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士兵道:“是捷报!鸿胪寺少卿并西突厥使节一行共百五十余人自西域归来,不日将抵达张掖,经由甘州回京,甘州刺史先行遣人来报!”
皇帝一愣之后,喜出望外:“大善!即刻通知沿途官驿,多加关照,妥善招待,务必令他们早日抵京!”
禁军士兵应声离去。
殷贵妃含笑:“恭喜陛下,咱们天家,终究是有能干的好儿郎。”
马宏也凑趣连声道贺。
皇帝笑叹:“朕今晚,总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第47章
长安城东,灞桥如故。
贺泰不时眯起眼朝远方眺望,恨不得地平线上立时生出一支队伍来。
与他一同奉命出来迎接的礼部尚书卢容见状就笑道:“殿下莫急,按照行程,他们今日应该就能到了,再等等。”
贺泰忍不住道:“两年不见,也不知他们是否变了模样,听说塞外风沙多,可别变得比我这个爹还苍老。”
卢容差点没给这位鲁王殿下的想象给跪了,他干笑两声,心说您这已经足够老相了,您那两个儿子才二十出头,再显老也不可能比您还厉害。
贺泰唠叨的瘾上来,刹也刹不住,倾吐对象变成卢容:“这两年里,我想了又想,觉得很是对不住他们,他们年纪轻轻,就要冒此风险,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中用。”
卢容心想这够让人讨厌的,明明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嘴上仍得安慰他:“殿下言重了,两位皇孙少年有为,又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别说在寻常人家了,放眼天下,这等少年英才,也不多见。”
贺泰脸上带出几分得意来:“那是,其实早在他们小时候,我就已经看出他们与众不同,尤其是三郎,早熟稳重,懂事得很,小小年纪就会给我出主意了。哎,谁家的孩子能这么聪明啊!”
“……”卢容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脸上的笑容还是多年宦海历练出来的。
贺泰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心情,依旧喋喋不休地诉说他对两个儿子的思念之情,卢容恨不能转身就走,却还得站在旁边微笑倾听,时不时点头,仿佛当真专注投入。
两人貌合神离地聊了一会儿,前方哨站的士兵飞马疾驰回来,禀报道:“两位郎君,前方使节团已到,很快就能过来了!”
卢容精神一振,总算不用再听鲁王啰嗦,他觉得现在哪怕是要让自己去跟贺融贺湛他们聊上一整天,他也是愿意的。
贺泰果然住了口,双目不住眺望,就差踮起脚尖了。
不多时,一行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为首之人,可不正是暌违两年的贺融贺三郎?
贺湛在他左首,英姿飒爽,衣袍飞扬。
贺融右首则是一名异域打扮的男子,贺融不时转头与他交谈几句。
车队渐行渐近,到贺泰他们身前数十步时,贺融等人就下了马,朝这边走来。
贺融离京前,卢容见过他一回。
那是在金殿之上,皇帝召见,贺融独坐中央对答,周围俱是元老重臣。皇帝询问出使之事,他一人侃侃而谈,虽是初登宝殿,却丝毫不惧,那时卢容就对贺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相信不单是自己,只要是听过那场金殿应答的人,就很难不记住贺融。
时隔两年,贺泰所担心的“风尘满面鬓如霜”并未出现。
恰恰相反。
贺融清俊如初,更多了几分历经磨砺的稳重。
非但是他,贺湛、薛潭,乃至他们身后的那一百余名卫士,皆是如此。
塞外之行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风沙漫天,艰难险阻,拼却性命安危换来的荣誉,还有坚韧的心志,以及沉稳淡定的心态。
若说从前的贺融就像一把尚未出鞘,更未开刃的宝剑,那么现在的他已然利剑出鞘,剑锋峥嵘,他让那些曾经因为残疾而瞧不起他,轻视他的人,都不得不将自己从前的想法收回去。
鲁王资质平平,却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非但膝下儿女如云,而且个个长进。
相形之下,齐王世子如今还在崇文馆读书,根本没有半点当差的经验,卫王世子更是年幼。
如果陛下看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卢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贺融一行人已经到了眼前。
“拜见父亲,卢尚书,一别两年,儿子不孝,不知父亲身体可好?”贺融拱手道。
夏末秋初,暖阳高照,不知是否光线缘故,从前不苟言笑的贺融,如今也带上一点笑影,不再显得那么难以亲近。
贺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两个儿子,心中激动难平,连带眼中也冒出泪花。
他拍拍两人:“肩膀变宽厚了,人也高了,好,好,回来就好!”
