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大鹏吓得使劲儿往老刘身后躲,怯怯地探出半个脑袋来。

老刘不说话,狠狠拽了大鹏一把,二人一起躲回了城门口的哨屋里。

……

书宁和崔翔安坐在酒馆二楼的包间里查看大街上的动静,瞅见远处终于有了军队的影子,崔翔安立刻精神一震,低声提醒道:“到了!”

书宁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快步踱至窗边,顺着崔翔安手指的方向看去,瞅见最前方马上的人影,她的脸上缓缓露出讥讽的神色,“柳二老爷只怕正做着翻身当家的美梦呢。”

崔翔安嗤笑,“做梦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因书宁坠马之事与柳家母女有关,故崔翔安连带着对柳二老爷也恨之入骨,说到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书宁晓得原因,只笑不语,想了想又岔开话题问:“你说他今儿能不能保住一条命?”今日阻击一事周子澹本想另派个副将负责,不想最后柳将军主动请缨,还立下了军令状。周子澹不好拒绝,只得将此事全权交到了柳将军手里。

“我觉得悬。”崔翔安摸着下巴摇头,“十有八九回不去了。柳老二就是颗臭鸡蛋,柳将军经营了这么多年,一世英名险些要砸在亲弟弟的手里头,便是周子澹不说,旁人还能不议论?柳将军这是要递投名状呢!柳老二不死,这事儿便没完。”

便是今日柳将军大义灭亲杀了柳二老爷,也难保日后不会有人拿此事再作文章。柳将军可真真地被他这长了个猪脑子的亲弟弟给拖累死了。

崔翔安看着书宁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道:“阿姐你说奇怪不奇怪,都是一母同胞所生,这柳老二怎么就活脱脱的一个草包。我使人打听过,他早先虽也没什么本事,却不似现在这般浑,现在这模样,倒像是有人故意怂恿着似的。我看呐,某些人,可不像他在你跟前那样傻乎乎的。”

书宁哪里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也斜着眼睛看他,“五年前你要是有现在一半聪明,我那会儿还操什么心。”

崔翔安脸上一窘,声音顿时低下来,扁了扁嘴,不悦道:“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还故意笑话我。”

书宁笑,“他若是没有半点心机,哪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收服如此多旧部。你若是有他一半的经历,只怕心眼儿比他还多。”

崔翔安不屑地冷哼一声,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不看她,“我现在的心眼儿就比他多。”

书宁正要笑话他,崔翔安脸上忽地一凛,朝她作了个手势,低声道:“开始了。”

书宁凝眉朝楼下望去,只听得“嗖嗖——”一阵风响,利箭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毫不留情地射向街上缓行的士兵,楼下顿时一片惨叫——

作者有话要说:哎,最近小区总停电,昨晚开始停,一直停到今天下午三点,我在办公室待了一上午,中午也没睡成,困得一塌糊涂。

第七十三回

七十三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其实没有什么看头,书宁和崔翔安只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便摇摇头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街上闹了半晌,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过了一会儿,便听到雅间外“噔噔噔——”的脚步声,旋即便是周子澹清朗的声音,“阿欢在么?”

崔翔安起身去开门,却不放周子澹进屋,堵在门口盯着他似笑非笑,“世子爷这会儿不是该忙着处理楼下的公务么?这么一大批人,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周子澹仿佛看不到他脸上的故意,俊秀的脸上依旧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目光却已进了屋,直直地落在书宁脸上,眸中波光粼粼,“有柳将军和云先生在呢,有些事我反倒不好出面。”

书宁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微微诧异,挑眉问:“你这是打算给柳将军一个人情?”

