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低下头,不再迎视她的目光:“白姑娘留我,就是有话想问,你问吧,只要我能答上来的,自会告知。”
白牡丹:“今日席间有人一眼能看破我的行藏,那两位高人是谁?”
梅振衣:“童子是来自昆仑仙境闻醉山的清风,黄衫人不知是谁,据我猜测来自仙界,我称他为随先生。”
白牡丹:“你呢?你坐在这里没动,仅闻酒气就知道我在酒中下药,这已不寻常。察觉我身上的体香之后,转瞬间便知能解酒中药性,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不是一般的修行境界,梅公子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梅振衣:“我是孙思邈真人的衣钵传人,好研外丹饵药之术,曾有些奇遇,所以对药性气息比较敏感。实在惭愧,我自负精通炼药,今天却闹了个误会,把解药当成了迷药,而真正的迷人之香,竟然没有察觉。”
见他回答的这么老实,白牡丹展颜一笑,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到梅振衣手中:“梅公子,奴家敬你一杯!你未察觉我天成体香中的异常也难免,这本就难以分别,你一直端坐未动,我也收敛心神未动,邀人对饮,这般情景还是第一次遇到。…你所说的小青姑娘,又是何人呢?”
这话怎么答?梅振衣望向月光下的南水,思绪仿佛回到穿越前在梅公河畔的那个夜晚:“我出生后患失魂症,一睡十二年不醒,是先师孙思邈将我治好的。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穿越千年的大梦,认识了一位姑娘,名叫付小青。白姑娘自然不是小青,但我觉得小青就是白姑娘,这么说,也不知白姑娘能不能信?”
白牡丹看着他,一双妙目眯成了细细的月牙:“世事真是玄妙,竟有那样的梦?不知此时此刻,你我是否也身处梦中?虽然玄妙难解,但我深信不疑,梅公子一定真的见过那位小青姑娘,把她当成了我。”
梅振衣:“噢,为什么?”
白牡丹:“你方才说话时已然失神,对我毫无戒备,我可以像你刚才出手那样轻易的制服你。你答话的态度,不象面对一个欢场上初识的女子,也不象面对一个被看破行藏的妖精,就是面对一位你非常熟识之人。我久在风尘阅人无数,无需神通,这等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你真的没有把我仅仅当作白牡丹。”
梅振衣勉强一笑:“白姑娘就是白姑娘,自然不是我认识的小青,请问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问吗?”
白牡丹又斟了一杯酒自饮:“你我都已有破妄的修为,不必再谈了,既然是私夜小酌,奴家就陪梅公子饮酒赏月吧。”
她竟然不再追问了,但梅振衣可有些着急了,脱口道:“白姑娘,你在随先生幻化的镜子中,究竟看见了什么?”
白牡丹:“幻化之象而已,与你无关,就不要再问了。”
梅振衣:“但是白姑娘留我,不就是想问这些吗?如果我听的没错,随先生的诗句分明在说你的修行难成正果,不久将遭劫数。”
白牡丹淡淡一笑,笑容如水波般轻柔:“我本是想问,但现在又不想问了。他与我无关,我与梅公子也是风尘中偶遇,何苦牵扯这些事情。我若真的放不下,那才是修行中的劫数。”
梅振衣:“随先生的用意自可不必理会,但是仙童清风亲口告诉我,你五衰将至,我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清风是不会有恶意的,只想提醒一下白姑娘。”
白牡丹:“多谢提醒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那位仙童的诗是送给你的,别以为我听不懂,他是劝你不要理会,此事与你无关也对你无益,而你果然还要追究。我正是因此才留你私谈,而转念间又不想再谈,也是因此。”
清风说的对,他本想劝梅振衣不要卷入无谓的麻烦,结果反而引起了梅振衣的执念,白牡丹本人都不再问了,可是梅振衣还要主动去说。
白牡丹见梅振衣面露思索之意不答话,又给他斟了一杯酒道:“关于随先生幻化的明镜,小女子给你讲个故事。…洛阳街头有位算命先生,逢人夸口推算神准,不准愿奉还十倍卦金,有人付钱相问,他只说一句‘你将来会死’。…那随先生幻化景象的手段无非如此,给我看的就是五衰之象,乍见之下当然震惊,转念一想又觉得殊为无趣。”
她说的很有道理,是人就会死,修行人也一样,除非成仙。但仙道是自己修出来的,修不成自然要落入轮回,其中艰难自不必多说,所以算一个人会死,这种把戏很无聊。对一个普通人说他会死,他就不活了吗?对一个妖精说她会死,她就不修行了吗?
