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你可真不是个浪漫的姑娘。”维奥拉回过头来,她的口红太艳,使她深刻迷人的五官都变得黯然。

“中国人喜欢实际,罗曼蒂克不适合我。”

素素望向安静流淌的塞纳河,河水美丽着她的美丽。素素却突然感到刻骨的孤独,无论社会如何变化,无论选举时工人阵线是否上台,无论马奇诺防线是否挡得住德国人,塞纳河从不改变,也从不了解。就像她,始终是局外人。

“素素——”维奥拉突然转过脸来面对她,带着奇怪的口音喊她的中文名字,不同以往地郑重,“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改变你的人,东方小姐,他带给你的冲击、浪漫、爱情,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素素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的笑,“好的隆曼小姐,我拭目以待。”

“我嫉妒他,那位‘恰好’先生。”

“什么?”

“因为你非常美丽。”维奥拉重复说着,“你非常美丽,伊莎贝拉。”

素素羞涩地笑了笑,“感谢您的赞美,隆曼……先生。”

风中传来女士们欢快的笑,这快乐如此纯粹、干净,好比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把污浊不堪的第七区洗刷得晶莹透亮。

很快,她们走到十字路口。右侧奥赛博物馆已被纳粹党卫军包围,他们穿着笔挺的党卫军军服,手臂上挂着万字袖标,无数张年轻的面孔结合起来只剩一张刽子手的脸。

维奥拉的脚步明显加快,几乎是拖着素素往前走,“这群贪婪的德国猪,整个巴黎,不,整个法国都要被他们搬空。”

素素想起博物馆二层的博纳尔风景画,感到十分惋惜。

从此它就成了柏林的私人藏品,美好的艺术不能展示于人,无不是一种遗憾。

她呵上一口气,面前全是白色的雾,依然冷。

一九四零年末的布鲁特街萧条冷清,罗森博格裁缝店就在街道中段,经营了二十年的裁缝店在这个寂静的冬天显露出不该属于它的缄默。

玻璃橱窗被白色油漆画上六芒星,维奥拉气愤地扯着大衣袖子去擦,“可恶的德国猪,可恶的纳粹,该死的,该死的阿道夫希特勒。”

“你必须冷静,维奥拉。”素素回过头去,看街口背着长枪巡逻的德国兵,警觉地拉住维奥拉,“别给安娜惹麻烦。”

叮铃铃,玻璃门被从里向外推开,门沿撞得风铃一阵乱响。

安娜穿着当下最时新的薄呢子掐腰连衣裙,裙摆像一柄撑开的伞,忧郁的脸孔再看见她俩时才露出微笑,“快进来,外面可冷了。”

她拉卡门,将素素与维奥拉迎进店里。

“我得去告诉艾伯特,伊莎贝拉来了,他终于挑好布料,就等你来量尺寸。”

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她们与安娜的父母打过招呼,坐在内侧的小屋子里说话。

安娜的母亲,罗森伯格女士是一位高大的雅利安妇女,热情地为她们端上热奶茶,“慢慢聊,姑娘们。”

“非常感谢,罗森伯格太太,我和伊莎贝拉都非常想念您的热奶茶与香草蛋糕。”

留下她们三人时,维奥拉在桌上握紧了安娜的手,“听着安娜,你得去上学,别怕外面那群恶心的德国猪。上大学的机会是你努力得来的,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我们在向美国大使馆申请签证。”

“上帝啊……”

素素问:“已经决定了吗?”

安娜的脸上透出背井离家的痛苦,但仍旧坚定地说:“决定了,只要有签证,我们立刻上船。”

“可是……”维奥拉难过得低头哭泣。

安娜反握住她的手,“别难过,维奥拉,我们会再见的,等战争结束那天。”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那一天,法国已经支离破碎,整个欧洲都成了德国人的后院。”她接过素素递来的手帕,捂住嘴伤心抽泣。

背上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安娜也忍不住落泪。只剩素素一个人维持冷静,“别说丧气话,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相见,我相信,绝对坚信。”

“是的,要相信。维奥拉,一切都会好起来。”

维奥拉也停止哭泣,三个姑娘的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握住。

这个时候,苦难还蒙着面纱,人们还对未来抱有希望。这希望是如此弥足珍贵,就像大饥荒时的黑面包,虽然难以下咽,但却比金币稀有。

“下午好,姑娘们,你们在聊什么?”