崔翔安冷哼一声,不情愿地让开路,瞪着周子澹进屋,嘴里小声嘟囔道:“妇人之仁,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事儿,引敌入城乃谋逆叛反之罪,这也能纵容着?日后军纪如何肃清?一时心软,将来定要出大乱子。”

周子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到底不愿与柳将军闹僵,又生怕书宁误会他心软无能成不得大事,立刻解释道:“所以我才故意躲开了,让云先生来处理。虽说留他一条性命,但对外却要宣称已诛杀的,只消柳将军晓得即可。二来,有他在,柳将军日后行事多少也有所顾忌。”

“你还怕他翻天不成?”崔翔安不悦地回到桌边坐下,言辞间对柳将军并不在意,“不过是个莽夫,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来一直龟缩在宁州城里不出来,由着周子彤那叛贼为祸秦地。”

周子澹算是明白了,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左右崔翔安就是看他不顺眼,只要有心鸡蛋里头也能挑骨头来,更何况他这事儿本来就做得有待商榷。虽说被崔翔安指责了一通,可周子澹心里头却半点气恼也没有,相反的,他却是越来越欢喜——若不是周子澹察觉到书宁对他有了心,怎么会醋成这样?

媳妇儿还没娶到手,周子澹自然不会跟未来的小舅子一般见识,更何况,这小舅子年纪还比他大一岁,所以,无论崔翔安怎么语气不善地训斥他,周子澹依旧表现得很是从容得体,脸上挂着浅笑,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一直盯着书宁瞧,丝毫不把小舅子的责骂放在心里。

他越是这么大方,崔翔安就越是心里头不痛快,看着周子澹那张笑得云淡风轻的脸,愈发地想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狠狠砸一拳。

书宁对自己这弟弟最是了解不过,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一脸正色地问周子澹,“下头怎么样了?我方才瞧了,进来的人可不少,怕不是有近两千人?”

“我上来的时候柳将军正派了人清点人数,敌军约莫死了有一两百号人,余下的都投了降。我们这边伤了十几个,倒是没折了人。”那些假冒宁州士兵的军队一进城门便被四面包围,到十字路口时彻彻底底地被包了饺子,东南西北都埋伏了上千士兵,就连街道两侧的楼顶上也埋伏着近千名弓箭手,敌军被杀得措手不及,一个也没能逃掉。

秦西北这一带的城池大多被周子澹收复,这数千士兵想来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潜伏进来,不想竟被周子澹一锅给端了,书宁几乎可以想象到周子彤接到消息时气急败坏的表情。

但是,这事儿还没完。

“换了是我——”崔翔安独自一人生了会儿闷气,不见书宁过来安慰他,只得自己把那股闷气给压了回去,转而插话道:“虽说抓了这么多人,可到底不曾伤了周子彤的筋骨,不说两千,两万他也折得起。”

这话虽说有些夸张,但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周子彤在秦地经营多年,手底下的兵少说也有七八万,而今不过折了两千人,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罢了。

书宁瞥了崔翔安一眼,不急不慢地道:“你怎么晓得世子爷没有旁的打算。”

崔翔安顿时一滞,周子澹眉开眼笑,咧嘴看着书宁,欢喜得脸都红了,厚着脸皮道:“还是阿欢了解我。”罢了,又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二人听。

“你想请君入瓮?”书宁很快会意,眯着眼睛瞥了周子澹一眼,眸光闪闪,水波致致,看得周子澹心中一荡。周子澹却忍不住泼冷水,“那周子彤狡猾奸诈,如何会中你的计?秦东距离宁州可不近,一路上又多是重镇,他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书宁却摇头,“周子彤若是不胆大,又如何会做出谋逆之事。他敢不敢来,还要看宁州城对他的吸引力够不够大。”

周子澹只觉得自己跟书宁简直想到一块儿去了,愈发地觉得二人是绝配,不动声色地朝她靠了靠,好让自己凑得更近了些,笑眯眯地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刚刚特意让柳将军留下了几个人的性命,就是为了给那边传消息,一面自然是说他们已经潜入宁州,另一面却是要传些旁的谣言,让他信不过旁人,非要亲自来一趟才好。”