贺湛:“让父亲担忧了。”
贺泰佯怒:“你也知道为父会担忧啊,当日听说你三哥要走,你二话不说,非要跟随,还跑到陛下面前先请了旨,先斩后奏,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岂不一下子要痛失二子?”
贺湛笑道:“可如今我与三哥都完好无缺地归来,父亲也该放心了。”
卢容轻咳一声:“鲁王,还有陛下圣旨未宣。”
贺融与贺湛还不知贺泰已经封王的事情,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贺泰醒悟:“是,请卢尚书先宣旨吧!”
卢容宣读的旨意很简单,没有具体封赏,先是对西突厥使节表示欢迎,褒奖众人不远万里迎接使节的辛劳,又表彰他们奔袭东、突厥,解围甘州的功勋,让他们各自先归家与家人相见,贺融与突厥使节先行面圣,其余人三日后再上紫宸殿听封。
众人领了旨,谢过恩,再在贺泰与卢容的带领下,重新上马,浩浩荡荡由明德门入城。
贺融抬首,城门匾额上,明德门三字熠熠生辉。
贺湛驱马过来:“三哥,你在看什么?”
贺融悠悠道:“我只是想起,当年我们跟着武威侯从房州回京,武威侯为朝廷打了胜仗,所以可以从明德门走,而我们只能与他们分开,单独去走延平门。”
“是啊,”贺湛也想起来了,不由感慨,“没想到现在我们也可以走明德门了!”
这一行人入城,自然引来万众瞩目,贺融身后的卫士们无不挺直了胸膛,面色越发肃穆。
他们一路虽风尘仆仆,但那股威武肃杀之气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经过两年的磨砺,即使同为禁军的其他人,与他们比起来,也相形逊色了。
众人抵达宫门外面,卢容对贺湛等人道:“你们先去北衙交还甲胄武器,贺融、薛潭与使臣随我入宫。”
卫士们一动不动。
卢容正奇怪之际,却听贺湛大声道:“跟我走,去北衙!”
“得令!”
卫士齐声一吼,区区百人,居然也有气冲云霄之势,让毫无防备的卢容和贺泰吓了一跳。
贺湛一挥手,所有人跟在他后面,井然有序地离开,竟连马蹄声都仿佛一致无差。
贺融:“让父亲和卢尚书受惊了,出门在外,令行禁止,这也是为了能够早日完成朝廷交代的差事。”
卢容笑道:“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连陛下也没料到你们居然还能带着西突厥的援兵去奔袭东、突厥后方,为甘州解围。”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紫宸殿,马宏在门口等候多时,不等他们近前,就忙迎上来。
“各位郎君,陛下在里面等着,请!”
西突厥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西突厥中亲真定公主一派的,他们一向支持西突厥与中原朝廷交好,更希望改革突厥,使突厥往汉化的道路上走,自然与真定公主不谋而合。
这一派人原本在突厥贵族上层占少数,不成气候,但真定公主掌权之后,假以时日,这样的局面肯定会有改变。
皇帝坐于御座之上,接受众人行礼。
贺融遥遥一望,只觉皇帝双鬓生白,比两年前苍老许多。
但对方看起来精神尚可,先是与西突厥使者交谈,对真定公主的深明大义极为赞赏,赏赐对方不少金银财物,便让使者先去驿馆休息。
接着才是重头戏,皇帝对贺融他们此去这一路的情形十分感兴趣,先是询问了路上的情形,又认真听贺融讲述两年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间或插嘴问上一两句。
他们这一段经历,说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也不夸张,待贺融说到贺湛刺杀伽罗那一慕时,非但皇帝听得屏息凝神,连贺泰都忍不住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宫娥扇风的动作情不自禁顿住,皇帝却没有察觉,依旧入神。
“……这时伽罗就被一拥而上的突厥卫士制服,谁知当时情势紧张,五郎一时失了节制,竟将人活活勒死了。”
说完一大段话,贺融终于可以歇上一刻。
马宏忙递上茶水,贺融也不客气,仰头一饮而尽。
皇帝轻轻舒出一口气:“五郎不容易,他的手现在如何了,没落下伤病吧?”
贺融:“谢陛下记挂,后来细心保养,并无大碍。”
皇帝:“那后来你们奔袭东、突厥后方,又是怎么回事?”
