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上沁出冷汗,纵然在盛夏六月, 并不冷的天气, 然而他肌肤冰凉。

裴川体温一直是滚烫的,这是唯一一次例外。

贝瑶错开男人的唇,她没什么力气,靠在他肩头, 轻声道:“把我送回去吧,我知道你很痛。”

他抿唇,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淡淡笑了笑。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他说,“非常喜欢。”

他说这话时,修长的手指替她拉了拉胸。前的衣襟。

贝瑶怕他痛,然而此时听见他的告白,她心里欢喜,努力仰起小脑袋吻了吻他下巴。

他摸摸她头发。

贝瑶心想,这样就行了,不管在哪个世界,裴川都鲜少主动触碰她,今天这个吻算是例外了。

他沉默片刻,控制着轮椅后退两步,关上了门。

室内隔绝海浪声,贝瑶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他。

satan将她掩盖好的衣服重新解开,少女腰肢纤细,在暖黄光的室内,她肌肤莹白。

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探过去,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疆土。

玲珑的腰线,腰窝儿可爱。

贝瑶脸颊通红,她吃力地抬手捏住他袖子。

satan抿抿唇,说:“你可以说不。”

她张了张嘴,看见了他苍白的唇色。

她先前一直以为时间久了,satan不像裴川那么喜欢她,他整天开会,大多时候也并不同她一起。他看她时,眼里像是看风、看水、山川、蓝天,仿佛缺了很多爱意,似乎哪怕有一天她离开了,satan依然能毫无波澜地过下去。

现在她知道他多么爱她。

他手指一寸寸下移,痛出了冷汗,瞳孔微微收缩,然而目光是喜爱温柔的。

少年的他,并不会碰自己。他像对待一件昂贵的珠宝一样,爱她的珍贵,却希望她有更好的未来,被放在更美的地方,而不是面对他怀中褴褛。

贝瑶被高琼送过来的时候就想,satan肯定不会接受啊,他这么绅士!

然而satan不是绅士。

对satan来说,一切自卑都淡化在了时光里。他一无所有,便宠辱不惊。

贝瑶虽然觉得被他这样摸很羞耻,然而还是松开了捏住他袖子的手,干脆埋首在他怀里。

算啦,satan开心就好。

他都不怕痛,她怕什么羞。

男人声音低沉:“还回家么?”

“不回了。”她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回不去。你身边就是我的家。”

他不语,吻落了下去。

半夜海风刮得最剧烈的时候,于上弦被捞上来了。

他像条死鱼一样瘫在甲板上,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

高琼蹲在他身边,怜惜地踢了踢他:“啧啧,真是惨,真是惨啊。”

于上弦睁开眼睛,艰涩地道:“高小姐脚下留情,别把我踢死了。”

高琼也气啊,她瞪圆了眼睛:“为了救你这个白眼儿狼,我不知道牺牲多大。”

她还待说话,身边几个人就把与于上弦给带走了。

高琼说:“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

大汉回答:“satan的命令,让于先生静养。”

高琼皱了皱眉,不甘心地道:“那你们不要把他弄死了啊。”

“我们会的,高小姐。”

高琼始终想不通这件事,satan到底在想什么呢?半晌她大喊了一声卧槽!

satan和小妖精还在度,但是于上弦已经被捞上来了,这就是说,satan早就算好时间放过于上弦。

那她岂不是白白把小妖精送上satan的床?

高琼无语望天。啊,海上的风雨真是大啊。

第二天并没有放晴,快天明的时候,海上暴风雨看着乌压压的,游轮上也只有自带的灯光,天空暗沉。

他轻轻摩挲着怀里少女的脸,她有种幼嫩娇气的美丽,不满被他打扰,下意识远离他身边。

裴川把她拉了回来,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少女嗓子哑哑的,有点儿娇意。

他低眸看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瞌睡便醒了大半:“有什么事?”

“我和你说些话。”裴川道,男人声线很低,“瑶瑶,我们这个世界,并不像你那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秩序,法律也被破坏了。我很抱歉让你面临这样糟糕的环境。”

“在这里活得好,首先你得强大。往生就是最好的武器,我当时往于上弦、高琼,以及其他‘往生’高层体内植入往生的时候,都有保留控制芯片的备份。”他点点她眉心,“现在在这里。”

贝瑶摸了摸自己额头,不痛不痒的:“你怎么放进去的?”