崔翔安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他又不傻,从秦东到宁州路可不近,他能带多少人出来?若是大规模调兵岂能瞒得过宁州?撑死了也就从贤城调几千人马,就凭这么点人也敢来攻打宁州,他脑袋坏了吧。”

周子澹的脸上愈发地露出得意之色,“崔城主并非秦地人,故不晓得宁州的地理也不奇怪。宁州号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东面山脉绵延起伏,密林重重,几无道路可通,但事实上,从秦东到宁州确实有小道可行。周子彤先前只是不知,若是晓得这个消息,岂能坐得住。更何况,若是外头还传出我重病卧床,且与柳将军不和的消息…”

“从秦东到宁州有小道?”书宁眉头一拧,脸上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你故意使人泄露的消息?”虽说这消息也许能将周子彤引到宁州来,可这么大的事儿,一旦泄露出来,却于宁州城没有半点好处。

周子澹自然明白书宁的顾虑,连忙解释道:“虽有小道,但路上很不好走,山高且阻,密林丛生,周子彤带的人越多,陷进去的也越多,少说也要折损三成以上的人马。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崔翔安不屑地哼了一声,“既然你都有了主意,还跟我们商量什么。”

书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虽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的责备之意很是明显。崔翔安愈发地觉得委屈,白了周子澹一眼,小声喃喃道:“阿姐你瞪我做什么,我又没欺负他。”

书宁深深地觉得,崔翔安只要一跟在她身边就越来越幼稚,到现在,几乎已经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了。

崔翔安心知自己这几日表现得有些过头了,先前书宁跟周子翎还未断绝关系的时候,他还把周子澹当做盟友,现在周子翎出局,他立刻就把枪头对准了周子澹——说起来,似乎的确有些不厚道。

可是——一想到周子澹比他年纪还小,崔翔安的心里头就怎么也不是滋味,他完全忘记了现在的书宁还不到十六岁的事实了。

“我走了!”崔翔安气呼呼地起身,一跺脚就冲出了门。书宁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人影飞快地消失在雅间的门口,并没有起身追出来。

周子澹心里头又是痛快又是担心,痛快的是崔翔安终于又吃了一瘪,担心的则是他会不会再来使绊子。要知道,他们姐弟俩的感情深厚,万一崔翔安下定了决心,拼死不让书宁嫁给他,这桩婚事说不定还真悬了。

想到此处,周子澹又无奈地站起身,作出一派大度的姿态道:“我还是追过去跟他仔细说说吧。”

“不用去。”书宁揉了揉太阳穴,摇头拦道:“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这会儿正别扭着呢,你跟过去少不得被他挖苦一通,等他自己想通了,便会主动找上门来。”

周子澹见她语气中对自己诸多维护,心里早已似打翻了蜜罐一般,高兴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光瞪大眼睛瞅着书宁傻笑。笑了半天,书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道:“你傻笑什么?”

周子澹不说话,嘿嘿地挠了挠脑袋,转换话题问:“桌上只有茶水,你还没吃晚饭吧。正巧我也没吃,你陪我用点儿。”说话时,人已走到了雅间门口招呼外头的小二,三言两语便点了菜。不一会儿,小二便端着菜肴陆续进了屋,四菜一汤,竟全是书宁平日里最爱的。

“这庆和楼新来的厨子是南州人,做得一手好南州菜…”周子澹一边啰啰嗦嗦地介绍着,一边殷勤地帮书宁布菜,罢了,又一脸紧张地看着她,仿佛生怕她不喜欢。

书宁垂下眼帘,敛去所有的情绪,只低声问:“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吃这些?”

