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奴站在那里,觉得浑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渐渐冷起来,快要结冰了。没有开始就结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惨的事情了,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她的命吧!
莲灯跳上车驾辕,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不再迟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马车跑动起来,穿过门禁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照她的话说越看越舍不得,还不如不见,就此忘了更好。
莲灯替她难过,扒着车围子回望,萧朝都站在那里,朱红的披风映着铁血的关禁,渐渐远了。她向他挥动臂膀,他微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了,一定伤心得难以言喻。
“等我们再回长安,说不定萧将军还在等着你。”
昙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来长安了,以后就留在敦煌,找个营生,把自己嫁了。”
莲灯害怕和她分开,也觉得她和萧朝都的故事不应该就这么完结,便道:“转转还在长安呢,我日后也要跟着国师打天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吗?”
车后的人到这时才被她们想起,赶紧推开车门看,国师盘腿坐着,一脸的不耐烦,“你们要把本座带到哪里去?”
莲灯愉快地说:“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经出了中关了,他现在想回去她们也不会停车。国师果然很生气,说了一串文绉绉的骂人的话,莲灯和昙奴仗着听不懂,不以为然。
本来以为他至少要骂三天,谁知并没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开了,“本座还没去过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阳照着,连吹过来的风都是暖和的。莲灯见他不闹,心里轻松下来,抖着缰绳问他,“那么久一直待在一个地方难道不觉得闷吗?其实国师借着闭关的名义,早就游历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着车围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懒。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独自喃喃着:“终于能够离开长安了……”
听他的语气反而很庆幸似的,怎么和先前的反应不一样了呢?莲灯回头看他,“国师说什么?”
他的唇角优雅地扬起来,手肘支着菱花窗,洁白的手指掖在灵巧的下颌上,随意敷衍了句没什么,顿了顿又一笑,“以后我们恐怕要相依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们要好好照顾我。”
莲灯点头不迭,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给昙奴供血,就觉得怎么伺候他都不过分。
他长出一口气,微微歪着头,垂眼看衣襟上云纹的镶滚,慢声慢气道:“敦煌与长安相距四千里,你们来时走了四个月,脚程太慢了。现在刚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应该差不多了。”
莲 灯和昙奴怪叫起来,两个月走四千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莲灯不好扫他的兴,磨磨蹭蹭道:“有时候会遇到不好的天气,比如下雨,还有沙漠里起风,难免要耽 搁。”见他似有不豫,忙和昙奴交换下眼色,立刻又点头,“既然国师想走得快些,那就尽量吧!不过两个月太急进了,还是看情况,能赶则赶。要是老天不赏脸, 脚程慢一些,人也不那么辛苦。”
他婉转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点赶到碎叶城宰了定王,也好早点折返长安夺回我的国师宝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无权,就像老虎没牙一样,连你这样的人都敢欺负我。”
莲灯大呼冤枉,“我几时欺负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国师哼了声,一面安然在车内享受着,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对本座下药,叫本座阿叔,还害本座自毁形象易容成那么难看的模样,要换了平时,你真有这样的胆子吗?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阳,你还不许我斥你两句?”
莲灯无言以对,其实不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让他发泄一下,他矫情够了,接下来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乐,小皮鞭在车辕上轻轻敲击着,她转过头看昙奴,温声道:“你身上不好,进去躺一会儿吧!”
昙 奴听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敢同国师靠得那么近,虽说他和莲灯的相处她看在眼里,似乎为人还不算坏,但他的和煦也只针对莲灯罢了。有时她会从他的眼里看到凛冽 的光,夹带着嗜杀的、毫无感情的东西。她以前在死士堆里生存,对这种不经意间的流露毫不陌生。国师给她的感觉就是深不可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 旁观着,有种说不清的恐惧。别无选择下的同行,暂时的隐忍只是为了后计。但愿国师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因为莲灯喜欢他,昙奴也要说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 他处处觉得可疑。
“到了狄道还是换马赶路的好,驾车太慢了,不及我们来时速度快。“
莲灯是无所谓的,她背上那点伤一天轻似一天了,骑马奔袭没有大碍。只怕他们受不住,一个体弱一个挑剔,别累出什么毛病来。
睡了一夜的国师还是有点人性的,他掖着袖子招呼,“你们进来歇着,换本座驾辕。”
昙奴留了一份心,但莲灯对他没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说:“你驾辕,认得路么?”
他稍稍顿了一下,模棱两可道:“你给本座指个方向,大致不跑偏,只会离敦煌越来越近。”
莲灯说不必,一味让昙奴进去。于是国师同昙奴换了个位置,他像个活招牌似的,风流倜傥地坐在舆前的横板上。郊外的风吹过来,吹起他的袍角广袖,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样子。
“以后人前不能再称国师了,换个叫法吧!”他很宽宏地说,“本座特许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莲灯迟疑了下,叫他临渊么?叫不出口。
他皱眉问为什么,“这个名字不好听?”
