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山梁上,中间还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他们竟然在下棋。薛璋看见这两个人,立刻就喊出了声:“救命,快救救我!”呼救的声音沙哑艰涩而且异常虚弱,连他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薛璋认出了那两人。
一大早谁会在这里下棋?这两人正是仙童清风与梅振衣。今日天还没亮时,清风突然出现在梅振衣面前,对他道:“随我走吧,你不是要眼见薛璋死在面前吗?时辰到了!”
梅振衣问:“到什么地方去?”
清风:“八百里外,荒野之中,恐怕还要待一阵子,他死的很慢。”
梅振衣:“那我们带一盘棋去下吧,你会下棋吗?不会我教你。”
清风:“手谈吗?我会。”
于是他们就带着一盘棋来到这个地方,等着看薛璋是怎么死的?薛璋看见他俩的时候,立刻喊救命,而这两人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
薛璋看见他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往事。梅振衣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而他对面的那位童子更了不得,是一位仙家高人,他们一定能救他的命。梅振衣曾经答应过还他三条命,而在场的那位仙童也点头了,无论如何,他们能救他的命也应该救他的命!
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山梁上的人好像听不见!薛璋想大声呼喊,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胸肺就像残破的风箱快要碎裂一般,随着咳嗽吐出很多带着泡沫的鲜血来。他想快步向前,脚一软却扑倒在地,树枝脱手滚出很远。
这次他发出的动静很大,山梁上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就应该能听见,可惜那两人仍在下棋,连头也没抬一下。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薛璋,他手指抓地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救命,救命,你们欠我三条命——”
梅振衣就是在这里等薛璋的,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见他来了,但是仙童清风面色不变,一直在落子下棋,他也当作没看见陪着清风下棋。
不知是怎样一股力量一直支撑着薛璋爬上了山梁,他胸前的绷带因为与地面的摩擦早已脱落,背后草草包扎的伤口再度挣裂流出汩汩的鲜血,全身还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树丛中有苍蝇闻到了这股气味,纷纷飞落到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污血拖曳的痕迹。
薛璋已经爬到了两人眼前,就在摆棋盘的那块大石下面,再说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下棋的两个人偏偏就是对他视而不见。梅振衣看见这一幕也心下恻然,他已知道薛璋会死在此地,死就死呗,但没想到他会死的如此肮脏、如此污秽、如此下贱。
薛璋艰难的仰起上身,鼓足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抬起了手,指向上方道:“欠我三条命,怎可言而无信!”
这一只肮脏的、血肉模糊的手几乎快够到棋盘了,就在这一刻,薛璋的动作僵住了一刹那,然后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死了,脑袋侧着枕地,眼睛睁的大大的,仍死死的盯着梅振衣——薛璋死不瞑目!
清风终于开口说话了,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这种人,只记得别人欠他什么,却从来不知自己欠下什么。”
梅振衣此时想起了钟离权曾叮嘱的话,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清风仙童,何为天刑雷劫?”
清风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师父要你在此时问我的吗?你真的要问吗?”
梅振衣:“是的,我也是真的想问。”
清风一指躺在地上薛璋:“眼前就是天刑雷劫。”
“什么?这不是刀兵之祸吗,是他自作孽,也算天刑雷劫?那么这飞升之劫未免太简单了!”梅振衣很诧异的反问。
清风摇了摇头:“你错了,这种人有什么仙人飞升的劫数好谈?我是说眼前所见,便在你的天刑雷劫之中,假如你将来真有飞升的仙缘。”
梅振衣:“我的天刑雷劫?不解何意,请仙童指教!”
清风:“此人身受的刀枪,与你无关,但他那满腔的怨念深入神髓,可都是冲着你的,你应该感受到了。”说话的同时伴随着一道神念印入梅振衣的神识,解释了天刑雷劫是怎么回事。
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天刑砺雷,修行人飞升成仙时面临的最终天劫,竟然如此简单。它包含两种力量,一种是针对形体的,另一种是针对元神的。
所谓针对形体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生对世上有灵众生造成的所有伤害,那一刻全部凝聚在一起还加己身。打个比方,这一辈子你砍过人多少刀,在天刑雷劫中,就要承受这么多刀一起砍过来的力量,不论你是在战场上杀敌,还是做强盗杀人。
所谓针对元神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世所承受的所有心念,包括所有人对他产生的怨恨、感激、爱恋、恐惧、敬畏等等等等,都会在那一刻全部集中出现,形成一股精神力量逼入元神中。一种心念也许很微弱,动摇不了高人定力,但这么多心念集中在一起,那是一股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形成一种伤害或是一种极大的干扰。
这两种力量是同时出现的,它们到底有多强大,与飞升之人这一世的经历有关,每个人面对的天刑雷劫,情况可能是不一样的。
梅振衣愣了半天,下意识的开口道:“这不公平!”
