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都应下。
皇帝并未久留,略说两句就离开了。
送走圣驾,宋昭仪抚着胸口,犹有余悸:“方才吓死我了,幸而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
卫王安慰:“母妃向来直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上回我还听九哥提起,说陛下在淑妃面前透露过,要晋封后宫位份的事。”
宋昭仪惊喜交加:“此事当真?”
卫王笑道:“这种事,九哥骗我作甚?后宫四妃,如今还空了两个,母妃辅佐淑妃多年,您的辛劳,陛下都看在眼里,升位份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宋昭仪挥退宫女,让她们去外头看着,又低声道:“我心里虽有些念想,但这么多年了,陛下也未曾提过,怎么这次忽然说要晋封?再说,陛下恕了皇长子一家的罪过,让他们进京,这也就罢了,如今连寿宴都让他们一并参与,你看陛下会不会,有别的用意?”
卫王道:“这几日,朝中的确有请立太子的声音。”
宋昭仪一惊:“请立齐王?”
卫王:“九哥怎会如此鲁莽?不过是有人投石问路而已。”
宋昭仪:“那陛下的意思是?”
卫王:“陛下只说了一句,先太子忌辰将近。”
宋昭仪沉默片刻,轻声道:“看来陛下还未有立储之意。”
卫王点点头。
都说人死了,生前再多缺点,在活人心里也是永远美好的。先太子既是不幸也是大幸。不幸在他死得太早,连皇位都没能摸着,大幸在因为死得早,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其他儿子。
他们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一个死人。
宋昭仪又道:“但贺泰毕竟是皇长子,历朝历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皆是如此,他什么也不必做,也会有不少人帮他说话。”
卫王:“无嫡才要立长,可若是有嫡呢?”
宋昭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找回声音:“……你是说,陛下想立淑妃为后?”
卫王:“陛下没有这么说过,但当年谁又能想到先太子会英年早逝,我们前头的兄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剩我与九哥呢?话又说回来,如果立后,淑妃有可能,母妃有可能,后宫任何一人,都有可能。”
宋昭仪忐忑不定,听儿子这番话里听出许多弦外之音。
“……十郎,你别乱来。”
卫王:“我省得,母亲不必担心,陛下并非优柔之主,他的心思,谁也揣测不了,九哥若是赢面最大,我又怎会不知死活,出头去争?若天命所归,顺势而成,我难道还拱手辞让不成?”
宋昭仪心头转过千般念头,最终只有一句略带苦涩的话:“是我的身份,拖累了你。”
她虽出身宋家,却是衰败凋零的旁支,而非齐王妃那等嫡出的宋氏,这使得儿子没有外家助力,不得不依附齐王。
卫王笑道:“母妃不必如此,我何曾怪罪过您?您只管高高兴兴,为陛下祝寿便是。”
宋昭仪眼中微热,忙低头眨去:“你从小就懂事,我再清楚不过的。”
……
过得几日,宫中派人到贺宅,传递皇帝的意思,让贺家在皇帝万寿那一日进宫贺寿。
且不说旁人如何看待这件事,贺泰接到消息之后,自然欣喜万分,不说他,便是贺家其他人,贺穆等人从崇文馆下学归来,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也都喜形于色。
“没想到陛下还肯让我入宫,为他老人家贺寿,我以为……”说着说着,贺泰连语调都哽咽起来。
贺秀大大咧咧:“父亲,这是好事,您怎么反倒哭起来呢?”
贺嘉与袁氏等人也闻讯赶来。
回想往昔种种艰辛,袁氏笑中带泪:“恭喜郎主,总算苦尽甘来!”
贺泰来回摩擦手掌:“我须得找个日子入宫谢恩才是。”
贺穆提醒道:“父亲,陛下日理万机,未必有空召见,想要谢恩,祝寿那日再一起谢恩便是,我觉得如今要紧的,倒是寿礼。”
论激动,贺穆不比父亲少,奈何老爹不太着调,他只好端出长子的稳重,力持镇定。
贺泰一愣,被提醒了:“依你们看,寿礼该送些什么好?”
