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元宵节,我和朱洗和和气气地吃了顿晚饭,我记得那晚孩子很正常,之前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吃过饭他就躲进房间玩电脑,放寒假这几天他天天如此,所以我没太在意。”
“我自己看了会儿书,可是半个小时以后,我清楚地听到朱洗的房间里传来惨叫声,当时我心一沉,感觉不妙,因为我们家虽然富裕,但是绝不娇宠孩子,朱洗是我唯一的儿子,平时物质要求虽然尽量满足,但是也很注意培养他坚强的性格,从小我就严厉教育他小伤小痛不准哭喊,毕竟他是要继承我一切的人。二十年来即便打球骨折接骨他也没哼一声,但那声叫喊太让我揪心了。果然,我撞开门,就看到,就看到……”朱远山语速变快,声音也有些哽咽,他不停地咽着唾沫,随着喉结的上下蠕动,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适得其反,看来让他回忆那晚的惨剧很残忍。
朱远山终于再次平静下来,他说了句抱歉,继续回忆。
“朱洗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他双手攥住两根铅笔,铅笔的另外一端插进了自己的眼窝,他的脸上到处是血,桌子上地板上也溅了很多血。朱洗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可是脸上却带着微笑。”
“我被吓坏了,当时就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足足有好几秒,朱洗仿佛不知道痛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他的手上粘着很多血,从我的脸上摸过去,接着又走回到书桌前,拿出自己的画册,小心地抱在胸口,他每走一步,眼窝里的铅笔就颤动一下,血柱便从伤口喷涌而出洒落在地板上。我终于回过神来,马上去拿车钥匙,等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朱洗已经昏死在地板上了,他呼吸很微弱,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止血,只能紧紧地抱住他,那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我真的很怕朱洗在我怀里慢慢地变冷,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心底生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寒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灯火通明的家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我抱着满身是血的朱洗不停地叫喊着他的名字,不停地告诉他坚持住。”
“我双手抱着朱洗走到楼下的车库,发动汽车去了医院。在车上,朱洗眼睛里流出的血开始在脸颊上慢慢凝固起来,车窗外飘着大雪,灯很暗,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朱洗的手,他依然昏迷着,也不知道是否能听得到我在叫他。”
“到医院已经快十点了,当护士喊来医生将朱洗推进去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倒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那晚很冷,我几乎没穿什么就跑了出来,开始很激动就不觉得什么,结果一放松下来才觉得冻得难受,过了好久才想起叫秘书送诊金过来。”
“医生告诉我,朱洗的伤很重,而且眼球无法保住,必须马上摘除,否则铅毒进入脑部则后果不堪设想。”
“手术持续了几个小时,几乎到了第二天凌晨。医生后来告诉我,铅笔插得很深,贯通了眼球和视觉神经,而且伤口太大,医生怕难以收口会导致发炎和破伤风,即便摘除两个眼球,脑内神经也受损严重,至于复明的机会根本就是不可能,而且由于失血过多,朱洗的身体很虚弱。由于担心他眼部受感染,这些天他一直在重病监护室,还没醒过来。”
“我绝对不相信儿子会这样做,在那之前他都是好好的,一点异样也没有,平时也非常活泼好动,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噩梦,噩梦。”朱远山的脸色苍白如纸,双手不住地颤动着,他的眼神弥散,沉溺在几天前的打击和悲痛中。过了好一会儿等他稍许平静后我才继续谈话。”
“你说你儿子当时被铅笔刺中眼睛还站起来朝你走来,并且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画册?”我问道。
“嗯,是的。”朱远山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很费力,虽然我知道他极不愿意提起,但这是在工作,我也没有办法。
“你还记得他的动作么,能模仿一下么?”
