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萱无所谓地说:“没什么,我爸挺乐意照顾她的,你安心上课吧,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江铎“嗯”一声,挂了电话,又听沈老太说:“聂东真是好人,为我们家忙前跑后,连自己的工作都搁下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是。”

“虽然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但你妈现在是不能回来住的了,等你高考完就把这房子卖了,换个环境,都会过去的。”

江铎心不在焉听着,敷衍地应了一声。

然而事情并没有过去。元宵节后,家里陆续接到亲朋好友的来电,说有记者上门找他们做采访,询问江岩和岳琴的夫妻关系如何,又问江岩和江铎的父子关系如何,还有大家对这个案件的看法。

学校也接到了采访申请,但校方已经拒绝。

班主任找江铎谈话,让他专心备考,如果担心走读路上碰见记者,可以回家自行复习。

于是元宵节后他就没有再去学校了。

2月27日,月末,案发后两个月,平奚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认定,根据《刑法》第20条第1款、第3款之规定,许某某对正在进行□□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死亡,系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依照《刑事诉讼法》第15条第6项和173条第1款,决定对许某某不起诉。

决定书送到许家,同时也送到江家。

作为被害人家属,江铎被告知,如有不服,七日内可以向上一级检察院申诉,或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自诉。

他什么也听不到,拿着决定书在家里走来走去,反复仔细地确定“正当防卫”、“不起诉”几个字,最后一颗心定下,长长吁一口气。

另一边,许亦欢家也如同拨开乌云般,终于得以喘息。许芳龄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她心力交瘁地揽住女儿说:“天无绝人之路啊,现在没事了,法律还是公正的…”

感动完,又说:“虽然错过校考,但你还能用联考成绩上大学啊,只要文化线过了,就是按专业成绩排名录取,还有很多好大学等你选择的,欢儿,你是全省第三名啊。”

许亦欢盯着手里的决定书没有回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许芳龄喊着“阿弥陀佛”,忙不迭打给许永龄通知这个好消息,还说要到寺里烧香还愿去。

这一夜许亦欢安稳睡地了几个钟头,没有失眠,也没有半夜惊醒。

第二天,也就是检方宣布不起诉决定的次日,磅礴晚报记者李思发表了一篇标题为《高三少女刺死姑父,城南血案疑点重重》的文章,首版报导这起案件,以极戏剧性的描述、煽情的文笔和博人眼球的字眼引发社会强烈关注,接着迅速掀动一阵飓风般的大众舆论。

李思在文章中声称自己走访调查大半个月,发现背后许多错综复杂的故事,可供各位咀嚼。

内容大致如下:

第一,李思采访了被害人江某与妻子岳某身边的亲朋好友,几乎所有人都称赞江某性格爽朗,幽默风趣,夫妻二十年来恩爱如初,大家有目共睹。

第二,江某与儿子小江关系恶劣,原因大概在于岳某长年酗酒,夫妻二人对孩子疏于管教,所以亲子关系十分淡薄。

第三,嫌疑人许某某和小江曾在高一暑假去宾馆开房,被同学拍下视频传到网上,当时二人用表兄妹的身份平息了议论,但根据调查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第四,许某某声称江某企图对她实施□□,但诡异的是警方到达现场时,江某衣衫完整,许某某也并未受到实质性侵犯,谈何“正在实施□□”?若江某行为不构成□□,那么许某某的防卫是否正当?

第五,案发后岳某几度崩溃,紧抱江某尸体,甚至不许警方带走解剖,试问这是一个目睹丈夫企图□□侄女后会有的态度吗?

第六,据民警透露,许某某在被送往看守所的途中曾问及自己是否还能参加艺考。一个柔弱的19岁少女,在经过如此重创之后没有崩溃,没有自杀,反倒忧心自身前程,如此理智,如此冷静,实在匪夷所思。

综上所述,检方最终的处理结果令人难以信服。

“媒体有新闻自由权,公民有监督权与知情权,司法公正任重道远,大众需要真相。本报记者李思。”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许亦欢在二中贴吧看见新闻截图, 事情已经发酵两天,整个首页都是她的名字。

有一瞬间窒息, 好像被扒光了挂在墙上, 赤身裸体, 没地方躲,没地方藏,任由他们观赏点评。

“许某某, 许亦欢?”

“真的是高三6班许亦欢吗?跳舞的那个。”

不止本校学生,好像全世界都闻风涌到这个热腾腾的地方, 及时跟一波潮流。

“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女生被强/奸了?”

“有照片吗?长得怎么样?”

她和江铎进宾馆的视频又放了出来。

“我们被骗了, 他们根本就不是亲的表兄妹, 开房被拍到还狡辩!”

“所以她和一对父子…”

“天呐好恶心!”

许亦欢的心脏被千万只手掐住, 疾风骤雨里,几个微弱的声音淹没其中。

“你们疯了吗?对受害者说这么恶毒话?”

“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是吧?”

“拜托,楼上没看磅礴新闻吗?那么多疑点, 到底事实怎么样谁敢下定论?”