白牡丹的修为,已突破脱胎换骨之境,连梅振衣都没看破她的来历,这个道理她当然能明白。
梅振衣就不明白吗?当然也明白!就在此时,怀中的一件东西似乎微微有所感应,正是随先生送他的那面镜子。这镜子似有灵性,彷佛在提醒他——只要拿出来照一照白牡丹,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与此同时,河面吹来一阵清风,波光乱闪,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梅振衣神识也有感应,一瞬间好似变得如定境般清醒,怀中的镜子又变得安静了。
梅振衣举杯饮酒掩饰脸上的苦笑,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把一切看得透透的!别看梅振衣在白牡丹面前总是失神,说话时一副又乖又老实的样子,但他不是真的变傻了。随先生送了他一面神器镜子,很可能就是仙界丢失的照妖镜,但梅振衣从来不动,甚至都把它给忘了。
如此一来,随先生不论有什么用意,都通通变得没有意义了。仙人能推演世事,也要凭机缘,那面镜子就是机缘,如果梅振衣不用也不去想,随先生的苦心就等于白费。今天随先生在花船上来了这么一手,想勾梅振衣动照妖镜,就算他不动镜子,心里也会起那个念头。
梅振衣当然不会上当去动照妖镜,听说仙界正在找这件不明不白的赃物呢!可这并不代表梅振衣不动别的念头,他虽然是真如不二的大成真人,但毕竟没有经历苦海劫的考验,能够从前生种种世间未历中超脱。就像他当年初遇钟离权,破了点石成金的试探,事后孙思邈却说这是因为他足够聪明看出了破绽,并不是到了能破法的境界。
但不论是随先生还是清风,都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梅振衣根本不用去印证白牡丹将会遭遇什么,因为穿越前的经历,梅振衣早就心中有数。面前这个妖精将会再入轮回,不知经历几转几世,成为一千三百年后的付小青。
他能改变白牡丹的命运吗,如果能,那么还有没有一千三百年后的付小青?如果没有付小青,还有没有梅溪的经历?如果没有梅溪的经历,还有没有此时的梅振衣?…等等等等一系列无限死循环的问题纠结,把梅振衣自己给绕糊涂了,他的心境在这一瞬间彻底乱了。
混乱只是一瞬,接着随风而转醒,想起了师父孙思邈的话:“你莫管他是凡是仙,就看他如何与人相处;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
梅振衣在遇到随先生、关小妹、法舟这些人“添乱”时,能做到师父的要求,但在付小青的前身白牡丹面前,也能做到吗?他在心中暗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算了,我不过是个遇事做事的大成真人而已,想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他拍了自己的脑门一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梅公子,何故击额,难道奴家的话让您不舒服吗?”白牡丹在一旁柔声问道,并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额头。
梅振衣抓住了这只手,将它握在自己的掌心:“非也,只是白姑娘的故事,让我颇有感触。梅某心中有个想法,说出来希望姑娘不要笑话,我想邀您离开牡丹坊,随我去芜州。”他说话时抬头看着白牡丹的眼睛,目光就这样静静的直视。
他还没说完白牡丹就笑了,笑的花枝乱颤,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笑着说道:“每一个被我留下私谈的人,都会说这一句话,要赎我出牡丹坊长伴左右。本以为梅公子是修道高人,不料也动这般俗念。实话告诉你,天下富贵风流我见的多了,真有此心,早已不在此处。至于赎身,更无必要,我自己都可以把牡丹坊买下来。”
梅振衣清咳一声:“我就知道姑娘会笑,但你是会错意了,我听金仙开口,说你将有劫数会落入轮回,可惜这一世修行。万一真的如此,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或可平安历劫,并无其他任何想法,也无任何要求。”
白牡丹不笑了,很认真的反问:“梅公子,你修为未必如我,为什么要这样,又凭什么这样做?”