朱远山有些奇怪地望我,思考了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并且让苏洛站在他当天站的位置--朱洗房间的门口。
朱远山则从书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平稳径直地走向苏洛,接着以同样的速度走回来并毫不犹豫地弯下腰从桌子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画册递给我。
“当夜朱洗就是你现在这样的?”我惊讶地问道。朱远山点点头。
这就太不可能了,一个眼球受着重创,没有任何视觉的人可以这样行走并且能从抽屉里准确地抽出画册,除非是经过多次训练或者习惯生活的盲人,一般人眼睛受伤后哪里还走得了路。
我没有答案,相信朱远山和我想的一样,如果他儿子是普通的摔倒弄伤眼睛也就没有必要找到我了。
手里的画册不厚,大概几十页左右,我顺手翻看起来,可是没想到整本画册居然没有一幅真正意义上的画,几乎全是乱七八糟的色彩涂鸦,东一块西一块,即便是初入门的孩子也不可能画成这样。硬要说是画的话,倒很像电视里猩猩拿着颜料随意抹在画布上一样,一个个不同颜色的花生米大小的色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画纸上,多看几眼我都觉得头晕,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抽象画?
朱远山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从我手里拿过画册顺便解释道:”朱洗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性格有些孤僻,后来缠着说要学画画,我便答应了。可是这么多年换了无数的老师他只画这个,我问他他就说自己喜欢,我也只好由着他去,只要他能开心,倒也无所谓,这些都是他自己订起来的。说真的我也看不出他画了什么,不过那天晚上他好像很在意这些画,昏倒的时候还死死地抱住画册。”朱远山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画册的封面,仿佛一个慈父摩挲着自己孩子一般,那画册封面是白色的,上面还有几滴已经干枯的血迹,想必是当时朱洗滴下的,那样子就像雪地里掉落的梅花花瓣一样。
“我有一个问题。”我刚想问话,在一边观察朱洗房间的苏洛忽然转身问道。朱远山点点头,示意说下去。
“我看了看你儿子的笔筒,里面还有几枝铅笔,但都是未曾用过的,你儿子用来刺伤自己眼睛的铅笔该不是自己削的吧?”
“我后来回到家,的确看到书桌上有削落下来的笔屑和铅笔刀,那是我买来给儿子画画的,他平时很喜欢自己画画东西,不过他最近很少画了。”朱远山如实答道。
我走到书桌前,仔细一看,的确,在电脑显示器下还有一片从铅笔上削下来的碎片,而且削得很完整,看得出当时朱洗是认认真真地在做这件事。我们要到的那两枝铅笔物证,也证实铅笔被削得很尖锐,很整齐。
一个年轻男孩子居然会在元宵夜和家人开心地吃过晚饭后躲进自己书房,然后专心地用卷笔刀削出两枝铅笔插进自己的眼睛?
“没有别的了么?”我问。朱远山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
我继续在朱洗房间里找着有价值的东西,无意中看到一个非常朴素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年头了,带着些淡淡的橘黄色,照片里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的坐像,膝盖上坐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朱洗的母亲?”我问道,朱远山不语。
“十年前的事情,即便你可以忘记,朱洗却依然记得。看相框的两侧经过多次的手指紧握,都褪色了,看来他经常握着相册看。”我把相框递给朱远山,他只是接过去,又放回在原位。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总觉得朱洗的自残和十年前我妻子的意外有关,希望你可以将十年前未完成的委托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朱远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出了意外,的确对他打击很大。
“你放心,我做事的原则向来有始有终,除非我也死了,否则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我笑了笑,并要求带走一些朱洗的私人物品。
经过朱远山同意,我带走了那本白色的画册和朱洗的一些日记、文章以及电脑的硬盘,当然这些朱远山都事先检查过的,像他这样地位的人自然不会让一丁点隐私流到社会上,三人成虎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例行公事地安慰了朱远山几句。临出门他在负责接我们的司机面前脸色一变,刚才悲伤颓废的中年男人一下子不见了。
“不知道为何,我对二位抱有很大希望,我相信你们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这一个月我不会过问你们任何调查进展,我不喜欢了解过程,我只要结果。”说完,他转身而去。
我和苏洛相视一笑,坐车回去了。
冬日难得有这么漂亮的太阳,圆乎乎的,像煮熟的蛋黄,又像刚出烤炉的饼干,朝外溢着金色的阳光,虽然这阳光一点也不暖和,因为我已经连着两个通宵看从朱远山那里拿来的朱洗的物品,但是毫无线索。
“老板,你还在看啊,我早就看不下去了,相当无聊。”苏洛站在我面前,很惬意地伸着懒腰。的确,他只是员工,当老板的毕竟要比他操心。我把画册扔在沙发的一边,靠着沙发揉揉红肿的眼睛。
真是见鬼,这些视屏、照片、画册都看得我要吐了,不过那画册里倒是发现一张与其他不一样的。
那张画无论是颜料和纸张都和其他的画格格不入,微微泛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画的颜色都有些黯淡了。虽然朱洗保存得很好,不过依然有些褪色,倒是其他的画反倒像是朱洗在刻意模仿这幅画的,足足有几十张之多。
朱远山说过,朱洗是在他母亲出事后才执意开始学习画画的,朱远山以为儿子想寄托于画笔忘记悲伤,可是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苏洛一脸惬意地坐在我身边,精神抖擞。他拿起咖啡杯一口气喝完,我惊讶地看着我刚泡好的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瞬间进了他的嘴巴,而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然,以后我会更加适应他的这些行为。这家伙没有任何痛感,否则的话指头怎么可以插得进几厘米厚的玻璃里?
