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事无史可记,待到有伏羲与女娲出,画八卦正乾坤,而定人间大伦。人皇印是青帝伏羲画八卦时所制,相传可以定山河万物之序,相安众生守常。这枚印如为法器,用处就大了,比如武则天下法旨封绿雪为敬亭山神,如果追究其妙用,就是定山河万物之序。
这枚印不是随便用的,就拿封绿雪之事举例,不是下道法旨绿雪就成山神了。将满山灵枢地气汇聚与绿雪原身一体,清风能办到,那位智诜禅师也能办到。但不同的是,他们需要施法才行,如果收了法术,绿雪本人没那个能耐,则绿雪还是绿雪。
但有了人皇印就不一样了,智诜禅师施法将满山地气灵枢汇聚与绿雪原身一体,再用真火焚尽以人皇印颁出的法旨,山河之序已变,满山灵枢地气自然而然就与绿雪原身一体。她就成了真正的山神,不用智诜禅师再继续施法术。
除非清风杀了绿雪,否则他也夺不回这个道场,后来还是绿雪自己想了个办法解决了麻烦。
有人皇印在手,不等于就代表拥有人间帝王之位,但还有个奇妙的地方,其它人拿到这枚印没用,据说掌印者必须有人间帝王之位才行,以帝王之旨施法加印才有效。比如换个人,哪怕是菩萨金仙,就算拿到这枚印也不能用之重定山河之序。
使用这枚印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有出神入化以上的神通,世间修行圆满要达到极致,否则动用不了它。这一点对人间帝王来说太难了,几乎没有可能。
想当初青帝殁身之后,炎帝神农与黄帝轩辕争天下,印本在炎帝之手,后来交给了黄帝,但在黄帝之后此印失传。一方面因为黄帝认为山河之序已定,不可再去随意扰乱,子民应相安而处在世间自尽其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没有人能动得了这方印。
这些本已是上古洪荒传说,后人不知真假,没想到当朝出了个武太后,这枚印居然跑到了她手中!敬亭山封神之举应该是尝试,武后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动用人皇印。
听完钟离权的讲述,梅振衣问道:“师父,人皇印真的是如此用处吗?”
钟离权沉吟道:“只是上古传说,究竟如何为师也不敢确定,就像那上古神农百草鞭一样,人皇印也自有其巧妙吧,敬亭山封神之事,你也亲眼看见了。”
梅振衣:“假如传说是真的,拿来滥用的话,可未必是人间之福啊?”
钟离权:“传说人皇印不在帝王手中无用,在帝王手中也不是人人能动用,这些未必是真的,但一定有所依据。假如是真的话,碰到滥用之人,要么夺其印,要么夺其位,这枚印也就失去用处了。其实在最早的传说中,它是上古三皇用来安定人间的,让仙界无法随意干扰人间生息之地,众人灵觉开启自然生息之后,人皇印也就弃之不用了。”
梅振衣仍然追问:“那位随先生为什么要来夺印?这枚印对他能有用吗,看他的用意,还特意把清风勾引来。”
钟离权:“很简单,这枚印对随先生有没有用我不清楚,但他不希望人皇印出现在武后手中,同时也在试探清风,看看清风对这枚印感不感兴趣。结果随先生没有夺走印,清风对这枚印也不感兴趣。”
梅振衣皱着眉头道:“上古传说多有夸张离奇,可能不实之处甚多,我估计那枚印上有上古三皇留下的法力,因此在世间妙用神奇。但因为这个传说,它的名字也叫人皇印,成了一种象征,一般人也不敢拿出来动用。…师父,如果没有人皇印,你能封一个像绿雪那样的山神吗?”
钟离权想了想:“仙家高人有可能办到,也有可能办不到,至少对于我来说,没那么容易。”
梅振衣:“假如能办到的话,应该怎么办?”