“哦,怎么不公平了?”清风反问。
梅振衣:“比如梅毅,他这一生经历过千军万马,既曾斩妖除魔也曾杀人无数,难道将来面临天刑雷劫时,这些攻击之力全部会加在他自己的身上吗?”
清风淡然点头:“是的,如果他能有这一天的话。不仅如此,倒在他面前的对手,所有的恐惧、惊怖、怨恨之念,也会一起出现在天刑雷劫中侵扰元神。”
梅振衣有些激动的大声道:“所以说这不公平,梅毅是百战将军,他一生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将军阵上杀敌,有功无错!”
清风仍然在点头:“你说的对,梅毅是个好人,我知道,连我都愿意帮他。但这些与天刑雷劫无关。”
梅振衣:“照这么说,难道将军不可杀敌了?”
清风一皱眉,很奇怪的反问:“将军为何不杀敌,你在胡扯什么?”
梅振衣:“怎么能说我胡扯,不是在谈天刑雷劫吗?”
清风:“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身为将军尚不杀敌,还谈什么修行?连修行都谈不上,还谈什么飞升?”
“但是…”梅振衣欲言又止。
清风接着道:“天刑雷劫只是了断这一世的因果,你能了断就了断。照你的说法,众生生死轮回,飞升者却可超脱其外,这不也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吗?…飞升自有天劫,所谓天地不仁、天道无私亦无亲,你到了境界自会明白的。…天刑雷劫与你说的公不公平没有关系,就看你怎么去解悟。”
梅振衣默然半响,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清风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什么师父不会告诉弟子何为天刑雷劫了?”
梅振衣还在思索,愣愣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风:“世间心性洗炼,凡事不为成仙而做,也不为成仙而不做。仙道哪有那么简单,不是你想着成仙而去修行道法就能成仙。做为修行人,遇到当为之事,难道还能不去做吗?”
梅振衣表情有些发怔,脱口道:“当然不能,照你刚才所说,修行就是修于行止,当为则为,否则还谈什么修行?”
清风:“说的不错,假如不是如此,连大成真人之境都堪不破,还谈什么飞升成仙?”
梅振衣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啊,点破天刑雷劫之后,确实很难再修行。”
清风仍是淡淡的表情,点了点头道:“你的悟性不错,就是在给你找麻烦!假如有人知道了这些,往往遇事不知所措。比如那梅毅,他在两军阵前到底是杀敌还是不杀敌?如果不杀敌,就将被敌所杀或于心有愧或战败获罪,但如果杀敌,将来飞升之时那一剑等于砍向自己。”
梅振衣摇头道:“战场上生死之间,哪能有这种犹豫?普通人没这些烦恼,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成仙时会如何。”
清风却不放过他,仍然追问道:“修行人呢,有仙缘的修行人呢,如果知道了这一切,该怎么办?”
梅振衣想了想:“无论想不想成仙,也一样得杀敌,将军阵上不杀敌就不是将军,若做为修行人,他也不可能再有精进了,还谈什么飞升?”
清风:“这就对了,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有悟性。但仅有悟性是不够的,有时悟性太好反而是麻烦。”
梅振衣垂下头道:“是啊,点破天刑雷劫,不知会对我今后的所作所为有怎样的影响,只要我知道这件事,心中恐怕总有挂碍。所以修行人飞升之前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都有哪些仙人曾有这种遭遇呢?”
清风:“没有,我没听说过,未成仙之前了悟天刑雷劫的,你是第一个,当然了,前提条件是你将来能够飞升成仙,谈这些才有意义。”
梅振衣:“为什么要向我点明呢,我觉得这是你和我师父串通好的。”
清风:“因为我觉得你很特别,据我来到芜州前后亲眼所见,你绝不是普通的修行弟子,所以才向你点明,让你在飞升之前就经历修行中最大的考验。”
他刚说到这里,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山梁下的小树林中钻出几名拿刀的士兵,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这里有血迹,还有脚印,应该是逃往这个方向去的。”还有人道:“薛璋那厮受了伤,逃不远的,快追!”
清风一挥衣袖,隐去了他与梅振衣的身形,他们能看见那些士兵,士兵们却看不见他俩。士兵们很快就顺着血迹追到了山梁上,立刻就发现了死在地上的薛璋,有人叫了一声道:“他就是薛璋,已经死了!”