我无意识地翻看朱洗的画,那些不规则的各种颜色的斑点让我看得很不舒服,可是朱洗在刺瞎自己后却急着找这本画册,可想而知画册对他的重要。
“哎,我忽然觉得这画看着好熟悉啊。”苏洛用手托着下巴望着画说。
“哦?你倒说说看。”
“你不觉得很像那种用来测试色盲症的图案么?比如有字,有骆驼山羊之类的图形在里面,然后医生就叫你说出来看见了什么,看不到或者模糊的就是色弱或者是色盲什么的。”苏洛说道,我听完仔细看了下,的确是很像做颜色测试的图形,可是我既非色盲,也没有色弱,却什么都看不出来,那些只不过是杂乱无章的混乱图形。
“看来你的猜测是错误的。”我叹了口气。
“也不尽然,望远镜用反了也会产生反效果,或许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有问题。”苏洛安慰道。
“这些视频你也都看过了?”苏洛指着桌子上的电脑问。
“嗯,都是些平时聚会啊自拍什么的,没什么特别发现。朱洗和同龄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些羞涩,总的来说还是很阳光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会自残双眼的人,视频大部分都是和同学、朋友在一起拍摄的。”我打着哈欠,眼睛肿痛得厉害,而且烧得难受。
“可是,我却觉得这一部有些奇怪。”苏洛仔细地看着笔记本电脑,上面播放着一段朱洗和同学的视频,看样子是朱洗自己拍的,似乎是在某人的家里,人很多很嘈杂,镜头有些晃动,不是传来一阵阵年轻男孩女孩不羁而快乐的声音。这段视频像是在聚会,大家都在边嬉戏边吃东西。苏洛将视频倒回去了一点。
“朱洗,帮我拿杯可口可乐过来。”画面里一个漂亮女孩朝着镜头可爱地招着手,镜头于是快速地转到一旁的桌子上,上面有几个已经倒好饮料的纸杯。
“注意看朱洗的动作。”苏洛说。我瞪大了眼睛。
桌子上看上去有好几种饮料,黑色的自然是可口可乐,还有红色的似乎是美年达或者橙汁,当然还有透明的七喜,以及一些蓝色绿色叫不出名字的饮料。现在的年轻人追求时尚,喝的东西也与众不同,当然在我看来,这些都不过是糖精加饮料的混合品,最好的饮料依旧是中国茶。
但是接下来朱洗的动作让我很吃惊,他几乎是有些犹豫地拿起了一杯红色饮料,递了过去。
“你拿错了啊,这是美年达啊。”女孩嗔怪一声,朱洗说了句对不起,折了回去。
他依旧在犹豫,接着居然拿起黑色的可乐和其他的饮料互相闻了闻,才拿起可乐递给女孩。
我看了看视屏时间,是两个月前的元旦前后,而其他视屏里朱洗很正常,没有任何异常。
“如果朱洗不是在开玩笑的话,他为什么无法分辨颜色?”我吃惊地望着苏洛,而他则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1794年,道尔顿第一次发现了人类有色盲症,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了这种基因疾病,很多人都有着成为画家的梦想,但是后来他们渐渐发现原来自己眼中的世界居然和他人不同,所以他们艰难地放弃了这个梦想。朱远山说朱洗学画学了十年多,但是他明显对颜色实际上毫无概念可言,这是很罕见的,因为色盲症是一种遗传疾病,都是先天性的,从未听过有后天异变而成的。”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拿过朱洗的画册。
上面杂乱无章的颜色似乎开始慢慢显示了某种思路。
“朱洗的色盲症看起来很严重,应该是全色盲,属于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喜暗、畏光,表现为昼盲。七彩世界在其眼中是一片灰暗,如同看黑白电视一般,仅有明暗之分,而无颜色差别。而且所见红色发暗,蓝色光亮。”苏洛依旧滔滔不绝地解释道。
“对,如果正常人反而看不出什么,可是对患有色盲症的人来说,这画看上去再清楚不过了。”我兴奋地喊道。
“有时候我真觉得很奇怪,你忘记了自己的来历,仅记得名字,可是有时候你却仿佛无所不知。”我放下画册,直视着苏洛。
“哎,老板,你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给点好吃的吧。”他仿佛没听到我的问话,撒娇似的望着我。