钟离权:“用仙家神通也不复杂,比如像你那样先为绿雪立神祠,让她神识有所依附,受香火心愿供奉修行,再像明月那样传她天地灵根妙法,大成之后汇聚满山地气灵枢与原身一体。只是这样做,一来无法保证绿雪本人能否修成妙法,二来无法得知她需要多少时日。如果一切顺利最终成功的话,就与当日封山神的结果是一样的。”
梅振衣:“老天,这还不复杂呀?还是人皇印来的方便。”
钟离权:“其中也各有利弊吧,假如照我说的那么做,绿雪成就山神很难,但等到那一天,她本人也等于仙家妙法修行大成。而现在这般,绿雪还是绿雪,只是汇聚满山地气灵枢与原身一体,得到山神之位罢了,却不等于自身修行已成。…对于很多人来说遭遇此事,若为凭空所得的神位所惑,往往止步于此,修行永远也无法再进了。”
听了师父这番话,梅振衣琢磨了半天才说道:“无山神之心,亦尚无山神之能,却受山神之位,当然会有问题。”
钟离权转过身来:“徒儿啊,先别说这些了,你今日已有飞天之能,为师十分高兴,但你谈论这些话题还太早,今天的事也不是你所能插手。我给你一个忠告,假如清风不提,你也不要再问,就当今夜你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这回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梅振衣起身行礼:“师父所说是金玉良言,弟子一定遵从,今天如果不是师父赶来,我冒冒失失的闯过去被他们发现,对我恐怕也没什么好处。您既然来了,随我去洛阳逛逛吗?”
钟离权摇了摇头:“皇都有什么好看的,太牢峰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若碰见什么事情超出了你所能处置,到太牢峰找为师便是。”说完话摇着破扇子也飞天而去,梅振衣在黄河岸边站了半天,犹在回味今夜所闻,天色微明时才返回洛阳城中。
天亮之后陪父亲用完早饭,再到后院中去招呼清风,这位仙童正站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梅振衣只淡淡问道:“今天你要去哪里?”
看清风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有提昨夜的事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梅振衣记住钟离权的劝告,也什么都没提,只是笑道:“想去洛阳城中四处逛逛,仙童随不随我一起去?”
清风点了点头:“既然来了,我也想看看,那就走吧。”有他跟随在身边,梅振衣也不必带其它的下人,这次换了普通人的装束,就像个富家公子领着一名书童出门。只不过这位书童看上去很拽,一路上不伺候公子,甚至都不怎么理会。
在那个时代,洛阳什么地方是逛街的最佳去处?当然是南下河市场,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穿着各色衣衫来来往往,这里能买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百货物产,各色商品从琴棋书画、珍奇古玩到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梅振衣一路上都在留意这里什么东西卖的最好,又缺什么,都有哪些商家字号,来往者兜里都有没有钱,大多都买什么价的东西。清风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也一脸淡然的向周围扫视,不知他在看些什么,既没有好奇之色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梅振衣在一家茶饼铺前停下脚步,问了几样商品的价钱,又问老板道:“煮茶之道费功费时,假如将茶叶简单炒制,饮时以滚水冲泡即可,这样是不是更方便?”
那老板卖了一辈子茶,也没听说过这种建议,挠了挠脑袋说:“那不就是泡树叶喝吗?不像是饮茶。”
梅振衣笑了:“不必繁琐另有真趣,而且价格比茶饼便宜的多,我只想问一问,如果那样的话,好卖吗?”
老板一摊手:“这我可说不好,大家以前可没见过呀。”
正在说话间前方突然一阵人声嘈杂,转角处油坊那边传来一片大呼小叫,还有不少逛街的百姓提着东西就往这边跑,一边还相互招呼道:“快闪快闪,薛和尚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光头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站在路口,马上坐着一名和尚,此人生的是唇红齿白相貌堂堂,身材非常健硕,脑门油光发亮。听见众人议论,这人应该就是薛怀义,周围摆的小摊被他这群人马冲的乱七八糟。
薛怀义在马上耀武扬威的喝道:“是什么人,走路不长眼,敢冲撞本师的马?”