梅振衣:“不凭什么,只是尽力而已,至于为什么,其实还是因为小青。”
白牡丹叹息一声:“我不是小青姑娘,不能领你这个情。见你说的坦诚,就实话告诉你罢。我是洛阳牡丹花神,满城牡丹都是我的寄身,城中芳园都是我的道场。我的修行与你不同,神通境界也不能与你简单类比,我是不可能随你离开洛阳的。”
梅振衣松开了她的手:“原来如此,你是怎么成为花神的?”
白牡丹:“如今洛阳城中的牡丹,机缘巧合都是我的原身枝条插植而来,数百年开枝散叶化成五彩缤纷。我自感成灵化作人身,成就如今的修行。”
梅振衣皱眉道:“我有一事不解,白姑娘既是洛阳牡丹花神,又何故在风尘中安身,成为这欢场花魁呢?而且我看你行事,颇为精通江湖手段。”
白牡丹笑了,这一笑妩媚异常:“繁华之处数百年,怎能不熟知江湖?百花岂有分别,所谓牡丹国色本就因人之赏,这就是我的修行。花开娇艳,为人间赏,花落风尘,为人间叹,这也是我的修行。”
梅振衣:“你的修行虽如此,但终究依人之赏,依人之叹,未能超脱啊?”
白牡丹自斟自饮道:“梅公子说的不错,但不是想超脱就能得超脱,还得依次第修行。我原身的修为尚未出神入化,你的修为不也是如此吗?我在牡丹坊开独占花魁诗酒席,以期历尽天下名士的人间赏叹。”
梅振衣:“我明白了,来,我敬白姑娘一杯,祝你此世修行能历尽人间赏叹。”
白牡丹举杯对饮,一阵香息,她已经靠在了梅振衣的臂弯里,巧笑道:“不要再说了,吕道长,我此刻就是洛阳花魁,而你是梅府公子,就饮酒赏花赏月吧。”
“你叫我吕道长?”梅振衣愣了一下。
白牡丹一挥手中的一份东西:“你身上的这份箓书,方才被我顺手拿出来了,开个玩笑,你别介意。”
她不知何时施妙手偷走了梅振衣身上的一样东西,就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吕洞宾的箓书,此刻又还了回来。梅振衣笑了笑也不解释,一手端杯一手搂着她的香肩道:“你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
白牡丹:“梅公子,除了小青姑娘,可曾有女子让你动情?”
梅振衣想起了曲怡敏,望着月色道:“曾有一人,惟愿为她动心动情。”
白牡丹:“噢,请问你可曾与这位姑娘欢好?”
梅振衣实话实说:“只曾在妄境中欢好。”
白牡丹:“这位姑娘又在何处?”
梅振衣:“此世不在,不知来世如何。”
白牡丹微微一惊,转开话题道:“想那小青姑娘,梅公子也自称是梦中之人,既然我让你想起她,此刻你就当我是她吧。…”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醉意越来越浓,渐渐的身子发软,倒在了梅振衣怀中。
梅振衣伸手去扶,却发现白牡丹竟然是真的醉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将她抱起放在腿上,一手揽着沉醉佳人,一手斟酒端杯,坐在那里赏着月色水光。
梅振衣就这么抱着白牡丹饮酒赏月,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身后有一人终于幽幽道:“梅公子,好雅兴啊,你要坐到何时?”
梅振衣吓了一跳,刚才没察觉到船舱里还有人啊!他急转身站了起来,一手搂紧怀前的白牡丹,看清了三步之外的那个人。她也是一位妙龄女子,素面倩兮不施粉黛,正是落欢桥头结识的关小姐。
“吓我一跳!我说白牡丹怎么会喝醉呢,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关小姐:“这不是在帮你吗,给你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梅振衣:“帮我,以后不要在我与美女约会时突然打岔好不好,我可没想趁这个机会做什么。”
关小姐:“那你为何抱着她不放?”