“厨房里还有剩下来的巧克力饼干,记得吃完了打扫一下。”我对他挥了挥手,苏洛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去。
如果是这样,五彩缤纷的画布在我们常人眼里是一些纷乱无章的颜色,但对朱洗来说只是单纯的黑白罢了。我马上将画扫描进电脑,并且做了去除颜色和反色处理。
屏幕上显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虽然不是太端正,但是黑底白字还是能看清楚的。
“六根岛。”
这个结果让我们很兴奋,我扫了接下来的几幅画,都是六根岛三个字,而且大多数杂乱无章,看来都是朱洗按照这一幅模仿而来的,所以我也就不再继续看了。看来我的通宵并不是没有结果,虽然只是一根小小的线头,但是拉着这根线头,我也可以成为忒修斯①,穿过迷宫,找到身处黑暗之中的弥诺斯②。
靠着苏洛的提醒我才找到朱洗留下来的字,所以这家伙居功自傲,贪心不足,吃了饼干之后,又死皮赖脸地逼着我请他吃面包。我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嗜吃如命的家伙最喜欢的居然是一种带着特别酸味的果酱面包,当初我本以为这面包坏了打算扔掉,后来一想,一个在大冬天在垃圾堆里找肉骨头吃的家伙一定可以消化掉这块面包,所以决定给他吃。我的宗旨是在摧毁每一样东西前,都要物尽其用,能不浪费绝对不浪费。
苏洛看见果酱面包如同小丁当看到铜锣烧一样两眼放光,他暂时不会再骚扰我了。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这三个字显然是一个地名,可是我却遍查不到。
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无名岛屿如天空星星般众多,绝大多数都不会标记在地图上,这让我觉得很棘手。而且朱洗费尽心思留下来的字也让我很费解,那张旧画显然不是朱远山的,也不知道朱洗是从哪里得来的,而且看上去朱远山也看不懂这幅画。
我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朱洗还在深度昏迷中,看来想找当事人印证暂时是不可能了。我没有告诉朱远山,因为这毕竟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区区三个字对朱洗自残做不出任何解释,朱远山不是个喜欢别人做事过一会儿就上报进展的人,如他自己所说,他从不关心过程,结果才是唯一值得注意的。我只能从朱洗本人的生活爱好、平日里的行程来寻找关于六根岛的蛛丝马迹了。因为朱洗喜欢旅行,我就向朱远山询问了他近一年来去过的所有地方,希望可以有些许发现。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了,朱洗的确喜欢旅行,可是所有他去过的地方,包括一些偏僻的县城乡村,都没有一个叫六根岛甚或相近的地名。我只好从与朱洗平时交往甚密的同学着手了。
“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呢?”苏洛颇为好奇地望着我,因为朱远山交代,知道朱洗事情的人越少越好。我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受雇来调查朱远山儿子的自残案。
我轻松地笑了笑,拨了一个电话,这个号码我许久没打了,但是我相信她不会让我失望。
嘟嘟两声后,电话通了。
“真难得,难为你这贵人还记得我,我还以为我就是你的一块臭抹布,用完就甩了呢。”声音依旧悦耳好听,话依旧刺耳难忍,语气里颇含幽怨。
“我需要一个证件,仿真度无所谓,反正糊弄学生用的。嗯,国家旅游局的特派人员,总之职位越怪越好,两小时可以搞定吧?老地方见。”
她抱怨了几句,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谁?”苏洛很喜欢问问题,但恰巧我最不喜欢回答问题。
“和我一起去就是了。”我穿起外套,朝大门走去,苏洛只好跟在后面。
所谓的老地方就是望江亭,这个亭子是明朝万历年间建立的,在半山腰上,地势险峻,呈梅花形状,亭子外几米远就是悬崖。山林管理者在这里做了一些防护措施,但是依着栏杆向下望去依然让人目眩。山下就是环城河,玉带环绕,在汛期,河水汹涌,水流击打在山壁之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而下雪的时候河面也不结冰--南方的冬天很难让这么大的河流结冰,但是却更加好看了,银屑落水,仿佛天上的仙女撒下来的梨花。