有两名手下左右架住了一名高簪道士,大叫道:“寺主,就是这个臭道士,挡在道中把你的马给惊着了。”
那名道士战战兢兢的说道:“薛寺主,你的马快,贫道有些走神没有躲开,以至冲撞在一起,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薛怀义一名手下喝道:“惊吓了寺主的宝马,那可是太后赐的御马,赔个不是就完了吗?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供奉白马寺吧!”
那道士眼中有怒意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反问道:“你们是出家人,我也是出家人,岂有让贫道给佛寺布施的道理?”
昨天梅孝朗派人到京兆衙门监督行刑,当庭杖毙二十七名凶徒,光头党作鸟兽散,再也不敢肆意妄为。薛怀义心中郁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群手下到南下河市场散心。他在集市中骑马,有一名道士走神没躲开与他冲撞在一起,他不仅不道歉还要找道士的麻烦。
听见这道士居然敢顶嘴,薛怀义心头火起,指着对方道:“朝中达官贵人,到白马寺布施的多了,一个臭道士有什么了不起?…来人,剃发!”
一声令下,左右如狼似虎,按住道士掏出小刀就要剃头发。梅振衣见状刚想上前,袖子却被人拉住了,是清风阻止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仙童,你不管闲事也就罢了,我见到了却不能不管,这个假和尚太嚣张了,哪有当街按住道人剃发的道理?我师父孙思邈与钟离权都是道士,看同门的面子,我也应该管一管。”
清风淡然道:“有必要吗?那道士的头发剃了还能长出来。你真想插手也不是这种管法,让他以后不能随意剃人之发才是正理,放心,我已经出手。”
梅振衣注意到清风的表情,发现他又在笑,看着薛怀义闹事的方向,笑容怪怪的有点坏,看样子已经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真是八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事,清风也会出手管闲事了,而且他这种表情梅振衣还从未见过。
“仙童,你到底做了什么?”梅振衣按捺不住好奇心,压低声音问道。
清风很奇怪的问了一句:“你不是想赚钱吗?”
“这跟我赚钱能扯上什么关系?”梅振衣有些摸不着头脑。
清风笑容有些神秘:“听那个薛和尚自己说,他们白马寺很有钱,那就让他送上门来吧,你在家里等着就行,到时候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拿了,我可不会帮你。…先别问,过几天就知道了。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热闹好看。”
梅振衣一头雾水的跟着清风离开,不知这位仙童使出了什么玄妙手段。仙人行事很难看穿,比如钟离权当初赐给梅振衣拜神鞭,以他的聪明也要等到三年后才回过味来。清风出手惩罚薛怀义,却和梅振衣赚钱扯上关系,又没见他有任何特别的举止,梅振衣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回家后也没见有什么动静,清风也没再提这件事。闲话少述,在城里城外逛了两天,第三天梅振衣跟着父亲一起去文昌台交旨。
武后召见梅振衣,也不是说他来到洛阳就能见驾的,先要到有司衙门报道履行手续,登记此人已经奉旨来到。第二天早朝时到殿外候旨,负责此事的朝臣先奏明,武后宣他上殿他才能觐见。梅振衣有老爹领着,这些手续都没什么麻烦,趁此机会,梅孝朗也向文昌台众官员引荐自己的长子。
想当初南鲁公阵前射子,后来玉真公主登城一战,梅振衣在朝中已经很有名了。众官员见到梅家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纷纷过来打招呼,都开口嘉奖勉励几句,梅振衣也向各位叔叔伯伯一一行礼,言谈之间十分谦逊有礼。
梅孝朗在一旁捻着胡子一直面带微笑,有这么一个出息儿子心中也很得意,这回是带出来露脸了。
文昌台是六部官员办公的地方,它在皇宫南门之外,俗称南衙。文昌台的最高长官原先是左、右仆射,武后改制后称为左、右相,梅孝朗官居右相,而左相大人是新调来的温国公苏良嗣。
武后将朝堂设在洛阳,原都城长安设留守大人一职,梅孝朗就曾经担任长安留守,他奉旨出征后刘仁轨担任长安留守,刘仁轨病逝后长安留守便是温国公苏良嗣。这位苏大人刚刚从长安留守调任文昌台左相,今年已经八十有二,须发皆白,在朝臣之中年纪最长,人人都很敬重。
苏良嗣握着梅振衣的手一个劲的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孙子就好了!”
