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道:“总之,谢谢你。”
陆拾摇头:“我也并不是专门去救你的。昨日我受了伤,今天被队长特批可以回家休息,不料就发现你去了杂货铺之后大将军的卫士杀气腾腾地包围了那里。我其实很害怕,但碰到了就没办法,谁让你曾经救过我呢。你救过我,那不管你是少侠还是天心宗徒,我只有先救你再说了。我其实想问……昨夜那半截哨塔……是不是你……”
谢泽摇头: “不是。那军医与你很熟?”
陆拾松了一口气,道:“我认识他不久,但他是莫五叔的朋友,也是莫五叔介绍到军营的。”
谢泽忙追问道: “他来封州城多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陆拾努力回忆道:“没多久,也就十几天的样子。他跟我说的可多了,那人是个话痨,嘴不闲的,奇闻怪事说过不少。噢,还说要帮我换一张脸。”
谢泽突然哈哈大笑。陆拾奇道: “你怎么了?”
谢泽笑道: “你信不信,我突然想到事情的关键了。”
“他信不信没用,得看大将军信不信你。”语音未落,那神秘的少女再次出现在屋内, “你想到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了?”
谢泽苦笑: “若到现在我还想不明白怎么上的当,那我真是要活活笨死了。不过当日这么简单的设讨计都能耍得我团团转,离笨死也差得不远了。”
少女点点头: “我们老大常说,若你能察觉到自己笨,就说明还有救。看来你还不至于笨死。”
谢泽摇摇头: “也快了。说起来这位姑娘上次为何差点横尸街头?名社一向明哲保身,不参与江湖纷争,竟也会惹来这杀身之祸么?”少女稍一犹豫,旋即触到谢泽那明如皓月的目光,心头一震,道: “这不涉及到我们名社机密,告诉你也无妨。我此番是来跟田狩疆做一笔生意的。生意很顺利,我还顺便帮了他们一个忙。哼,若非本姑娘慧眼,他们打死也找不到那当铺和莫五铢的关系。本来生意已了,但我突然对那田大将军身边的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你可猜得到是谁?”
谢泽眼睛一亮:“是一个穿着黑色甲胄总是跟在田狩疆身边,却又大部分时候躲在暗处的将官?”
少女一拍手: “不错。我好奇心起,便深夜潜入他的营帐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不料我学艺未精,还没进帐便被他发现。那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毫无声息就是一箭射出,差点要了我的命。”
少女语焉不详,谢泽却是暗自心惊。能在名社占据一席之地的少女,一身武功怎么想也不会太低,竟然被那神秘将官一箭重伤。这封州城真是藏龙卧虎啊。
少女恨恨道:“虽然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我闻到了。在他的营帐外,我闻到一股北方绝域才有的九茴草的味道,那人一定是来自北方,我猜若非九戎,便是北宁军中人。”
谢泽心一惊,仿佛不经意间被卷入了一场勾连甚广的阴谋之中。少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闭了嘴巴。
谢泽定定心神,转身看向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陆拾:“你平日所练的是什么内功?”
陆拾跟谢泽说话就流利得多: “我以前跟彭师父练神龙拳,后来莫五叔曾经教过我一套口诀,说是内功心法,但没告诉我名字。”说着盘膝坐起,双手一上一下放在膝上,便开始运功入定。
谢泽点点头: “这是太初道的入门禅定心法,虽是浅显但正大光明,想来莫五铢是想让你打好底子。你可知你极有天赋……”正说到这,突听脚步声起,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进屋,在那神秘少女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转头看向陆拾: “你可有一个姓彭的女亲戚?”
陆拾骤然弹身而起: “彭师母?她是我的师母,怎么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无牵无挂才有这么大胆子呢。何引初把你那彭师母抓了,现在人困在校场,说限你子时前出去自首,否则以通匪罪名将你师母就地处斩。”
还没听完,陆拾已朝门外奔去,却被谢泽一把拉住。
少女叹气道:“不要这么冲动。你们万万不可露面,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们。你们还是乖乖在这里等到天亮,我把你们藏个十天半月,再安排你们出城。至于那彭师母,田狩疆一向爱惜羽毛,未必会真的处斩她。”
陆拾只觉得心乱如麻: “真的不会么?”
谢泽摇摇头: “不一定。田狩疆虽然爱惜名声,但何引初话已经放出去了,若到时你不出现他又不斩你师母,将来如何取信于士卒?”