只是冬天山路难走,这里的石阶经过几百年雨水的冲刷,光滑如镜,加上青苔满布,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虽然不至于摔下山,但是被石头磕起包的大有人在。
我和苏洛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依稀望见亭子,依然红顶上戴着些许白冠,煞是好看。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来这里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秋意浓,枫叶红,谈笑三人,可叹现在故人辞去,空留叹惋。
亭子里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穿咖啡色亚光绵羊皮、灰色过膝双排扣风衣,黑色半卷发随意慵懒地散搭在肩头,双眼带着疲倦,似乎昨天又睡得很晚,不过却丝毫不影响皮肤的白皙,被山风吹了一会儿,脸颊上带着些许桃红,反倒分外好看了,像极了刚成熟的山楂,又甜又酸。她拿脚尖不时地朝地面一下一下地踢去,看来很不高兴了。终于再回头的时候看到了我,眼前一亮,樱桃小嘴微微上翘,但很快撅起嘴来叉着腰瞪着我。
她没多大变化,桃花依旧人消瘦,许久不变倒是更加仙风道骨了,或是忙于所谓的业务吧,总之应该不会是感情烦恼所致。
望江亭的雪已经积到一寸多厚了,这个城市好几年没下过雪了,她一袭黑衣立在红白相间的亭子里仿佛画中人一般。
“你,你居然又迟到了!”声若清泉击石,我带着歉意拍了拍她的脑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对不起,后面这小子没爬过山,所以晚了会儿。”我将错推在苏洛身上,后者站在亭子外,东看看西望望,看来没有听到我的话。
“别老拿我当小猫,见面就摸人家头。”她不满地打掉我的手,”啊,你又找了个跟班的,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要不我和你打赌吧,如果他能活到今年夏天,我就免费帮你做一件事。”她笑嘻嘻地望着我。
“哪里有你这样咒人家不得好死的,还是第一次见面,再说了,我也没把你当小猫。”我将手掌对着她,”来,伸出爪子。”我将攥了很久的礼物拿出来--一颗漂亮的小石头,碧蓝色中带着絮状白色条纹,煞是可爱撩人,除了那个,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河流湖泊边的天然光滑鹅卵石。
小姑娘很欣喜地伸出玉手,从我手掌里攥住了石头,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上当了。
“我只是拿你当小狗。”我笑了,抓着她的手笑了起来。
一阵打闹后,我接过她做的证件,做工很地道,还别说,外行人估计拿着它直接进总局也没人看出来。
“这么点小事也麻烦我。”她有点得意地说。
“知道你本事,当然叫你出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想问一下有没有关于六根岛的任何线索。”我顺便交代一句,虽然不指望能有收获,但以她的能力,查找这一类事情总比我要强得多。
“哦?那可要另算了,你也知道最近弄情报比以前要难多了,加上物价飞涨呢。当然,我也知道你很穷,可以拿别的东西抵债嘛。”她柳眉一扬,双手伸到我面前,十个指头晃来晃去,一副得意的样子。
“好的好的,我会托人去弄。”真是怕了她,居然以前的爱好一点没有变化。
“一言为定!”她说完轻摇细腰走过我们两个下山去了,临走前还奇怪地贴着苏洛的脸看来看去,仿佛观察一个奇怪的生物。
苏洛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身体朝后倾,头转到一边求助似的望着我,不过她只是哼了一声,就消失在雪中。
“长得倒还可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果然是怨毒的嘴啊。
“我们也走吧。”我将证件塞入怀中。
下山的路上,苏洛又在不停地问问题,弄得我不胜其扰。
“你就告诉我吧,她到底是谁?”