周子澹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向翔安打听的。”

“他会告诉你?”书宁微微有些诧异,今儿崔翔安对周子澹的态度多有不善,怎么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是上次我们回京的路上说的。”那会儿崔翔安还把他当做同一阵营的盟友,所以对他还算客气,现在却是翻脸不认人了,这让周子澹多少有些沮丧。

书宁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无奈之意,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放在嘴里,微微点头,“这厨子手艺不错。”

周子澹立刻松了一口气,还欲再招呼她用些别的菜,忽又听得书宁不急不慢地道:“你想知道什么,以后不必去哄他,直接问我就是。”

这…这是…

周子澹强压下心头的狂喜,重重地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都喊着要感情戏,可是,也不能毫无征兆地进展得太快是不是。

今天算是有点小小的,小小的进展了吧

第七十四回

七十四

那场伏击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除了柳二老爷一家子被偷偷送出城外,宁州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犹如水面上投入的小石子,涟漪过去,便化作一片平静。但暗中到底有多少风起云涌,书宁虽可以想象得到,却并不关心。周子澹可以独自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很好,根本不需要她来担心。

又过了不久,城里便传出了周子澹重病卧床的消息,柳将军眼看着消瘦下去,将军府的大夫络绎不绝,更有消息说,连京城都惊动了,还遣了太医过来诊断。至于周子澹的病情,有说无碍的,也有说严重的,莫衷一是。

“从秦东到宁州,若是走大路,便是一路顺畅,大军也得大半个月的时间,更不用说那小道道阻且长,密林匆匆,少说也要一个月。”周子澹拎着一壶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葡萄酒来书宁的院子里寻她说话,才进门便瞧见了崔翔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咧着嘴勾了勾嘴角,假装若无其事地与他打招呼,又道:“趁着他们还没到,不如去附近的姚湖走一走,湖中有三岛,岛上遍植花木,亭台楼阁精巧非常,阿欢在城里闷得久了,正好出去透透气。”

他心里头清楚得很,便是私底下悄悄邀约书宁,崔翔安也定要厚着脸皮跟过去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开口把他一齐邀上。果然,他的话刚落音,崔翔安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来,若有所指地问:“世子爷您这是单独邀阿姐一个呢,还是把我也邀上?”

“自然是大家一起去。”周子澹一脸坦诚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明亮,正是十八九岁单纯热情的少年郎模样,“对了,还有一心大师。他昨儿跟我说过阵子便要告辞离开。他来城里这么久,我却一直未能好生招待,赶明儿把他一齐叫上,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一心大师明摆着站在他这一边,只要他开口,不怕他缠不住崔翔安——周子澹如此作想。

因周子澹答应得太干脆,崔翔安难免多心,但仔细想想,若是不跟过去,依着周子澹的厚脸皮,只怕什么话都敢跟书宁说的,若是书宁一时心软…崔翔安再不多想,立刻回道:“这主意甚好。”

说罢了,这才瞅见周子澹手里的琉璃酒壶,脸上立刻浮现出警惕的神色,暗骂周子澹狡猾,毫不客气地瞪着他问:“这酒是给谁的?”说话时手已伸了过来,麻利地把酒壶抢了过去,打开瓶塞闻了闻,发现酒味儿不重,脸上这才好看了些,嘴里却不客气地道:“闻着倒是香,不如让下人弄几道小菜,我们一起对饮一盅?”

周子澹偷偷看了书宁一眼,见她一直抿着嘴偷笑,无奈应下。

下人们飞快地通知厨房准备酒菜,隔壁院子里的一心大师闻到酒香,也悄悄摸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占了个座儿。那壶葡萄酒分量不多,四人一分,每人才得了两小杯,实在不畅快。崔翔安有心把周子澹灌醉,又吩咐下人另搬了两坛烧刀子过来,拦着不让书宁碰,只一个劲儿地猛灌周子澹。

一心大师早察觉到崔翔安的用心,倒也不劝,笑呵呵地拉着书宁说话。等书宁觉察到不对劲时,周子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

周子澹酒品还不错,醉了酒只顾着睡觉,一声也不吭,乖乖巧巧的看得人怪心疼的。书宁看着他涨得通红的俊脸,不由得有些担心,起身道:“世子爷醉得厉害,我让下人扶他回去醒酒。”

