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后的几个弟兄:"我们走!"
邵元任冷眼看着他走到了楼梯口,朝几个救火队员微一侧目,那几个人从短衫后抽出枪来,举手便射。只听几声枪响,南霸惨叫一声,栽下楼去,跟着他的几个手下也横尸当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因为事先有所规定,所有来的人都不许携带武器,十几个站在桌外的黑帮党徒慌忙抢到桌前,有的抄起盖碗,有的横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体抵挡住子弹。
"邵老板,您这是?" 蔡洪生不解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爷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后站好,听我说几句。"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围,见数十个救火队员全部捂住腰间,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听邵老板说一说嘛。"
"除掉余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刚才我让南霸走出去,后果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邵元任娓娓道来:"他肯定立即通知余祥桂,让他准备好和我们火拼,八仙桥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个坟山、战场。邵某再不济,也不能让大家牺牲兄弟。不过,"他看了一眼步云山,又道:"现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愿意参加这个行动,我非常欢迎,如果有人坚持不合作,我没有意见,如果有人坚持要离开,我绝不拦着,也绝不会让手下的人再动手。"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面面面相觑,不知邵元任这话是对谁讲的。步云山深悔自己来赴这个鸿门宴,他太小看这个生丝商人了。南霸勃然反目,显然之前没有任何沟通,那么邵元任请他来,就是料道他会当众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后杀掉他,这样,这里所有的人都被绑在了一条船上。
现在自己若坚持离开,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为敌,就算邵元任不杀他,其他人也不会放自己走。再说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这个门,余祥桂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步云山又怒又悔又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板,这里你最了解和熟悉余祥桂,你有什么意见?"
步云山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好个邵元任,他即这么说,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执意为敌,那么他们剿灭余祥桂之前,第一个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步云山哈哈一笑:"邵老板,我为了大家来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
"这里除了步老板,没有人会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这可是租界的大买卖,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相信各位兄弟和巡捕房都会愿意由步老板来接管。"
众人这才听明白,原来演得是哪出戏。由于人口生意不同于赌博与色情,也有不少黑帮中人不愿牵涉此行。步云山环视一圈,见没有人反对邵元行的说法,蔡洪生也是频频点头,便痛下决心:"既然各位看得上我步云山,我也表个态,余祥桂的其他生意,我绝不会插手,全部交给各位。"
"好,"邵元任举起一杯茶:"那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忙举杯同和,各自干下一杯清茶。李威派人把几具尸体抬了出去,摆上酒菜,众人重新落座,这才开始商量下面的事情。这场黑帮之战不是上海光复之后最大的战争,只是美莲意外地成为黑帮重新分配利益的导火索。接下来的一个月,巡捕房和帮会联手对余祥桂实行了剿灭,至"破案"时,牵连出的人口案件约有上千起,余祥桂党徒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不少投奔了步云山。步云山接替余祥桂成为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而余祥桂的赌馆、烟馆等其他生意,一律先由巡捕房查封,再转入蔡洪生等人手中。
凤凰阁经此一战,不仅名声大振,而且它的其势力也顺利地渗入到法租界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美莲身心所受的创伤,没有一个小报记者的介入,这场战争对邵元任来说,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美莲从苏州河上一条小船中被解救出来,这场初洁的初恋和不顾一切的浪漫的爱情冒险,变成了最残酷的底线之外的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少女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在小船上,美莲被迫接客,不停地被殴打与侮辱,甚至强奸与轮奸。她发现死真的很艰难,因为她每逢有机会可以跳入肮脏的河水结束生命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最后关心停住了。
她回到了金家,见到了父母和朋友们。她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是两个角度看世界的人。她并不需要他们守在身边,说一些宽慰的话,担心她活不下去。她见他们这样就抱以冷笑,他们怎么能想到,这段时间她唯一学会的就是活着。
凤仪和杏礼隐约了解了美莲的苦难。她们不敢问,也不知如何问,只是尽力地陪在她身边,说些她们认为轻松或愉快的事,可每每气氛反而更加沉重。凤仪感到,美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她的嘴角,也似乎是在冷笑。
"你在笑什么?"这一天,凤仪终于忍不住了,问。
"笑?"美莲懒懒地盯了她一眼:"我没有笑。"
"你有笑!"凤仪执拗地道:"你不回学校读书,也不理大家,你到底想怎么样?"美莲闭上眼睛,表示无意争吵。"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大家都急坏了,你爸妈、我、杏礼、还有我爸爸,动用了多少力量,还有那些记者,每个人都在为了你而努力,甚至被打伤,甚至住院,可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不死不活的,对这些人摆出这种态度?!"
美莲听着凤仪急切又伤心语调,不觉冷笑起来,她睁开眼斜了她一眼,这人可真是个孩子。她不耐地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金美莲!"凤仪站起来,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你弄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美莲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凤仪的手。凤仪想挣扎,但是美莲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凤仪痛地一下子咧开了嘴。"滚回家去!"美莲嘶声喝道:"别在我这儿撒野!"
"放手!"凤仪咬住了牙。
美莲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莲,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凤仪低声喝道:"你放手!"美莲一动不动。凤仪猛地一错手,反扣住了美莲的手腕,美莲没想到她会这个,吃了一惊,向后用力一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来。美莲就像弄堂里最下贱的泼妇,拽凤仪的头发、撕凤仪的衣服、牙齿在凤仪的身上寻找机会。凤仪被深深激怒了。两个好朋友像两只野兽展开了博斗,凤仪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打美莲,但是美莲对她的痛抠,她自己的痛疼,和通过这种发泄出的怒火,让凤仪直接领会了美莲的绝望与痛楚。打死她算了,凤仪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礼这时进了房间,她感觉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两个女朋友,像疯子一样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们俩谁也不理她,甚至找着机会就打她,不知是谁的指甲用力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杏礼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顿时怒疯了!她比她们大两岁,个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时推推搡搡她们都不是对手。在美莲失踪的这两个月,她和凤仪都因友谊而承担了许多压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乱了,甚至连她的婚礼都不能尽力的快乐的准备,而此时,正是一个发泄的良机。
杏礼加入了战斗,先是混战,最后,她和凤仪开始联手打美莲。这让她们占尽上风。美莲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头发被猛烈地向后拉扯,身体、四肢被拳头撞击,还有乱七八糟的脚在踹她。这种痛打让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与饥饿,直到你愿意出卖身体为止。她们为什么打她,她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绝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痛苦的声音一下子让凤仪和杏礼恢复了理智,她们为什么打她,她已经这么不幸?凤仪第一个流下了泪水,她抱住美莲,她要怎么办?她们要怎么办?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那些快乐就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三个女孩相互摸索着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我完了!"美莲抽泣着道:"你们不懂,我完了!"
"你怎么会完了呢?"凤仪哭着反驳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了,将来没有人会再爱我,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美连你听我说,"杏礼擦去泪水,扳过美莲的身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家里又有钱,还怕嫁不出去吗?"
"你跟我妈妈说的一样,"美莲流着泪冷笑道:"嫁出去又怎么样?人家会真心对我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谁说女子回头金不换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做出这等事,将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凤仪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样可以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