“我只能说她是我以前朋友兼合伙人的妹妹,其他的你没必要知道。”
“她真的很漂亮呢,只是说话厉害了些。对了,她要你拿什么去代替酬劳啊?”苏洛苦笑了一下。
“生日蛋糕,各种各样的,最好是全世界所有式样都来一份。迄今为止我已经送过她两千多个不一样的生日蛋糕了,看来我还要多去找找国外的糕点师傅。”我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付钱给那家伙。
“真是奇怪的要求。”苏洛抬头望天,忽然停住不动了。
我见他磨蹭,有些不满,催促他快点。
“我说,老板,不,孟梵,你说我有机会收到生日蛋糕么?”那天的场景我永远都会记得,苏洛站在台阶上,我站在下面,漫天的雪花从山涧飘落下来,落到我们身上,石阶中间,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抬起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并没有看我。
沉默了几秒,我说道:”你告诉我你的生日,我送给你就是了。”
苏洛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然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有时候,忘记也是一种幸福,你既然那么想过生日,就算今天吧,等一下我去给你买个生日蛋糕。”我笑了笑,他也笑了,像个孩子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糖果,甚至高兴得放肆地搂着我的肩膀。
“老板,你真是好人。”
“别急,蛋糕钱从工资里扣。”
我和苏洛兵分两路,他继续调查朱远山最近几天的情况,而我则去了朱洗的母校--本市的一所财经类院校。
作为一个贵族子弟,朱洗的生活已经算是十分简朴了,没有奢华的名牌服装,没有拿老爸的驾车接送。即便这次事发,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父亲是全市少有的富翁之一。平日里住在学校,也从未带同学回家,不过在学校人缘不错,有几个好朋友。
其中一个来往最密切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崔光筱。
寝室楼很安静,似乎都去上课了,我原以为要在寝室门口等他们回来,却没想到寝室门开着,我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弯着腰坐在电脑前专心上网。寝室里的窗帘都拉着,加上外面阴着天,房间半灰半暗的,显示器发出的光将那人的脸照得雪白,反倒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了。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光明都会让人无法看清。
我友善地敲了敲门,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看都不看我。
“你找谁?”他头都没转,仿佛自言自语似的。
“请问崔光筱住这里吗?”
“我就是。”这家伙终于从椅子上起来,朝我走过来。
他对我的到来并没有太诧异,如今大学寝室开放,经常有陌生人出没,估计把我当成来找人的了。
“你和朱洗的关系不错吧?”朱洗自残的事情被朱远山强压着,所以外界没有什么报道,只有一些私下的传闻,但很快也被遏止了。
我终于看清楚这家伙了:他瘦得很惨,又套了件韩式的大号T恤,仿佛罩了一层白布的骨架子,皮肤略有些苍白,那种久未接受阳光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憔悴,双眼带着黑黑的眼圈,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发紫,头发也稀疏得很,全然不像一个经常出外旅游远足的人,反倒像一个长期失眠的病人。
“他好像找人代请了长假,打电话也是别人接的。对了,他怎么了?”崔光筱的表情有些着急,看来两人的关系的确不错。
“哦,是这样的,”我拿出证件给崔光筱看了看,”我是国家旅游局驻本市的监察人员,最近展开了个活动,这一年旅游的游客都可以参加人身安全保险的抽奖,得奖的用户免费投保人身旅游意外险,你和朱洗都幸运地获奖了,不过我想核实一下你们最近这段时间出外旅游的情况。”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胡吹,不过很显然这小子相信了。
“你等等,我好好想想,我和朱洗一有假期就出去玩,朱洗自己也单独去过几次,我这里都有记录。”崔光筱招待我坐下,自己在电脑里查找,很快,他便帮我打印了一份,我接过来后客套几句,准备离开寝室。
这是一长串的地名,而且大多数都不是比较有名的旅游景点,而是一些鲜有人迹的深山老林,年轻人喜欢冒险,平常的旅游他们早厌倦了,只是这些地方没有任何和六根岛有关的线索。
“请问,你知道六根岛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说什么?”崔光筱忽然停止抖动身体,摘掉了耳塞,睁大眼睛瞪着我,他的眼白大部分都鼓了出来,布满絮状的血丝,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手勒住了脖子一样。