梅孝朗在他旁边一个劲的替儿子谦虚道:“苏大人过奖了,小儿当不起。”
堂中百官热热闹闹的说话,寒暄之后梅孝朗领着儿子去了内堂,这时忽听外面有人道:“薛大师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薛怀义大踏步穿过二门,已经走进南衙朝房之中,众人纷纷朝他躬身行礼。而苏良嗣看见薛怀义进门,只是微微一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再理会。
薛怀义今天到南衙是找侍郎宗楚客来的。宗楚客是武后的远房外甥,素有才学,因此被提拔到文昌台担任要职。最近宗侍郎见武三思等人都很巴结薛怀义,也见机讨好,托人说自己要给白马寺主写传。
薛怀义闻讯当然高兴,今天就兴冲冲的上门了。一进门见大家都毕恭毕敬向自己长揖及地,屋子中间却站了一个以前不认识的白胡子老头,只冲自己抬了抬手,连头都没低就把脸扭过去了。他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喝问左右道:“哪来的糟老头子,第一次见到本师,也不行大礼!”
一时间左右没人敢答话,苏良嗣人老耳朵可不聋,一转身怒斥道:“何物秃奴,敢这般傲慢?”
这一句话可是火上浇油了,薛怀义自从得势以来,谁敢这么当面骂他?当即勃然变色上去就要揪老头的衣领。然而步子刚迈过去,就觉得脚下一空,原来有人提着后脖领子把他给拎了起来,来者正是南鲁公梅孝朗。
南鲁公在内间正和儿子说话,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出门来正巧看到薛怀义要上前揪苏良嗣。那老头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就算撞一下也得散架呀,梅孝朗纵身上前就把薛怀义给拎了起来。薛怀义身形高大壮硕,然而在梅孝朗手中就像拎小鸡一样挣扎不得。
梅孝朗也不废话,手一挥就把薛怀义扔出了房门摔到院子里,总算他下手有轻重,没有摔的太狠,又转身冲苏良嗣道:“老大人,您别生气,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苏良嗣见刚才的架式,已经气的白胡子直颤,指着门外道:“把这个无礼的东西按住,好好给我掌嘴!”
南衙门外有执守的卫士,听左相大人下令,上前按住薛怀义就是一顿揍,说是掌嘴其实就是一顿老拳。薛怀义此时已经懵了,在地上抱头道:“别打脸,别打脸!”
第127回、般若波罗闻皆笑,朝堂犹自诵心经
梅振衣站在父亲身后也看见了这一幕,心中有些好笑也有些感慨,这薛怀义在南下河市场是多么的嚣张,如今在南衙挨了揍,求饶声又是多么的卑微。
圣人有言“吾道以一贯之。”很多人也常常夸口,说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为人都能不卑不亢始终如一,说起来倒轻松,然而真的能做到吗?