他只是笑笑,温和地道:“以后有机会和你解释,但是你要听听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人会无端付出和无端忠诚。高琼性格粗犷,做事情心思反倒细腻,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心性却无比坚定,她认准了谁,通常不会背叛。而于上弦心思复杂,他够聪明,喜欢玩阴招,喜欢弄权,不可以完全信任,有背叛的苗头,立刻下让他自杀的命令。”

她被裴川语气里云淡风轻的狠戾吓到了,睁圆了一双乌溜溜的杏儿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杀了?”

裴川:“嗯,不要犹豫。”

“可是。”贝瑶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才是他们的老板,你说这些我心里会有不祥的感觉。”

他顿了顿:“我有一种往生的解决办法,将现在的往生植入,吞噬初级往生。”他看着她的眼睛,语调很慢,一字一句,“但是后果无法预料,可能瘫痪、可能眼瞎耳聋,也可能会死,再也醒不过来。”

她听了立马摇头:“不可以。”

裴川低头吻了吻她粉嘟嘟的脸颊:“听话。”

贝瑶有些生气了:“不许去!这个办法这么危险,难道不能想想更安全的办法吗?”

他语气很软,透着浅浅的笑意:“我爱你。”

裴川解释:“一直违背初代往生的命令,那种痛苦,并不比死了轻松。”

海风呼啸,似乎那种冷要透进人骨子里。

贝瑶受不了这样进退皆是可怕后果的局面,脸颊埋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他叹息一声,哄道:“先给我穿一下衬衫好不好?”

被子里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满脸都是泪。可怜又可爱。

裴川说:“这件事要在上岸之前完成,只能今天去做,明天就靠岸了。”裴川笑笑,“我痛得没力气,拜托瑶瑶了,嗯?”

海风吹不进室内,他好笑地看着她边抽泣边认真给他穿衬衫。

一颗颗扣子为他扣好,她藕臂嫩生生的,上面几点他吮出来的红痕。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有领带。”

她似乎并不会系,琢磨了半天,磕磕绊绊系好了。

裴川目光奇异又温和。

他并不是那个少年时的自己,他喜欢引导她做一些让人欢喜的事。

于上弦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间接软禁了,他挑了挑眉,想起昨晚从高琼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心中颇为微妙。

为什么satan会在这个时候将他软禁起来?

然而四四方方一间屋,他连海风都感受不到,只昨夜有医生过来看了一趟,他至今都是虚弱的状态。

他的目光透过那扇窗户,satan想要做什么?

他目光无法触及之处,阿左推着裴川出现在了游轮的医疗室。

裴川脸色苍白,平静地冲医生点点头:“开始吧,阿左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憨厚的阿左应了一声,连忙出去外面了。

医生戴好手套:“你确定吗?”

裴川淡淡道:“嗯。”

相识这么多年,医生见过初代和如今的往生。两者相吞噬,相当于拿刀子一刀刀割内脏的痛苦。

他叹息了一声:“值得吗?”

裴川说:“你一定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我,在为她坐牢。”他自己笑了笑,“听起来很好笑是不是?我也觉得好笑,越年轻爱得越真诚,你看,我现在就不会再为她当个好人主动去坐牢。我甚至告诉了她,我可能会死。这样哪怕真死了,她也会记我一辈子。是记得satan,不是和那个人一样的裴川。”

医生虽然听不懂,可是听懂了他话语里的偏执。

医生道:“省省吧,你也是裴川啊。你可能早忘了,当初是怎么让我给你植入了初代芯片的。你忘了那种感情,现在又重新爱上她,你不比年少时差。”

裴川嘴角勾出一丝嘲讽。

门外少女忐忑不安又清脆的声音响起:“你听得见吗?听得见吗satan?”她大声道,“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你一定要成功啊!”