贺融:“当时真定公主得到消息,东、突厥伏念亲自带兵进犯张掖城,我出关时,犹记张掖守军不多,唯恐刺史梁昱守不住,就禀明公主,让贺湛带上一百禁卫,以及西突厥五千骑兵前往东、突厥,奔袭他们的牙帐。伏念得知消息,连忙带兵回撤,这时甘州之危得解,我们也已经撤回来了。我不擅沙场驰骋,此事多赖贺湛与陈谦等人一手主导;还有薛潭,他奔走西突厥各地,观察地形,绘制舆图,只是时日有限,西域又疆域广袤,无法一一去到。”
皇帝极为高兴:“这是意外之喜,现在用不上,以后总能派上用场,你们实在是大大出乎朕的意料,此行圆满,不仅有功于朕,有功于朝廷,更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天下,来日朕必要上告太庙,以彰其功!”
贺融与薛潭俱都行礼拜谢。
贺泰也很高兴,两个儿子立下如此功劳,他这个当父亲的自然面上有光,若说先时封王之余还有些许遗憾,如今这点遗憾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浓骄傲,毕竟如今朝中三王,齐王与卫王再得天子青眼,也没有贺融贺湛这样能干的儿子。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又低头拭泪。
换作以往,皇帝必然要斥责长子软弱类妇人,但今日同样满怀喜悦,也就只扫了贺泰一眼,没再出口扫兴。
马宏适时上前,轻声道:“陛下,药都热第二遍了。”
“啰嗦!”皇帝有点不耐烦,原本还有许多话想问,被这一打断,只觉兴味索然。
“罢了,你们一路长途跋涉,今日就先到这儿吧,先回去歇息,三日后再与其他人一道上朝听宣。”
他顿了顿,又对贺融道:“你的婚事,且不必伤心,朕再为你另指就是。”
贺融先是一愣,而后茫然,压根就不知道皇帝这飞来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来得及让他多问,皇帝挥手让他们退下,几人只得领命告退。
出了宫门,薛潭归家,卢容另有去处,余下贺泰贺融父子二人上了马车。
贺融这才道:“还未恭喜父亲封王。”
“嗨,这也不算什么,你爹早二十年,就已经是鲁王,现在不过是复爵罢了,不值一提!”贺泰勉强要做出谦虚的样子,却难掩眉宇间的飞扬自得。
贺融有点好笑,又有些无奈。
他的父亲这半生也算经历了不少坎坷,可直到如今依旧学不会掩饰情绪,这不是个优点,但也有好处,起码像皇帝那样精明的人,绝不会乐意看见一个城府深沉,处处算计的儿子。
贺融:“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挺好,你二哥也成了亲,还有为父,咳咳,”贺泰微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也给我赐了婚。”
贺融微微蹙眉,难道父亲没有将庶母袁氏扶为正妃?
贺泰没有发现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说下去:“是秦国公裴舞阳的孤女,虽说对方年纪与你相差仿佛,但名分大义不可混淆,你回去之后还须对你的母亲礼数周到。”
贺融轻声问:“那袁庶母呢?”
贺泰一愣,面上微微流露出不自然:“陛下赐婚,为父总不能违逆圣意吧?”
贺融:“袁庶母随同父亲流放房州,这十数年来,患难与共,又帮忙料理家务,虽然名分上是父亲侧妃,但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们都敬她如母,父亲缘何不跟陛下说明?”
贺泰有点不高兴了:“天下岂有当儿子的对父亲妻妾指手画脚的道理?陛下若不赐婚,我自当为她正名,但如今你的嫡母也进门了,再说这些有何益处?”
贺融不言语了。
贺泰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罢了,你能回来本是喜事,家里你大兄他们已经准备好为你们接风洗尘,还是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了!”
贺融:“方才陛下提及我的婚事,不知父亲可知何故?”
说起此事,贺泰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离家两载,杳无音信,京城里时常有流言蜚语,别说旁人了,我与你大哥他们,也常担心你和五郎是否还能回来,林家自然更是担心。更有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小人,在林家耳边闲言碎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来二去,那林氏女就病倒了,没多久就过世了,这还是一个月前的事,谁也料不到,你们就回来了。”
贺融沉默不语。
贺泰安慰道:“这也是她福薄,不然多撑一阵,等到你回来,说不定人闻喜事精神爽,立马就好了呢,你也别太难过,等过了这一阵,我再请陛下为你赐婚,你如今立下功劳,婚事也当更往上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