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今点点头:“打从陛下封王起,就与世家刻意疏远,身边得用之人,也无一出身世家。”

薛潭提醒道:“还是有的,如今还在李宽手里的工部尚书季凌,陛下十分看重。”

谭今笑道:“但寿春季氏,在世族之中不算显赫,听说当初季凌想娶陛下身边的侍女,为此还不惜与家族闹翻了,若这桩好事真能成,势必会成为打破世家与寒门隔阂的开始。”

薛潭心头一动,想起多年前,季凌因想纳文姜为妾,被当时还是安王的陛下暴揍一顿,后来他听说,那是陛下与季凌私下约定,演给外人看的,为的就是让季家和其它世族知道,他身边的侍女绝不可能委身为妾,季氏若想娶,就得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将人从正门迎进去。

他将此事与谭今说了一下,谭今有些吃惊,又觉得以陛下走一步看三步的格局,这样做并不让人意外。

二人离开之后,贺融忍不住捏捏鼻梁,马宏察言观色,忙笑道:“陛下乏了吧,奴婢早备了酪子,不如先用一碗?”

自打回到长安之后,许多事情千头万绪,一切都要贺融亲力亲为,下面的臣子固然跑断腿,他作为皇帝,其实也没有民间想象的那样天子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艳福,因为贺融甚至连去向裴太后请安的工夫都快挤不出来了。只想享乐,不愿承担职责的皇帝自然也有,贺融对的父亲嘉祐帝就是这么一位天子,结局却也是显而易见的,贺融现在面对的处境,并不比开国时的高祖皇帝轻松多少,所要耗费的心血自然也就更多。

贺融颔首:“端一碗来,多放些糖。”

他旋即似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五郎最爱在酪子里放盐,我却喜欢放糖,有一回他错拿了我的,当时舀一口吃进嘴时,那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马宏陪笑:“陛下记性可真好,这是多久前的事?”

贺融想了想:“大概得有十年了吧,五郎那时候还勉强吞下,转头想骗我将另一碗咸的吃下,却不知道我早就识破了。”

裴太后与贺僖匆匆来到宣政殿外,正好入耳最后一句话,贺僖不知不觉缓下脚步,脸上流露伤感。

他也记得这件事,当时他就在旁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还眼巴巴瞧着那碗咸酪子,结果却是后到的二哥大喊天气太热,等不及侍女上茶,就将那碗酪子一饮而尽,气得他与二哥闹起来。

时移世易,人事已非。

看见他们来到,贺融有点诧异,起身相迎:“母后怎么来了?”

裴太后含笑:“这两日都不见你,怕你案牍劳神,过来看看你。”

贺融歉然:“母后恕罪,都因政务缠身,我没法亲自去请安,只能让人过去向母后告罪,等忙过这一阵,我再好好向您赔罪。”

裴太后很是深明大义:“你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只是听说,秦国公家,想向你求封,不知可有此事?”

秦国公是裴太后娘家,上一任秦国公,也就是裴太后的父亲战死沙场,由于他膝下只有裴太后一人,爵位就由文德帝赐给了裴太后的叔父。但裴太后的叔父并无其兄的能耐,文不成武不就,在嘉祐帝时就不得重用,反倒是因祸得福,因为早早避到乡下去,从而躲过长安动乱的劫难,也没跟着南下,如今重新回到京城,作为裴太后的母族,依照惯例是要给予敕封的。

贺融点头:“秦国公的确前来求见,想要请封世子。”

这几天忙着大事,贺融一时没顾得上封赏太后母族,裴氏就等不及地入宫来了。

但秦国公并非世袭爵位,按理说是不可能有世子的,当年文德帝将爵位赐予裴太后的叔父,是念在秦国公马革裹尸的份上。

裴太后脸色一沉,露出罕见的严肃:“你不必惦记我的颜面,该驳斥就驳斥,否则一些人自以为鸡犬升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贺融笑道:“母后不必着急上火,前两日他们入宫拜见时,我见裴氏族人中有一少年人,叫裴翡的,应答流利,进退有据,倒是个好苗子。”

裴氏族人随后也去拜见过裴太后,她自然是有印象的,闻言就点点头:“这孩子的祖父,与我祖父乃是亲手足,可惜父亲早逝,母亲又是妾室,在族中不太显眼。陛下提起他,是为了……?”

贺融道:“我想让他过继到先秦国公名下,母后以为如何?”