穿着西装马甲的小个子艾伯特从二楼下来,肩膀上还搭着量衣尺,深棕色短发似乎刚刚打理过,湿漉漉带着水珠。

维奥拉收起眼泪,偷偷看素素一眼,露出一种好奇的、探究的神情。

可惜东方小姐依旧不为所动,她微抬下颌,像一只泰晤士河上漫游的白天鹅。

“艾伯特,快过来艾伯特,伊莎贝拉特意来看望我。”

“就只有伊莎贝拉吗?”维奥拉不满地撇了撇嘴,漂亮姑娘天生拥有特权,连生气都如此娇俏迷人。

艾伯特慢慢走过来,攥着满手心的汗,“嗨,伊莎贝拉。”

好不容易把眼光从素素身上挪开,终于发现维奥拉,“很荣幸见到你,维奥拉。”

“下午好,艾伯特。伊莎贝拉的晚礼服做好了吗?”

“终于等到了从南印度洋运来的丝绸,伊莎贝拉,你介意去楼上量一量尺寸吗?你知道的,旗袍需要非常贴合,而我还从没有尝试过,也许我需要更多数据,我是说……也许……”艾伯特的眼睛越垂越低,最后竟然看着桌子一脚同素素说话。

“快去吧伊莎贝拉,我等你。”

素素无奈,脱掉大衣,起身跟着艾伯特上楼。在楼梯间回头,维奥拉正撑着下巴冲她扎眼,祝她好运。

艾伯特的工作室设在阁楼,低矮狭窄,以至于只有他自己能够顺畅地活动。斜侧面拓开一扇天窗,冬天的阳光懒懒照在木头底板上,让人只剩下一个念头——躺上床睡一场美好而漫长的午觉。

素素脱得只剩下一条墨绿色贴身连衣裙,极其窄小,贴合皮肤,在阁楼的阳光里勾勒出女人凹凸玲珑的线条,婀娜如同蜿蜒远去的塞纳河。

迷人的,吐露着芳香。

艾伯特抹一把脸,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必须成为一个专业的裁缝,一位制衣艺术家。

他蹲在地上,握住卷尺,双手环过素素纤细平坦的腰腹,好的,非常好,二十三英寸——一个让所有男人顶礼膜拜的数字。

吵闹的争执打断了午后属于小裁缝的浪漫,很快,吵闹转为摔打。艾伯特站起身,皱着眉头嘀咕着,“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正要去开门,小木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算不上高大的党卫军闯进来,冲着素素与艾伯特,露出恶心的鄙夷的笑。

奥托欠海因茨一顿饭,今天到了清账的时候。

他们吃着法兰西传统“焖烧公鸡”,喝着白葡萄酒,欣赏塞纳河风光。

“‘闷烧公鸡’根本不是公鸡,因为公鸡太难腌制,又为了表现出别具一格的法国风味,这道菜通常用的都是母鸡。”奥托解释。

“狡猾又刁钻的法国人。”卡尔尤斯能够随意总结出每一个民族的特点,当然,除了日耳曼人,其余都用贬义词。

海因茨对这些没兴趣,他只想喝酒。

老天,自从来了巴黎,他就快变成烂酒鬼,除了莉莉玛莲,什么也不能解救他。

“那群垃圾党卫军,又在闹事。巴黎都快就要被他们变成又臭又脏的集中营。”奥托指向对街吵闹的裁缝铺,一个矮个子犹太裁缝被扔出来,穿着时髦的巴黎姑娘在拉扯穿党卫军制服的年轻小伙,还有被推倒在柜台上的黑头发女人,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贴身连衣裙。

这场面可真不好看,周围不少法国人在摇头不屑。

他猜得出来,法国老爷在心中唾弃肮脏无理的德国佬。

“德洛斯奇的垃圾们……”卡尔尤斯不大高兴,但也没打算去阻止。

居然是海因茨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对面去。

奥托立刻跟上,他对海因茨的一切反常举动都赶到异常兴奋。

愤怒的党卫军青年一面骂着“犹太猪”,一面抬起长枪要用枪托去砸艾伯特的脑袋。突然间,简直是措不及防,他被人提住后颈塞进裁缝铺。

就像一只被人踢来踢去的烂皮球。

还在与素素推搡的青年人立正行礼,“长官好。”

维奥拉也冲进屋子里,冲着青年人狠狠吐上一口唾沫。

海因茨回头关上玻璃门,把狼狈的艾伯特关在裁缝铺外头。

他低着头掏出烟来,这回带的是火柴,食指与中指夹着香烟滤嘴缓慢地敲着火柴盒,“哪来的?”