见他没有回应,她拍拍门威胁道:“你如果失败,我就回家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裴川嘴角的嘲讽僵住。

医生觉得好笑。

他动刀的时候,裴川默了默,突然开口:“我想活着,拜托了。”

医生没说话,点了点头。他想起差不多五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想活着,忘记她就好了。”

从此坟前每年种一回玫瑰,他像是去探望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似乎真的忘了。

可是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呢?

两种往生相斗,他看见了最初的自己。

六月阳光明媚,他抱着一具尸体。远处是无尽的海,他给女尸做了一只草编的蚂蚱,放在她的掌心。

她长睫敛着,无知无觉。

裴川说:“所以你现在,依然没有喜欢我。”

“裴先生?不,我不是裴先生。久了你可能都忘记了我的名字,我叫裴川。”

“瑶瑶,这世上我最爱你。”他笑了笑,“尽管你并不知道。”

他坐在轮椅上,又用清晨的花儿为她编织一顶花冠,她长发柔软,如果不是身体已经灰败,会十分美丽。

裴川一天没吃饭,陪着她在小岛上坐到黄昏来临。

他愉快地道:“今天的落日也看完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倾身将她抱起来,忽略女尸上出现的气味。他推着轮椅往“家”的地方走。

“以后我在这里为你建一座庄园,种满鲜花,每天都陪你看日出日落。”

“你说什么?抱歉,今天没有看到日出?是我不好,给你穿衣服晚了一些。”

到了傍晚,裴川做好饭,外面草丛里有虫鸣声,大海冲击着海滩。他替怀里的贝瑶拆了亲自编上去的鞭子。

“吃饭吧。”

吃完饭,他洗完了碗,又烧水用木桶帮她洗澡。

他抿抿唇,依旧蒙住双眼。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我不会冒犯你。”

然而花朵的香依然抵不过夏季里尸体的味道。

她已经慢慢腐烂了,他喉咙涌上一股腥气。

他睁着眼睛没有睡觉,怀里躺着她。

“我考虑不周全,岛上没有准备香水,明天我会多给你摘一些花儿,就会很香了。”

然而这个夏天,她的身体到底是比花儿凋零得更快。

他一天天看着红粉变枯骨。

在夏季的一个雨天,他亲自把她埋葬。裴川知道她死了,他没疯,只是有些难过而已。

只有一点点,一点儿难过。

他咳出了血,大雨打湿他的衣服,他撒上最后一抔土。

“我有些恨你。”他静静地说,“我有时候会想,这辈子凭什么呢,我从年少喜欢你到现在。你看不到,听不到,我没有牵过你的手,没有吻过你的唇。但是你死了,我成了这幅样子。你没有一天喜欢过我,施舍的东西也并不多,却占据了我的一辈子。”

“这太不公平了,然而我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怪不了你们这样的人,自己把心献出去,别人不肯接受罢了。”裴川抚摸着墓碑上的“妻”字,语调分外淡,“你别想我为你发疯,我清醒着,你也别觉得我活不下去,我没有那么孬。被斩断小腿的时候,我都活下来了,如今无病无痛,我会活得更好。”

“只不过。”他顿了顿,“爱一个人太辛苦了,如果你出现,我一定不会爱上你了。我也不会对你那么好,我这几年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坏蛋。”

这场雨下完的时候,他让医生给他植入了往生。

真是神奇的东西啊,往生融入骨血,心里立即空得要命,他记得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却屏蔽了一切感情。

裴川摸摸心口,这样挺好的,贝瑶小姐。

他做回了他的satan。

往生组织一年年强大,他最孤独的时候,来年六月又下起了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这片岛屿开始种玫瑰。

其实没那么爱她了,他心想。

玫瑰的荆棘扎了手,他并没有任何波澜。

satan看着墓碑上的字,她也不过是一位特别的故人而已。生前不属于他,死后没法离开他。

也不知道这位“故人”顶着裴姓入葬,会不会觉得难堪屈辱。

他有时候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样,几次犹豫着想让人改改这墓碑上的字,然而张了张嘴,又觉得心里堵得慌,干脆没有再提。

那时候裴川25岁,他觉得幸好她没有遇见25岁的自己,少年时一腔无畏的付出和默默守护,如今的satan再不可能做到了。

他自私虚伪,并且再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简单快乐的小姑娘。

这位故人,除了长得过分好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25岁的六月,他说:“明年,我会找个贤惠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然后我一定帮你把墓碑上的字抹去。”