“我说你知道六根岛么?”我重复了一句。
“不,不知道,你放过我吧,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崔光筱的脸忽然扭曲起来,上下牙床都紧张地互相击打,发出嗒嗒的声音。他双手抱头,痛苦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我走过去想扶起他,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我却看到他满眼的恐慌,他的眼泪鼻涕口水都无法止住地流了出来。这样惊骇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崔光筱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本能的控制能力。
“别,别过来,我不是你的,我不是你的。”崔光筱用手臂挡着前额,仿佛是躲避着什么,身体不住地颤抖,朝墙角缩去。嘴里莫名其妙地大喊着,另外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晃动。我朝四周望去,安静得可怕,阳光也忽然阴冷起来,我发觉自己的胸口很闷,脚踝和背部仿佛有虫子在蠕动,一阵阵地痒起来,想用手去抓,却发现根本触摸不到。房间外的风把崔光筱书桌上的书本吹得到处都是,一把裁纸刀也从书架上掉落下来。这个寝室不大,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任何人。
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害怕什么。终于,过了几分钟,崔光筱似乎慢慢平静下来,身体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快走吧,我身体不太舒服。”崔光筱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对我挥了挥手,并拒绝了我送他去校医室的好意。
走出寝室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的身影挡住了崔光筱的身体,我看到他正拿着从地上捡起的裁纸刀。
从寝室出来我真是失望,虽然并不奢望能问出些什么,不过看起来这次大学之行是毫无收获了。我沿着小路往校门走去,胸中的压抑依然没有消散多少。学校刚刚下课,学生们都赶着回去吃午饭,人流缓慢地从我身边蠕动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长相穿着相似、年纪相仿的学生在狭窄的校园路上前行的时候,我仿佛看着一条巨大的虫子从我身边爬过,让我觉得一阵恶心。这场景我依旧无法适应,以至于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总是提前或等人走尽我才独自一人回寝室吃饭休息。
由于没有进展,我很是无奈。我正要走出校区的时候,看到一群学生神色慌张,他们看起来有些乱了分寸,脚步零碎,似乎在低声议论着什么,而且远处还来了几位校医朝我刚才出来的崔光筱的寝室楼跑去。我直觉感到出事了,于是随着他们一起过去。果然在崔光筱的寝室前围了一大堆人,大家交头接耳,有的女生还发出一阵阵尖叫,其他人则是面色雪白,双手互相摸着自己的胳膊,他们的脸上有恐惧、不解和庆幸,混杂着多种情绪的脸却都有着异常相似的一种情绪--那就是好奇,看热闹的心态仿佛从娘胎里就带了出来似的。
我正想着怎么能挤到里边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时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几名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急促地走了出来,一名老师模样的人用一条几乎已经被染成红色的白毛巾按在担架上伤者的脑袋上。从我身边抬过的伤者一脸轻松和解脱,他的眼睛空洞无物似的望着天空,嘴里非但没有呻吟,反而似乎很惬意地哼着什么歌,很奇怪,虽然周围人声鼎沸,虽然伤者只是与我擦身而过,可我还是很清晰地听到了他哼的调子,是我从未听过的,有点类似民谣,但节奏又过于单调。
虽然那人满脸都是鲜血,可我马上认出来是崔光筱。
我可以看到他的两只耳朵被割掉了,朝房间里望去,放着电脑的书桌上一片凌乱,键盘上滴着很多血,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东西,书本纸笔,还有两片肉色的耳朵。
是的,那是崔光筱的耳朵,半透明的耳垂还在往下滴血,人群空隙漏出来的光直射在那两片耳朵上,反射出带着油腻恶心的碎光,在耳朵旁边,还有一把打开的裁纸刀,刀刃上也有血迹。
很显然,在我离开之后,崔光筱用这把刀将自己的耳朵割了下来。
从我们结束谈话到我走到校门,总共不到十五分钟。
“我是刑警!”我掏出长期放在身上的证件,像警察证这类关键时刻就有用处的证件,我一直都是随身携带。我这声大喝把周围的学生如潮般的议论一下堵住了,本来神色紧张的学生把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