另一人道:“拿下首级,回去领功!”说完话手起刀落,砍下薛璋的头颅,抓发髻将这颗脑袋拎了起来。薛璋的脑袋就在梅振衣的面前晃来晃去,那到死也没有闭上的眼睛此时也不知看向何方。
“你们快看,这地上金光闪闪的是什么?…是金叶子,这厮身上带了不少金叶子,我们发了!”有人眼尖,看见薛璋爬过的带着血污的地上,有几片金光闪闪的东西,拣起来一看,竟然是金叶子。
原来刚才薛璋抓地爬行的时候,衣襟被拖开了,怀中的金叶子也散落了出来。有了这个发现,那几人赶紧把地上的金叶子都拣了起来,又把薛璋无头的尸体翻了过来,仔细搜索了一番,找出一块鱼符和另外几片金叶子。
提着薛璋人头的那名军士像是个领头的,贼溜溜的看了看左右,发现四下无人,招呼其余人道:“这金叶子我们就分了,谁也别说,大家都发一笔财。至于这人头嘛,一起拿回去领功!”
几名兵士分了金叶子,拎着薛璋的首级兴高采烈的走了,一边还在兴奋的大声议论,有了钱晚上去哪里风流快活?此处只留下一具被翻的乱七八糟的无头尸体,有不少苍蝇绕着尸体嗡嗡的飞来飞去。
清风叹息一声,一弹指,一阵微风扫过,这尸体连同地上的血污都在风中化为无形。梅振衣皱了皱眉头道:“在他临死之前,我是不是该告诉他,那三条命早已相还?”
清风盯着梅振衣,眼神中大有玄机:“即使你告诉他,他临死之前就不会恨你了吗?只怕怨念更深!…你根本就没打算对这种人说什么废话,也没必要说。可是知晓天刑雷劫之后,也难免动念,你说是不是?”
第099回、武太后临朝改制,梅孝朗奉旨休妻
梅振衣不得不苦笑:“对呀,我毕竟是个凡人,不是你这种金仙,想不动念很难,刚才不由自主就有了这个念头。”
清风:“我自然不会像你这般,但仙人也会动念的,天刑雷劫并非只有一次,引发天刑的情况也不止在飞升之时。譬如只要出入仙界,都会遭遇天刑雷劫,可大可小,一切尽看机缘。”
梅振衣很意外的说:“还有这回事啊?那么仙人下界,在人间纠缠的事情太多,再回去的时候,不是有点麻烦吗?”
清风:“岂止是有点麻烦,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如果造业太深,是回不去的。所以有一些金仙以化身下界,不得不了断一些事情,然后将这化身从此斩去。”
梅振衣追问:“仙人境界之上,还有天劫吗?”
清风:“有,但其中玄机与人间修行并不相同,现在和你谈这些,实在太早,谈了也没用。等你有朝一日能飞升成仙,自己去印证吧。…不谈这些了,今天给你找了一场大麻烦,想一想,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梅振衣:“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开口,坏事就免谈了。”
清风:“我也不清楚是好是坏,对你应该是好事吧。…其实飞升渡劫,也有很多种巧妙,很多种玄机,很多种选择,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这盘棋还没有下完,快把它下完罢。”
梅振衣伸手在棋盘上一划拉:“不下了,我输了!”
清风站起身来:“那我们走吧,梅毅之事已了,薛璋之事也了,那随先生应该也离开了芜州,我可以清静一段时间了。”
梅振衣:“你想清静,恐怕未必能如愿呢。”
清风扫了他一眼:“别乱说话!”
梅振衣:“我说清风啊,好端端一位仙童,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笑过?”