“我喜欢!”梅振衣只答了三个字。
关小姐:“我方才听见,你求她随你回芜州,既然如此,何不容我随你回府呢?只有此请,再无他扰。”
梅振衣还是答了三个字:“我不愿。”
第136回、待到金仙化形后,便是人间了断时
听他再次拒绝,关小姐劝道:“你何必这样决绝呢?我随你去,对你无丝毫之损,你拒绝我,亦无丝毫所得,为何不成人之美。先前的事情已然如此,有得罪之处愿意致歉相偿。”
梅振衣:“你没有得罪我,也不必偿还什么。假如就是因为我那日意外泼中了你,没有后来的事,倒也乐意带你走。至于后来为什么拒绝,那日已把话说清,你怎么办与我无关。”
关小姐:“时过境迁,事情是可以改变的。”
梅振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的行事,还是与当初一样啊,要我怎么改变?”
…
白牡丹醒来的时候,只见南水晓风残月,画舫已经靠在了岸边,身旁的锦垫尚有余温,可见梅振衣刚刚离去不久。她很惊讶自己竟然喝醉了,记不起在沉醉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似乎梅振衣临去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用神通法力摘走了她的一根头发。
“清风与随先生所赠皆非凡品,玉骨扇可遮身,紫石芝可续命,他日若有难,持此两物,速到南鲁公府后园暂避,我能为白姑娘做的,眼下只有这么多了。”——这是梅振衣以神念印在她神识中的话。
…
梅振衣离开牡丹坊时,梅刚还守在大门外,一见他赶紧迎上前道:“少爷,您今天可出了大名了,白牡丹留人对饮,从来没有…”
梅振衣打断他的话:“你还没回去?仙童呢,他回府了吗?”
梅刚:“仙童走了,他说话很奇怪,说你既然不听劝,他也没办法勉强,先回敬亭山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梅振衣:“席间我说错了一句话,惹他不高兴,仙童还说什么了?”
梅刚:“他还说多谢款待,毕竟还要领情,在南鲁公府留下清静别院一处。”
梅振衣眼神一亮:“我猜到了,快回府!”
他们赶回南鲁公府,向刚刚起床的梅孝朗请安,梅孝朗听说儿子昨晚在牡丹坊独占花魁,乐得眉开眼笑。然而没说几句,梅振衣却和父亲商量了另一件事——
借口后院的清静小园曾为金仙住所,封院以示纪念,俗客与家中众人皆不得再入。然后梅刚忙了三天,悄悄从洛阳各处买回各色牡丹花种,都交给了少爷。梅振衣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足足忙了一个月没露面,据说是在闭关修炼什么法术。
这一耽误,梅振衣离开洛阳时已经是五月了,这一趟出门,过了三个月才回芜州。临行前的一晚,父子又聊到了与朝政有关的话题,梅振衣穿越前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此人可是大大有名,就算没有读过唐代史,仅仅看电视也会知晓。
他向父亲道:“我举荐一人,父亲或可留意,此人姓狄名仁杰,字怀英,素有德才之名,来日未尝不可成为庙堂中流砥柱。”
梅孝朗笑了:“你真是举贤不避亲,度支郎中狄仁杰我早就留意,此人做事重实效轻缛节、坚操守善变通、擅推查不妄断,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我会关照的。”
梅振衣:“原来父亲了解此人,怎么又说我举贤不避亲呢,难道是我家亲戚?”
梅孝朗:“亲戚倒不是,你舅舅没和你提过?狄仁杰早年游学之时,曾为你外公柳伯舒的门生。”
梅振衣:“他老人家的门生?我外公可真了不得!”