裴太后很意外,随后又明白贺融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感动。

这样一来,裴翡就成了太后之弟,将来如果没有意外,他自己又争气,肯定会得到天子重用,说不定重新得爵,让爵位回到他们这一房之手,皇帝这个提议,完全是为了裴太后着想。

裴太后就道:“多谢你的好意,过继之事可行,至于封爵,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必问过我,如果裴家人触犯国法,行差踏错,皇帝也只管发落,我不会为他们求情的。”

正因有裴太后在,与皇位的纷争才少了许多,否则她若真抬着自己的嫡子想与贺融分庭抗礼,就算贺融有必胜把握,免不了也会被分散心神。她如此通情达理,贺融自然要投桃报李,闻言笑道:“母后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又望向贺僖:“你不在青龙寺,怎么倒入宫来了?”

贺僖经过方才贺融与裴太后的对话,已经渐渐冷静下来,闻言就双手合十,稽首道:“是我孟浪了,请皇兄恕罪。”

贺融也不问他到底入宫为了什么,只道:“在什么位置上做什么事,正如男耕女织,庙堂江湖,泾渭分明,你若肯还俗,便来帮我处理朝政,既然想要出家,就该彻底放下,不要掺和太多,须知身在红尘,心向菩提,方是修行之人正道。”

贺僖被当头棒喝,不由满面羞愧:“陛下教训得是,我知错了,这就回青龙寺去!”

他告退离去,裴太后温声道:“四郎一心向佛,只是年纪尚轻,难免有些跳脱,他这也是看重兄弟情谊,没有恶意。”

贺融点点头:“我知道,但他身份使然,难免有人会从旁煽风点火,若不绝了源头,那些人便会得寸进尺,做出更加难以收拾的事情来。”

裴太后最欣赏贺融的一点正是对方做人做事都有自己一套原则,对兄弟也很拎得清,并不无故猜忌,这对帝王而言是极为难得的品质,若像先帝那样,心肠固然更软,但耳根子也跟着软,很容易就会稀里糊涂被别人说动。

二人分头落座,裴太后见他面露疲倦,就劝道:“国事繁琐,一日两日是理不完的,你得多注意休息。”

贺融还未应答,外面便有人匆匆而至。

为免打扰了贺融与裴太后的谈话,马宏赶紧上前,与那内侍低声说话,不多片刻却脸色大变,回身禀告:“陛下,荆州那边传来的紧急军情,说是两军交战,兴王重伤!”

他一时没听见动静,只得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皇帝坐在那里,身形未动,竟似石像泥胎一般,毫无反应。

第169章 大结局

逆着光, 马宏看不清皇帝的神情,却听裴太后竟急切起来:“三郎!”

马宏赶紧上前几步,这才看见贺融面色苍白,令人心生不妙, 他反应极快, 也急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贺融一言不发,端坐良久,才轻声问马宏:“重伤?伤到什么程度?”

见他似乎终于回过神, 马宏暗暗松一口气, 忙道:“急报里没说, 想必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贺融却摇摇头:“若真有性命之危,他也不会在急报上说的。”

说到这里,贺融将马宏与其他内侍屏退, 只余自己与裴太后, 然后道:“母后,我想立储。”

这样大的事情, 亏得裴太后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 甚至皱着眉头驳回这个提议。

“你如今正当盛年,身体康泰,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待局势平定下来,你便可立后择妃,何愁没有后嗣!”

贺融却又语出惊人道:“我想亲自去看五郎!”

裴太后愀然变色, 想也不想就反对:“圣天子岂可轻移尊驾!”

贺融反倒平静下来,语调温和道:“母后不妨听我说完。五郎当初带兵北上,原可与我一决雌雄,却看在兄弟情的份上,选择拱手相让,甚至还带兵前去打李宽。京城这些流言也就罢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如果五郎果真重伤,若不去看他一眼,我恐怕这一辈子,也寝食难安。”

裴太后何等理智之人,听见这一席话,也禁不住心头一叹,她早已知道贺融为人外冷内热,却想不到他内心竟如此看重情义。

“并非我危言耸听,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战场瞬息万变,万一等你赶过去,五郎已经……又或者……”

她露出苦笑,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贺融很清楚。

如果李宽打赢了这场仗,贺融现在赶过去,也晚了一步,再退一万步说,裴太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性,万一贺湛当真起了异心,与李宽联合起来给贺融设下陷阱,那么贺融这一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贺融微微一笑:“你们既以真心相待于我,我又怎可负你们?至于人心易变,眼见为实,既然还未发生,又何须自寻烦恼?但正如母后所说,朕乃天子,一旦离京,就得做好万全准备,所以才想借由立储一事,来稳定人心。立储以长,我会留下诏书,立十一郎为皇太弟,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就请母后垂帘辅政,您以为如何?”