清风:“天上地下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吗?”说完话一挥衣袖,带着梅振衣还有那盘棋,飘飘然飞天而去。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在小山梁上,周围静悄悄的,似乎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徐敬业叛乱规模不大,只在江淮之间,时间不长,数月而已,却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大动荡,精明的武后借此机会整肃朝纲。当年再度改元光宅,并且下诏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更名为左右相,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名为天、地、春、夏、秋、冬。
门下省改名为鸾台,中枢省改名为凤阁,御史台改名为左右肃政台。比如像侍中、中书令这些宰相的官职,现在改名叫作鸾台纳言、凤阁内吏,听上去就像现代夜总会的鸭子,也许武后就好这个调调。
不仅如此,武后正式定洛阳为神都。唐代实行陪都制,都城在长安,洛阳只是陪都,但是武后喜欢洛阳,想在此建立帝业,洛阳的地位一度超过了长安。武后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大肆追封自己的祖先。
武家五代祖武克己被追封为武国公,高祖武居常被追封为北平郡王,曾祖武俭被追封为金城郡王,祖父武化被追封为太原郡王,父亲武士镬被追封为魏王。向上追封五代,通常是开国皇帝才做的事情,武则天还没称帝,只能封祖先为王,但这也向朝野发出了个强烈的信号——她要以太后之身,行开朝帝王之事。
改元改制,当然要封赏提拔一些新官员,同时也要拿下一批朝中抵制她登基的残余顽固势力,裴炎就首当其冲做了刀下鬼。裴炎为相多年树大根深,在朝野内外党羽众多,借着彻查徐敬业叛乱之名,武后来了一翻大清洗。率军戍边的单于道安抚大使程务挺首先受到牵连。
程务挺在废李哲立李旦的朝堂政变中与裴炎一起立了大功,后领军北上去镇守北疆,其中的原由说起来与突厥叛乱之事还有关系。前文提到突厥叛乱被剿灭,车簿本人也被梅孝朗一箭射死,只有元珍率两万余人逃走,同时逃走的还有一位萨满大巫、草原大祭祀骨笃禄。
元珍这个人还是有些手段和谋略的,他逃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散居在草原各处的突厥部落。这些部落中的精壮男子全部参加了车簿大军,剩下的老弱妇孺也很难在艰苦的环境下独自生存。
元珍逐一找到这些部落,带走了牛羊马匹、青壮妇女与健康的孩童,丢下病弱之人。这么一来,使自己部落的力量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形成了唯一可以继续在草原上横行的突厥大部。在这个过程中,骨笃禄与元珍结成了同盟,以草原大祭祀的身份号召突厥残余各部都向元珍臣服,帮了他不少忙。
骨笃禄原先与元珍之间有嫌隙,怎么突然间又穿了一条裤子呢?无非是可相互利用而已。骨笃禄需要草原部落的继续供奉,元珍也需要神灵的精神力量号召约束部众。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带着部落向东迁移,来到漠北一带,两、三年间也恢复了一丝元气,经常南下劫掠袭扰,却不敢深入进犯大唐疆域。
这也挺让朝廷头疼的,元珍与骨笃禄总是动手动脚,一旦有朝廷大军来攻,立刻就远遁漠北,不好穷追。裴炎举荐程务挺屯兵戍边,程务挺擅用兵,素有勇武之名,突厥听闻程务挺到来,不敢再进犯,这都是与徐敬业叛乱同一年发生的事。
程务挺本就是裴炎的党羽,而且曾向朝廷举荐过徐敬业叛军中的唐之奇、杜求仁,这两人可是叛军的主要头目,向来与程务挺交往甚密。裴炎下狱之后,程务挺曾上书保裴炎,武后非常不满,又怕程务挺远在边疆手握重兵可能会生变,派将军裴绍业直接到军中宣旨,以勾连叛党的罪名当场问斩。
程务挺与裴炎结党,这一段时间没少给梅孝朗小鞋穿,但梅孝朗也觉得这员勇将死的可惜,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保程务挺一命。保不住程务挺梅孝朗却保了另外一人,就是那位愣将军王方翼。
王方翼是原王皇后的亲戚,本就不招武后待见,恰好此时有肃政御史参了王方翼一本,王方翼被拿下狱。王方翼又犯了什么事?还要从当年车簿叛乱说起。
想当初梅孝朗率军平叛,在热海大捷,还没来得及善后,就被急招回京,剩下的事情都交给王方翼处理。这一场仗歼灭了突厥主力,使突厥残部再无大举做乱之力,十几万突厥骑兵除了逃跑的、阵亡的,剩下的都成了俘虏,总计有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可不好处置啊,放了当然不行,养着又太费钱粮。按照唐朝一向的安抚政策,只要这些人肯臣服纳贡,一般会发还故地,但是他们的部落已被元珍吞并不复存在,回是回不去了,难道还要朝廷再赐地养着这些人不成?就算养着他们,谁能保证这些人将来不会成为新的祸乱根源呢?