假如真能做到,就算没有大成真人的修为,也接近于大成真人的心境了。世间行止,未必就是神通法术,行走坐卧一言一事都是修行。
这薛怀义徒有一副好皮囊而已,武太后怎么就会看上他呢?几前天的夜里在黄河北岸,梅振衣偷窥过武后与随先生斗法,知道此人的修为境界已经到达世间法的极致,修为与心境是一体的,比如说没有大成真人的心境,也不用谈什么大成真人的修为,更别提出神入化了。
武后有这样一个不入流的男宠,梅振衣也觉得挺奇怪,正在那里暗中寻思呢,梅孝朗见薛怀义被揍的够惨的了,劝苏良嗣道:“老大人,给那厮一顿教训也就罢了,如果把人打坏了,太后那边面子上也不好看。”
苏良嗣气也出了,也不想真把人打坏,挥手道:“罢了,把那厮拖出去吧。”
薛怀义惨兮兮的被人拖出了南衙,手下将他扶起,已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薛怀义心中那个委屈和郁愤就甭提了,也不洗脸换衣服,直接就进宫找武后告状去了。
苏良嗣与梅孝朗当然知道薛怀义要进宫告状,然而却没当一回事,议论了几句依旧各忙各的,就似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他们就不怕武后怪罪吗?梅振衣在一旁看的挺明白,这二位宰相大人还真不怕。
某公司大老板在外面养了个小姘,偶尔偷偷情的角色,然而这小姘却闯进了公司董事会吆五喝六,结果被两名执行董事教训了。这事能怨谁去,只能怨这小姘自己不检点。如果那个大老板是个明白人,自然只能感谢这两名执行董事,如果那大老板是个糊涂人——那也坐不稳这家公司的老板位子。
梅振衣看得明白,薛怀义却想不明白,还留着鼻血呢,就直入禁宫去见武后。
武后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门外通报薛大师来了,然后只见一个衣冠不整、鼻青脸肿的光头和尚冲进门来,扑到脚下哭诉道:“天后…苏良嗣那个老头…他敢打我!”此时薛怀义已经知道揍他的人是谁。
“阿师,他为什么打你?”武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柔声问道,“阿师”两个字是武后对薛怀义的爱称。
“我到南衙找宗楚客有事,见那苏老头无礼,就是说了他几句…你看他们把我打的,梅孝朗也动手了。”薛怀义见武后态度温柔,一边说一边就势滚倒在她怀中。
如果此时梅振衣在场,看见武后定会大吃一惊。她笑的一直很柔媚,就像一个在情郎面前说话的小女子,与那夜在天空与随先生斗法的武后,应该是一个人,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的感觉。
薛怀义在等着武后给她出气呢,武后却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笑容中仍带着媚态,却似嗔非嗔的说了一句:“阿师只宜出入北门,南衙系宰相往来,怎得相犯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就似一桶冷水,淋的薛怀义气焰全消,再也不敢寻谁的晦气。武后不仅没有责怪苏良嗣,反而在指责薛怀义耍错了地方,虽然语气很温婉,就像在说一个调皮闯祸的孩子,但薛怀义也不敢再哭闹了。
武后见薛怀义的样子,又笑了笑说道:“那种地方,阿师往后还是少去。三思说你有巧思,我就命你在宫中督造明堂,有个差事做出入也方便,还免得你在外面胡闹。”
打个巴掌给个枣,让薛怀义去承办皇家重点工程,有事做又有油水可捞,省得在外面无事生非。古今中外的高官权贵,安排亲近之人的手段大多是类似的,连武后也不例外。薛怀义心思又变得得意起来,撒娇似的向武后谢恩。
武后伸手摸了摸他挂彩的脸:“阿师,进宫怎么也不整理仪容,连须发都没剃好?快回去收拾一下,我派人去冬部传旨,命他们找人协助你筹办。”
武后说薛怀义未整理仪容,不仅是因为他鼻青脸肿,而是他的胡子与光头没及时刮,连毛茬都露出来了,实在不像白马寺主的样子。薛怀义一摸脑袋也觉得吃惊,这光头是昨天新剃的呀,怎会长这么快?领命之后他也赶紧走了,回去洗脸、贴膏药、剃头、刮胡子、换衣服。
当天宫中传出两道旨意,一是命白马寺主薛怀义入宫督造明堂,二是听闻右肃政台御史冯思勖捕盗受伤,特赏万钱以嘉奖。
大臣中也有糊涂的,或者是故意找茬的,冬官补阙王求礼听闻武后任命一个和尚为宫中营造,特意上书请求武后将薛怀义给阉了,以免秽乱宫闱。武太后置之不理,而梅孝朗等人好气又好笑,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第二日早朝,议完日常政务,武后问了一句:“诸位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武承嗣出班道:“近年杨州作乱,又现月之全蚀,天下百姓议论纷纷,更有人趁机妖言惑众,潜图异志。臣请天后颁旨天下广开言路,接待天下奏言,效仿古贤人风闻纳谏之举,以惩恶扬善。”
梅孝朗出班对语:“左右肃政台诸御史风闻言事,考评天下百官,本朝已有定制,又何故另颁恩旨呢?”
