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逝的七皇子,是建文帝的锥心之痛。宫中无人敢提。
也无人愿提。
“七弟离世三年多了,宫中上下大概已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六公主目中露出浓浓的哀伤感怀之色:“母妃病重不起,皆因七弟。父皇母后口中不提,心中也一定从未忘怀。”
“我和七弟是双生姐弟,容貌一般无二。我想穿上他的衣服,我希望所有人都牢牢记着他,不要忘了他的模样。”
建文帝久久不语。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俊美的男童脸孔。
“父皇今日可有空?陪一陪鸿儿可好?”小小的盛鸿扬着可爱讨喜的笑容,钻进他的怀中。
一模一样的脸孔,也钻了进来:“女儿也想和父皇待在一起。”
一胎双生的姐弟两个,长得一般模样,一般机灵可爱。
除了长女之外,他最喜欢的便是这对姐弟,平日时常召他们到身边陪伴。
可恨苍天无眼,早早收回了他的七皇子。而他的六公主,至此也失去了欢声笑容,变得阴郁沉默,令人痛心。
只是,再多的痛苦,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远去。
若不是六公主骤然提起,他快忘了往日最疼爱的儿子…
“请父皇应允女儿所请。”六公主的声音响起。
建文帝呼出一口气,淡淡道:“好,只要你得了头名,朕便应了你。”
第二百五十三章 惊恐
午膳后,众皇子和六公主告退离去。
建文帝思潮起伏,难以平息,索性摆驾去了寒香宫。
梅妃显然未料到建文帝会突然驾临,既惊又喜。只可惜来不及沐浴更衣梳妆,只得以素颜病容接驾。
“臣妾病容失仪,请皇上见谅。”梅妃有些忐忑地行礼。
建文帝却未放在心上,淡淡道:“平身。”
梅妃趁着起身之际,迅速打量建文帝一眼。待见到建文帝眉头紧锁神色晦暗时,心中陡然漏跳了一拍。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为何建文帝突然来寒香宫,还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难道…建文帝对六公主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
梅妃正惴惴不安,就听建文帝猛地说了一句:“安平今日说想穿一日男装,扮作小七的模样。”
梅妃:“…”
脑中轰地一声,如春雷乍响。梅妃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求皇上息怒。”梅妃花容惨白,嘴唇不停哆嗦,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平出言无状,胡言乱语,求皇上息怒,不要降罪!”
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自她决定让儿子顶替女儿身份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日日惶惑,夜夜惊恐。不知做过多少回秘密曝露后母子俱被赐死的噩梦。
这个秘密,已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想一回便惊惧一回。此时骤闻建文帝说起六公主要穿男装之事,她第一个反应便是秘密曝露…
“朕已经很久没想起小七了。”
建文帝沉浸在追忆和哀伤中,并未留意到梅妃异样的惊惶:“今日安平提起要扮作小七的模样,承欢膝下,朕一时感怀难过,这才来了寒香宫。”
然后,叹了一声:“朕只是来寻你说说话,你不必这般惊惶惧怕。小七是朕和你的儿子,他离世三年多,最伤心难过的便是你了。”
原来,秘密并未曝露。
梅妃惊魂未定,一颗心兀自跳动不息,不得不佯装镇定,陪着建文帝“追忆”往昔,怀念“离世”的儿子。
“朕记得,小七幼时最是聪慧,记性极佳,朕说过的话,隔了几个月他也能记得。”
“小七开蒙读书后,常得太傅夸赞。只是性子淘气了一些…”
建文帝越说越是动情,心中泛起酸楚之意。
身为天子,也未能事事顺心。
恩爱的发妻一直无子,他不得不纳妃嫔入宫。他最疼爱长女,对几个庶出的皇子也十分疼爱。
当年六公主七皇子出生时,白白胖胖,一般模样,聪慧讨喜。他爱如珍宝。七皇子意外落水身亡,他身为父亲,岂能不痛惜?
好在皇子众多,少了一个也未影响天家子嗣旺盛。
…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
待建文帝摆驾离宫,梅妃立刻吩咐琴瑟:“立刻去拂月宫,让六公主立刻来见我。”两个立刻,足可见梅妃心思之焦灼急切。
琴瑟立刻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一身武服的六公主出现在梅妃面前。
六公主神色镇定:“母妃,你叫我来有何事?”