正要出声招呼丫鬟,却被崔翔安拦了。他的一双眼睛亮得犹如黑夜里的星辰,眨巴眨巴地看着崔翔安,唇畔勾起狡猾的笑,“下人都毛手毛脚的,可莫要把他给弄伤了,还是我去。”说罢,不由分说地抢到前头把周子澹扶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脸,低声喃喃:“嘿,醒醒,醒醒。”

周子澹皱着眉头“唔”了一声,还是不动。崔翔安满意了,眯起眼睛朝书宁笑,然后又朝一心大师笑,罢了,踉踉跄跄地扶着周子澹出了院子。

书宁本来还有些担心,想另派两个下人跟上去伺候,忽地想到了什么,还是没作声。一心大师“噗噗——”地笑,依旧摆出平日里高深莫测的模样,摸着下巴点头道:“小丫头你不让人跟过去是对的,崔城主正要套世子爷的话呢,俗话说酒醉吐真言,世子爷要是不醉,说再多,崔城主怕也不信。”

书宁故作不屑之色,“关我什么事。”

一心大师顿时“哈哈——”大笑,直把书宁笑得脸上泛了红,这才作罢,抱起桌上尚未清空的酒坛子一边走一边朗声唱道:“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他越走越远,歌声也渐渐消失在远方,小小的庭院里,只剩书宁一人独坐桌边,凝视着桌上空荡荡的琉璃酒壶沉默不语。

书宁一直在院子里坐到太阳西落,听到下人回报说崔翔安回了屋,这才遣人去把他请过来。

“阿姐找我有事?正困着呢,不能明天说么?”崔翔安到底喝得有些多,一下午都忙着套周子澹的话,未曾休息,这会儿脑袋正沉着,连眼睛都睁不开,一进屋便小声抱怨道,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撒娇。

他挨着书宁坐下,胳膊搭在桌上支着下巴看着她,黝黑的眼睛里雾气蒙蒙,带着明显的醉意和困乏,口中又喃喃地唤了一声“阿姐——”

书宁的心早就已经软了,亲自动手给他盛了一碗醒酒汤递到他面前,嘴上却埋怨道:“大白天的喝那么多做什么,醉了还不是自己难受,真真地活该。”

崔翔安只是傻笑,使劲儿摇头,“我不怕,醉了有阿姐在。”说罢,却又把碗往书宁面前推,腻着声音撒娇道:“我胳膊沉,抬不起来,阿姐你喂我。”

果然是醉了!书宁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小声骂道:“你是不是想讨打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讲理,也不怕被人瞧见。”

崔翔安却不依,没脸没皮地拉着书宁的袖子撒娇,大个子弯着腰往书宁身上蹭,声音甜得发腻,“我不管,阿姐你是不是不疼我了。我是安哥儿啊!阿姐,阿姐…”他小声嚷嚷着,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竟安静了下来。书宁低头看时,却见他的眼睛里已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书宁的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住,顿时喘不上气。崔翔安眨了眨眼睛,泪水犹如断线的珍珠般沿着脸颊一滴滴滑落,却是半点升息也没有。他这样默默地掉眼泪,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酸难过。

书宁立刻想起很多年前崔父过世时的场景了,那时候崔翔安也是这样抱着她悄无声息地落泪,悲伤而绝望。

“安哥儿——”书宁轻轻地拍着崔翔安的背,声音平和而温柔,“出什么事了?”

崔翔安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书宁也不急着追问,只是慢慢地轻抚他的背,安慰的,关切的。过了许久,他才终于闷闷地发出些声音,“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

“最后一次,我在阿姐面前肆无忌惮的撒娇,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崔翔安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书宁,脸上的泪痕还在,可神情却已变得坚定而郑重,“以前听阿姐说要嫁人,我总是不高兴,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如果你也离开了,那我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不管我在哪里,都是你的阿姐,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书宁认真地看着他,一字字地道。

崔翔安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微微颔首,“我现在知道了。”他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笑容变得无奈而伤感,“你一睡不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我,现在的阿姐只怕早已儿女成群。”