贺家现在虽有禄米俸银,不过维持日常生计罢了,顶多与民间小康之家差不多,从前那些家底早就被抄走,想要拿出件值钱东西也很难。
贺穆有点头疼:“这些年我们不在京中,也不知陛下喜爱什么。”
贺秀:“不如明日我去学堂里问问同窗?”
贺氏兄弟在学堂里也并不一味被孤立,有个小胖墩,据说是殷贵妃的娘家侄孙,上回跟着贺臻他们起哄,被贺秀胖揍一顿之后就老实了,后来就跟着贺秀跑前跑后,俨然成了小弟一般的存在。
贺秀对多了一个跟班没什么兴趣,也很不耐烦,但小胖墩却意外地跟贺僖混得不错,两人都对吃食情有独钟,成日里凑在一起,就琢磨着京城有什么好吃的,要去尝一尝。
贺泰道:“这倒也无须特意去问,陛下向来喜欢书法,尤爱东汉钟繇的手书。”
贺融道:“钟繇真迹,民间千金难买,可遇不可得,我们买不起。陛下知晓我们的境况,贸然送重礼,反倒不妥,不如依照心意来,礼轻情意重。”
贺泰没好气:“话虽这么说,可你要是真送一根鹅毛,陛下难道就高兴了?”
贺融非但没有被驳回的沮丧,反倒好笑,心说一根不够,可以送整只鹅去啊,这样别出心裁,若能博皇帝一乐,岂不将别的礼物都比下去了吗?
但他见父亲脸色不佳,这话终究没有出口。
贺湛也不知是否与他想到一块去,对贺融挤眉弄眼,趁着父亲没看自己,双手扇动,摆出大白鹅走路的姿势,让其他人忍不住笑出声。
贺泰不知他们的小动作,还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四郎贺僖灵光一闪:“我倒有个好主意!”
他一脸神神秘秘,引来众人注目。
贺僖:“陛下如今也年近六旬了,历来皇帝,哪里有不希望自己当真长命百岁的,不如我去求些长生不老药,或者找点祥瑞来……哎哟!”
他还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两下,一下是贺穆打的,一下是被贺融的竹杖敲的。
贺穆斥道:“馊主意!献什么长生不老药,那是奸佞干的!你是皇孙!万一陛下吃出个好歹呢?你负责啊?!”
贺僖抱着脑袋:“不行就不行嘛,干嘛打我……”
贺穆没好气:“让你变聪明点!”
贺僖委委屈屈:“被你们打得更傻了!”
“大哥,交给我,我一定把这小子打成神童!”贺秀狞笑挽袖。
贺僖一个激灵,赶紧躲贺嘉后面:“哪有当这样当哥哥的,成天就知道欺负我!”
贺秀:“谁让你总说些蠢话!”
贺泰被闹得头疼:“行了行了,都消停点吧,说正事儿!”
贺嘉道:“父亲,我也觉得三哥方才说得有理,我们现在买不起厚礼,不如送些能表达心意的,过两日便是伽蓝菩萨诞辰,不如我亲手抄些佛经,送到庙里去开光,如此也显得用心。”
袁氏也道:“是啊,弘福寺的香火是出了名的灵验,我与嘉娘去礼佛,正好将佛经送去。”
贺泰不甚满意,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这样吧,你们先准备着,若是到了寿辰那日,没有更合适的,就送这个好了。”
自从上回马宏在贺家说出和亲的考虑之后,贺嘉心里就悬了这样一桩心事,哪怕众人住回原鲁王府,又恢复了自由,她依旧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下令去边塞和亲,袁氏虽非贺嘉生母,但这些年大家相依为命,不是没有感情的,她见贺嘉郁郁寡欢,就提议去弘福寺礼佛,想带她去散散心。
抄经正好也给了贺嘉一点事情做,免得她成日胡思乱想,但单凭她与袁氏两个,肯定不可能在短短两日内把一本佛经抄好的,几兄弟也都帮忙分了一些过去抄写,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在礼佛前一日完成,交到贺嘉手中。
隔日天刚破晓,袁氏与贺嘉早早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贺穆的妻子宋氏还有贺歆要照顾,并未同行。
袁氏想让贺松护送他们一程,贺嘉却道:“昨日三哥说他会护送我们过去。”
袁氏奇怪:“三郎不是正与大郎他们在崇文馆读书么?”