“不可!”裴太后却斩钉截铁道,“立皇太弟一事,决不可开此首例,你若离京的主意已定,京城这边,我会帮忙照拂,再加上薛潭他们,大事无忧,至于立储的话,就不要说了!”

“母后……”

裴太后不等他开口,语气一缓:“三郎,你方才说,你不愿负我们,我与十一郎,又怎能负你?自古天家皇位,最是诱惑人心,我能把持得住,是因为我见识过太子与纪王他们为了皇位之争,闹得江山残破,民不聊生,但十一郎现在牙牙学语,就算你平安归来,等他长大,必然会有人在他耳边说起当年皇太弟的事,到头来反倒容易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为了你我的母子情分也好,为了皇室的安宁也好,甚至为了十一郎,此例也决不可开!”

当皇帝固然尊荣,但这同时也是个极为危险的活儿,十一郎现在还小,饶是作为亲生母亲,裴太后也根本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像他的皇兄贺融这样能干,还是像先帝那样平庸,又或者更有可能像他的长兄二兄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比起让儿子当皇帝的诱惑,她更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事情,裴太后这份自知之明,放眼当朝许多男性官员,乃至高官名士,都未必拥有。

能娶到裴太后为妻,是先帝这一辈子最大的幸事,贺融从前这样认为,现在更有这样的感叹。

他起身,郑重一拜:“那京城诸事,就拜托母后了。”

裴太后笑道:“只管放心就是!”

过了两日,伴随着天子轻装简阵,悄然离开京城,长安城中又有新的谣言兴起,说是李贼扣着先帝灵柩不放,以此威胁兴王,让他不得前进一步,还有人说其实兴王已经把李贼给擒获了,只因与长安相隔遥远,消息一时没能传过来。

纷纷扰扰,人心万象。

……

远在荆州的贺湛,此时正挣扎于高热体温与伤口疼痛的折磨之间,不要说关心京城那边的反应了,他连身边人说话都未必能听见,整整三天,始终意识模糊,大夫看过一个又一个,无不神色沉重,摇头叹息。

事情要从一个月之前说起。

当时两军对垒,相隔不远,李宽不愧是精于兵事之人,抓住贺湛生怕自己急于渡江的心理,让对方小败一场。

贺湛退回长林,李宽则在荆门县,双方按兵不动,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其实若是要强攻,贺湛未必没有胜算,只是他还记得贺融之前私下的嘱咐,让他见机行事,救下落在李宽手中的季凌和文姜等人,如张嵩这等老臣的性命,也是能保全就尽量保全。贺湛生怕李宽狗急跳墙,用这些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所以一方面他派了张泽,带着一小队人绕道荆州后方,伺机救人,另一方面则按兵不动,拖延时间。

李宽那边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马上渡江南下,未必不能保存实力,但如果能一举消灭贺湛军队,带来的巨大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让他一时举棋不定,一方面让人准备渡江船只,将一些不大重要的辎重先运走,另一方面暂不拔营,留意等待敌方破绽。

贺湛本就让人不时留意京城消息,长安那边谣言一起,过了数日,也渐渐传到这边。贺湛亲近的将领自然群情激奋,有的说要亲自回京向陛下陈述冤情,有的怀疑陛下是不是也起了疑心,才放任流言四处传播。

但贺湛却想到了将计就计。

流言正好给了他一个出兵的借口——因为生怕皇帝猜忌,所以硬着头皮出战——这样的理由,即使多疑如李宽,也会相信的。

为了这个陷阱,贺湛做了精心的布局:他先是派出一小部分兵力去干扰李宽,毫无例外肯定都被打退回来,他再慢慢增加兵力,最后“忍不住”亲自出兵。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与李宽这只老狐狸在战场上的交道打多了,他也渐渐摸清对方的心思,双方互相试探,彼此周旋,终于到了第五次时,贺湛“按捺不住”,亲自带人,直奔荆门县。