少女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这傻子去送死么?你们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救你们一次。你们这次去送死,别指望我名社再帮你们。”
谢泽道: “东躲西藏不是办法,若不能在此还我清白,将来我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少女道: “你如何能得清白?我不信你有什么方法能洗脱你的罪名。”
谢泽笑道: “你刚才也说过了,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大将军信不信。”
第四章 如图
大军校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何引初手按腰刀站在高台上,面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已吓得浑身发抖,靠那两个士兵挟持着才能跪在地上。她正是城南龙威武馆彭震的未亡人,陆拾的彭师母。而彭师母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被一名甲士抱在一边,却不闻哭声。
在那高台之后,一身黑甲如山挺立着的,正是大将军田狩疆。
更漏声远远传来,何引初转头看向身后的田将军,回身高声道:“谢泽,既然你没胆子出来就别怪我们按军法行事。陆拾,你既曾是我军将士,便该知军法如山,一人投敌全家抄斩,无人可留情。刽子手,准备行刑。”
话音未落,突然青光一闪,自校场西北方的一座塔楼最高处青光斜掠而下。在无数灯笼火炬的映照下,那光越发清冽,虽然只是一道剑光,却似乎将整个校场都映成了湛青色。
所有的甲士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浸身在一片青蓝色的碧水中,那青色的光似乎变成了有形有质之物,缠绕束缚在所有人的身侧,让人的身子懒懒的,不愿再拿起刀枪,只想在这碧水中暂时歇一歇被血腥浸透了的身心。
青衣剑诀第三式,碧水洗心。
青光一敛,所有人都觉一阵恍惚,仿佛从美梦中醒来。方才那短短一瞬间,竟让人觉得仿佛历经三世。
青光笼罩了整个校场,所有甲士都在那一瞬间失神,这等威力,近乎神迹。可惜这威力只维持了那短短一瞬。
一瞬也就够了,那青色剑光瞬间已越过了整个校场,直直剌向何引初。
青光乍现之时,何引初已默运玄功防备,不料那剑光一来,他的心神竟也一阵恍惚。这江南青衣剑的武功着实邪异,防不胜防。待得心神恢复,那长剑已至眼前。
何引初不惊反喜,长刀一扬飞身迎上。
金铁交鸣,谢泽喷血倒飞而出。何引初本以为会有一番缠斗,不料一招之下竟是大占便宜,心下大喜,方知谢泽方才那一式碧水洗心,其实大耗内力,竟已是强弩之末。
想来也是,何引初从未听说有一种惑心之术或是剑诀能有如此大范围的影响力,他方才必是用了某种邪法之类的特殊法门激发潜力才能有这强力一击,但现在便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刻。何引初一招得势,不敢稍懈,飞身追上,又是一刀劈出。
谢泽未曾落地,眼见何引初挥刀逼来,剑光一闪,挡住劈来的一刀,人又借势倒飞。
何引初正得意,眼见那谢泽的身子借自己一击之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竟是直朝后方的田狩疆大将军飞去,不由一惊,身子便要落地借力追去,却觉劲风扑来,竟是一支长箭无声无息地迫近己身。
那箭来得甚是刁钻,恰好迎在何引初退落之径,竟是避无可避。
这一箭正是仍潜伏在那哨塔上的陆拾用已被打晕的哨兵的强弓所发。本来以陆拾的微浅功夫,虽然有惊人的天赋,但何引初这等高手速度太快,陆拾万难看清并及时作出反应,只有当何引初与谢泽互拼倒退时,何引初的速度终是慢了下来,陆拾才能趁隙一箭射出。当日在封州城下一箭射中大威德明王,靠的也是这取巧之法。
当日大威德明王神功护体,竞能以肉身硬抗利箭,何引初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得凭空变招,长刀挥出,那长箭被轻松斩落,但何引初也不得不凌空换气,身子直坠,却不及再追杀那谢泽了。
整个校场的甲士此刻才反应过来。此地都是百战精兵,虽慌不乱,却见大部分甲士兵分两路,一批直奔大台,另一批拿起木盾遮住要害,直朝着那一箭来处奔去,其他人纷纷执箭引弓,却顾忌台上还有两位将军,一时不敢乱箭齐发。
谢泽先拼力发出那超出体能极限的一剑,又与何引初互拼重伤,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不管身后的威胁,人剑合一直朝田狩疆射去。
谢泽一剑袭来,台上打得稀里哗啦,直至谢泽突变方向甩开何引初朝自己袭来,田狩疆却始终负手不动,似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不动,他身后的四名卫士和一名黑甲将领便也不动。
长剑骤然顿住。
剑尖在田狩疆面前不到半寸,剑锋荡漾,映得四周火把的火焰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青色。在剑的前端,一张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也整个映成了青色。
谢泽的语声在校场内回荡: “财神联盟托谢某送来的图纸,就此送达将军。有人说我杀人,但杀人者一定不会把这图纸交给将军。”
田狩疆看着那剑尖上飘动的图纸,突然扬声道: “统统住手!”
这一声喊得恰是时候。
此时,何引初的长刀已至谢泽身后不及三尺处;冲向哨塔的甲±已经将哨塔砍得摇摇欲坠;重甲士的弓箭也已瞄准了那游侠儿的心脏。
但只这一声号令,仿佛时间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就此停住。
说前进,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奋勇上前;说停手,即便敌人的刀剑已刺人身体也要回剑归鞘。这便是“猎”字营,令出如山,绝无折扣。
谢泽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对了。
田狩疆终究不是笨人。虽然他心思都放在沙场对垒两军战阵的大事上,对这类江湖仇杀的小事不能细心分辨,但终究还是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会有怀疑的。
校场上一片寂静,谢泽长剑一抖归鞘,那薄纸被剑锋一震,如有生命一般朝田狩疆飞去。田狩疆伸手接住,轻轻摩挲纸面不语。
何引初忍不住喝道: “你这天心贼的奸细还有什么可说?”