她笑着说不是,“国师比你的名字更适合你,再说我心里很尊敬国师,如果直呼其名就变得长幼不分了,坏了规矩。”
所以有时候过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间有国师,不知国师叫临渊。”他笑了笑,“要是不习惯,那就再换换,我没有小字,要不然叫阿临?阿渊?还是像放舟那样,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过他连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谈话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国师知道放舟与我阿耶的渊源吗?”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与我阿耶很熟,据说我阿耶将我许配给他了。”
他吃了一惊,“他这么告诉你的?”言罢阴沉着脸哼笑了声,“你还信他的不成?你们年纪相差甚远,他结交你耶娘时你才五六岁,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会将你许给他。”
她哦了声,“这样就好,我还想着寻个时机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长安发生的事同他说一声呢。既然没什么关联,那就不必麻烦了。”
他有些好奇,“你不想追根溯源吗?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至少应该去祭奠一下。”
莲灯眯眼看着蜿蜒的小路,仍旧还是摇头,“不想去打搅他,至少在我大仇未报之前不去。如果做一件事觉得没把握,还是先不要告诉别人的好。办成是意外之喜,办不成呢,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她有时候通透得叫人惊喜,但大多数时候不会考虑那么多,也许还是因为记忆不完整的缘故吧。哪天突然恢复了,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不论如何,过了陈陶斜后基本就是安全的了。原本有雄心两个月走出河西走廊的,事实证明与女郎同行,琐碎的事情很多,一路走走停停,这样的旅程和他设想的不一样,但是别有风景。
又过十几日,到了平凉。谷雨那天遇上一场大雨,没有进城,在城廓不远处一间废弃的小庙里停留下来。那时天将黑了,神台的蜡烛钎上恰好还有残存的两截蜡头,点燃了,再生一堆火,掏出几块烤饼来,就着雨水就能吃。
几天没尝肉味,国师又开始挑剔,把手举到火堆前照了照,“断了油水,本座手上的皮都快干了。”
莲灯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明明很细嫩,比她的好多了。不过既然发了话,必须懂得意会,于是连忙安抚,“进城要查过所,有点麻烦。我看见不远处有个沟渠,明天天一亮我给你抓鱼吃,今晚先将就,好不好?”
她这样万事顺着他,这种相处之道很怪异。昙奴有时候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对换了躯壳,因为这种愿打愿挨的情况委实不合常理。莲灯这个可怜鬼,像鳏了多年的老光棍忽然迎娶了美娇娘,卑微得堪称一绝。
第42章
当然莲灯事事顺着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昙奴。每到一个镇子就置办些草药,随车带着瓦罐,便于每七天一次的煎药。之前需要血的时候去求国师,得费很大的力气纠缠,现在好了,他就在身边,说几句好话,他咬咬牙,把手臂伸过来,答应任她宰割。
莲灯还是很舍不得的,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压寨夫人,所以每次都很为难。今天又到了时候,她看着他,舔了舔唇。
国师很明白,每次她一出现这种表情,他就知道有求于他。他叹了口气,开始撩袖子。她接过他的手臂捋了几下,看看以前的伤,最初的疤痕已经淡了,几乎看不出了。
她在那片皮肤上揉了两下,“会痛吧?”
他垂眼嗯了声,“你可以试试。”
莲灯心里惭愧,听他这么说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便道:“以后就这么决定了,你割一刀我也割一刀,就算吃苦我也要和你分享。”
他不由嗤笑,“你为什么想和本座分享?”
“因为你这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呀。”她说得顺理成章,完全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谁让他给她下了药,害她没法嫁人,只好把他圈在身边,满足她有个伴的渴望。
国 师没有说话,仿佛奔跑得很疲累的时候被人绊倒,于是五体投地,再也不想起身了。她单方面把他收归旗下,他并没有任何不悦,这段时间任性妄为,她也愿意满怀 赤诚地包容他……真是种神奇的体验。被一个柔弱的,不及他一根头发丝的女孩子捧在掌心里,他居然全身心地享受起来。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臂,他背上起了一层栗,但是不想移开。篝火中看她,一双眼眸明亮如星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孤单了,不管心里埋着怎样的宏图,时间久了,终究需要温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样的力量,偏偏是她,想来有些讽刺。
昙奴在一旁谦卑地说着感激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看着莲灯,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本座不想让你受伤。”
她抬起眼,眼角眉梢晕染上一层笑意,“国师心疼我。”
他吊了一下嘴角,笑得毫无意义。
所以三人行,两女一男,尤其其中两个人情愫暗生,多出来的那个人便无限尴尬。昙奴眼巴巴看着他们含情脉脉,自己插在中间如坐针毡。她爬起来回避,听外面雨声大作,靠在门框上看黑洞洞的夜,其实她有时也很想念萧朝都,想那个除夕夜里给她戴上绒花的郎君。
长安之行虽然短暂,却丰沛有意义。莲灯遇到国师,转转遇到齐王,自己遇到了萧朝都,不管结局如何,各得其所。她还记得初进城那天和他的对决,他是个不恋战的人,懂得适时收手。因此莲灯说再来长安她拒绝了,怕到时候得知他已经婚配,自己徒增伤感。
她孑然站在门前,莲灯看着她的身影有点难过,低声道:“国师会算姻缘吗?替昙奴算一卦,看看她和萧将军有没有缘分。”
他背靠着抱柱意兴阑珊,“只要她想,就一定有。”
莲灯茫然眨了眨眼睛,“是正房夫人吗?不要和转转一样做小妾。”
他闻言一笑,“长安的显贵们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做妾没什么丢人。”
莲灯却从心底里涌起抵触情绪来,就是觉得做妾不好,妾是悲剧的代名词。
还好国师不会娶亲,她想起放舟说过的话,说国师不能与人有亲密的接触,这样蛮好,干脆没有人得到,就不会产生妒忌。她高兴地连连抚摩他的手臂,很小心地在那片莹洁的皮肤上割了一道口子,拿碗接了一点儿,很快按住伤口替他止血。
“不痛了……”她轻轻吹了两口,自言自语着,“最好打只野鸡,熬锅汤给你们补补。”说着往外看,雨势不减,但愿明天能放晴,她得到处转一转。
夜里休息,因为小庙空地有限,还要让开漏雨的地方,昙奴被安置在供桌底下。她的身体不能沾染阴寒,只有那里相对干爽。莲灯给她铺了两层稻草再覆上厚毡,让她睡下了,又忙着为国师安排。最后到自己,发现竟没有一块能够容得下她整个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