听探子回报,说贺湛亲自带兵,李宽也动了亲自上阵,将对方一举歼灭的心思,只是还有些犹豫不定。

此时却传来消息,说是他的夫人亲手放走了女儿李遂安,结果李遂安非但没有趁机逃跑,反而伙同张泽,又折返回来,把张嵩等人给救走了。

张嵩这些先帝老臣,又是世家出身,李宽知道,贺融新君登基,巴不得借他之手铲除这些老臣,根本不会花费力气来救他们,所以他将人囚禁起来,看管并不是很严,只等必要的时候再抛出来当筹码,谁知李遂安这等逆女,却居然吃里扒外,伙同外人来对付自己。

李宽虽早已知道是李遂安放走了裴太后,但当时因着李夫人苦苦哀求,加上对方毕竟是自己亲女,又有纪王遗孀的名分,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他就手下留情,谁知这一念之仁,却换来女儿的背叛,当即气得火冒三丈,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迎战贺湛。

长林与荆门县之间的一块丘陵成了两军相遇的战场,贺湛身先士卒,骑着马冲在前头,在战场上他从不惜身,更何况这次存心要诱李宽出来,更是不遗余力。

李宽却骑马立于半山坡上,居高临下,指挥若定。

“你能否一举射杀贺湛?”他眯着眼看下方在战场冲杀腾挪的敌军主帅,问身旁亲卫。

亲卫忙道:“距离太远,恐怕有些困难!”

李宽笑道:“你们不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么,若是能杀了贺湛,敌军必然搭乱阵脚,正可一举将其歼灭,长安那边,就再也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说不定我们都不用渡江,就可以趁机北上,把贺融给收拾了。”

众人闻言,自然大为心动,都是北方人,谁又愿意去潮湿的南方过下半辈子?

李宽又道:“若能杀了贺湛,我当奏请陛下,封他侯爵之位,赏金银美人无数,若能射伤生擒,一个国公爵位,则不在话下!”

谁都知道,他现在独揽大权,所谓的奏请,不过也是走过场罢了,大家一时都兴奋起来,跃跃欲试,纷纷离了李宽身旁,朝战场靠近。

射程太远,那就走近些,李宽的亲卫在一步步接近贺湛,贺湛也在有意识朝李宽靠近,他身边的人则护着他杀出一条血路,看起来反倒像是贺湛这一方处于劣势,且战且退,不敌对方。

李宽站在高处,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大为摇头,心道贺湛还是太沉不住气,若再经过两三年历练,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将,然而今日却是要折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阵反光,还未等他望过去,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

内心骤然浮起一丝对于危险预知的警惕,短短一瞬之间,锋利箭矢挟着光芒已朝他侧面射来。

李宽来不及想别的,赶紧弯腰跳下马。

转眼马腹中箭,马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抬起,李宽大惊失色,往旁边翻滚几圈。

“救我!”他意识到战场之中也有人特意盯着他了,赶忙大喊起来。

亲卫们一时跑远,此时纷纷回身前来救援。

又是几支箭矢朝李宽射来,但他反应极快,都躲过去了。

“李宽!”洪亮的喊声遥遥传来,贺湛已骑马朝他疾驰而来。

李宽微微变色,一把抢过亲卫的马,将对方推落,自己则翻身上马,提着刀亲自迎战贺湛。

一个是沙场上的后起之秀,一个曾是闻名遐迩的老将,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宽冷笑一声,敏捷躲开对方劈来的一刀,刀锋飞快朝对方面门掠去。

这些年,李宽养尊处优,很多人都忘记李家祖上曾因赫赫军功娶了前朝公主,他的拳脚功夫从未落下,平时虽然温文尔雅,但换上战袍提着战刀时,也颇具威力,就连贺湛一时半会都没能占得便宜,双方近身厮杀,身形位置变幻,旁边的人纵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贺融不过是将你当作冲锋陷阵的棋子罢了,你又何必为他效死!”李宽一刀劈过,高声冷笑道。

贺湛知道这是对方的攻心之计,也不开口,一心往对方弱点招呼,迫得李宽不得不翻身下马,贺湛随即也下马追击,二人刀来剑往,锵锵之声未绝,如此数百回合之后,李宽毕竟年纪比贺湛大得多,气力上逐渐不济,贺湛看出来了,却加大攻势,绝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

李宽步步败退,贺湛步步进逼,看似已将对方逼到山穷水尽之际,贺湛忽闻后方一声急喊:“殿下小心!”

他知道李宽手下的亲卫不乏能人,很能觑准机会从背后偷袭。

但他这一刀如果递出去,李宽保准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