可是26岁这年六月,他手握玫瑰,有些恼怒生气,语气冷淡道:“明年就会把你忘记了,我真想不通,以前怎么会喜欢你,这些年仔细想想,高琼都不比你差。”

孤零零的岛屿,花海无人。他刻薄尖锐极了:“甚至没人会像你这样不识好,即便我没有植入往生,现在也肯定对你厌烦了。”

娇滴滴的姑娘,有什么好的呢?重话不敢说一句,做什么都要哄。

他这样冷漠刻薄的性子,恐怕早就厌烦了。

明年!他说,明年就会忘记她了。

不然他要年复一年像个傻瓜,在孤岛为她种满花朵吗?

后来他做了一个梦,这一年的27岁,他并没有遇见踏错时空的“小礼物”。一直到死,他也没有再结婚,没有他口中的孩子。

他活了82岁,老的时候,世界满目疮痍,只有这片岛屿,鲜花盛开,海浪拍岸,天空和大海都是蔚蓝色的,只有他头发白了。

裴川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口喘着气。

他目光尚且冷淡,心跳却迅疾。两种往生在他体内相争,最后末代往生占了上风。

他没被那种窒息的感觉痛死,又活过来了。

医生挑眉:“体能不错嘛。”

黄粱一梦,他死死抓住医生:“贝瑶呢!”

医生愣了愣:“什么贝瑶?”

裴川的心几乎一瞬间就沉了下去,难不成梦里才是真实的,他并没有遇见她。

医生缓了一下:“你说那位小姐吗?”

他笑得无奈:“她本来一直守着你的,你在手术嘛,你心跳暂停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还好后面平缓了。我哪怕愿意让她进来看看你,阿左那个死心眼也不让啊。”

裴川哑声问:“她在哪里?”

“游轮靠岸两天了,按你的意思,不敢去港口,于先生锁着的。我给那位小姐说了你会苏醒的消息,但是高琼小姐很生气,不久前把她拉走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裴川皱眉:“你让高琼带走她?”

医生说:“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和高琼小姐打架啊?”

裴川立马就要出去,医生也懒得拦他。

外面天气已经放晴,蓝天白云下。他一眼就看见了沙滩上的少女。

她被高琼从背后捁住脖子:“小妖精我给你说,要是satan不醒过来你就死定了,啊啊啊老娘身体里还有往生啊,satan要是出事我会不会变成脑瘫啊!”

少女去踢她:“高琼你放手,你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动手!”

然后她哪里打得过高琼,被捁得眼泪汪汪的,却到底没有半分动用往生指令为难高琼的意思。

贝瑶抬头时,眼睛一亮。

裴川瑶瑶看着她,仿佛从那一眼里看到无数亮起的星辰。

她想要挣开高琼:“satan!”

 

高琼愣了愣,松了手。

裴川看见小少女像只轻飘飘的蝶,从沙滩扑进他怀里。

他伸手接住她。

贝瑶爱娇地蹭蹭他:“你终于醒了。”

他心中滚烫温热,嗓音也温柔得不像话:“是啊,我醒了。”

“你好了吗?是不是可以喜欢我了?”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哑然失笑。

“嗯。”

贝瑶手一指:“高琼欺负我,她说扔我下海喂鲨鱼。”

高琼瞠目结舌:“我擦!”不带这么快告状的吧!

裴川顿了顿,想起梦里当年。他说如果再见,一定不会爱上她,也不会对她那么好。

然而现在…

裴川亲亲怀里姑娘的脸,说:“我会惩罚她。”活像个没有底线的昏君模样。

他怀里的小妖女笑眯眯的:“你别惩罚狠了,就罚她吃几口芥末!上岸了我想去看我爸妈!”

“好。”

贝瑶:“还有我弟弟,他肯定长大了,我想看看他长大后的样子。”

他温柔应道:“好。”

她抱住他脖子,笑着笑着眼里带了泪:“你醒了,我真高兴。”

有那么一瞬,他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歪头问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蓝天下,海风温柔,她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轻轻地在她耳边道:“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永世不变。”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