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暗,谢府门外悬挂起了风灯。门房管事殷勤地开了门:“老爷,姨娘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话音刚落,丁姨娘便出现在谢钧眼前,盈盈一礼:“见过老爷。”
丁姨娘本就是美人,着意装扮过了,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此时弯腰躬身,满身风情。
比起冷若冰雪的永宁郡主,丁姨娘显得柔情似水。在丁姨娘身上,谢钧才有了身为堂堂七尺大丈夫的尊严。
“一家人,总这般多礼做什么。”谢钧伸手扶起丁姨娘,手掌顺势落在丁姨娘的胳膊上。
丁姨娘娇嗔地白了一眼过来,却未闪开,反而依偎了过来,轻声慢语道:“老爷忙了一整日,一定饿了。我早已吩咐厨房备好饭菜。老爷去兰香院用饭如何?”
谢钧十分受用,笑着点了点头。
回了谢府,永宁郡主又不在,他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这种高高在上以一己喜怒影响他人的感觉,实在是很美好。
丁姨娘满心欢喜,唇角含笑。
往日谢钧一个月总会回府几日。像此次这般连着住上多日的,却从未有过。牢牢压着她一头的永宁郡主不在,儿子谢元亭每日回谢府,晚上也会来兰香院用晚饭…
对丁姨娘来说,这简直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唯一堵心的,便是谢明曦了。
偏偏谢钧张口便提:“明娘也早该散学回府了。派人去春锦阁一趟,叫她一起来用晚饭。”
丁姨娘笑不出来了,闷闷地应道:“你当我没派人去请吗?她就是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
打发文绮去春锦阁,连院门都没进,便被打发回来了。
谢钧皱了皱眉:“明娘这丫头,气性实在太大了。你也是,前几日说话行事不妥,伤了女儿的心。这几日就该放低身段,好好哄一哄明娘。怎么还和孩子怄气上了?”
丁姨娘一脸幽怨:“老爷说的轻巧。我哪里没低头了?三番五次去春锦阁,可她连见都不见我。难道还要我这个亲娘对她下跪求饶不成?”
往日温顺听话的女儿,像是变了个人。尖锐冷漠,翻脸无情。
一切,都因替考之事而起。
可她又有什么错?在那样的情形下,她只能求女儿委屈退让。不然,元亭该怎么办?
现在闹至这个地步,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有什么后招…她整日提心吊胆,惶惶难安。哪里还有心情去哄谢明曦?
谢钧也有些头痛:“罢了,我亲自去一趟。”
…
一盏茶后,春锦阁。
“…明娘,她到底是你亲娘,你还要和她怄气到何时?”谢钧温和劝慰:“今晚随我一起去兰香院,我们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饭。”
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削,声音淡淡:“不必了。”又笑道:“厨娘已将晚饭备好,父亲若心疼女儿,便留下陪女儿一起用饭吧!”
谢钧:“…”
“今日皇后娘娘为我们授课一日,有诸多趣事,我正想说给父亲听一听呢!”谢明曦笑着扔出诱饵。
谢钧果然立刻应了:“也好。”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的十分愉快。
…
丁姨娘和谢元亭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谢元亭板着脸孔,不快地冷哼一声:“父亲真是偏心,说是要亲自叫三妹来,结果倒留在春锦阁了。”
丁姨娘气闷不已,还得挤出笑容来哄谢元亭:“想来你父亲有事要问明娘,这才留下用饭。他们不来正好,我们母子两人乐得清静。这一桌子都是你爱吃的菜肴,我来替你布菜。”
谢元亭沉了脸,声音中有几分愠怒:“什么母子!我和你说过几回了,我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我的嫡母是郡主。你身为妾室,岂能自称母亲。若传了出去,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还怎么和同窗好友来往?”
丁姨娘:“…”
丁姨娘目中泛起水光,满面委屈难堪。
可惜,谢元亭并无怜惜之心。看着丁姨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只有不耐和鄙夷。
妾室就是妾室,上不得台面。遇到任何事,只会哭哭啼啼。和深沉厉害的永宁郡主一比,立刻就被比进了尘埃。
“我不饿,今晚不吃了。”
谢元亭起身便走。
丁姨娘一惊,不敢再哭啼抹泪,一把拉住谢元亭的衣襟:“元亭,你别生气,你别走。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吃了晚饭再走!”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愿理会,硬是抽身走了。
留下丁姨娘,空对着满桌的佳肴垂泪。
第一百章 家人(二)
小巧的圆桌上摆了八道菜肴,香气四溢。
谢钧尝上一口,顿时赞不绝口:“你请来的厨娘,果然不同凡响!厨艺极佳!”