“我见过江铎他爸,初中来班里开过家长会,长得好帅好帅…我看许亦欢自己扑上去还差不多。”

“就是, 这女的自己跑到别人家,又说别人强/奸她, 现在死无对证, 她怎么说都行咯?”

许亦欢坐在电脑前瞪眼望着屏幕, 她分明感觉自己在狂喊, 在辩解, 可嗓子里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闭嘴啊!

可惜观众正在兴头上,没看腻怎么会消停。

瞧,这不又一条新的热帖出现了么?

“外人闭嘴,高三(6)班有话说。”

上个月集体为她送上艺考祝福的高三(6)班,是来救她了吗?许亦欢揣着殷切的希望点进去。

“我是6班程恩琳,请问你们看热闹看够了吗?许亦欢个人的事凭什么让我们全班陪着遭殃?还有九十六天就要高考了,希望这三个月许亦欢不要回来上课,她毕竟杀了人,大家都很害怕。如果你们要讨论,麻烦别带上高三(6)班,我们不想被当成动物园观赏,谢谢。”

“我是6班迟瑞,我同意。”

“我也同意。”

“…哇,你们这样不怕把人逼死吗?”

“我也是女孩子,如果我遇到这么恶心的事,我早就去死了。”

“人家有经验,开过房,做过爱,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拿死吓唬谁呢?”

“别这么说,万一她真的死了,是不是要怪到我们头上?”

“关我屁事啊?”

“你们6班说话注意点儿,当心被她看到会杀人哦。”

许亦欢突然不识字了。分明是中文汉字,从小就学的,突然间不认识了。

紧接着她开始呕吐,抑制不住的反胃,污秽物从喉咙里涌出来,哗啦啦吐了满桌。

不知何时灵魂仿佛从身体抽离,站在书桌旁看着这陌生的一切。

这是谁啊?

她就像看见一只重伤的小鹿,被盘旋的秃鹰啃食血肉,半死不活,一片血污,啧啧,可真惨。

还好不是我。

初春夜晚幽凉,小区里玉兰花开,香气袭人。夜深了,许芳龄洗完澡,悄声推开房门,想看许亦欢睡了没有。

她没睡,只是浑身僵直地倒在地上一阵一阵痉挛抖动。

许芳龄张着嘴呆了一秒,大步上前,同时惊呼:“岳海!”

“啊?怎么了?”

“快点过来!”

许芳龄惊吓不已,慌乱中抬起脖子扫了眼电脑屏幕,只见输入框里有一段没有发送出去的文字。

“我不死,不让你们得逞,不给你们提供另一场舆论盛宴,绝不。”

***

次日清晨开始下雨,淅淅疏疏,落了满城。天还未亮,学生们打着花花绿绿的雨伞陆续进校。

外面天色阴暗,高三(6)班灯光明亮,有人在擦黑板,有人在写作业,早读课的老师还没有到,教室好像家禽市场,嘀嘀咕咕,碎语一片。

“喂,昨晚你逛贴吧了吗?有没有看见那谁发的贴?”

“看见了,好可怕,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对啊,跟她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跳出来找存在感,落井下石。”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被议论的人听在耳中十分刺激,当下扔了书,“砰”一声响,嘈杂的教室逐渐沉默,众人纷纷转头看她。

“你们谁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说,背后嚼舌根子算什么本事?”

没人吭声,班长皱眉叹气:“程恩琳,你还是把帖子删了吧,大家同班同学,留点余地。”

程恩琳冷笑:“哦,坏人我做了,现在你们要当好人了是吧?装给谁看呢?我就不信了,如果许亦欢回来上课,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她?别忘了,她杀过人的,我害怕还不行吗?!”

静默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发出:“可她是受害者,杀人也是正当防卫,检察院都已经决定不起诉了啊。”

程恩琳寻声望去,原来是她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方娅:“你没看新闻吗?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内幕?许亦欢和江铎的事你们都听说过吧,她像那种自爱的人吗?江铎他爸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她当自己是仙女呢,是个男的都爱她、都想强/暴她,呵,恶不恶心?”

又道:“谁也别装好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兴致勃勃地等着凑热闹么?”

突然又点名:“那个谁,张芸,”程恩琳扫过去:“你口口声声叫许亦欢师父,和她一定很亲近吧?这件事你怎么看,说说呗。”

张芸略微愣怔,然后立刻讪笑:“我跟她不熟啊,问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啊?”

程恩琳白了一眼,目光投向廖依雪和赵梦嘉,她们二人心下恼怒,但对方气势太强,她们不敢争辩,只绷着脸别开了头。

“既然没人跟我辩论,那就老实闭嘴,可以吗?”

正在这时,邱漫突然从教室门外进来,眼神无比锋利,脱口直问:“张芸,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芸垂眸盯着卷子不作声。

邱漫面色极冷,转而望向程恩琳:“我以前以为你只是嘴欠,没想到心肠那么坏。刚才的演讲真够精彩的,你很兴奋是吧?”

程恩琳深吸一口气:“你帮那个杀人犯说话?”

“法律已经认定她无罪,你凭什么说她是杀人犯?”

“她杀人是事实啊!邱漫你能不能别那么天真?如果法律真的让人信服,为什么记者还会提出那么多疑点?既然有疑点,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她那边?”