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党卫军列队报数,“第十四加利亚西武装师,希尔盖·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第十四师加利亚西武装师,雅科夫·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第十四师加利亚西武装师,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祖布科夫。”

三个人的德语发音都十分拗口,带着浓重的俄语腔调。

叮叮咚咚风铃声再次响起,身后传来卡尔尤斯的嘲笑声,“噢,低贱的犹太猪、吃大米的日本小矮子,还有斯拉夫杂种,都在犹太人的裁缝铺里聚齐了,奥托,你说得对,在巴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这声音太刺耳,素素在卡尔尤斯说到日本人时握紧了拳头,她娇小瘦弱的身体紧紧绷着,像一只随时要咬人的兔子。

他知道她听得懂德语。

他终于点着了香烟,含在嘴里,然而他挚爱的土耳其“非那斯”在东方小玫瑰面前突然变得寡淡无味。

“不是的,长官。我们并不是斯拉夫人,我们是德裔雅利安人,响应元首号召加入党卫军。”

“看看,这就是国防军的好处,帝国的法律保持了国防军的纯洁。决不让任何一个斯拉夫杂种混进来,尤其是罪恶的强、奸犯。”对于党卫军,卡尔尤斯一贯毫不留情。

海因茨呼出一口烟气,看着素素慢慢说:“你们的德洛斯奇长官正在抓捕不规矩的士兵,你们几位顶风作案,败坏军纪,应该立即枪决。”

“不,不是的少校先生,我们在阻止犹太杂种和黄皮猪交配,这太可怕了长官,党卫军不允许在巴黎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玫瑰在燃烧,他超乎寻常地、的开心,在她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发现燃烧的火焰,这火焰令她突然间鲜活起来,几乎照亮了整个第七区。

安娜找来素素的大衣,重新披在她身上。她被深灰色呢大衣深深掩盖,玫瑰的光彩突然间消散。

海因茨深吸一口香烟,心中弥漫着淡淡的失望。

Chapter04(一修)

事情陷入僵局,卡尔尤斯单手揣兜等着看好戏,奥托对性感泼辣的维奥拉更加感兴趣。海因茨皱着眉抽烟,左手拎着军帽,头顶柔顺的金发服帖地贴着头皮,有一点过长,他该去理发,在圣伯纳街转角,意大利人的理发店精益求精,必将令他成为第六装甲师最英俊的男人。

“希尔盖?”

“是……是的长官!”

“把枪放下,跟我来。”

“是,是的,这就来。”可怜的党卫军青年,一头雾水地卸下枪,对于这位高大傲慢的少校先生,他由衷地感到恐惧。

海因茨顺带捎上素素,“这位……这位来自亚洲的小姐,我想您不介意跟我上楼,以便进一步了解案情。不必惊慌——”他稍稍侧过脸,看着满脸焦急的维奥拉,用流利的法语说,“作为一位绅士,我绝不会让美丽的女士受委屈,以我的姓氏保证,马肯森,海因茨·冯·马肯森。”

说完向左侧退后半步,左腿并右腿,让刷得通亮的黑色军靴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接着弯下腰,持帽的手向前引领,作出一个礼让的姿势,“请吧,东方小姐。”

没有给素素任何机会拒绝。

更没有人敢,外表的谦卑有礼正好展示着骨子里的傲慢自大,就连维奥拉也选择退后,缄默。

素素跟着他,右侧是与她争执拉扯过的党卫军希尔盖,三人脚步沉重,在各种不同的目光注视下走上阁楼。

一进门,希尔盖立刻开口指证,“就在这个房间,长官。犹太人与这个黄皮婊子就在这里脱光了衣服滚在一起。”

希尔盖带着东欧口音的德语节奏混论,素素好几个音都没听懂,也因此避开那些刺耳的羞辱词。

海因茨自始至终保持神情不变,根本就是一块浮冰,与他的长官邓尼茨毫无区别。他抬手向阳光落下的地方指了指,示意希尔盖,“过去,跪下。”

“长……长官……”希尔盖浅金色的眉毛和瞳孔在眼光下变得几乎透明,他充满了恐惧,迟迟不肯弯曲膝盖。

犹豫等来更加粗暴的对待,海因茨的军靴毫不留情的踢向希尔盖膝盖弯,迫使他扑向地面,跪倒在素素面前。

他叼着烟,把了把金色短发,再把军帽带上,顺带拉了拉衣摆,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这个斯拉夫杂种对你做了什么?东方小姐。”他用德语问。

素素右手扶在左手手臂上,固执地拒绝回答,“对不起先生,我听不懂,请您像刚才一样用法语跟我说话。”