愣将军不愧为愣将军,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将这三万多人全部给卖了,而且卖到外国去了!卖往波斯、龟兹等地为奴,赚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重修黑沙城要塞,以及额外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当时他在军中掌权,战报也是他写的,没有报告有这批俘虏,事情就瞒了下来。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到底还是让人给告发了。
梅孝朗闻讯上书给王方翼求情,他是这样说的——王方翼此举虽然鲁莽,不符法度,但也不失为粗中有细之计。数万降众不好杀,又不好安置,若分地而居难以约束,此等反复无常之族将来难免再生变乱。王方翼能不屠降众、不费钱粮、不留后患处置此事,也有免罪情由。
因为梅孝朗的求情,王方翼被释放出狱,流放崖州。梅孝朗保得住他的人保不了他的官,但另一个受牵连者连人带官都保住了,就是程玄鹄。程玄鹄当年补浩州司马,那可是有裴炎、程务挺的举荐,他本人就是程务挺的侄子,不可能不受牵连。
但是这一次想为程玄鹄说话很简单,他本人也带兵去打叛军了,牵连不到这件事中。朝廷对程玄鹄是既未责罚也未封赏,程玄鹄算是躲过一劫。
彻查徐敬业叛案当然不能只是罚,平叛的军功还是要封赏的,沾边带角受赏的人不少。在梅振衣的身边,最占便宜的是芜州刺史蒋华。
这位蒋刺史啥活没干,就是放权给梅毅,反而得了一场大功,因为他毕竟是名义上的芜州军政长官。蒋华被升为秋官侍郎,进京赴任去了,他之所以能进京,并不完全是因为军功,还有另一件事让武后高兴。
去年他上表祥瑞,向朝廷报送了绿雪在敬亭山上显灵、供奉观自在菩萨的翠亭庵一夜之间飞入芜州的事。武后当时就很高兴,但朝中正值多事之秋,也无暇顾及这件事,这回又看见芜州战报,想起了他上表祥瑞的往事,凤颜一悦就将他调入京中,算是格外加恩。
当然了,所谓下旨封赏,这圣旨也不见得就是武后自己定的,琐碎的事情都是由下面官员拟定好报上来,武后加几条意见批准之后再发回,也算是圣旨了。所以很多封赏的细节都是有关人员拟定的,这时就看出一个人在官场上的人脉了。
比如梅振衣的舅舅宁国县仓督柳直,被赐勋云骑尉,但职官未变还是宁国县仓督。按现在的说法,就类似于科级职务,享受处级待遇。这里面又有什么讲究呢?不要忘了芜州是个富庶之地,仓督官虽不大,却管一县钱粮储备,宁国县仓督同时还兼管上贡朝廷的军械采办,是个难得的肥缺。
柳直自家在芜州经商,又身兼宁国县仓督之职,其中是有不少油水的,所以经手人员给他拟定封赏的时候,只赐勋官出身,并没有动他的职位,这也是给梅家面子。张果以及一众守城有功的民勇、地方守备军士都有相应的封赏。
梅毅是功劳最大的人,加封定远将军,暂领芜州刺史。这个封赏也有意思,加封定远将军也就算了,居然让他暂时掌管芜州府。芜州刺史蒋华调任京中,刺史缺任让梅毅暂领,这不是要他当刺史,而是让他在新刺史到任之前处理战后安抚事宜,这也是一个大大的肥差,也是特意给梅家面子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怎么说是肥差呢?打完仗要算帐吧,征调了多少民勇,伤亡多少该如何抚恤,该发放多少钱粮,消耗了多少物资,需要再补充采办哪些?——都是梅毅说了算。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芜州守城用的不是竹枪吗,一共用了多少根竹子,都是谁家的,多少钱一根啊?
梅毅是个马上将军,哪能理会这些事,干脆叫来了张果,连刺史大印都交给张果了,托他去处理。张果在梅家对下人们一向很优厚,这次对芜州百姓同样优厚,该发放的钱粮能多算就绝不会少算,打开仓库往外派发,人人兴高采烈。
梅振衣虽然不会过问,但张果怎么会对自家小气呢,梅家的帐那是算的格外宽,不仅有竹枪等物资,还比如接待玉真公主的费用本应由芜州府负责,却因战事先行让梅家垫付,按规格这笔费用也是不低的嘛,他趁机也是狠赚了一笔。
张果能赚钱,还有一个人比他更能赚,那就是柳直。这次做战的军械物资,除了竹枪之外其它都是宁国县军械库搬来的,这批东西本来是要上贡朝廷的,损耗多少都要补充采办整齐。那么到底作战中有多大损耗呢?这些数字可都是钱啊,而且是巨资!