谢泽冷笑一声: “你说我杀人也就罢了,如何敢说我是天心宗的奸细?前日我在城下拼死一剑刺杀天心叛逆巫天威,万目昭昭,巫天威的头颅还挂在这校场的旗杆上,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此言一出,虽然校场上的甲士训练有素不敢窃窃私语,但气氛已变。显然这些当日亲见谢泽长剑绝地一刺的战士们,对这杀了封州城大敌的游侠儿还是颇有好感的。
何引初见田狩疆仍是默然不语,也不敢随便动手,只得道: “不错,你的确是杀了巫天威,可也马上引来了不动明王。你不觉得那不动明王来得太巧了么?”
谢泽嘿嘿笑道: “你的言外之意是这一切都是布置好的?天心宗为了让区区在下混入城里被你冤枉,居然牺牲了一个明王。你也太看得起谢某了。”
校场鸦雀无声,何引初道:“据我们安插在天心宗的内应回报,天心宗内部其实早已不稳,暗潮汹涌。不动明王领军征战四方,声威日隆,天心宗主天王陈昆吾早已对他起了疑心。四大明王之中,巫天威恰好是陈昆吾的弟子,一向对不动明王心怀芥蒂,此次突然身死,未必不是不动明王趁机铲除异己。否则以你的武功,那日怎会如此顺利?”
谢泽突然转身,目光如电,何引初与他目光一触,竟是觉得眼睛一疼。谢泽朗声道:“何将军您主管‘猎’字营机密情报,这等机密消息自是想要几个有几个,我一介草莽却不知道这么多消息。我只问你,那财神五铢托我们各自带来一张图纸。我的这张已经交给大将军,那身死的唐弃和柳天熙身上的图纸哪去了?”
何引初面色不变: “哼,你杀人就是为了夺取图纸,那图纸自然是被你拿走了。你如今拿出一张给了大将军,怕是自己却已藏起来三张吧。”
谢泽一笑,径自转了话题: “你如何一口咬定是我杀人?”
校场众兵丁本对谢泽的血勇甚是佩服,此刻见他不顾性命爷前来,以为他会提出什么有力证据,不料只见他东拉西扯,竟被何引初逐一驳斥,不禁都甚是失望,只觉这谢泽是奸细的嫌疑越来越大。
何引初也觉得已将绞索套人了谢泽的脖颈,见谢泽问起此事,侃侃而谈道: “一则,那红衣人几次行凶时,除了不一定在城内的雷风烈之外,城内数得上的高手只有你,每次都不知所终。二则,当日唐弃身死之时,你撒谎说你与柳天熙交手受伤。但实际上,柳天熙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死了。你也亲自认过尸体,可别说那柳天熙是假的。还有,若你心内无鬼,当日为何不肯对大将军解释,要从地道逃跑?”
谢泽颔首:“日间你们气势汹汹,执意把我当杀手,我若不逃,怕已经被你们当场格杀,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当日并非是心虚,而是去筹划寻找证物。现在我便把你这把戏拆穿。何引初,你说从那红衣人行凶的时间看,只有我一人有时间?”
何引初道:“不错,唐弃、五铢和柳天熙都已经死了。即使你怀疑大将军和我,那五铢和柳天熙死的时候,我和大将军都在商讨军情,不可能出去作案的。”谢泽道: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那冒充不动明王的红衣人根本是两个人。杀五铢、柳天熙的是一个人,而掷哨塔砸伤兵营后来杀唐弃的,是第二个人。第一个人是唐弃,他是突发贪念,想要独吞那武器设计图,所以杀了五铢和柳天熙,后来还意图杀我。而你,就是那第二个人!”
何引初道: “你这编排得倒挺巧,也就是说唐弃先杀了人,后来我又杀了唐弃?好,这倒算你说得通。我且问你,你当日为何说谎?”
谢泽哈哈笑道: “这才是你的王牌吧:我本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幸好老天帮我,让我遇到了当日在伤兵营的陆拾小兄弟,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关键,便是你为何要杀死那军医,还有你是如何瞒天过海骗了我和大将军的。
“当日红衣人掷塔砸毁伤兵营,以为他是不动明王的人都认为他是要杀白日死里逃生的陆拾立威,我们不相信那是不动明王,便以为那是他故作姿态好让大家疑神疑鬼。其实都不是,那人砸伤兵营其实是要杀人的,他要杀的,并不是伤兵陆拾,而是那时恰巧在里面的军医。陆兄弟,你且说说,那陆大夫是什么来历,跟你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