武承嗣摇头道:“御史考评百官,难免挂万漏一,况小民多畏惧权贵,遇事往往不敢挺身而言,我的建议是允许天下百姓匿名投书。”
梅孝朗还想再说,武后在座上摆手道:“国无定制,为民,当立则立。承嗣,匿名投书,该怎么办呢?”
武承嗣向旁边使了个眼色,侍御史鱼承晔出班奏道:“臣之子鱼保家素来手巧,特为太后设计了一件东西,名曰铜匦,现正在殿外候旨,太后若感兴趣,可请他来当廷演示。”
武后:“传旨觐见。”
梅孝朗一看武承嗣与鱼承晔一唱一和,而武后答应的很痛快,心中已知这一出恐怕是早就商量好的,也就退回本班不再多言。
时间不大,鱼保家捧着个木头箱子走进殿门。木箱是个铜匦的样品,内设四格,分别有四个投信口,样子有点像现代的邮政箱,书信投进去,没有特制的钥匙打不开也就取不出来。
鱼保家还给那四个格分别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东面的叫“廷恩”,专门献赋颂诗篇,怀才不遇者可求进身;南面叫“诏谏”,上书言朝政得失;西面的叫“伸冤”,有冤告状的可以递状纸;北面的叫“通玄”,各种吉凶机密之事都可以上书告变。
武后听的很感兴趣,当廷下旨建造,准备立于宫门之前,百姓皆可以匿名投书。她很高兴,封赏鱼保家为五品冬官郎中。鱼保家喜滋滋的得了封赏,暂时没有下殿,退到朝臣之末。
此事议毕,秋官待郎蒋华出班奏到:“芜州都骑尉梅振衣奉旨前来,昨日已到文昌台交旨,正在殿外听宣。”
武后展颜一笑:“原来是梅家长公子,久闻其名啊,快宣他上殿。”
梅振衣上殿,规规矩矩叩拜行礼,平身之后垂手而立。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历史传说中的武则天,忍不住悄悄抬眼仔细打量。只见这钗环女子生的妩媚妖娆,照说年纪已经不小了,却依然明眸皓齿丝毫不现老态。
梅振衣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女人,虽生的粉黛妖娆,无形中却有不怒而威之势,坐在那里,仿佛自然而然就是整个大殿内外的中枢,不仅仅是因为位置的关系。这人确实有帝王气,梅振衣从小到大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可从来没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这种气势。
让他更奇怪的是,与几日前夜间远远望见的那位武后,感觉并不完全一样,明明就是一个人,却好似换了一个人,差别在何处他也说不清,只是灵觉中没有受到当日那般神通广大的威压感。
他偷瞄武后,武后也在看他,视线一接梅振衣赶紧低头。只听武后问道:“你这少年郎,第一次进宫来到大殿之上,怎敢不住抬眼窥探哀家?”
听她这么问,梅振衣干脆抬头答道:“天后仪容端庄,世所未见,以至目不能转睛。”
武后笑了,笑的还挺开心,故意逗他似的反问道:“方才鱼侍御史的公子上殿,在我座前对答良久,也未敢抬头多看一眼,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愿多见本宫仪容?”
站在朝臣最末的鱼保家听见这话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木盒差点没给摔了,梅振衣对道:“天后威仪无双,亦世所未见,令鱼公子不敢逼视。”
武后点点头,笑颜十分妩媚:“小小年纪初入朝堂,竟能从容对答,不简单啊。梅振衣,你在芜州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听说你文武双全,有乃父之风,那么留在宫中,为戍守将军如何?”
这笑容让梅振衣心里有点发毛,他心中暗道:“武后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该不是瞅我长的帅看上我了吧?让我入宫当侍卫,难道也像薛怀义那样做她的男宠,这可千万使不得!”