此事本来应该由梅毅来统计,梅毅让张果去办,张果干脆把柳直叫来自己办了。柳直本就是个商人,这种时候再客气那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大发其财。张果与柳直两人,几乎把芜州府的钱粮库搬空了一大半,但也没人说什么,一来张果对乡民守军也同样宽厚,二来是钱赚的狠但帐算的也清楚。
转过眼就到年底,快过年了,芜州府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该赏的人都得到封赏了,但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却迟迟不见朝廷的封赏下来,那就是旅居芜州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这次功劳大啊,她“登城退千军,密信斩敬业”的事迹,都被编成段子,由说书人讲诵在江南一带传开了,怎么朝廷的封赏迟迟不见动静呢?朝廷下诏调蒋华进京的时候,顺便有一道圣谕下来,命玉真公主“暂居芜州梅家,等候朝廷恩旨”。
这道圣谕也很奇特,既没有招玉真公主进京,也没有让她返回巴州,而是让她暂留芜州。留在芜州也就罢了,一位未出嫁的公主,应该住在驿馆或者单独的府院,怎么能让她暂居梅家呢?
玉真公主接到这道圣谕,心就扑通乱跳,有些事她比梅振衣更明白,做为一位公主谈不上什么封赏,无非就是赏钱赏地赏房宅,如果还未出嫁的话,再“赏”个好老公。让自己暂居梅家,难道是武后要赐婚?一联想到赐婚,那就是嫁给梅振衣了,巨大的幸福感满溢将玉真包围。
梅振衣此时并不清楚玉真公主在想什么,公主对他有什么心思他是明白的,他也怜惜玉真公主,但他的心思可没那么多,仅仅是怜惜爱护而已。接到圣谕之后,梅家上下恭恭敬敬,按公主自己的意思,仍把她安排到齐云观。
玉真公主在芜州满心欢喜,等待迎来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新年。而远在洛阳的梅孝朗,此刻正在书房中愁眉紧锁。武后刚刚召见过他,谈完朝政又说了一件私事——命他休妻!
武太后不是昏庸之君,甚至与历史上大多数帝王相比,她都是更为出色的政治家。但她也是个女人,有着女人一惯的特点,比如说爱管闲事,喜欢给人改名字等等。可是以梅孝朗的地位,他的婚姻本身也是政治了,也怪不得武后多事。
第100回、难全世事多烦扰,枕席一夜恩情决
裴炎获罪处死后,梅孝朗看形势就应该主动休妻,但他心中一直不忍,想等到过完新年再说,直到武后开口,此时是不得不办了。裴玉娥毕竟为他生了一儿一女,这些年与裴家的恩怨不说,但夫妻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的。
就算不顾这位夫人,也要顾儿女吧,该怎么安置她呢?赶出家门裴玉娥哪还有活路,留在洛阳也不行。不仅要休妻,而且要把她送的远远的,连她的一双儿女也一起送走,这才是上策。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另择别地安置她的余生吧,这是仁至义尽的做法。送到哪里呢,只能送回芜州,把她交给菁芜山庄的张果,虽然不再是梅家主母,但张果应该明白梅孝朗的意思。再给梅振衣写封信,把他的弟弟、妹妹也送回芜州。
梅孝朗心里明白裴玉娥与梅振衣之间有过矛盾,但他此时也希望这个儿子不要虐待裴玉娥,哪怕不看父亲的面子,看弟弟妹妹的面子,也放后母一条生路,能做到这样就足已。
梅孝朗也是个做事很决断的人,想明白之后,立刻挥笔写下休书,不仅休了妻,而且找了个问罪的借口,将裴玉娥发往梅氏老家为奴!这么做太“狠”了,一般休妻就是赶回娘家而已,如果继续留在府中虐待,娘家人是可以告到官府的。但是现在,裴玉娥哪还有娘家人能告倒梅孝朗?
梅孝朗知道武后忌恨裴炎,如此处置面子上也顺了太后的心意。写完休书他去见了夫人,自从裴炎获罪之后,裴玉娥终日以泪洗面,容颜憔悴了许多。梅孝朗看见她暗自神伤,也没说什么,只是软语宽慰一番。
当晚在夫人房中留宿,尽极温存,好些天没有如此行夫道了。天明之前,裴玉娥还在熟睡,梅孝朗已经起身离去,在案上留下了一封休书。
裴玉娥起床后发现了那封休书,尖叫一声,未及梳妆披头散发就往外冲。老管家梅安领着几名健壮的女仆就守在门外,拦住她道:“老爷命我等送夫人去芜州,请夫人赶紧收拾上路吧!”