…
梅振衣与父亲告别暂且不提,只说那仙童清风一月前离开洛阳,出城之后御风飞上云端,飘然前行眼看已离芜州不远,却在长江上空被人拦住去路,来者是一位威风凛凛的黑大汉。
“熊老哥,你居然在此地等我,是菩萨叫你来的吗?”清风站定问道。
熊居士挠了挠后脑勺:“不是菩萨叫我来,是我听说了落欢桥的事,主动来找你的,你知道那关小姐…”
话说了一半,见清风已经点头,熊居士就住口没有再讲下去。关小姐是观自在菩萨斩出的世间功德化身,同时也是历世化身,在人间与菩萨本人有一般神通。关小姐未必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以菩萨自居,但在人间要有菩萨行方能了断。
世间没有“自了”的菩萨,关小姐走不掉,观自在也不能随意收回人间化身。这就有了一个后果,观自在无法在人间显圣,本尊法身与人间历世化身神识本一体,是不可能同时显现的。关小姐有出神入化神通,可以变化出很多分身,但那些还是关小姐。
观自在菩萨如果下界,只能与关小姐合一,小姐即菩萨,菩萨即小姐,无分别。
有人说观自在菩萨有三十二身,那是法身显现的三十二种相,与关小姐这等人间历世化身是不同的。假如关小姐在人间被“斩灭”,那就不存在了,观自在菩萨虽自损修行,倒也没了上述的麻烦。
但是,谁会去斩灭菩萨化身呢?有这个本事的,谁也不会故意这么做,观自在菩萨自己也不能。关小姐原先要做的事情,被梅振衣打乱了,还一种方法可以了断,那就是此化身在人间再证菩萨果,届时观自在菩萨将会有三十三身。
证菩萨果,言出即法,还是要过梅振衣这一关!怎么过这一关,要看她自己的缘法了。
熊居士拦路,提醒清风此中关窍,见清风点头便不再多说,施了一礼道:“老弟,哥哥求你一件事,能否去无边玄妙方广世界走一遭?去一趟普陀道场,面见菩萨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麻烦,牵扯越来越多。”
台州普陀山,是观自在菩萨的人间香火道场,但是观自在菩萨的本尊法身安住的普陀道场,却是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就是俗称的仙界。清风想了想,点头道:“我就去一趟吧,这一面不好见啊,百年来我在人间惹的麻烦太多,天刑不会客气。”
熊居士上前拍着他的肩膀道:“神通不敌业力,迟早都有这一遭,你的修行不伤天下有灵众生,也不必在意天刑,也正好趁此机会洗去业力了。”然后又在神念中悄然道:“梅振衣斩灭心猿的那一鞭,抽的痛快,兄弟你也有份,老哥谢谢了!”
飞升仙界,并不是往上飞,只见原地光线扭曲,似乎形成了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有无声的旋风状黑色闪电击来,熊居士与清风的身形消散无影无踪,云端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
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至此,如寂灭深定,神识展开延伸而行。灵山有多远,要看神识能否及,或方寸之间,或十万八千。
仙家景象,皆是各路仙佛以大神通法力在灵台中造化而成,无中生有化虚为实,已不知经历几世几劫各成规模,彼此相连成片。普陀道场乃观自在菩萨于鸿蒙中开辟,山高峻极峰峦不断,幽鸟鸣紫竹,云岭四时花,白鹤栖松柏,清溪挂藤萝。
清风与熊居士的身形出现在普陀山脚下,清风面露几分疲倦之色,闭目凝神片刻,这才恢复如初。清风一挥衣袖,若随风而起,向着山中瑞彩祥光笼罩之处飞去,身形似凌空不动,普陀如迎面而来,见到了观自在菩萨。
莲台上的菩萨是女身,容颜绰约,却稍显憔悴惹人生怜,身形面目竟与落欢桥头所见的关小妹一般无二。清风落在莲台前,浅施一礼道:“菩萨好大的神通,竟然将这化身收回来了!”
观自在一手捧玉净瓶,单掌回了一礼道:“虽以大神通收回,但未能斩灭,行走人间,还得以此化身。仙童也是当事之人,我听的明白,当时是你让梅振衣泼的水,所以今日要向你请教。”
清风答道:“众人皆泼得,梅振衣为何泼不得?是菩萨自己定下的规矩,怪不得他,也怪不得添乱之人。”
观自在:“我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梅振衣两度拒我化身,心念坚决,我亦无他法。仙童与他交情不浅,可知善解之道?”
清风:“你在牡丹坊指点梅振衣如何助白牡丹渡劫,其实已将恩怨揭过,我也按你的意思给梅振衣留话了。假如就是交个朋友日后好相见,我看是没问题了,但是他娶不娶关小姐过门,却是两回事。”
观自在:“其实你我都明白,这样做,到头来也救不了白牡丹,让梅振衣徒然牵扯其中而已。”
清风叹了一口气:“是啊,但是梅振衣不会这么想,你想的是度人,而他的启蒙上师是孙思邈,心中总有‘济世’的念头,医生就算碰上绝症,难道还不治了吗?”