便连永宁郡主府里的厨子,也要稍逊一筹。
谢明曦挑眉一笑:“那是当然。”
什么都能将就一二,唯有吃万万委屈不得。事实证明,聘请叶秋娘进府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一日三餐,花样翻新,十日之内都不带重样的。饭菜美味可口,令人心情愉悦。
谢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个厨娘每个月多少工钱?”
谢明曦随口笑道:“每个月十两银子,也不算太多。”
谢钧抽了抽嘴角,一阵肉痛。
谢府得力的管事,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他的长随谢青山,每个月也只拿八两银子。区区一个厨娘,倒成了谢家工钱最多的下人。
只是,对着女儿明媚的笑颜,谢钧这个“慈父”不便嫌弃厨娘工钱太高,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厨娘厨艺颇佳,以后我和元亭回府,也让她掌厨。”
谢明曦歉然道:“当日我在鼎香楼请她来做厨娘便已说定,她只做我一个人的饭食。”
谢钧:“…”
一个厨娘,谱倒是摆的不小。以为自己是御厨不成!
好在贴心的女儿很快又说道:“父亲觉得饭菜入口,以后回府便来春锦阁一同用饭。”
至于谢元亭,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就别来碍她的眼了。
谢钧一时未留心这句话中暗藏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刚动了两筷子,从玉便面色古怪地来禀报:“启禀三小姐,大少爷来了。”
谢元亭不是在兰香院吗?怎么跑到春锦阁来了?
谢钧有些诧异,张口便道:“让他进来。”
从玉没敢应下,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小姐曾经吩咐过,没她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进春锦阁。
谢明曦并未当众拂谢钧的颜面,略略点头。
从玉这才领命退下。
…
过了片刻,谢元亭走了进来。
谢元亭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惜,相由心生。那张英俊的脸孔,总浮着几分令人憎厌的高傲。
谢元亭不自觉地模仿永宁郡主的骄傲冷漠,可惜形似神不似。昂头挺胸,目中无人,一副欠抽的德行。
便连谢钧,看在眼中也有些不快,沉着脸训斥:“你那是什么表情?一副谁都对不住你的模样!不想待在谢府,你便去郡主府,到你嫡母身边去。”
谢元亭:“…”
连着数日挨骂的谢元亭,心中憋了一肚子闷气。不过,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随意顶嘴。
数日前挨的那几巴掌,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想到那日情形便觉得脸孔抽痛。
谢元亭低下头:“父亲息怒。”
谢钧轻哼一声,张口问道:“你不在兰香院待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谢元亭当然不会说自己嫌弃丁姨娘动辄哭哭啼啼,闻到饭菜香气,灵机一动:“我想来陪父亲和三妹一起吃晚饭。”
其实,他是气不过父亲偏心,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头,来了春锦阁。可惜还没闹腾,就被谢钧压下了气焰。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大哥当真是想来吃饭么?该不是气父亲偏心,想到春锦阁来闹腾吧!”
谢元亭:“…”
“牙尖嘴利,当心日后遭夫婿嫌弃,被休回府。”谢元亭心中愤愤,恶意地回击。
对一个少女来说,“嫁不出去”和“日后被夫婿休弃”是最恶毒的言语攻击。相当于少年被骂“以后娶不到媳妇”和“被戴绿帽子”。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大哥费心了。大哥还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争取考一个甲等回来,也能让父亲面上有光。”
每月考试都是乙等偶尔丙等的谢元亭:“…”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目中似要喷出火星。
谢明曦忽地扁扁嘴,扯着谢钧的衣袖告状:“父亲,大哥瞪我,我心里害怕。”
谢钧皱眉,瞪向谢元亭:“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幼妹。瞧瞧你这副刻薄的嘴脸,哪里还有兄长的样子。”
谢元亭自小到大都是被器重偏爱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偏袒谢明曦,心里别替多怄了。忍气吞声地认错:“父亲说的是。儿子确实不该和三妹生口角。”
这还差不多。
谢钧神色稍缓,转头哄谢明曦:“明娘,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明曦一脸感动:“父亲,你对女儿真好。日后,女儿定要好好读书,为父亲增光添彩,为谢家光耀门庭。”
是啊!