书宁“噗”地笑起来,轻轻摇头,“那可说不好”。就算没有崔翔安,甚至没有蒋明枚,她和周子翎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呢?就连她也不敢确定。也许在两个人的磕磕碰碰中愈发相爱,也许在不断的争吵中磨尽了彼此的感情,最后分道扬镳。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无法预料,毕竟事情已至如此,再多想也是于事无补。

“周子澹很好。”崔翔安的声音愈发地虚无飘渺,他有些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对你。”打从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在观察和试探周子澹,使劲儿地想挑出些毛病来要说服自己来干涉他和书宁的婚事,可是经过这么久的试探,他却不能不承认,也许这个比他还要小的年轻人才是真正适合书宁的那个人。

“讨厌——”崔翔安小声地骂了一句,忍不住生气地嘟囔,“真讨厌!他明明比我还小,我以后可不叫他姐夫。”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一个接着一个地搞定!

第七十五回

七十五

周子澹计划的姚湖之旅并未能成形,那天后没几日,崔翔安便提出了要辞行回南州,这让书宁既惊讶又不舍。

“我总要回去的,在这里待得久了,怕是越来越不想走。”崔翔安独自来与书宁告辞,表情平静,语气淡然,已经完全看开了,“我到底是一城之主,留在秦地也不像话,周子澹也就罢了,只怕别人难免胡思乱想,生怕我存着什么别样的心思。周子澹很好,把阿姐交给他,我很放心。”

书宁很久没有回话,她肚子里有太多太多的语言,却找不出哪一句更能表达自己的不舍,到最后,也只是含泪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不肯放开,眼睛里泪光闪烁,郑重地道了声“珍重!”

崔翔安离城的那一日,书宁一直把他送到城外十里坡,还欲再跟着走一段路,却被他拦了。他弯起眼睛看着书宁笑,笑容释然而豁达,声音清朗,“阿姐再送下去,倒不如索性跟着我一起回南州。”

说罢,他愈发地笑起来,书宁也跟着笑,眼睛却一点点变得湿润。

宁州的天气已经转暖,绿柳成荫,花香沁人,衬着天越发地蓝。书宁站在十里坡的凉亭里目送崔翔安一行骑着马一点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眼泪终于脱眶而出。

因周子澹未曾给崔翔安送信,回城后,书宁便让下人去他院子里打声招呼,自己则歪在榻上闭上眼睛寐了会儿。半睡半醒间,隐隐听到外头低低的说话声,仿佛是院子里伺候的小丫鬟们在聊天。

“…真的?”

“可不是,我看得真真的,伤得厉害…”

书宁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低声问:“是谁在外头,进来说话。”

门外立刻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小丫鬟怯怯的声音,“是奴婢们不好,吵着小姐了。”没听到书宁的回话,小丫鬟愈发地不安,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轻轻地推开门,低着脑袋一小步一小步地进了屋。

“你说谁受伤了?”书宁这会儿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脑子里渐渐有了些条理,立刻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周子澹平日里对崔翔安极尽拉拢之能事,今儿竟没去亲自送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方才又听得小丫鬟说有人受了伤,自然就联想到了他身上。

小丫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回道:“是世子爷。”顿了顿,又继续小声道:“奴婢方才去世子爷院里回话,才进院子就瞧见平安拿着瓶药酒进了屋,瞅见奴婢,赶紧把药酒藏了起来。奴婢一好奇,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瞅见世子爷被人打伤了。”

书宁立刻坐起身,脸上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担忧和慌乱,“伤在哪里?伤得可厉害?”一面问,心中又一面猜想着到底是谁下的手。周子澹身边侍卫不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挨打?难不成有人暗算?抑或是——

不等小丫鬟回话,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愈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挥挥手把小丫鬟屏退了出去,口中喃喃道:“这傻小子。”明明都说周子澹好了,偏偏临走前还要把人给揍一顿,这是故意要给周子澹个下马威么。

书宁起身换了身衣裳,又让丫鬟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药油,去隔壁院子里探望周子澹的伤势。才进院子,门口的守卫就急急忙忙地进屋去通报,书宁则径直往院子里走,刚刚到房门口,平安猛地从屋里窜了出来,又慌忙反手把房门关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来,咧嘴朝书宁道:“二小姐来了?那…世子爷刚刚睡下,那个…要不,您明儿再过来?”