迟瑞见她们就要吵起来,忙岔道:“是啊,这个案子没有经过法院庭审,只是检察院决定不起诉,我们公众不服也很正常,毕竟你知道很多时候法律也不管用啊!”

邱漫冷笑:“你们不服?你们算什么东西?不依靠法律,难道要靠你们在网上私设刑堂?当法官判人生死是不是很爽?啊?”

鸦雀无声。

程恩琳咬唇盯着邱漫。

正在这时,走廊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诧异地惊呼:“江铎,你怎么来学校了?”

邱漫猛地回头,嘈杂中仿佛能辨认那人的脚步声,一秒,两秒,三秒,江铎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穿一件黑色卫衣,大概没带伞,沾了雨,脸上有些湿。

他面无表情扫向众人,目光落在某处,然后一边抬手掀开帽子,一边径直走向程恩琳。

“干什么?”

话音未落,程恩琳被抓住衣领提起来,紧接着“啪”一声巨响,江铎一巴掌将她扇了个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你、你敢打我!”

程恩琳惊恐尖叫,很快又是“啪啪”两个耳光,下手极重,压根儿没因为她是女的而有半分留情。

周遭男生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阻止。

“你疯啦!跑到我们班欺负人是吧?!”

江铎扔掉程恩琳,随手抓住迟瑞,拳头重击面门,将他揍得鼻血直流。

“妈的你找死!”

男生们气愤难当,一窝蜂围上去,骂骂咧咧开始还手。

他们很愤怒,江铎却不要命,抄起凳子往死里砸,那目光就像饿狼扑食,泛着血腥,仿佛此刻已经丧失了理智与人性。

“别打!住手!”邱漫试图劝架,班长忙上前拉人。

王简和何展扬闻声赶了过来。

“江铎,别打了!”

“你想坐牢吗?!”

他们几乎是从纠缠的人堆里把他拖到讲台后面。

“许亦欢好不容易没事了,你又想进去是吧?!”

何展扬连拉带拽地架着他就走。

“脑子有病,跑到我们班发疯!”

跟在后面的王简听见这声咒骂,回头扫视众人,接着又看了看高三(6)班的牌子,他点头冷笑,一口唾沫吐在了他们教室门口。

“全班畜生。”

他这么说着,竖起中指,想把他们戳烂。

年级主任闻讯赶到:“闹什么?!江铎,你跟我来办公室!”

少年置若罔闻,甩开何展扬,大步跑下楼。

主任瞪大双眼,抓住扶手冲下喊:“你给我回来!”

少年戴上帽子窜入雨中,不顾保安的阻拦,冲出校门,打了辆车,直奔客运总站。

就在他去往清安的途中,某法制节目正在对近日《磅礴晚报》引发的社会舆论做专题探讨。

“…公民的知情权和监督权与司法独立产生冲突,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当下,是日渐紧张的问题。舆论可以推动正义,也可能推动恶意。磅礴晚报撰写的《高三少女刺死姑父,城南血案疑点重重》,从标题到内容极具个人感情色彩,记者用主观臆测搅动社会舆论,煽动大众情绪,并有意无意泄露可以推断出许某某身份的资料,使其暴露在公众面前,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侵权。”

平奚市人民检察院也对媒体和网民的质疑做出了回应。在保证许亦欢隐私的前提下将案情、口供、人证物证,一条一条,清晰明了地进行通报。

“…我院依法核实证据,认定案件事实,监督侦查活动,严格遵守审查环节相关规定,不存在任何违规操作。许某某案属正当防卫,并有自首情节,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院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符合《刑法》相关条款,望个别媒体端正态度,不要煽风点火,扭曲事实,对受害人进行二次伤害。”

雨越下越大,好像快把城市淹没。

***

李思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手机查看信息。

风向渐渐变了,从中午开始收到许多短信,同事,同学,亲戚,朋友,甚至他敬重的大学老师都在质疑那篇报导,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C台的法制新闻你看了吗?据说你们磅礴晚报销量大涨,恭喜啊。踩着无辜者步步高升的感觉怎么样?”

“那女孩被网友人肉出来了,你满意吗?有空去看看她们学校论坛吧。”

李思烦躁不已,回复说:“不如你先去看看聂树斌冤案、佘祥林冤案、李久明冤案!我不过尽到一个记者的本分!质疑公权力是推动司法完善的必要手段!”

“你可以质疑公权力,但你的公正又在哪里?”

李思深吸一口气,嘴角挂上冷笑,手指迅速按键:“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发送完,他大义凛然地关掉手机。

三月的雨下个不停,潮湿阴冷,街道雾茫茫一片。

李思打伞离开报社办公大楼。

“李记,出去啊?”门卫笑着同他打招呼:“这两天咱们晚报可是靠你火了一把哟。”

他敷衍地支吾两声,正在掏车钥匙,忽然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李思。”

他探头一看,保安室外的檐下站着一个黑衣少年,阴雨中缓缓朝他走来。

“你是…”

“江铎。”少年面无表情:“你不是想采访我吗?现在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