观自在也叹了一口气:“修仙之法委实飘渺难凭,在世间随手指一人,哪能说成仙就成仙,更无强求之理。梅振衣自己尚未成仙道,难免会这么想。”
清风笑道:“菩萨常说众生皆有佛性,但在世间随手指一人,也不是说成佛就能成佛,亦无强求之理。我看梅振衣这个人,就算成了仙,也会那么想。”
观自在:“仙童何故发笑?”
清风:“我若是菩萨你,不会想什么办法,就留关小妹这个化身继续行走人间好了,反正如今之计,你也只能以此化身行走人间,此谓道法自然。”
观自在:“你这个办法等于没说。”
清风收起笑容道:“菩萨有大智慧,但你要以为梅振衣不如你聪明,那可就错了,我可以告诉你,他把你算计了!此子的心机手段,为我在世间仅见。他既然知道关小姐是菩萨的历世化身,当然不娶,若想公平了断,等他有了金仙境界,同样以历世化身与关小姐了断,这才是他的想法。”
观自在:“他有这种想法,怎能说是算计于我呢?”
清风:“我今天开口告诉你这些,不就等于他算计了菩萨吗?我曾提醒过他,有人不希望他修成仙道,他不知菩萨的用意,自然会有所防备。他一日不成金仙,就一日不与菩萨了断,这是市井中的江湖手段。至少菩萨不会再与他为难,阻扰他的修行。”
观自在微微一笑:“市井江湖手段,对我有用吗?”
清风也笑:“有用没用不必说,但梅振衣就是这么想的,就如菩萨所说,他毕竟还没成仙嘛,难免有俗人的想法。”
观自在:“仙童,你在人间日久,好似也沾染了市井之气。”
清风:“有吗?那就有吧,我要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观自在:“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仙童历天刑入仙界见我一面,如果你有什么事,本座也可帮忙。”
清风:“既然来仙界一趟,想求一支波若罗摩花带回去,菩萨的普陀道场应该有的。”
观自在微一蹙眉:“真是不巧,近日没有波若罗摩花开放,不仅是普陀道场,就连整个仙界,也不见波若罗摩花开放。”
清风:“难道仙界花神也会下界吗?…既然如此,我就再想办法吧,告辞了!”
…
梅振衣飞天而来,离芜州已不远,在云端上神识有感,前方陡然出现一股强大的危险气息,他立刻止住了身形。
只见前方光影扭曲,出现一个彷佛能吞噬一切,不知尽头何处的黑洞漩涡。他本能就感觉到这扭曲的光影散发出一种毁灭的气息,远非一般的法力所能对抗。紧接着就见漩涡散尽,扭曲的光线中有无数细小的精芒汇聚,瞬间现出人形,赫然就是仙童清风。
“清风,你怎会在这里出现,刚才又是怎么回事?”梅振衣嘴张得老大,连声惊问道。
清风也看见了他,一挥衣袖道:“还真巧了,与你一起去,又与你一起回,躲都躲不开!我刚才飞升去仙界了,刚刚返回,你看见的,就是天刑砺雷。”
梅振衣:“天刑?来回都有吗?”
清风:“当然是来回都有,不过回来可比去时轻松多了,这百年以来,在世间纠缠了不少业力。”
梅振衣一指天空:“飞升,不是往上飞啊?”
清风:“虚空之上,还是虚空,凡人五官所及,还是人间,仙界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梅振衣:“哦,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第一次亲眼见到仙人下凡。”
清风:“下什么凡?我的道场本就在人间!”
梅振衣点头道:“也对噢,你不算下凡,就是回家。请问仙童,你去仙界干什么了?”
清风:“见观自在菩萨一面,把你的鬼心眼告诉了菩萨,说你想在修成金仙之后,同样以历世化身与关小姐了断,顺便求一支波若罗摩花。”
梅振衣讪笑道:“我哪有什么心眼,就是很公平的想法而已,竟然让仙童给看穿了,佩服,佩服!波若罗摩花找到了吗?”