“非常好。”这句依然是德语,但他显然有点生气,出于对女士或者别的什么,他把这股气恼压在心底。

他将香烟夹在指间,随即呼出一口浓烈的土耳其烟雾,带着地中海的蓝,穆斯林的虔诚,还有令人心驰神往的尼古丁。少校额上两撇修长的眉毛舒展开,然而他的笑容表露出内心的轻蔑,或者可以说,他在巴黎,在整个法国,不需要掩饰任何情绪。

从腰间武装带上掏出瓦尔特半PPK自动手枪,握把上带有纳粹鹰标志,那是将军才配拥有的荣誉。枪膛已经上满六发勃朗宁SR弹,随时预备击穿敌人胸腔。

可怜的希尔盖已经开始痛苦地祷告求饶,背诵东正教圣塞拉芬.萨罗夫斯基颂词:主啊,洁净我罪人,并怜悯我。主啊,你创造了我,也求你怜悯我。我的罪孽擢发难数,求你怜悯我。君宰啊,我们敬拜祢的十字架,我们颂扬祢的圣复活。主啊,若我在此日以言以行获罪于你,请因你的仁慈怜悯我这罪人。

究竟谁是天使,谁是恶魔,谁又是受难的耶稣。

海因茨慢慢走到她身后,强迫她握住瓦尔特手枪,再握住她冰冷细嫩的右手,抬起枪,指向口中念念有词的希尔盖。

他颀长笔挺的身体就在她背后,国防军制服摩擦着她的很灰色呢子大衣,银色袖标贴紧她的沉香木手钏,宽阔的手掌盖住她的,也替她稳住千金重的半自动手枪。

保险已经打开,她不能控制地颤抖着,握不住手枪,扣扳机更没有可能。

“我的家乡有一句谚语,WiederGruss,soderDank,意思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跟着我,扣动扳机,杀了他。”他歪嘴笑,托起她的手,把枪口对准希尔盖长着一层浅金色绒毛的额头。

绝望聚集在希尔盖浑浊的双眼,向上帝祈祷的声音越来越大,从默念到怒吼,紧紧跟随海因茨扣动扳机的食指,“天上的君王,护慰者,真理之灵,无所不在,充盈万有者,圣善的宝藏,赋予生命者:求你降临并居住在我们体内,洗净我们的一切污秽,圣善者啊,拯救我们的灵魂!”

“不……请不要这样……”

“什么?”

“先生,长官先生请放下枪,这原本是小事,没有必要因此枪决一个青年。”

“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她点头承认,眼泪随着身体的动作往下坠,划过她雪白细腻的皮肤,令她显出病态的苍白。

“好吧,既然你愿意原谅一个企图侮辱女士的斯拉夫杂种。”他收起抢,低头在手里摆弄一会儿,看了看握把上的帝国之鹰,随即兴趣缺缺地塞进枪套。

再抬头看见素素双手环住自己,哭得满脸泪。

多么软弱且善心泛滥的生物,愚蠢、不自量力。海因茨再一次感到巨大的失望,是他在改变,还是她?亦或是那根本是一场梦,一场虚幻的海市蜃楼?

这一瞬间,愤怒如同地中海涨潮时的浪涛,狠狠拍向阿斯凯特得莱斯绝壁。他得找个地方发泄,极其紧迫,极其渴望。他的目光转向希尔盖,几乎不带任何犹豫,他扔掉了香烟,抓起希尔盖的领口将他甩向墙壁,开始了狂风骤雨一般的击打。

少校先生的收尾方式尤为特别,他拖起奄奄一息的希尔盖,扔垃圾一样把他塞进侧开的窗户里,乒乒乓乓,楼下的垃圾与烂菜叶子迎接了党卫军先生。

海因茨站在原地调整呼吸,慢慢令自己冷静。再给自己点一支烟,深吸一口,可惜尼古丁没能让他冷静。他烦躁地摘下军帽,梳理自己略长的头发,再把军帽戴好扶正。从犹太人的花瓶里抽出一朵紫罗兰塑料花献给女士,“第三帝国的领土上请尽量远离犹太猪。再见,东方小姐。”

素素没有说再见,在她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头一次亲眼目睹杀人、暴力,海因茨把这些肮脏血腥的情景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痛恨他,这个披着人皮的纳粹魔鬼。

海因茨下楼时微微弓着背,沮丧的情绪侵扰着他,令他无法绷直背。

奥托跟他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非那斯是他的救命灵药,他甚至想去找军医要点吗啡,让他再在大白天里做一次梦。

该死的,他的莉莉玛莲就像肥皂泡沫一样粉碎。

“嘿,海因茨,你打算去哪儿?”奥托好不容易追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