“大白天的怎么就睡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请了大夫没?我进去看看。”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安,一边不由分说地就推门进了屋。平安哪里敢拦,蹙着眉头咬着牙使劲儿作鬼脸,口中还高声喊着,“世子爷,二小姐过来看您了?”说罢,一溜烟地就逃出了门。丫鬟见状,也知趣地留在了门外。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酒味儿,周子澹使劲儿地往被子里缩,缩了一阵,又觉得左右躲不过,索性还是主动交代,遂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涨红着脸偷偷朝书宁瞄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书宁没回话,凑上前去左看看,右看看,又伸手把他的脸掰得抬起来,只见他那张英俊无比的小白脸上一片青紫,顿时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你是傻了吧,安哥儿要打你,你不会躲么,怎么伤成这样?”

“都伤在脸上,看着可怖,其实并不重。”周子澹咧嘴傻笑了两声,带动伤口,顿时痛得直呲牙。

书宁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实在哭笑不得,仔细查看了一遍,果如周子澹所言,只是看着严重,其实都是些皮外伤,也多在脸上,看着吓人罢了。书宁多少能想到崔翔安的心思,自然晓得他都是为了自己,这会儿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一脸关切埋怨道:“你身边的侍卫们都是吃干饭的么,看着你挨打也不拦着。还有你,怎么这么傻,既然晓得安哥儿要打你的脸,你就把脸护着,伤了别处也比伤了脸面好。”

周子澹挠了挠脑袋,小心翼翼地回道:“一来我打他不过,二来…二来…”二来,他心里头清楚得很,这一通揍早晚要挨的,既然躲不过,还不如索性由着崔翔安发泄一通,指不定还能少挨几拳,只要能得了他认可,不说一顿打,便是再多打几回,也没什么。

事实亦果如周子澹所料,崔翔安狠揍了他一通后,立刻就给了他颗甜枣,一脸郑重地把书宁交给了他,虽说言辞间颇有威胁之意,但这已经够让周子澹喜出望外了。

一想到这里,周子澹又愈发地激动起来,两眼发光地看着书宁,毫不掩饰眸中的情真意切。书宁绕是再怎么豁达大方,被他这火辣辣的眼神盯着看了半天,也多少有些不自在,把药油往他手里一塞,说了句“让平安给你擦”后,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其实,他最希望的还是书宁亲自给他上药啊!周子澹手捧着药油,痴痴地看着书宁夺门而出的身影,忍不住傻笑出声。

崔翔安走后的第二日,一心大师拉着周子澹在屋里说了半天话,书宁见他们聊得高兴,便没有过来打扰,不想第二日早晨起来,便听到了一心大师告辞离开的消息。一心大师是前一天晚上悄悄走的,一点线索也没有留,更不用说离别的书信。

亲友的接连离开让书宁颇有些感伤,一连几日都有些落落寡欢。周子澹趁机变着法儿地哄她高兴,整日整日地陪在她身边,日子久了,他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书宁对他态度的转变,关切越来越多,疏离越来越少,他忍不住已经开始憧憬起两人婚后的恩爱来。

虽说周子澹只受了些皮外伤,但到底伤在脸上,实在不好见人,遂很是老实地在屋里躲了小半月,寸步不出院门,愈发地坐实了世子爷重病卧床的谣言。宁州有柳将军和云泽兰压制着,倒也还算安定,但宁州城外别的城镇却是流言四起。

与此同时,周子彤领军取小道欲“突袭”宁州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宁州。