裴玉娥厉声叫道:“休我也罢,怎可遣我为奴,我要见他!”上前就撕扯梅安的衣襟。
几名健妇上前架住,强行把她扶回房中,裴玉娥是寻死觅活哭闹不休。梅安也不说话,等她闹够了才上前低声道:“老爷已上朝,临去前特地吩咐老奴转告夫人,休妻是奉太后懿旨。如今之计,夫人已无法在神都安身,天下还有何处可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女着想,老爷休妻但不能弃子女不顾,二少爷与大小姐也不适合留在京中。”
裴玉娥哭闹之后渐渐回过神来,再看那封休书,也明白了梅孝朗的用意,只是坐在那里垂泪。梅安也有些不忍,又说道:“老爷已给芜州管事张果与大少爷写了信,想必不会为难你,二少爷与小姐仍是家中少主,也不离开你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夫人还是赶紧收拾,离京远避去罢,车马就在门外等着呢。”
事已至此,裴玉娥也明白梅孝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只有收拾行装带着儿女上路。她心中只担忧一件事,那就是梅振衣,虽然有梅孝朗的吩咐,但谁能保证那位大少爷不会在暗地里使坏虐待他们母子三人?她自己以前得势时可没少使坏。
每年过年之前,张果都要派人将芜州的账目与一年的岁入送到梅孝朗府中,裴玉娥正巧与这些人同道赶回芜州,路上也好照应。梅孝朗提前派人快马送信到芜州,除了秘密交代安置裴玉娥之事,还谈了另一件朝中事,梅振衣接信后是大吃一惊。
朝中有什么事与芜州有关?梅孝朗主事文昌台,宫中也有耳目,有很多事能提前得到消息。这次平叛之后,除了迟迟没有封赏玉真公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没赏,就是梅振衣。原来太后是另有打算,将专门派钦差到芜州传旨,旨意有三道——
第一是赏玉真公主黄金百两、明珠两斛、玉璧六对,并赐婚于南鲁公梅孝朗。这并不出人意料,武后给大臣赐婚与皇家联姻以示恩宠笼络,已经不是第一次,何况梅孝朗刚刚奉旨休妻呢?既赏公主又笼络梅孝朗,是两全齐美。
梅孝朗没见过公主,当然不知道玉真的心思,所以并不感到意外。玉真是废太子李贤之女,幽居巴州孤苦伶仃。这次她能立大功,赐婚给文武双全的当朝重臣,无论在谁看来,都算是个难得的好归宿了。
第二是封绿雪为敬亭山神。芜州府当初上表祥瑞,绿雪当众显灵自称敬亭山中精灵,曾受观自在净露活命之恩而成就修行,告知梅振衣在城中择取福地供奉菩萨,一夜之间果有神迹发生,翠亭庵移入芜州城中。
武后赏了刺史蒋华,当然不能忘记那位显灵的“绿雪仙人”,下旨封她为山神。这种封赏就不能直接下一道诏书了事了,要专门派钦差举行正式的封神仪式。人间帝王的权力,封官也就罢了,居然要封神!
大唐李家追封道祖老子,也不过封了个“玄元高皇帝”。武氏竟然以太后之身,直接下旨封山神,这不是人间帝王该管的事情。考诸历史,帝王“封神”之事屡见不鲜,但正式的公然“越权”,是从武则天开始的。
派一般的钦差显然不合适,武后打算派一名高僧前往芜州,代表她封神。正因为如此计划,所以圣旨一直没有发出,要等到过完年元宵节之后才会下旨。
第三是招梅振衣进京面圣。想当初梅孝朗阵前射子,梅振衣在朝中就出名了,有传言是观自在菩萨显灵救了他一命,因为梅家供奉观自在菩萨已经很多年了。后来绿雪显灵,翠亭庵飞入城中,梅振衣又是当事人。
此次救回玉真公主,并遣家将协助守芜州,梅振衣又立了大功。本该厚赏他,武后打算将梅振衣召到神都当面听赏,她也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与菩萨结下“不解之缘”的神奇少年。正巧这次玉真公主要奉旨进京完婚,梅振衣可以随行护送。
梅孝朗听见这个消息当然高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了。自从梅振衣醒来之后,父子两人只在大军阵前见过一面,还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事后梅振衣虽不怨恨父亲,但也躲在芜州不愿相见,两年多来梅孝朗也不好强行命他前来。
这次倒好,圣旨招儿子进京,还有玉真公主这层关系,想必父子之间可以借见面的机会,解开心中的疙瘩了。
梅孝朗是这么想的,所以提前派人送密信到芜州给张果与梅振衣,不仅为了交代裴玉娥之事,更重要还是透露即将到来的圣旨,让他们心中有数好做准备。可是张果与梅振衣接到消息,眉头却拧成了疙瘩。
三道圣旨,如换做别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喜事,天恩浩荡啊,但梅振衣放下信却大骂一声:“乌鸦嘴!”