贺嘉摇摇头:“我也不晓得,但他说能来,应该不会诓我们,且等一等。”
贺融的确不会骗人,因为他正在做一件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的逻辑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嫌礼太轻?那就送整只鹅啊。
三哥内心真的戏太多了,别人都还以为他抑郁症的。
感谢宝宝们的留言和霸王票支持~
第 22 章
崇文馆内,书声琅琅。
“今日我们继续讲《滕文公》上篇,昨日说到……”学士顿住话头,咦了一声,“贺融,你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所有人齐刷刷朝被点名者处看去。
贺融起身行礼:“回先生的话,学生这腿,每至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彻夜无法入睡,因昨夜下雨,是以……”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的缘故,他面色苍白,语调轻缓,一手支着竹杖,似有不胜站立之意。
韩学士关切道:“可找太医看过了?”
贺融:“是,太医说这是老毛病了,根治不了,只能以热水敷着,方才稍有缓解。”
韩学士越发同情了:“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日的功课我会做一些标记,让你的兄弟给你带回去。”
好学生人人都喜欢,贺家几兄弟,虽是比其他同窗稍微年长,基础也差一些,但并未落后多少。
尤其是贺融,上课认真,功课优秀,课后还常有问题请教,兼之腿脚不好,身有缺陷,馆里学士们不说对他另眼相看,起码也会多关照几分。
贺融感激道:“多谢先生。”
贺僖目瞪口呆看着贺融光明正大离开学堂,完成了他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红了。
他小声问贺秀:“三哥不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腿脚疼了?”
贺秀不耐烦:“你问我,我问谁?要不我把你腿也打折,你就知道了!”
贺僖火冒三丈:“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说完发现周围气氛为之一凝,他惊觉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不仅同学们都在看自己,连讲课的学士也正满脸不善盯住他。
贺僖吓出一身白毛汗,干笑拱手:“刚您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继续!”
学士黑着脸:“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吧,去边上站着听。”
贺僖:“……”
他看见贺秀朝自己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
贺融浑不知自己那蠢四弟因为他而被罚站,崇文馆里教的东西,实则并不深奥,别说贺秀,贺融有时都觉得枯燥,正好贺嘉她们要出门礼佛,便寻了个借口出来透透气,顺道送她们过去一趟。
回去的时候正好,两人已经在内门翘首以盼。
贺嘉见他信守承诺,准时回来,不由眉开眼笑:“我就说三哥定会赶回来的!”
贺融道:“答应了你的,自然要来。”
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京城,贺嘉与袁氏还是有点发虚的,有个男人护送,起码要安心许多。
贺家下人委实不多,连马车都是宗正寺借给他们使用的,也没有专职的车夫,于是贺松赶鸭子上架,临时充任车夫。
一行人出发,贺融不便去车厢里和女眷同坐,就与贺松坐在车厢外头,跟副驾似的,如今贺家落魄,没有那么多讲究,贺融也不在乎这些。
伽蓝菩萨诞辰,人人都来敬香求佛,马车更是一辆接一辆,连旁边巷子都停满了轿子,贺融见状有点后悔,早知不如雇上两顶轿子送她们过来,还更方便些。
贺松不知是没见过这等大场面,还是驾车技术还不熟练,手劲没掌握好,马车刹得有点晚,马匹已经往前奔了几步才缓下来,马脑袋堪堪擦上前面的马车,马受了些惊吓,仰头嘶鸣,贺松吓一跳,赶紧跳下车头按住马,好容易给安抚下来。
前面马车的马似乎受了感应,也跟着嘶鸣起来,连累前面的马车也好一阵慌乱,坐在里头的女眷甚至叫出声来。
对方跟车的仆役怒气冲冲,过来兴师问罪:“怎么驾的马车,你们知不知道前面马车里坐的是谁?瞎了眼吗?!”
这件事本是己方理亏,贺松有些心虚,但对方最后一句瞎了眼反而激起他的火气:“这不是没伤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