女儿优秀出众,同样能为他争脸。
莲池书院头名,新生舍长,皇后门生。如此聪慧伶俐的女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比谢元亭要有出息多了。
想及此,谢钧面色愈发慈爱:“你聪慧又勤奋,想考甲等,不是难事。不过,若想维持头名,却要多下苦功。”
谢明曦乖乖应是。
…
父慈女孝的一幕,刺痛了谢元亭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谁不想考甲等?谁不想做头名?
他也想啊!
奈何他天资有限,再如何努力,也考不中甲等。在六大书院排名居末的新儒书院里,也只能勉强维持中等而已。
为何谢明曦就这般聪明?
为何父亲将读书天资都遗传给了谢明曦?
大概是谢元亭心底的怨念太过深重,谢明曦忽地抬头看了过来,冲他鼓励地一笑:“大哥,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不是有意气你。”
“考不中甲等,可见大哥还不够努力。从今日起,大哥每日回府之后,别再四处转悠了。温习书本,勤练策论。所谓勤能补拙,多多用功总是好的。”
谢钧深以为然,一拍桌子:“明娘言之有理。元亭,以后你每日读书到子时再睡。”
谢元亭:“…”
他刚才为什么要到春锦阁来?回院子歇下不是挺好?
在书院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学到子时!简直是要命!
可恶的谢明曦!一张口就坑他!
第一百零一章 传承(一)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双目冒着火星。
可惜,目光再凶,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
谢明曦坑了谢元亭一回,心情颇佳,愉快地低头吃饭。
“明娘,你多吃些,吃饱了早些歇下。”谢钧温柔慈爱地为谢明曦夹菜,转头时陡然换了严厉的表情:“元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饭,吃完了去读书。”
谢元亭:“…”
谢元亭满心酸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无人心疼的一颗小白菜。有泪也得往心里流。
谢钧发了话,谢元亭便是再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泄愤一般地连吃三碗,才搁了筷子。
此时,谢明曦也已吃完了,正和谢钧说着俞皇后授课时的趣事。
谢元亭本想走,听到“俞皇后”三个字,顿时又改了主意,竖长了耳朵聆听。
“皇后娘娘学识渊博,更胜曾为翰林的董夫子。”谢明曦由衷感叹:“授课时言语轻松诙谐,妙趣横生。我们坐了半日,半点不觉枯燥乏味。”
谢钧笑道:“皇后娘娘年少便以才名着著,自然有真才实学。”
然后,又惋惜地叹了一声:“若为男子,皇后娘娘定能以一身所学傲立朝堂。可惜可惜!”
…
女子才学出众,被人赞叹之余,紧接而来的必是“可惜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庭。
可惜不是男子,日后总要嫁人生子,身居内宅。
便连中宫皇后,也要被冠以“可惜”二字。
年少时的俞皇后,女扮男装也要去松竹书院读书。在松竹书院里独占鳌头傲视众人。
顾山长终身未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莲池书院。为莲池书院请来一个又一个满腹才学的女夫子,教导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少女。
这一切,都因不甘。
身为女子,为何天生便低男子一等?
身为女子,为何便要处处隐忍退让?
身为女子,为何要被囿于内宅?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满腹经纶,精于六艺,更胜世间男子。如今身为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父亲当慎言!若今日之言传了出去,定会被御史言官们上折,弹劾父亲不敬皇后娘娘。”
谢钧也觉自己失言,咳嗽一声道:“我们父女随口闲聊,又岂会传出去。”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
谢钧顿时惊觉,立刻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元亭。
…又被亲妹妹坑了一回的谢元亭,浑身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立誓:“父亲今日所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谢明曦不怀好意地插嘴:“郡主问你,你也不说吗?”
谢元亭咬牙:“一个字都不说。”
谢明曦挑眉:“你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将她看得比父亲还要重。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谢元亭:“…”
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春锦阁?!
谢明曦又满面忧色地对谢钧说道:“父亲和郡主闹翻了脸,以郡主为人,定然记恨于心。便是大哥不说,只怕这谢府里处处耳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郡主。”
…
谢钧眉头动了一动。
永宁郡主手腕凌厉,他这个“丈夫”当然清楚。谢府里的下人,不知有多少是永宁郡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