心里发毛但是神色不变,坦然奏道:“臣为孙思邈真人衣钵传人,又拜东华先生钟离权为师,早有向道之心。孙真人当年不欲入朝为官,振衣遵师训,也不欲入朝。”
情急之下,他把师父孙思邈给搬出来了,天下人都知道,想当年太宗、高宗都曾招孙思邈入朝授予职官,孙真人坚辞不受。梅振衣用这种方式来拒绝,也不显得无礼,听上去倒也顺理成章。
武后也没生气,仍然点头笑道:“你有向道之心?很好,听说你常住芜州齐云观,而玉真公主出家后也经常访道于观中,她还好吧?”
一听这话,梅振衣就明白玉真公主和他之间的事,武后也是心里雪亮,只有装模作样的答道:“持盈法师在芜州修行,一切都好,日日为天后祈福。”
武后:“难为这孩子费心了!…梅孝朗教子有方,赏玉璧六对嘉奖,封三子梅振宇为通直郎。…梅振衣,你且退下吧。”
武后赏了梅孝朗,封了梅振衣三弟的官,独独没有封赏他。谁叫梅振衣自称有向道之心不愿入朝呢,而且玉真公主都让他给拐跑了,得了便宜就别再卖乖了。
梅孝朗上前谢恩,梅振衣主动退到了朝臣之末,站到了鱼保家对面的位置。这时武后想起了一件事,挥手道:“宣法舟上殿,哀家想听听他的经念的怎样了?”
原来那小和尚法舟早已进京,武后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见他。传令下去不久,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光头小和尚走进了大殿,来到中间向武后行佛礼。武后看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法舟,有人告你煽动长安僧众抗旨,可有此事啊?”
法舟光头直摇:“绝无此事,那是有人辩经不行,故意中伤陷害,天后不要听信谗言。”
武后:“你说的话我早已知道,也不想听信一面之词,诏你到神都来,圣旨上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吧?”
法舟:“小僧当然记得,圣旨上说‘法舟平日所念,是哪部经文?若能念此经免不敬之罪,请来洛阳面圣诵经,若不能免,则请自行领罪。’于是我就来了。”
武后粉脸一沉:“既然来了,有什么经,你就念吧!”
法舟清了清嗓子,向周围看了看,样子有点滑稽,只听他朗声诵道:“武天后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佛家大乘根本经典《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简称《大般若经》,是玄奘法师西行求得并亲自译为汉文,总计大小十六部,六百卷,四百八十余万字。而概述般若类经典全部纲要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简称《心经》,只有区区二百六十字,但它却是般若理论的核心与精华,也是佛家大乘行深般若心法的修行总诀。
玄奘所译这二百六十字《心经》,语言凝炼至极,辞藻通畅优雅,义理深邃悠远,在宗教史、思想史、文学史上都是一部经典名篇。它在唐代流传极广,武后崇佛,朝中大臣就算不通佛学也知道这篇《心经》,几乎大部分人都能背出来。
法舟所诵经文,就是《心经》,但却改了最前面三个字,将“观自在”改成了“武天后”。
他诵经的时候,先是大声的诵出前面五个字——“武天后菩萨”。朝上群臣皆是一愣,不解这小和尚是何意?法舟顿了顿,然后再接着诵出下面的经文,这下众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和尚念的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心经》。
朝堂之上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是武后本人,她不仅被法舟逗笑了,而且掩嘴笑出了声。群臣看着小和尚的滑稽模样,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出这段古怪经文,本来就想笑,但在武后面前只能忍住。现在武后自己笑了,大家也不必绷着,都一哄而笑。
梅振衣也笑了,他在黄河岸边教法舟的就是这一招,此时发现这小和尚真是个喜剧天才。朝堂中笑声一片,只有法舟一个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很郑重的一字一句念了下去,这严肃之态怎么看怎么逗人发笑。
朝堂中的笑声更响,已经听不见法舟的诵经之声,就连殿外的卫士听见笑声也面面相觑,不知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128回、拦路只为求清静,逼使菩萨绕道行
在一片笑声中,法舟自顾自念完了经文,等众人笑声渐止,这才朝武后道:“禀天后,小僧的经念完了。”
武后看着他,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有笑着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倒也有趣,本宫不会罚你不敬,要说领罪的话,你该去佛祖那里才对!赐你锡杖一支,再赐纹银百两为盘资,回长安念你的经去罢。”
武后没有治法舟的罪,今日早朝就这样散了,宫里不管午饭,百官回家吃去。退朝之后梅振衣一身轻松,这次来洛阳的公务终于完成了。走出皇宫他想到一件事,和父亲打了声招呼,一个人悄然出城了。
…
第二天,黄河岸边,从洛阳方向西行的官道上,走来一个光头小和尚,背着个蓝布包袱,扛着一根九环锡杖。这支锡杖拄直了比小和尚的个头还要高出一大截,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而小和尚长着粉扑扑的圆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几分天真的机灵劲。
小和尚正在走路,看上速度不快,举步投足的姿态没有任何异常,但假如有人在后面想追他,会发现骑快马也赶不上。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远处路边,高坡上坐着一个人,正是梅振衣。
小和尚把头一低脸一扭,装作没看见,加快脚步就想绕过去。然而梅振衣却飞身而起落在道中央,拦住他的去路道:“法舟,你溜得好快啊,要不是知道你会从此路过,还真堵不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吗?”