梅妃早已屏退左右,气急败坏地低语:“你为何忽然对你父皇提起要穿男装之事?若是你父皇起疑,或是引起幕后主使者的疑心,对你痛下杀手,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梅妃最恐惧的事。
她死不足惜,可她的儿子还年少,绝不能就此赴死。
六公主淡淡道:“母妃,三年多了,宫中除了你,还有谁记得盛鸿?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短短两句话,犹如尖锐的针尖深深刺进梅妃脆弱的胸膛。
梅妃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鸿儿,都是母妃没用…”
都是她没用,没能护住自己的儿女。女儿三年多前被害死,儿子也只能顶替胞姐的身份活在宫中。
六公主拿起帕子,为梅妃擦拭眼泪,不再掩饰,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在梅妃耳畔响起:“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并无半分实质的用处。”
“母妃别哭,我无需母妃相护。以后,我会成为母妃的支柱。”
“恢复身份之事,确实不能太过急躁,得徐徐图之。穿回男装,令父皇重新记起盛鸿,也能令父皇重新记起母妃。只要父皇时常来寒香宫,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今日这一招,作用当然不仅于此。
隐藏于幕后的真凶,也会惊惶生疑,或许会露出行迹。
宫中这潭浑浊的水,也该有巨石砸落掀起波涛了。
…
梅妃怔怔地看着冷然沉着的六公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鸿儿,你…你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的盛鸿,阴郁沉默,整日不发一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这个亲娘也无法进入。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眉宇间多了神采和英气,神色坚定冷静,似从晦暗的世界里,走到了阳光下。
“我总要长大,总会改变。”六公主没有回避梅妃的目光,轻声说道:“难道,母妃希望我永远躲在拂月宫,永远躲在母妃身后?”
“当然不是。”梅妃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低低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震惊罢了。”
仿佛一夕之间,盛鸿便已长大了。
身姿还不够挺拔,却已傲然地站在她身前,要护着她这个亲娘。
梅妃眼中闪出点点水光,哽咽不已:“鸿儿,你长大了。”
六公主无奈地用帕子为梅妃擦拭眼角。
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用在梅妃身上再合适不过。喜极而泣,伤心落泪,惊惧时要哭,释然了也要流泪。
不过,世间女子也不竟然如此。有梅妃这样软弱如藤蔓一般的女子,也有自信坚韧如巨木冷硬近乎无情的少女,便如谢明曦。
想到谢明曦,六公主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梅妃情绪稍稍平静下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对了,皇上说你立下赌约,若赢了便穿一日男装。到底是何赌约?”
六公主轻描淡写地答道:“明日射箭比试,我赢了四皇兄便可。”
梅妃:“…”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射箭
射御比试的地点,设在了练功场。
莲池书院的练功场颇大,松竹书院的练功场更大,两倍有余。数百张椅子整齐地摆放成数排。
练功场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十余个箭靶已立好。参加射箭比试的十八名学生,各自穿着不同色泽的武服,背着箭囊,手执惯用的长弓。
耀目的阳光下,学生们个个朝气蓬勃,英姿利落。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连着两年在射箭比试中夺魁的四皇子。四皇子英俊如冰雕的脸孔,在阳光下也柔和了几分,嘴角微微扬起,目中满是自信。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几乎都在看着四皇子。
这等场合,不必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一直盯着四皇子看,于少女们而言,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李湘如是其中最专注目光最亮的一个。
林微微悄悄扯了扯谢明曦的衣袖,冲李湘如努努嘴,目中满是促狭。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英挺不凡的四皇子,落在一身红白武服的六公主身上。
今日的比试场上,六公主和四皇子一样,同样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撇去尊贵的身份,只凭那张美丽的脸孔,已令一众书院少年倾倒。明朗的日光下,六公主身姿如竹,双腿笔直修长,腰肢纤细,令人赏心悦目。
俏丽明媚的尹潇潇,清秀可爱的方若梦,在六公主惊人的美貌对比之下,俱稍稍逊色。
六公主似心有灵犀一般,迅速回头,遥遥看向谢明曦。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看不清彼此的脸孔。可对视之间,俱都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相信我,今日我定会胜过你的“前夫”。
六公主握紧手中长弓。
…
“你紧不紧张?”尹潇潇小声问方若梦。
方若梦苦笑一声,悄声回道:“我手心直冒汗。”
好在她已比过四书一场,也算有了应对的经验。心中默念所有人都是木桩,怦然乱跳的心顿时平稳了下来。
尹潇潇天生胆大,一开始有些忐忑,过了片刻,也冷静下来。
坐在后排观看的官员里,忽然冒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闺女别怕,爹在这儿呢!”