这是在芜州刺史府中,身边还站着张果与梅毅,张果问道:“少爷这是骂谁呢?”
梅振衣:“骂我自己,更骂那位随先生!”
他因何而骂?当初梅家下人问他待公主以何礼,他回答待以主母之礼,现在倒好,玉真公主真要成梅家主母了。在万家酒楼,随先生点破了玉真公主对梅振衣的心思,却说了一句:“你很在意这位小郎君,心中对他有情?可惜啊,你此世虽与他有缘份,却不是你想要的缘份!既然他妄谈天机,我也谈一句这人世间的天机。”
现在看来,还真是有缘,而的确也不是玉真想要的缘份。这还不是最气人的,随先生跑到敬亭山,对绿雪又说了一番话:“一介凡夫俗子,送地契物产还好说,但不好说成是送道场。既然我今天来此见到的人是你,我看这座山不该是他的道场,应该是你的道场才对。”这番话提溜转也听见了,一字不差的转告了梅振衣。
假如绿雪真的成为敬亭山神,那么就意味着敬亭山是绿雪的道场,那么梅振衣将此山送给清风做道场,又算怎么回事?他将这些事对张果与梅毅解释了一番,最后道:“你们说那个随先生,是不是乌鸦嘴?”
是乌鸦嘴,绝对是乌鸦嘴,张果与梅毅立即点头附和。梅毅问道:“假如圣旨真的封绿雪为敬亭山神,少爷怎么向清风仙童交代?”
梅振衣:“这倒不是最头疼的问题,想当初我拜孙思邈真人为师,问道时问的就是鬼神。人间帝王圣旨封神,不过封一个寄名祗位而已,绿雪不会当真,清风也不会介意,山还是那座山,道场还是清风的道场。…倒是给玉真公主赐婚之事,实在别扭!”
眼见公主要变成后妈,就算他对玉真没有非份之想,感觉也挺不是滋味的。梅毅又道:“此事出乎我们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公主已年满十八,该赐婚了,赐婚于当朝重臣,是恩宠,很不容易啊,比她当初幽居巴州无人过问那是天壤之别。”
张果叹了一口气:“要是不赐婚给老爷,而是赐婚给少爷,那就是皆大欢喜了。”
梅毅截住张果的话:“我等家人,不应如此议论主母。”
梅振衣一摆手:“没关系,这是私房话,你们随便说。”
张果:“对于公主而言,这本是喜讯,可惜如今恐怕要出变故,要怪就怪少爷待人太好了。”
梅振衣:“张老此话怎讲?”
张果:“少爷英俊年少、英雄了得,对公主有救命之恩,待她又是百般温柔体贴,那乏人关心的孤苦公主,怎会不对你动心动情?倘若不是如此,如今这道圣旨,还真就是喜事了。”
梅毅道:“就算如此,又会出什么变故呢?”
张果:“我在人间的年岁最长,比你们都长多了,说我人老成精也可以。我看玉真公主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是绝对不愿嫁给老爷的,只怕会出事。”
梅毅:“张老说的不错,那玉真公主坚持登城之时,我也看出来了,此女一旦认定什么事情,心念很是决绝。…少爷,我也想说句可能不敬的话。”
梅振衣以手抚额:“想说就说!”
梅毅:“假如圣旨不是给老爷赐婚,而是让公主嫁给少爷,你会怎么想?”
梅振衣抬起头,望着窗外道:“玉真对我的心思,我怎能不清楚?我虽对她并无非分之心,但也有怜惜之情。以她的身份,岂是想嫁谁就能嫁谁的?而以我的身份,娶谁为正妻恐怕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即然这样,就奉旨娶了玉真,也合我的心意,况且她与谷儿、穗儿相处的也很好。”这话的意思很简单,以他的身份,到时候娶谁不是娶,还不如就娶了玉真呢。
张果叹了一口气:“少爷话说的有道理,但是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就算玉真不能嫁给少爷,也绝对不愿嫁给老爷的。…唉,这女娃,可怜呐!”
“也不能说于事无补,张老,你也太小看少爷了,少爷与各位仙人打交道都能不吃亏,对这件事怎会没有办法?”梅毅自从渡过真空天劫之后修为大进,已在脱胎换骨途中,说话也很有玄机。
张果:“你什么意思,难道少爷有办法让公主抗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