法舟停下脚步,往后一闪身,将包袱抱在怀中道:“梅公子,你要堵我?太后刚刚赏了一百两银子做盘缠,你不会打它的主意吧?”
梅振衣一瞪眼:“我像是抢你银子的人吗?小和尚,你就别装了,我虽不是神仙,但也不是白痴。既然相识一场,你就不想把话说清楚吗?”
法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你是说当初指点我诵经之事吗?我在落欢桥头已经谢过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已经领进家门了吗?”
梅振衣鼻孔哼气:“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尾巴和马脚全露出来了吧?”
法舟一扭头向后面看了看,又低头摸了摸光脑袋道:“尾巴,马脚,小僧没有啊?”
梅振衣不理会他的打岔,又道:“你的神通不小啊,竟然能让我泼中关小姐?”
法舟笑了:“你教小僧那么念经,莲台不见观自在,那一瓢水,我不助你泼中,谁助你泼中?”
梅振衣:“我好心帮你,你就是那么谢我的?后来的事,你不会想不到吧?”
法舟:“后来的事能怪我吗?再说了,所谓后来之事,不就是你此时拦我去路吗?”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我真是多事啊,后来才明白你是故意去洛阳领罪的。”
法舟一瞪乌溜溜的眼珠:“梅公子此话何意?”
梅振衣:“你还装!以你的神通境界,当初在长安有人拿话套你,我就不信你真能上当,无非是故意中计,找个机会到洛阳朝堂之上,亲眼见一见武后本人。请问法舟大师,你究竟看出什么眉目了?”
法舟不装糊涂了,锡杖顿地道:“梅公子,你究竟想问什么?”
梅振衣稽首行了一礼:“想请教一个问题,我曾在不同的地方见过武太后两次,感觉却不尽相同,以大师法眼所见,其中有什么玄妙吗?”
法舟:“听你这么问,还没有出神入化境界吧?”
梅振衣:“是的,所以才来问你。”
法舟:“佛门净白莲台大法,修成十二品莲台化身,包罗所见世间万象,与丹道阳神化身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玄妙不尽相同。”
梅振衣:“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指教。”
法舟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你真听懂了吗?”
梅振衣:“就算一时不解,记住了,日后也可慢慢了悟。”
法舟背上包袱,扛起锡杖道:“那你就慢慢了悟好了,若没有别的事,贫僧还要赶路呢。”
梅振衣一伸手挡在他面前:“不着急,还有一问,大师究竟是谁?”
“贫僧法舟,道友何必发此一问?”
梅振衣缩回手笑道:“对对对,我这一问确实多余。但这支锡杖扛在你肩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像是偷来的一般。”
法舟不高兴了,小脸一沉道:“昨日你也在殿上,明明知道是太后赐我的!”
梅振衣还在笑:“是是是,我没说你是偷的,就是觉得别扭。这种三耳九环锡杖,可不是随便能赐人的,要么引法渡众生,要么渡众生往净土,总之有接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