尹潇潇:“…”
尹潇潇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亲爹太夸张了,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胡乱叫嚷,真是太丢脸了…
尹大将军突如其来的一嚷,顿时引得全场哄笑不已。
实在是他嗓门太大,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建文帝也被逗乐了:“这个尹将军,倒是颇疼爱女啊!”
俞皇后也笑着打趣:“皇上也有爱女登场比试,不如学尹将军,喊一嗓子,以壮声势如何?”
建文帝笑道:“朕若是胡乱叫嚷,只怕全场效仿,到时候振聋发聩,吓着这些年少的学生就不美了。”
说笑一回,帝后又将目光落在场上。
俞皇后似自言自语,又似低声发问:“皇上以为,安平今日是否能赢?”
六公主放言要穿男装扮一日七皇子,此事已传至各宫妃嫔耳中。有人耻笑,有人惊惶,有人冷笑,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瞧好戏的。
往日如隐形人一般的六公主,忽然粉墨登场,跃然于众人眼前。令人不得不心生揣测。
建文帝淡淡道:“她既有此心意,便是输了,朕也得令她如愿。”
也就是说,不管今日比试结果如何,六公主都能扮一日七皇子。
俞皇后目光微微闪动,不再多言。
…
孟山长朗声宣读射箭比试规则。
十八名学生先立于五十步射箭靶,共射十箭。射中靶心计一分,未射中不得分。
第二轮,则立于百步之外,同样设十箭。计分规则也相同。
这两轮过后,还有第三轮,设的是活靶。左右各有两只笼子,每笼五十只鸟雀,共计一百只。由两名夫子同时放出鸟雀,众学生拉弓射鸟,以一炷香为限,射中一只计一分。
三轮分数相加排名次。总分最高者第一。
去年的射箭比试,四皇子前两轮满分,之后短短片刻射中八只鸟雀,以二十八分的高分遥遥领先,高居第一。
今年,四皇子能否再创无人能及的高分?
放言要争第一的莲池书院,射御历来垫底,今年由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一同出阵,能否取得好名次,将莲池书院的优势延续下去?
想想便令人激动期待啊!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
所有学生敛容拉弓搭箭,目光锐利的盯着五十步之外的箭靶,然后齐齐放箭。
射箭比试,正式开始。
…
松竹书院外,今日依旧挤满了凑热闹的百姓。
待在书院外,当然不清楚里面的比试情形如何。一众百姓凭借想象各自猜测,倒也有趣。几位钱庄掌柜却有些坐立难安,一个个不时探头往里张望,恨不得立刻知道比试结果。
“莲池书院足足领先十六分,这差距可着实不小。不知松竹书院今日能否扳回一城!”
“这还用想吗?有四皇子在,松竹书院今日必是第一。”
话是这么说,可掌柜们还是心神不宁。
太邪门了!
书院大比已进行到第五日,前四日竟一直是莲池书院领先。尤其是前两日,俱都包揽前三,总分高得可怕。第三日失利,总算让人心下稍安。却未想到,昨日的算学比试,莲池书院大放光彩,总分继续遥遥在前。
难道,莲池书院真的会赢?
松竹书院真的会输?
不可能!
今日的射箭比试,松竹书院定能追赶上来,跃居第一!
他们钱庄设的一比十的赔率,一定稳赚不赔!
掌柜们彼此安慰,却不知此时的松竹书院里,已是一片惊叹。
五十步之外射箭,十箭全中的学生比比皆是。待到百步之外,能十箭全中的便少之又少了。
四皇子十箭全中,李默十箭全中。此外,便是六公主和尹潇潇。这两轮,四人皆是二十分。
想分出高下,便要看第三轮射活靶的成绩如何。
四皇子瞥了身侧不远处的六公主一眼,目中再无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心惊。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一(一)
想压过他一头,想拿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