清风摇了摇头:“菩萨告诉我,仙界近日没有波若罗摩花开放,可能是花神下界了,那就在人间找吧。”
梅振衣:“什么,花神下界?那我得给白牡丹捎个信。”
清风:“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是波若罗摩花神。”
梅振衣:“但她也是洛阳牡丹花神啊,花神找花神,说不定消息比较灵通,托她打听一下总没有坏处。…对了,多谢你帮忙!南鲁公府的清静别院中,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清风:“不是我一个人帮忙,我布下一座法阵,观自在菩萨留下一滴净露。”
梅振衣:“原来如此,看来观自在菩萨倒是好心。”
清风:“废话,可曾见过作恶的菩萨?”
梅振衣连忙点头:“是啊,先师孙思邈也曾这样说过,他老人家告诉我,若菩萨作恶,就不是菩萨。”
清风:“这倒是实话,快回芜州吧。”
两人结伴飞天,清风速度不是很快,梅振衣又问道:“仙童,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月?”
第137回、定坐山中方数月,苦海不知几世劫
清风回头看了梅振衣一眼,淡然道:“我只不过与观自在菩萨聊了几句,经历两次天刑,而你是过了一个月。仙界如同寂灭深定,当你深定之时,自觉只是片刻,离坐后不也过去了很久吗?”
梅振衣直眨眼:“还真是有点道理,那么金仙、菩萨本尊法身在仙界之中,却斩出化身行走人间,化身五官神识与本尊一体,所见人间事物闪现,那得多快呀!”
清风微微点头:“真有你的,我只说了一句,你竟然想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一种大神通,不能以普通的快慢之念相较。妄境百年,往往只是弹指一瞬,你说那有多快?又如知焰如今所历苦海劫,不知经历了几世轮回所见,那又有多快?其实是一样的,无分别。到了地步才能体会。”
梅振衣:“你提到了知焰,我们这一去三个多月,芜州始终没有消息,看来她还没有出关?仙童,知焰仙子这一次闭关要多久啊,会不会有麻烦?”
清风:“她就在麻烦当中,要多久我也说不清,有人只用三、五天,有人一坐数十年,看她自己的缘法了。”
说话间已入芜州境内,远远看见九连山脉,清风不再多言径入敬亭山,而梅振衣飞天直往齐云峰而去。从天上看见齐云观,后面齐云台上竟有两道剑光盘旋,有人在那里斗剑。什么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打架?梅振衣很纳闷,等离得近了仔细一看又吃了一惊。
在齐云台上斗剑的是两名劲装少女,一个穿着粉青色的箭袖,另一人穿着淡紫色的衣裳,各挥一柄二尺长的短剑,如蝴蝶穿花般相斗,短剑不时脱手飞出再盘旋收回,剑身上发出淡淡的剑芒,如飞花缤纷煞是好看。
这两名少女,赫然竟是谷儿、穗儿,再看齐云台下,张果与星云师太并肩而立,眼中的神色甚为满意。
想当初梅振衣教这两个丫头“省身之术”的筑基功夫,又让她们向星云师太请教修行,时间已经有两、三年了。没想到自己离去的这三个月间,这两丫头竟然修行有成,已初通御器之术,虽然功底还很浅,这御剑神通很勉强,但一招一式也像模像样。她俩不像在斗剑,更像是在以剑为舞。
谷儿、穗儿自从被丹霞三子挟持之后,自觉挺对不住少爷的,假如她们有自保之能,那天也不至于让少爷那么为难,事后暗地里修炼也很勤苦。
而梅振衣让她们去向星云师太请教,张果也是很乐意的。少爷不在家的时候,还有两位少奶奶呢,以此为由经常请星云师太来齐云观,张果也有时常接近师太的机会。
谷儿、穗儿今天是刚刚突破御器境界,第一次在这里试法,两人心意相通,配合的很是巧妙,在外行人眼中剑舞的煞为精彩。心中正暗自高兴呢,突然天空卷下一道银光,两人身形一乱法术也乱了,手中剑都被这银光摄去。
“什么人…”两丫头齐声娇喝,然而只喝了半句就停住了,紧接着惊呼一声:“少爷!”双双如乳燕投林,扑向刚刚落下齐云台的梅振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